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意冷神伤谁可语 人亡家破太堪哀
 
2023-04-21 10:35:1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朱九穆听见了,谷啸风听见了,韩珮瑛却没听见。

  这一声咳嗽声极为怪异,好像是病人临终之际的咳声,上气不接下气,似是咳嗽,又似是轻微的叹息。但朱九穆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从这一声咳嗽还可以听得出此人是个内家高手,纵然他在病中。

  朱九穆不觉毛骨悚然。这一声咳嗽来得实在是太怪异了!在这瓦砾场中,只有几具尸体,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根本就看不到第四个活人!

  这刹那间,朱九穆心中起了无数猜疑,最初想道:“难道是这几具尸体之中,有一个还未断气的?”这个猜想迅即就给推翻,“不对,不对!听这一声咳嗽,显然是元气还未大伤,垂死之人,焉能如此?除非是装死的!但韩大维的仆人能有多大本领,又焉能给韩大维打了一掌仍然未死?”自我否定了这个猜疑之后,顺理成章的就推想到:“莫非这人就是韩大维?他还躲在这儿,诱我自投罗网。待我们斗到两败俱伤之际,他再出来,收渔翁之利?”

  又想:“也许是那一个高手藏匿暗处,将我戏弄?”不论是哪一种情形,总之是于他不利的了。朱九穆本身是个奸险的小人,是以种种猜疑,总离不开是猜疑别人对他的暗算。他对付谷、韩二人已是颇感吃力,如果当真还有一个高手的话,不论是不是韩大维,对他都是危险之极的了。

  朱九穆越想越惊,寻思:“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策!”陡然拍出三掌,后一掌的掌力推动前一掌的掌力,三重掌力加在一起!谷啸风回掌防身,只听得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他右手递出去的长剑竟是给掌力震荡得晃动不休。

  谷啸风大吃一惊,连忙把韩珮瑛拉过一边。就在此时,朱九穆一声长啸,身形已是越过墙头,跑了!

  谷啸风正在恐防朱九穆要乘胜追击,不料他竟然逃之夭夭,当真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过了半晌,韩珮瑛低声说道:“咦,这老魔头真的是跑了!”想起刚才的惊险,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谷啸风轻轻握着她的手,运用少阳神功为她驱袪寒气,说道:“韩姑娘,你没事么?”韩珮瑛挣脱了他的手涩声说道:“没事。”心想:“我才不要你献假殷勤呢!”

  此时正是皓月当空,月光下只见韩珮瑛粉脸微泛轻红,谷啸风深感抱愧,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两人无言相对,都是大感尴尬,过了一会,谷啸风道:“对不住——”

  韩珮瑛板着脸道:“什么对不住?”谷啸风道:“我来迟了一步,几、几乎——”韩珮瑛咬了咬牙,淡淡说道:“是呀,我几乎丧在这老魔头掌下,多谢谷公子你的救命之恩了!”

  谷啸风知她对自己气恼未消,只好另外找个话题,忽地瞿然一省,说道:“你这位家人是给朱九穆打死的吧?”

  韩珮瑛怔了一怔,说道:“我虽然没有见到,但不是他却还有谁?哼!”

  谷啸风莫名其妙,说道:“韩姑娘,我什么话得罪你了?”

  韩珮瑛按捺不住,说道:“那老魔头混赖,他下了毒手,反而诬赖是我爹爹杀了自己的家人!哼,难道你也怀疑我的爹爹了?”

  谷啸风暗暗叫了个撞天屈,连忙分辩:“不!不!这老魔头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哼,他竟敢如此胡说八道,这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口里痛斥朱九穆,心里却不由得忽地想起了他的舅父任天吾警告他的话来,寻思:“难道韩伯伯当真是如舅舅所说,是个假仁假义的奸恶之徒?不,不,我怎能这样想!我爹爹和他有几十年的交情,焉能不知他的为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爹也不会为我订下这门亲事了。”想到此处,不禁又看了韩珮瑛一眼,心中大感抱疚。

  韩珮瑛听他痛斥了朱九穆,心里这才稍稍舒服一些,说道:“那么,你何以还是明知故问?”

  谷啸风道:“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一声咳嗽?”

  韩珮瑛诧道:“没有呀,此处除了咱们之外,哪里来的活人?”

