第〇一回 恩仇未了相思债 利害云何骨肉情
 
2023-05-03 15:55:3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闵成龙的野心

  闵成龙在密室中正在等待他的两个师弟。

  每逢阴雨天,他就感觉不大舒服。脸上发痒,肩膊酸痛。

  这也正是他平生的两大恨事。这两件事情都是和他以前的师母云紫萝有关的。

  第一件恨事是:少年时候,他虽然算不得美少年,相貌也生得很端正的,但后来却变成了个大麻子。

  并不是由于出天花,他的麻脸是人为的。

  那年云紫萝被杨大姑赶出家门,正逢宋腾霄受孟元超之托,从小金川回来探她。宋腾霄是她和孟元超共同的朋友。

  来探访她的宋腾霄刚好碰上这件事情,忍不住和杨大姑动了手。他给师姑呐喊助阵,也受了池鱼之殃,杨大姑发出一把铁莲子本是用来打宋腾霄的,被宋腾霄的掌力反震回来,都嵌在他的脸上。挖出了铁莲子,他的脸也变成了蜂窝也似的大麻子了。

  变成大麻子也还罢了,另一个他吃的更大的亏几乎令他变成废人。

  这件事发生在云紫萝去世那年,他因公事前往大理,在滇南路上,碰上了云紫萝和缪长风。

  缪长风恨他帮师父屡次陷害云紫萝,更恨他做清廷鹰爪,出手捏碎了他左肩的琵琶骨。要不是云紫萝替他说情,他的武功当时就要给全都毁掉。

  这件事发生之后没有多久,云紫萝就在小金川的一次战役之中阵亡。

  他回到京师,用大内珍藏的续断膏治伤,方始免于残废,但武功却已受了很大的影响。虽然他当御林军的军官是靠师父的情面,但武功不济,自也不免影响了他的“前程”。最少他自己是这样想。(他这两件恨事,事详拙著《游剑江湖》。)

  缪长风和宋腾霄这两个人,是他的师父都要闻风远避的,他当然无法自己报仇。

  是以云紫萝虽然死了,他还在恨她。尤其在阴天的时候,他脸上发痒,肩膊酸痛,他认为都是受云紫萝所累的。

  今天他的肩痛似乎比往常更甚,不过好在有一件即将来临的喜事,冲淡了他的恨意。

  “我就要成为京师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了,这可要比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好得多。要是我能够替师父多做几件可令他称心如意的事,我的地位就更巩固了。”他想。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得敲门的声音了:“爹爹,宋叔叔和胡叔叔已经来了。”

  给宋胡二人通报的是他的儿子闵腾蛟。闵腾蛟今年二十岁,与胡联奎的年纪相差不了多少。

  闵成龙打开房门,说道:“两位师弟,我正在等你们呢。”跟着吩咐儿子:“你在外面留神瞧着点儿,一要小心门户,二要不许任何人来骚扰我。”

  他关上房门,请宋胡二人坐下。

  宋鹏举道:“师兄见召,不知为了何事?”

  闵成龙笑道:“别忙,别忙。我倒想先问你们,镖局近来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

  宋鹏举道:“没什么,师兄,你不必担心,韩总镖头虽然喜欢他的女婿,但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也从没听见他说要提拔他的女婿继承他的职位。”这是闵成龙最关心的事情,曾经叮嘱宋胡二人替他留心镖局的动态的。所以宋鹏举不待他开口查问就先说。

  不料闵成龙却笑了起来,说道:“师弟,你错了!”

  宋鹏举怔了怔,惴惴不安的问道:“师兄,我说错了什么?”只怕闵成龙已经知道他是说谎。

  闵成龙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件事。有师父给我撑腰,区区一个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我还怕当不上吗?谅那沐天澜也不敢和我争的。”

  宋鹏举松了口气,说道:“是,是。小弟会错意了。师兄想要知道的是……”

  闵成龙道:“第一件事我想要知道的是,最近这两天可有什么陌生的客人,或者是虽不陌生,但却是外地的成名江湖人物来过镖局?”

  他这么一问,宋胡二人不禁又是心头卜卜地跳了。“难道他已经知道师姑和杨炎师弟到了镖局?”

  “没有,没有。”两人齐声答道。

  “不知师兄何以有此一问?”宋鹏举大着胆子,加多一句。

  闵成龙说道:“你们知不知道京师最近发生的大新闻?”

  宋鹏举说道:“我们交游不广,外面的事情知道很少。什么新闻,师兄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闵成龙说道:“是几宗离奇的盗窃案件。失主都是大官贵人,有郑国公,有刑部的史侍郎。只须举出这两个失主,你就知道那窃贼是如何大胆了。”

  宋鹏举吃了一惊,道:“刑部是管犯人的,史侍郎是在刑部坐第二把交椅的掌权人物,素有活阎罗之称。他的家里也居然失窃,这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失了很多财物吧?”

  闵成龙说道:“不能算少,也不算多。几个失主,总共大概给偷了值十多万两银子的财物。不过,失主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他们有关的衙门不能不尽心竭力为他们破案。我们御林军的统领虽然不是管盗案的,但受了请托,情面难却,不能不协助有关衙门侦查。统领交待下来,我也是奉命侦查此案的人员之一。”

  宋鹏举道:“盗案和镖局有什么相干?”他可真是有点害怕,害怕闵成龙藉这盗案陷害韩威武。

  闵成龙道:“我知道与镖局无关。韩威武胆子再大谅他也不敢勾结大盗的。不过,他做了几十年总镖头,交游广阔,有什么名人到了京师,他可能知道。甚至那些人物还有可能先去拜会他的。因此我向你们打听一下。”

  宋鹏举道:“没有,韩总镖头这两天非但没有客人来访,言谈之间,也没见他提及有甚名人来到京师。”

  闵成龙道:“好吧,那么盗案暂且搁过一边。不过,仍要请你们替我继续留意。”

