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回 一片血书,深仇谁可解;十分心事,无语独思量
 
2019-07-08 07:04:4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张丹枫的面色也一下子变得苍白,双眉深锁,似是久已疑虑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证实,他似突然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深沉地看了云蕾一眼,说道:“小兄弟,原来这故事你早知道啦!那么我明晚再说第三个故事,你就什么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现在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你还有三阴脉络须要打通,不可动念劳神,功亏一篑,小兄弟,我助你用功。”双掌抵住云蕾的掌心,只觉她的掌心火热,目光如醉,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心里烦闷,那就暂时不要做吐纳功夫。”移开手掌,在室中走来走去,不住地绕着圈子,须知云蕾的运气疗伤,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若然无法使她心情平静,那么病势又要严重起来。

  云蕾见他绕室彷徨,心知他正为自己忧虑,想问他的许多疑问,都压下来不问了,举手轻掠云鬓,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给我说故事。”心情显已平静许多。

  张丹枫微微一笑,在玉几上捡起一把胡琴,校好弦索,边弹边唱道: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奏起来,如见荷艳桂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欢乐情调,似春风吹拂,扫去了心上的阴霾,云蕾渐渐忘记忧愁。只见张丹枫放下胡琴,走近前来,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睡吧,睡吧!”云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见饱满,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静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会减退,而且还要胜于从前。”每隔一个时辰,助她行功一次,过了正午,已接连把她的“太阴”“少阴”“厥阴”三阴经脉打通了。云蕾面色渐转红润,张丹枫喜道:“小兄弟,你的进境真快,再过两个时辰,就完全好了。”

  云蕾静坐用功,张丹枫又独自坐在一旁看画,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得门外又有人声,张丹枫皱眉说道:“怎么又有人来骚扰!”话声未了,只听得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石门飞开,尘沙滚滚之中,一匹白马驮着一个黑衣骑士飞奔入来,声势极是骇人!

  墓门外的泥土昨日虽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门而入,这人的武功,亦已实是足以骇人。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匹照夜狮子马何等神骏,除了主人之外,谁都不肯听从,竟又居然给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张、云二人全部变了面色。只见那白马一声长嘶,奔过通道,跃上大厅,黑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丹枫,丹枫!”镜中现影,这黑衣骑士竟然不是别人,而是瓦剌国的第一员勇将——澹台灭明。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尖叫,使劲跃起,忽觉腰胁一麻,动弹不得,原来已被张丹枫点了穴道。只听得张丹枫在耳边说道:“小兄弟,不可妄动,好好用功。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替你说第三个故事。”

  外面澹台灭明又叫道:“丹枫,你和谁在里面?”点起牛油巨烛,云蕾虽然口不能言,眼睛却还能清清楚楚地瞧见,那匹白马正挨在澹台灭明的身边,似是和他甚是厮熟。

  张丹枫开了室门,一跃而出,“嘘”了一声,只听澹台灭明说道:“丹枫,相爷——”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改口说道:“你爹叫你回去!”张丹枫道:“澹台将军,烦你回复他老人家,我既离蒙古,此生永是中国之人,不回去了!”澹台灭明道:“你不为你爹着想,也要为你自己着想。你单骑入关,中原豪杰,谁能知你之心,谁能谅你?”张丹枫沉声说道:“我纵是碎尸万段,也终是葬身故土,胜于埋骨异域,遗臭他邦。烦你上复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云蕾惊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汉族志士,澹台灭明又岂会对他如此亲热?相爷,相爷?难道他是——”忽听得澹台灭明暴喝一声,云蕾思路顿被打断,只见澹台灭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当真不愿意随我回去么?”张丹枫连让两拳,凄然道:“澹台将军,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灭明出手又是一拳,横击前心,张丹枫抬臂一隔,澹台灭明出手如风,化拳为掌,向他颈脖一抹,竟是连下杀手!