  谷啸风道:“朱九穆的修罗阴煞功不一定能够令人当场毙命,或许还有未曾死的,咱们再去仔细瞧瞧如何?”要知谷啸风的武学造诣不及朱九穆,他听得出那一声咳嗽是出自病人之口,但却听不出那个“病人”身具内功。

  他想假如那人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可以仗着少阳神功救人一命。

  韩珮瑛讷讷说道:“我,我已经仔细瞧过了,他们都是给重手法击毙的,早已死了多时啦。”

  谷啸风诧道:“是么?但他们既然死了,咱们也该给他们埋葬。”

  韩珮瑛隐隐感到无名的恐惧,但这几个仆人都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亲如家人,韩珮瑛当然应该给他们料理后事。当下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去找两把铲,请你帮我掩埋。”

  谷啸风把四具死尸移在一处,仔细察视,只见四个人都是脑门破裂,果然是给重手法击毙的,早已死了多时了。谷啸风暗自沉吟:“这并不是修罗阴煞功之伤,朱九穆这老魔头也似乎没有如此掌力。”

  韩珮瑛尖声叫道:“不是我的爹爹,不是我的爹爹!”谷啸风回头一看,只见韩珮瑛手拿两把铁铲站在他的身边,脸色灰白,眼眶里泪珠打滚。此时她也相信不是朱九穆下的毒手了,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敢想象凶手乃是她的父亲。

  谷啸风道:“当然不会是你爹爹,但也可能是另一个人下毒手,不一定是朱九穆。咱们先让死者入土为安,然后再设法访查凶手,给他们报仇吧。”

  他口里是这样安慰韩珮瑛,心中却已是不由得暗暗起疑了。

  谷啸风接过一把铲子,正要铲土,忽然发觉其中一具尸体紧握拳头,指缝中露出一片纸片。这具尸体正是跟随了韩大维几十年的一个老仆人。

  谷啸风心中一动,慢慢扳开这具尸体的拳头,只见他紧紧抓着的是一张撕去了一半的纸片,看情形他在临死之前定然是和人争夺这一张纸的,给人撕去了一半,死了还是不肯松手。

  谷啸风把这张撕去了一半的羊皮纸拿到手中,只见上面写的都是奇形怪状的蒙古文字。他知道这是蒙文,但他却不认识蒙文。当下问韩珮瑛道:“你见过这张东西么?”韩珮瑛道“从未见过。我也不认识上面的文字。奇怪,他为什么要舍命保护这个纸头,那人既然能够将他打死,又为何不把另一半取去?”

  谷啸风道:“这是一个线索,你让我保管如何?”韩珮瑛道:“不错。

  你在江湖上认识的人比我多,由你去访查真相当然最好。”此时她的心中正是一片混乱,但她心中的混乱只是因为不知谁是真凶的缘故,可没想到她的爹爹可能私通蒙古。

  谷啸风却想到了这一层,心道:“舅舅说韩伯伯和上官复暗中来往,交情不浅,这上官复乃是蒙古国师的副手,因此他断定了韩伯伯已与鞑子有了勾结。舅舅的话我本来是不敢相信的,但现在在他家老仆的手中,却发现了这样一张东西,难道,难道果然是空穴来风,其来有自么?”又想:“珮瑛坦然的让我保管,即使韩伯伯有甚嫌疑,至少她却不是同谋的了。”想到此处,松了口气。

  这几具尸体死状十分可怖,韩珮瑛不敢再看,突然丢下铲子,掩面就哭起来。谷啸风柔声说道:“你歇一歇吧。这儿的事,我来料理好了。”

  那老仆人的天灵盖开了个洞,伤口旁边有凝结了的血块,微呈青紫之色。

  谷啸风蓦地又是心头一动,当下也不知会韩珮瑛,悄悄的取出一条手帕,刮下了一小片血块,包在手帕之中。

  就在此时,忽地又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喊,此时连珮瑛也听得见了,那人是在叫道:“救命——救命!”

  韩珮瑛吓了一跳,顾不得再哭,跳起来道:“当真有人!”

  两人循声觅迹,在花园的一角找到了那个人,但更确切的说,是只发现了那一个人的头部。

  原来那个人是给活埋了的,颈部以下的身子尚在土中。旁边有扒开的一层松散的泥土。谷、韩二人见此情景,都是不禁惊得呆了。半晌,韩珮瑛才说得出话来:“你是谁?”

  这人翻了死鱼般的眼珠,似乎没有听见韩珮瑛的问话,继续发出微弱的呻吟:“救——救命!”看情形似乎随时就会断气!

  谷、韩二人都是又惊又喜,喜者是可能从这人身上获得线索,惊者是他身体如此孱弱,只怕未必能够救活。无暇多问,连忙挥铲挖土。不消片刻,四周泥土已给铲掉。

  谷啸风轻轻将那人抓了起来,再轻轻的给他按摩,以便舒筋活血。过了片刻,那人喉头喀喀作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

  谷啸风道:“你是什么人,何以会在此处?”韩珮瑛却问:“我爹爹呢?”