  宋胡二人放下了心,齐声说道:“大师兄有命,小弟自当紧记。”

  闵成龙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笑道:“我只是要韩威武把总镖头的位子让给我,无需藉盗案来扳倒他,但要是他不识相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宋胡二人不敢作声,闵成龙继续说道:“关于那几宗盗案,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我忘记告诉你们。几宗盗案是同一个人所为,这是我们从他的手法便可以断定的。他最喜欢偷的是金元宝,好像郑王府的失窃一案,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古董他都不拿,只拿了几十个金元宝。你们镖局耳目灵通,要是在京师发现有人挥金如土的话,你们就告诉我。”

  宋胡二人此时方始恍然大悟,心里想道:“原来这个妙手空空的神偷就是杨炎师弟。”当然他们不会将心里的思虑说出来,对师兄的吩咐只是唯唯诺诺。

  闵成龙继续说道:“另一件事可比这几宗盗案更重要了。世杰师弟在保定做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宋鹏举道:“听说他在方师兄家里打败了关东大盗尉迟炯,大师兄说的是这件事吧?”这件事情早已震动江湖,宋胡二人自是不能推说不知。

  闵成龙道:“不错,但恐怕你们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宋鹏举道:“什么其二?”

  闵成龙道:“虽然他曾经和尉迟炯交手,暗地里他们却是一路!”

  宋鹏举大吃一惊,说道:“这怎么会?”

  闵成龙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宋鹏举道:“不是不信,但不知师兄有什么凭据?”

  闵成龙道:“真凭实据尚未到手,不过蛛丝马迹却是实在可疑。我不想和你们细说,我只要你们帮忙我做一件事!”

  宋鹏举惊疑不定,说道:“请师兄吩咐。”

  闵成龙道:“齐世杰在方家出事之后,没多久他就失了踪。我们只知道他已离开保定,却不知他去了何处。”

  宋鹏举道:“大师兄可是要我们侦查他的下落,但只怕我们目前不能离开镖局。”

  闵成龙道:“镖局正有大事,你们即使想要离开,我也不允许你们离开的。不过在同门之中,齐世杰和你们的交情最好,因此你们得有个准备!”

  宋鹏举惴惴不安问道:“什么准备?”

  闵成龙道:“齐世杰到了京师,可能偷偷来找你们。”

  宋鹏举道:“齐师弟已经来了京师吗?”

  闵成龙道:“我不是说他已经来了,但也难保他如今不在京师。总而言之,他来京师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宋胡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什么?”

  闵成龙道:“我们怀疑在保定劫狱的那个人就是他,在方豪家抢走方亮的那个人也是他……”

  胡联奎与齐世杰交情最好,忍不住替他分辩:“不会吧。齐师弟那次冒了很大的危险和尉迟炯交手,就是为了帮二师兄(方豪)的忙的,他又怎会暗中和二师兄作对?而且据我所知,师姑对他的管束极严,他又怎敢在救了三师兄(方亮)之后,再去劫狱?和二师兄暗中作对还不打紧,劫狱就是公然和朝廷作对了。咱们的师父是皇上身边的人,师姑也不肯让他这样胡作非为的。”

  闵成龙的说话被他打断,很不高兴,冷冷说道:“你说完没有?”

  胡联奎道:“小弟愚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到的都已说了,请大师兄指点。”

  闵成龙冷冷说道:“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世事常常出乎常理之外,为什么我们怀疑世杰,目前我还不能详详细细的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怀疑他的不只是我,还有咱们的师父!”

  胡联奎大吃一惊,说道:“师父也怀疑他?师父可是他的嫡亲舅舅呀!”

  闵成龙说道:“不错,师父正是认为他的嫡亲外甥嫌疑最大!你们是不是对师父的怀疑也表怀疑?”

  胡联奎不敢作声了。

  闵成龙继续道:“我们已经得到确实的消息,他从保定狱中劫走的那个犯人名叫解洪,是替柴达木叛军来京师办事的,咱们那两个不肖的师弟方亮和范魁是他的助手。这三个人料想是早已到了京师,但如今我们尚未能缉拿他们归案。我们估计,齐世杰的突然失踪,说不定就是为了要瞒住他的母亲,跟在解洪等人之后也来京师协助他们。

  “齐世杰在京师没有别的熟人,只你们两位是自小和他一同长大的朋友。他乍到京师,总得找个凭藉,悄悄来会你们,也就不是甚么稀奇的事了。”

  宋鹏举不敢驳他,只好试探他的口风:“大师兄有这个顾虑是应当的。假如齐师弟当真来找我们,我们应该如何处置?”

  闵成龙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瓶子里有薄薄一层淡红色的药粉,说道:“我早已替你们准备好了。要是齐世杰来到你们的镖局,你们只须挑少许药粉,溶在茶酒之中,给他服下就行。”

  宋鹏举道:“这是什么药?”

  闵成龙道:“这是大内秘制的酥骨散。只须指甲醮上一点,功效便足以令得一个武功极好的人骨软筋酥,任凭你的摆布。但你们可以放心,酥骨散并非害人性命的。”

  宋鹏举道:“然后怎样?”

  闵成龙道:“待他昏迷之后,把他装入袋中,立即送来给我。我也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一个坚韧异常利刃也刺不破的皮袋了。”说罢指一指壁上挂的特制皮袋。

  胡联奎道:“然后又怎样?”

  闵成龙眉头一皱,说道:“以后的事情,就用不着你们管了!”

  胡联奎道:“大师兄,兹事体大,请恕小弟不能不多问一句,要是把齐师弟送到你们御林军中,大师兄,你是不是可以保障他的安全?”

  闵成龙说道:“他会得到什么待遇,那要看他自己。假如他肯供出解洪、方亮这些人下落,我们当然不会将他难为。”

  胡联奎道:“假如他不肯呢?”

  闵成龙道:“那就难说了!”

  胡联奎道:“如此说来,岂非齐师弟仍是难保会有性命之忧!”

  闵成龙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是愿意忠于我呢?还是不管齐世杰这小子怎样,你们都要袒护于他?你们可得知道,他是有私通叛逆的嫌疑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严峻了。

  宋鹏举较为圆滑,忙出来打圆场道:“我知道胡师弟的意思,他不是不肯为师兄效劳,而是害怕师姑。万一给师姑知道,我们都担当不起!”

  闵成龙道:“咱们做得这样秘密,她还在保定,怎会知道?而且,即使她知道了,也自会有人出头担待的,用不着你们担心!”

  胡联奎摇了摇头说道:“师姑只有一个儿子,咱们的师父只有一个姊姊,师父曾受师姑抚养之恩,非寻常姊弟可比。俗语说得好,切肉不离皮。咱们若是做了对不起师姑的事情,师父恐怕也不能庇护咱们吧?”

  闵成龙哈哈笑了起来。

  胡联奎莫名其妙,说道:“大师兄,你笑什么?”

  闵成龙道:“我笑你虽然当了两年镖师,却好像还是小孩子一样的不懂事!”

  胡联奎道:“请大师兄指点。”

  闵成龙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可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胡联奎心头一凛说道:“这,这主意难道不是大师兄想出的么?”

  闵成龙道:“我还不够资格使用这个手段,你再猜猜。”

  胡联奎颤声说道:“我猜不着。”其实他心中已是明白的了。

  闵成龙哈哈一笑,说道:“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主意是咱们师父出的!否则我那里来的这大内秘制的酥骨散?”

  胡联奎虽然早就猜到几分,但从他的口中得到证实,还是禁不住骇然失色,讷讷说道:“师父,他、他……真的是他,他要我们这样对付他的外甥?”

  闵成龙哈哈笑道:“所以我说你小孩子不懂事,官场讲的只是利害,何况师父是皇上身边的人,岂能为了亲情而犯欺君之罪!”

  胡联奎面色雪白,不敢开口了。

  闵成龙大为得意,继续道:“莫说齐世杰这小子只是他的外甥,即使是他亲生的儿子,假如犯了和齐世杰同样的嫌疑,他老人家恐怕也要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宋鹏举极力保持镇定,但亦已禁不住有点心惊肉跳了。心里想道:“小师弟可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闵成龙看出他的神色,却只道他是不信自己所言,于是“嘿、嘿、嘿”地几声冷笑,继续说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吗?我这句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我可以透露一点消息给你们知道,保定这件案子,咱们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小师弟恐怕也有份的。

  “不错,他是师父唯一亲生的儿子,师父当然希望他能够改邪归正,不过他自小就跟缪长风这个老贼,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依我看来,师父对他的期望,只怕十九都会落空。

  “师父他老人家也曾作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我说这句话,用意亦是想提醒你们,假如杨炎到了京师,他要找到他亲生的父亲,可能也要先找你们的。你们千万不能一见面就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

  宋鹏举道:“是不是也要我们用酥骨散来对付他?”

  闵成龙说道:“这是将来的事情,估计他目前还不会就到京师的。过两天你再听我的指示。

  “但为了预防万一,假如他出乎我们所料,在你们还未得到我的指示之前,他就来到镖局来找你们的话,你们可以用对付齐世杰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反正我给你们的酥骨散足够对付十个武功高强的人有余!你们放心,你们这样做,师父只有赞许你们懂得办事,绝不会责怪你们。

  “嘿!你们怎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们听清楚没有?”

  宋鹏举说道:“听清楚了。”心里则在想道:“小师弟此刻想必已在外面偷听,听清楚了。”

  闵成龙说道:“好,听清楚了,那你们就回去吧。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对付齐世杰这小子,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消息,这一两天内,他可能就要来到京师的了。”

  宋胡二人如释重负,正要出去,忽听得噼啪声响,好像是瓦片碎裂的声音。

  闵成龙大吃一惊喝道:“是谁?”

  话犹未了,那个人已是推开房门,走进来了。

  “是我!”杨大姑冷冷说道。

  原来杨大姑算准杨炎要来闵家,她预先在外面守候,等候那辆马车来到之后,她跟着便即迳自闯进闵家。

  守门的卫士不但知道她是姑奶奶的身分,而且知道她是出名的“辣手观音”,自是不敢挡驾。

  她到了里面,闵府的管家本来要把小主人请出来招呼她的,不料立即给她斥责:“你又不是不认识我,闵成龙的官做得多大,他也是靠我杨家栽培出来的,他对我难道还能摆官架子不成。我见他,也用得着你们通报?”管家没有法阻拦,只能让她穿堂入室。

  本来第三重门户,是闵成龙儿子闵腾蛟亲自把守的,那个管家也正是因为有小主人最后把关,才敢硬着头皮放她进去。

  哪知道闵腾蛟此时早已受制于人,被人抛到阴沟里面。此事管家不知道,杨大姑也不知道。

  内进无人拦阻,她一直走到闵成龙这间室外边。她没发现杨炎,却刚好听见了闵成龙吩咐宋胡二人如何对付她的儿子。

  虽然她的脾气已是比壮年时候收敛许多,但这是强自抑制而已,并非她这“辣手观音”的本来性格改了。听得闵成龙要害她的儿子,郁积在她心头多时的怒火,突然就爆发起来!

  闵成龙大惊失色,连忙陪笑说道:“师姑,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的?”

  杨大姑冷冷说道:“是你刮起的一股妖风把我吹来的!”

  闵成龙道:“师姑,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大姑道:“你别装蒜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杰儿?”

  闵成龙暗暗叫苦,硬着头皮抵赖:“这话从何说起?我刚才还在夸世杰师弟在方家把关东大盗尉迟炯打跑这件事呢,不信你问他们。”他只盼宋胡二人替他掩饰,连连对他们使眼色。

  宋鹏举与胡联奎都不说话。

  杨大姑冷笑道:“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已听见了,鹏举,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瓶酥骨散?”