  要知他们虽然都是想从这人身上获得线索,但着重之点却又有所不同。谷啸风是想试探他的口风,看看他对韩大维知道多少,故而首先盘问他的来历与遭遇,韩珮瑛则是急于知道父亲的下落。

  那人抖抖索索,颤声说道:“水,水,水!”看来他还没有力气说话。

  韩珮瑛进去取水,那人张开双眼,缓缓的将头移动,东张西望,脸上现出一片茫然的神气,目光似在询问:“这是什么地方?”

  谷啸风道:“你不知道这家人家是谁?”那人点了点头。谷啸风大为诧异,说道:“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人没有回答。谷啸风想起他还没有气力说话,只有先回答他的疑问,使他安心,于是说道:“这家人家姓韩,是我的世伯,那位姑娘是这家人的女儿,只要你说实话,我们绝不会加害于你。”那人听到谷啸风说出韩珮瑛是这家人家的女儿的时候,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好像听到十分可怕的事情,脸上神色更为恐惧。

  谷啸风疑心大起,寻思:“他为甚吓成这样,难道他竟是给韩伯伯活埋的不成?”厨房尚未焚毁,韩珮瑛找了一个大花瓶,盛了满满的一瓶水出来,灌给他喝,让他喝了之后,便即问道:“好了点吗?你可知道我的爹爹——”

  仔细打量那人,心想:“在我知道的爹爹的朋友之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那人喝饱了水,气力似乎稍稍恢复,忽地用力一推,这一推颇出韩珮瑛意料之外,手上的花瓶当啷堕地,裂为八块!

  那人发出野兽般的“荷、荷”的叫声,好像是只受伤的野兽,而在他面前的韩珮瑛则是猎人。他一推之后,气力用尽,身形不稳,”扑通”便倒。

  韩珮瑛给他吓了一跳,叫道:“咦,你怎么啦?”谷啸风也是莫名其妙,连忙将他扶起,说道:“放心,我们绝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你的。”

  就在此时,谷啸风忽地有个异样的感觉,原来在他扶起这人之时,拿着他的手腕,发觉这人的脉息,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微弱。

  谷啸风不是医生,但普通的常识总是有的,一个垂危的病人,脉息岂能和常人一样?当下心念一动,想道:“我且试他一试!”伸出中指,突然就向他胁下的“愈气穴”重重一点!

  这一指乃是重手法点穴,“愈气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若给人用重手法点着了,立时就会气闭身亡。韩珮瑛大吃一惊,叫道:“不可!”

  那人却似毫不知道危险,谷啸风的指尖触及他的穴道之时,他只是本能的微一抖颤,并没闪避,指尖触及他的穴道,也没发觉他在运气抵抗。

  谷啸风试出他毫无内力,心里想道:“原来是我猜疑错了!”立即把手指缩回。他的劲力可以随心控制,是以指尖虽然触及那人穴道,但劲力未发,当然也就不会伤他性命。

  韩珮瑛方始恍然大悟,说道:“他没有内功?”谷啸风道:“不错,他确实是身子虚弱,并非假装。”韩珮瑛道:“那么何以你要试他?”

  谷啸风笑道:“谨慎一些,总是好的。”韩珮瑛嗔道:“这人从鬼门关走了一转,本来就已吓得有点痴呆了,再给你这么一吓,只怕什么话也问不出来!”谷啸风甚是尴尬,说道:“咱们待他歇一会儿,再问他吧。咦,这是什么声音?”韩珮瑛怔了一怔,道:“难道还有活人?”她功力不如谷啸风,尚未听得清楚。

  话犹未了,只听得远处似有一怪啸之声,隐隐传来。谷啸风凝神静听,还听得不止一人,这些人正在高呼酣斗。

  谷啸风吃了一惊,说道:“是那老魔头!但却不知他在和谁交手?”韩珮瑛道:“不错,是那老魔头的啸声。他在和人交手么?”此时,那怪啸之声她是听见了,但尚未听出厮杀之声。

  谷啸风道:“你守着他,我去看看。”心里想道:“能够和朱九穆交手的,定是高手无疑。但朱九穆的修罗阴煞功邪毒无比,虽是高手,只怕也会受伤。”

  谷啸风练的少阳神功是唯一可以抵御修罗阴煞功的正派功夫,他生怕去得迟了,那高手业已受伤,于是立即施展轻功,循声觅迹,匆匆赶往!

  韩家大宅是依山而建的,谷啸风跑上后山,刚刚踏进一个林子,人还未见,已听得掌风呼呼,沙飞石走。谷啸风大吃一惊,心道:“难道是韩伯伯吗?”要知韩大维号称剑掌双绝,他的大力金刚掌的功夫,当今之世,只有寥寥几人,可与比肩。

  心念未已,脚步已经踏入林子,谷啸风远远望去,只见那个发出怪啸之声的果然是朱九穆,但和朱九穆交手的,却是一个老叫化。

  正是:连番怪事惊心魄,又见荒林斗老魔。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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