  宋鹏举道:“是!”一面回答,一面把那瓶酥骨散拿出来。

  杨大姑道:“是谁给你的?”

  宋鹏举道:“是大师兄。”

  杨大姑道:“他要你拿去做什么用的?”

  闵成龙一咬牙根,情知无可抵赖,不待宋鹏举招供,便即说道:“师姑,你既然都知道了,那就不应怪我。要捉世杰这是师父的主意,你要怪只能怪你的弟弟。”

  杨大姑道:“我不信我的弟弟会是这样忘恩负义!”其实她是相信的,但因此时她正是满腔怒气,必须找个人泄愤,因此不肯让闵成龙把责任都推到师父身上。另一方面,她又是个要顾全杨家体面的人,因此她也不愿意在晚辈跟前,毫无掩饰地暴露他们姐弟的冲突。有理无理,只好先拿闵成龙开刀了。

  闵成龙不懂她的心理,只知大叫冤枉:“我怎敢假传师父之命,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问他!”

  “噼啪”声响,闵成龙先着了一记耳光。杨大姑打得他半边面颊红肿起来,骂道:“姑不论是否你的师父的主意,我一向待你犹如子侄,你就不该这样害我的儿子!”

  闵成龙怕她再打,慌忙跪下来道:“师姑,我知罪了,你、你饶了我吧!”

  杨大姑道:“好,你要我饶你性命,那你马上跟我走!”

  闵成龙颤声问道:“你老人家要上哪儿?”

  杨大姑道:“让你们师徒对质去!”原来她准备借这机会,索性和弟弟说破,看弟弟敢不敢承认。她抱着几分幻想,说不定经此一闹,弟弟有了顾忌,也就不敢害她儿子了。

  闵成龙城府甚深,杨大姑想得到的,他当然也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情,杨大姑既然拼了和弟弟翻脸,那么不管他的师父认账也好,不认账也好,总之最后必定是他倒霉。他如何敢跟杨大姑去和师父对质。

  “师姑,其实这是一个误会。请你稍息雷霆之怒,容弟子解释……”闵成龙想用缓兵之计。

  杨大姑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喝道:“我可没工夫听你编造谎言,有话当面和你师父说去。”

  闵成龙苦笑道:“那么总得让弟子换过一套衣裳吧?”

  杨大姑道:“又不是请你赴宴,要换什么衣服?”

  闵成龙叫道:“腾蛟,腾蛟!”

  杨大姑道:“你干什么?”

  闵成龙道:“我有点事情要吩咐他。”

  杨大姑冷笑道:“你是想叫你的儿子来对付我吗?好,我把他一并揪了去!”

  闵成龙道:“师姑,你多疑了,腾蛟,你不要上来,给我准备一辆车子,还有我未办完的事情,你要……”

  俗语说知子莫若父,他的儿子年纪虽然不大,人却甚为精灵,而且颇有应变之才,他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这么叫喊,料想儿子一定会听得懂他已是身在危险之中。他的家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有几十名家丁护院,要是预有布置,在外面设下埋伏,杨大姑的本领虽然高强,但孤掌难鸣,也未必就能够将他劫去。

  不料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少爷不好了,你们快来呀!”

  原来闵腾蛟给杨炎点了穴道,抛进阴沟,此时方始给人发现。

  闵成龙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夺门。杨大姑喝道:“你想跑么?那能跑得那么容易?”一抓向他抓下。

  眼看闵成龙就要给她抓着,忽然有暗器从窗口打进来,暗器破空之声,刺耳异常。

  杨大姑大吃一惊,情知碰上高手。饶是她应变迅速,也着了道儿。

  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人打进来的三枚铜钱,给她闪过一枚,弹开一枚,但还是有一枚铜钱打着了她的曲池穴。她的右臂登时软绵绵地垂下来了。

  杨大姑喝道:“那里来的小贼,敢暗算你的姑奶奶!”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是穿窗而入,来得有如闪电。杨大姑尚未看得清楚,只觉劲风飒然,业已扑到。

  杨大姑喝道:“小贼,我与你拼了!”呼的一掌拍出。她虽然只能运用左臂,但这一掌之力亦是非同小可。闵成龙并非首当其冲,被劈空掌力一震,亦受了池鱼之殃,登时跌倒。

  那人首当其冲,身形却是幌也不幌一下。他好像漫不经意的只是随手一挥,就把杨大姑这一招极为凌厉的杨家六阳手化解了。

  六阳手每一招都蕴藏着六种变化,杨大姑早已练到刚柔合济的境界,此际她情急拼命,这一掌可说业已尽展平生所学。对方的各种应着,都已在她所算之中。

  不料对方随手一挥,用的竟然也是杨家六阳手的手法,内力圆转如流,火候之深,竟然好像还胜于她。

  杨大姑发觉自己发出的内力,竟受了对方控制,不由得心头大骇,暗自叫道:“我命休矣。”那知对方只是把她的内力牵引开去,并不反震回来。显然乃是手下留情,不愿伤及杨大姑毫发。

  双方闪电般的交了一招,杨大姑方始刚刚看清楚对方面貌。

  杨大姑蓦地一呆,失声叫道:“什么,是……”一个“你”字未曾吐出口中,已是被对方点了穴道。知觉未失,但已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了。

  原来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刚才在镖局所见的那个少年。

  杨大姑心头一凉,暗自想道:“这个人我不会看错的,他一定是杨炎无疑。唉,姑侄之亲,究竟不如父子之亲。到了紧要关头,他还是帮他的父亲。”

  杨大姑哪里知道,不错,她是没有看差,这个少年确是杨炎。但杨炎出手点她的穴道,目的却并非如她所想那样。

  闵成龙这一跤可摔得不轻,此时还未爬得起来。但杨炎把杨大姑制伏,他已是看见了,虽然尚未看得十分清楚,不知杨大姑是给点了穴道。

  他喜出望外,只道这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连忙叫道:“这老虔婆厉害得很,快补她一掌!”他平生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号称辣手观音的师姑,杨大姑未曾倒下,他心里还在发慌。

  哪知杨炎是“补”上一掌,但却并非打在杨大姑身上。他一出手就把闵成龙抓了起来,掌心只在闵成龙的背心轻轻一按,闵成龙就失了知觉。

  宋胡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呆了。此时他们认出杨炎,惊魂稍定。

  那知两人刚叫出一个“师”字,杨炎突然一个左右开弓,把他们的穴道也都点了。

  杨炎哼了一声,斥道:“师兄,哼,你们还想倚仗师兄?可惜你们这个师兄只会做官,打架可是一点不行!嘿嘿哈哈,如今你们识得我的厉害了吧,你们叫师姑也没有用,何况你们这个脓包师兄!”

  他一面厉声斥责,一面向宋胡二人挤眉弄眼,同时拳打足踢,把房间里的家私打得稀巴烂。

  宋胡二人刚才本来是想叫“师弟”的,到他的口里,却变成了是他们要向师兄求助了。在这间房间里,他们只有一个师兄,就是闵成龙。

  闵成龙重金礼聘的几个护院,大着胆子,开始跑上楼了。

  宋胡二人并非笨蛋,一听杨炎这么说,就知他的用意乃是要使闵家的人仍然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杨炎把挂在墙上的那个皮袋取下,哈哈笑道:“这个袋子正合我。”立即把给他点了穴道、业已失了知觉的闵成龙装入袋中。

  他眼光一瞥,看见宋鹏举手中还拿着那瓶酥骨散,便即拿了过去,笑道:“这个也合我用。”

  接着一声长笑,说道:“对不住,我可要把你们的师兄请去啦!你们不够资格做陪客,留在这儿躺一会吧。”说罢,背起皮袋,“乒”的一脚踢开房门,就冲出去了。

  那几个护院刚刚走上楼来,给杨炎抡起皮袋,把他们都扫下去。

  杨大姑等只听得“咕咚、咕咚……哎哟、哎哟……”的滚下楼梯的声音,给打得筋断骨折的号叫声,不绝于耳。过了几乎半枝香的时候,方始平静下来。

  杨大姑发觉杨炎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她的穴道,她运气冲开,此时已自行解了穴道。

  她疑团满腹,料想杨炎这样做作,内里必有缘由。但当着两个师侄的面前,给人点了穴道,纵然这个人是她的侄儿,她还是羞怒难禁的。她一声喝道:“岂有此理,我非把这小贼找回来不可!”立即穿窗而出。

  经过杨炎这番做作,她知道宋胡二人必定是不会受到牵连的了,自可放心而去。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那些人见楼上似乎早已风平浪静之后,过了一枝香时刻,方始有两个受伤较轻的护院,大着胆子上来。

  宋胡二人也是给杨炎用最轻的手法点穴的,此时穴道虽未解开,已经能够说话。

  那两个护院也是行家,一看就知他们是给点了穴道,不禁相视苦笑。

  宋鹏举佯作满脸羞惭,说道:“说来惭愧,只恨我们本事不济,一点也帮不了大师兄的忙,反而着了那小贼的道儿。那小贼呢,不知你们可抓着他没有?”

  护院苦笑道:“我们更是惭愧,伤了七八个人,还是对付不了那个小贼,我们的主人也给他掳去了。”他还以为宋胡二人被点穴道在先,未知闵成龙已给绑架之事。

  宋鹏举道:“好在我们的师姑已追出去了,或许可以把大师兄救出来的。你们的少主人怎么样了?”

  护院说道:“少主人也是给那小贼点了穴道的,他目前尚未恢复知觉呢,我们没办法给他解开穴道,本来是想……”说至此处,这两个护院不觉又是相对苦笑,说不下去了。

  原来他们是想请宋胡二人给他们的少主人解穴的,如今见他们二人亦遭此难,如何还能说出口来。

  不过宋鹏举亦已知道他们的心意,说道:“我的穴道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方能自己解开,要是你们能够帮我解穴,我们可以试试替闵师侄解穴的。”

  那两个护院懂得这个道理,宋鹏举的穴道是他本人运气冲关,差不多可以解开了的,故此只须有点外力相助就行。不过他们还是不懂怎样解穴。

  他们只好实话实说:“宋爷,你给那小贼点的是那个穴道,我们都看不出来。他点穴手法,我们也是一点摸不着头脑,如何能够为你效劳?”

  宋鹏举也不客气,说道:“你不懂,我可以教你。那小贼似乎也没有什么独门手法,你用这个法子试试吧。”果然一试之下,宋鹏举的穴道就解开了。跟着宋鹏举给胡联奎也解了穴道。

  此时闵家另外的家人亦已把闵腾蛟抬上来了。

  宋鹏举一看,知道闵腾蛟是给杨炎用“六阳手”的手法点了穴道的,心想:“原来杨师弟是有意让我们做这个人情,要是他用另外的独门手法,我们可就要给难倒了。”当下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道:“好在还未过一个时辰,若是再耽搁一些时候,穴道纵然能够解开,你们的少主人恐怕也得大病一场。”

  他给闵腾蛟解开穴道,闵腾蛟自是感激不尽。他因行动尚未方便,又信不过他自己那些护院,只能把杨牧的地址悄悄告诉宋鹏举,托这两个师叔向师祖报讯。

  他做梦也料想不到,那个小贼就是师祖的儿子,而且正是要到他的师祖家里去的。

  天色早已黑了,月亮也已升起来了,月光倒很明亮。

  但杨炎的心头却是一片阴暗。

  那瓶酥骨散在他的身上,闵成龙在他所背的皮袋中。闵成龙再重一些,也不会影响他的轻功,但闵成龙加上那小小的一瓶酥骨散,却构成他心头的重压。

  “如果闵成龙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爹爹岂不是要比号称辣手观音的姑姑更为阴狠毒辣?

  “爹爹曾经对我说过,他是为了避仇,不得已才当大内侍卫的。

  “但如果闵成龙说的是真,他就是死心塌地的要当鞑子皇帝的奴才了!

  “我真不敢相信,爹爹竟然会是这么一个连骨肉之情都丝毫不顾的人!

  “姑姑不论是好是歹,爹爹都曾受过她的养育之恩,他怎么可以指使徒弟用酥骨散去对付世杰表哥!

  “甚至他还要用同样的手段来对我?”

  俗语说虎毒不食儿,他不敢相信他的生身之父,对他也有这样毒辣心肠。

  但爹爹的阴谋是从他最宠爱的弟子口中说出来的,他又不能不信几分。

  其实已经不只是相信几分的了,但因这件事情太过伤害他的感情,他的潜意识在强迫自己“不愿意”完全相信而已。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要亲自去试探他的父亲。但要见得到父亲,就必须着落在闵成龙身上。

  这就是他为什么把闵成龙“救”出来的缘故。

  他在芦塘旁边解开皮袋,把闵成龙放了出来,解开他的穴道。

  闵成龙好像做了一个恶梦,睁大眼睛看杨炎。

  “闵大人,你受惊了。不过,你还认得我吧?”杨炎笑道。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闵成龙问道。

  杨炎说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你还不至于吓得完全忘记吧?我就是那个从辣手观音的手中把你抢救出来的人。你是老北京,也应该熟悉这个地方,这里是陶然亭畔的芦塘,闵大人,你不必害怕啦,现在你已经是脱险了。”

  闵成龙当然还认得他,心神稍定之后,也认得这个地方了。但他不懂的是这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救他,救了他为什么又要点了他穴道,将他带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

  他疑团满腹,只好向杨炎道谢:“多谢兄台救命之恩,但不知小弟的家人怎么样了?”

  杨炎说道:“我也不知道啊。但依我推想,你那师姑虽然号称辣手观音,但她恨的只是你,想必还不至于滥杀你的家人的。”

  闵成龙道:“话虽如此,但小弟不在家中,总是放心不下。”

  杨炎说道:“你是怪我不该用这个手段,‘强逼’你离开你的家吗?”

  闵成龙道:“不敢。但我有一事不明,想向兄台请教。”

  杨炎说道:“请说。”

  闵成龙道:“那恶婆娘不是兄台对手,不知兄台何以反要避她?”

  杨炎道:“你恐怕不只这个疑问,还有别的疑问吧。比如说为什么我要点了你的穴道,把你装入袋中?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今日有难,跑到你的家里救你?又为什么只是救了你,不救你的公子等等……对么?”

  闵成龙最忧虑的就是他的儿子安危,连忙说道:“是啊,在那恶婆娘对我动手的时候,我听得家人呼叫,小儿似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的。兄台要是知道,请告诉我。”

  杨炎说道:“我会一件件告诉你的。首先我要说的是:你错了!”

  闵成龙吃了一惊,说道:“兄台认为我是那桩事情做得错了?”

  杨炎说道:“你忠于师父,忠于朝廷,事情做得很好。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事,是说你刚才的猜想错了。你以为辣手观音不是我的对手,这可把你的师姑看得太轻了!”

  闵成龙这才放下了心,想道:“听他的口气,他若然不是新来的大内高手,也一定是师父的朋友。”于是说道:“我知道我那师姑号称辣手观音,绝非浪得虚名。但兄台的武功更在她之上,我虽然只看见一招,但只一招就已占了她的上风,我想我不至于看错吧。”

  杨炎心里暗暗好笑:“我点了她的穴道,你都未能看得出来呢。”当下笑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但我可以老实告诉你,要是打下去,我虽然未必会输给辣手观音,但是要胜她也是实在不容易。那一招我不过出其不意,方始能够拦阻对你续施杀手而已。我为什么立即要逃?那是因为她还有同党!”

  闵成龙问道:“你说的是我那两个师弟吗?”

  杨炎说道:“宋胡二人一心想做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要做副总镖头,就得依靠你的提拔,他们岂会不忠于你。他们不过只是害怕师姑而已,‘同党’二字还谈不上。何况以他们这点本事,即使他们都站在辣手观音这边,我也无须顾忌。”

  闵成龙暗暗奇怪:“怎的他对我所安排的事情知道这样清楚?”但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道他这两个师弟也是和他一样,唯名利是图的。故此杨炎给宋胡二人开脱的这番说话,他倒是觉得言之成理,并没怀疑。

  “那么你说的那个恶婆娘的同党,却又是谁?”闵成龙问道。

  杨炎笑道:“你猜不着?这人是非帮你的师姑不可的,你应该猜想得到。”

  闵成龙道:“这人能令兄台也要避他,武功想必还在我那师姑之上。”

  杨炎说道:“不错。”

  闵成龙惊疑不定,说道:“不会是韩威武吧,韩威武料想不敢这样大胆。”

  杨炎说道:“当然不是。这个人的武功比韩威武还要高明得多。”

  闵成龙道:“我猜不着。”

  杨炎说道:“就是她的儿子。”

  闵成龙怔了一怔,说道:“齐世杰已经到了京师?”

  杨炎说道:“点了令郎穴道的就是他。他们母子是一同来到贵府的。”

  闵成龙恍然大悟,心里想:“怪不得蛟儿叫也未能叫得出声,就着了人家道儿,原来是这小子,这小子是连尉迟炯都忌他几分的,武功是要比他母亲高明得多。”对杨炎的谎话不敢不相信了。

  杨炎继续说道:“我打不过齐世杰,只好趁他尚未上楼,赶快和你逃走。但急切间无暇向你解释,怕你叫嚷,只好点了你的穴道。盼你切莫见怪。”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闵成龙当然不敢怪他,还要再次向他道谢。

  杨炎说道:“或许他们母子现在已经离开了贵府,但做事谨慎一点的好,你不急于回家吧?”

  闵成龙心中犹有余悸,如何敢冒这个危险,说道:“不错,暂时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不知兄台准备何往?”他的穴道虽然解开,气力尚未恢复,生怕杨炎抛开他不理。

  杨炎说道:“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和你去什么地方。”

  闵成龙没有开腔。

  杨炎又再说道:“你的师姑找你麻烦,你应付不了,那么第一个你想找的人是谁,难道你都未曾想好?”

  这是明知故问,闵成龙当然是要去禀报他的师父杨牧的。

  可是杨牧身为大内侍卫,他的住处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闵成龙也不敢未得他同意,就把一个陌生人带去。

  闵成龙道:“我、我……”

  杨炎说道:“这个地方是你不方便带我去的,是么?”

  闵成龙道:“也不是绝对不能去。不过,阁下的高姓大名,我都未曾知道。”

  杨炎说道:“我的名字你无需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令师颇有渊源。咱们可以说是自己人的。”这话倒是不假,闵成龙好歹总是他父亲的弟子。

  闵成龙道:“不知兄台是在那里办事?请恕小弟冒昧多问,因为、因为……”

  杨炎笑道:“你不必解释,我也明白,我的身分和来历,要是不让你多少知道一些,你自是放心不下。”

  闵成龙松了口气说道:“兄台是明白人。”

  杨炎说道:“对啦,有几个问题我还未曾答复你,现在一并答复你吧。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身分和令师有点相似。”

  闵成龙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侍卫大人?”

  杨炎说道:“我虽然不是大内侍卫,但却是受了大内总管的委托,替他办事的。

  “我还可以告诉你,是彭大遒奉了大内总管之命来请我的。一个月前我在张掖与彭大遒会面,他本来要与我一起回京的,可惜他受伤了,目前恐怕还在养病。彭大遒是什么人,料想你一定知道。”

  彭大遒是身份不公开的大内侍卫,闵成龙当然知道。他见杨炎说得出彭大遒的名字,不禁信了几分。

  杨炎继续说道:“震远镖局的事情,总管大人也很关心。他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我暗中注意震远镖局的动静。”

  闵成龙出了一身冷汗,想道:“莫非总管大人也想插手震远镖局?怪不得这个人对镖局的事情如此熟悉。我必须提醒师父,别忘记分一点好处给总管大人了。”

  杨炎继续说道:“我在暗中监视震远镖局,进出镖局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像辣手观音这样有名人物,当然是更引起我的注意了。”

  闵成龙哼了一声道:“原来是韩威武瞒着我把她请来的。这一招我倒没有料到。”

  杨炎说道:“我也知道她是韩威武的老朋友,而且她有两个师侄在韩威武手下做镖师,她来震远镖局访友本来事属平常,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来,却是不能不令我有点怀疑了。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也在怀疑他们有甚图谋?”

  闵成龙恨恨说道:“我知道韩威武不愿意让我当总镖头,他把我的师姑请来,不用说自是要用来对付我的了。你可听见他们的谈话吗?”

  杨炎说道:“我可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跑进镖局去偷听他们说话。我只能暗地里跟踪他们。

  “杨大姑母子进入镖局不久,你派人来请你那两位师弟。韩威武给你那两位师弟准备一辆马车,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闵成龙道:“什么秘密?”

  杨炎说道:“在你那两位师弟未出来之前,齐世杰这小子就先上车,他的母亲更是比他早一步就离开镖局的。

  “我明明看见齐世杰上了车,但后来马车跑出来的时候,我只看见车上有宋鹏举和胡联奎两个人。”

  闵成龙道:“这是因为车上装有机关,齐世杰这小子躲起来了。看这情形,韩威武请他们母子前来镖局一事,是连我那两个师弟都瞒过的。宋胡二人一向得不到韩威武重用,镖车的秘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

  杨炎编造谎言,把自己所做的事情说成是齐世杰做的,非但消除了闵成龙对宋胡二人的怀疑,而且编造得他完全相信了的谎话。

  杨炎说道:“这件事情太过古怪,于是我就暗中跟踪那辆车子,一直到了你的府上,现在你可以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而来,来得正是时候了吧?这不是凑巧,也不是我有未卜先知之能。”

  闵成龙看他一眼,如有所思,忽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我是说在你未到张掖之前,你本来是住在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的!”

  杨炎心头一跳,微笑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闵成龙道:“假如我猜得不错的话,兄台是从白驼山来的吧?”

  杨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双眼朝天,反问他道:“哦,你知道有白驼山?”

  闵成龙心想:“果然给我一猜就着。”洋洋得意,说道:“家师还勉强算得上是总管大人的亲信,总管大人是时常和他提及白驼山的宇文山主的。”

  杨炎说道:“原来如此。你是令师最宠信的大弟子,怪不得你也知道了。”

  闵成龙更为得意,说道:“我知道贵山主和总管大人有深厚的交情是个秘密,一般的大内侍卫都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的。但请你放心,我绝不会泄漏这个秘密。”

  杨炎说道:“看来你倒像是个很谨慎的人。”

  闵成龙道:“多谢夸奖,我当了几年差,早已养成了保守秘密的习惯了。我懂得什么话是不该说的,就不会在人前多说半句。”

  杨炎说道:“很好。但我倒想知道,你是因何猜想我与白驼山有关?”

  闵成龙道:“兄台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除了是宇文山主的门下,其他各派,岂能有兄台这样的人物。”另一个原因他未说出来的是,他已经知道彭大遒是替大内总管和白驼山主联络的,白驼山有人来参加张掖之会的事情他也知道。杨炎既然曾在张掖见到彭大遒,而且是由彭大遒向他转达大内总管的邀请的,那还能不是白驼山主的门下吗?

  杨炎想不到他信口编造的谎言竟然造成这个误会,心中暗暗好笑,当下也就将错就错的说道:“不知兄台与宇文山主怎样称呼?”

  杨炎说道:“唔,你以为我是他的什么人?”

  闵成龙道:“兄台本领惊人,敢情就是白驼山的少山主宇文公子宇文……”原来他只道白驼山少主宇文雷是山主宇文博的侄儿,却不知宇文雷有多大年纪。其实宇文雷已经是三十岁开外的中年人了。

  杨炎心想:“我可不能让宇文博这老贼做我的长辈,要冒充也不能冒充宇文雷。”于是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你既然懂得什么是不该说的就不能说,那你也该懂得,不该问的就不能问!”

  闵成龙吓得连忙应道:“是,是。”果然不敢多问,就将杨炎带领到他的师父家中。

  杨炎跟随闵成龙踏进他父亲的密室之时,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片刻之后,就会知道了。

  龙灵珠给他的那封康熙遗诏藏在他的身上,他心里在想道:“为了使得爹爹能够平安辞官,我们已经煞费苦心,帮他筹划了。假如他仍然醉心利禄,连骨肉之情都不顾的话,这我怎么办,怎么办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杨大姑已经回到震远镖局。

  韩威武告诉她,那个奇怪的客人并没再次来过。

  宋鹏举与胡联奎也未回来。

  她并不知道宋胡二人已经去找她的弟弟,但她知道经过杨炎那番做作,闵家的人一定还是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的。用不着为他们的安危担心。

  可是韩威武听了她说的在闵家发生的事情,却是不能不大大吃惊了。

  杨大姑恢复了当年巾帼须眉的英气,说道:“老韩,你不必担心。事情是我干出来的,你都推在我的身上好啦!我那不肖的弟弟要是来找你的麻烦,我会出去对付他的!”

  韩威武苦笑道:“我拼着把震远镖局全都送给他,谅他也不敢杀我。不过有一句话却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杨大姑道:“以咱们这样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韩威武道:“虽然俗语说疏不间亲,但在令弟的心目中,姊弟之亲,恐怕、恐怕……”

  杨大姑立即接下去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在他的心中,我这个姊姊恐怕还不如闵成龙和他亲。”

  韩威武道:“他心目中最重视的恐怕还是功名利禄!”

  杨大姑道:“我知道。所以你怕他未必念姊弟之情,甚至可能对我不利!”

  韩威武说道:“我可不敢这样说,但多加一点提防总是好的。老大姊,你莫怪我以疏间亲才好。”

  杨大姑笑道:“这话是我说的,我怎会怪你。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却未曾知道。”

  韩威武道:“什么事情?”

  杨大姑道:“牵涉在这件事情中的一个人,和他的关系比我更亲!”

  韩威武吃了一惊,问道:“谁?”

  杨大姑道:“就是那个指名要鹏举和联奎保镖的古怪客人。”

  韩威武越发惊诧问道:“那人是令弟的……”

  杨大姑缓缓说道:“他是我弟弟的儿子,你说是不是儿子要比姊姊更亲!”

  韩威武道:“你们已经姑侄相认了吗?”

  杨大姑苦笑道:“非但没有认亲,他还点了我的穴道。”

  韩威武道:“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杨大姑道:“他用的是杨家六阳手。而且我以前曾经和他见过一面,这次他虽然业已改容易貌,多少也还能够看出一些轮廓。”

  杨大姑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只要是她见过一次面的人,无论隔了多久,她都能够认得那个人的声音和相貌。那个人纵然经过改容易貌,但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逃不过她的眼睛。

  韩威武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你肯让你的师侄把实话告诉他,又给他准备了那辆镖车。敢情以后发生的事,都已在你所算之中。”

  杨大姑苦笑道:“他要跟着鹏举、联奎去找闵成龙,我是料准了的。但他竟然会帮闵成龙和我作对,却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了。”

  韩威武道:“但听你所说,他虽然和你动手,似乎也还是手下留情的。”

  杨大姑说道:“是呀,假如他是用重手法点穴,我就不能回到镖局来了。所以他到底是友是敌,我现在还摸不清楚。我也只能说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杨炎,还不敢说他一定就是杨炎。”

  韩威武道:“依我猜想,他在闵家所做的事情虽然令人莫测高深,却一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过后他也一定会向你解释的。”

  杨大姑道:“我赶回镖局,就是希望他会再来。但如今天色已晚,尚未见到他的踪迹,我这希望恐怕是落空了。”

  韩威武忽道:“有一件事情我刚才未有机会和你说,那个古怪的少年虽然没有再来,他的朋友却曾来过。”

  杨大姑道:“他的朋友,是怎么样的人?”

  韩威武道:“是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跑到镖局来打听他走了没有?”

  杨大姑诧道:“是一个少年?”

  韩威武不觉也是一怔,说道:“老大姊,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了吗?”

  杨大姑道:“我不知道。”

  韩威武道:“但最少你也知道他是隐藏本来的面目了吧?否则你不会这样发问。”

  杨大姑眼睛一亮,说道:“他不是少年?”

  韩威武笑道:“他非但不是少年,而且根本不是男子!”

  杨大姑道:“她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少年?”

  韩威武道:“不错。但她改容易貌之术委实太过巧妙,要不是有李麻子帮眼,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杨大姑道:“李麻子是当今之世最精于易容术的人,而且懂得的各地方言之多亦是无人能及。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子’自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不知他另外还看出了一些什么?”

  韩威武道:“他说那位姑娘的本来面目他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据他推测,年纪恐怕要比她假扮的少年还小一些,可能还不到十八岁。还有他说的虽是河南口音,但却可以判断她是西域长大的汉人。”

  杨大姑喜道:“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韩威武道:“她是谁?”

  杨大姑说道:“她就是和杨炎同在一起的那个小妖女。老韩,你有没有办法打听她的下落?”

  韩威武道:“我已经打听到了,那‘小子’一走,李麻子就告我她是女扮男装,我也就立即派人跟踪她了。我派去跟踪她的那两个人刚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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