  云蕾此际心乱如麻,又惊又喜又疑,惊者是澹台灭明猛如怒狮,比黑白摩诃更为厉害;喜者是张丹枫出手相抗,显见不是澹台灭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爷”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心窝,令她对张丹枫的身份,更增疑虑。

  只见张丹枫奋力抵挡,人影纵横,拳风虎虎,震动墙壁,澹台灭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势劲,变化无方,把张丹枫逼得步步后退。云蕾恨不得跃起身来,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力,急忙运气冲关,希望能够自解穴道。正在焦急异常,骇目惊心之际,忽见澹台灭明伸臂一抓,喝声“去!”把张丹枫一把抓起,腾空摔出,如抛绣球!

  密室中云蕾吓得闭上了眼睛,忽听得“咦”的一声,张开眼时,只见张丹枫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无伤损。原来澹台灭明那一摔,看似凶猛,实是暗使巧劲,把张丹枫摔到半空,翻了一个筋斗,恰恰头上脚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这一着不但云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张丹枫的意料之外。

  只见澹台灭明迈前两步,微笑道:“丹枫,不枉你师父苦心教导,你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独闯江湖了。你好自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说话,你不必挂心。”张丹枫这才知道澹台灭明实是对他一番好意,刚才所为,不过乃是试招。

  张丹枫一揖到地,说道:“澹台将军,一切全都拜托你了。”澹台灭明忽而问道:“室中还有何人?”张丹枫说道:“是一位朋友,他不愿与你相见,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惊动他。”澹台灭明道:“既不欲见,不必勉强,太师之意,十月——”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顿时缩口,笑道:“咱们也不知日后能否相会,你与我出去谈一会儿。”不由分说,将张丹枫抱上马背,疾驰出门。

  云蕾嘘了口气,顿又觉得如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头,急忙凝神静思,再行运气冲关。高手点穴,各有各的独门手法,本不易自行解开,云蕾试用本门心法,运气三转,竟然奏效,也是颇出意外。

  云蕾急不及待,一跃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身世之谜。”游目四顾,见张丹枫那把宝剑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见剑柄刻有“白云”二字。青冥、白云乃是玄机逸士所炼的双剑,一传谢天华,一传叶盈盈,云蕾一见,心头又是“卜通”一跳,想道:“这把剑他从何处得来!难道他真是三师伯的徒弟?”再细看时,只见剑上还有一个剑坠,是一块和阗美玉,刻成龙形,吊在剑上用为装饰。云蕾反复细看,只见那剑坠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这块宝玉的来历,那行字是:枫儿出世,国主所赐。

  云蕾手颤脚软,“当”的一声,白云宝剑跌落地上,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张丹枫,竟然是大奸贼张宗周的儿子,是云家的大仇人张宗周的儿子!

  云蕾只觉一片茫然,这霎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脑海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无意之间手触前胸,触着一小片硬物,那正是云蕾的爷爷所留下的羊皮血书,十年来云蕾无时无刻不带在身上。血书上写明:凡是云家后代,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把他们杀掉!虽是隔了十年,虽是隔着衣裳,云蕾还好似闻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云蕾只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这太可怕了。那血书好似一片寒冰,包围着她的身体,她的心灵,又似是一道无可抗拒的命令,要她亲自动手去杀张丹枫!

  门外马声嘶鸣,张丹枫又回来了。云蕾定了定神,咬实牙关,垂首低坐,看来似是正在用功,实是不欲张丹枫瞧见她惨白的面色。

  张丹枫轻轻地推开室门,走了进来,笑道:“第三个故事,我可要提前说了。小兄弟,你怎么啦?”走到铜镜之前,整理凌乱的头发。忽而镜中现影,只见云蕾圆睁双眼,一剑向他刺来!

  当啷一声,云蕾手指颤抖,剑锋稍偏,一剑从他颈项旁边斜斜刺出,将铜镜刺碎,张丹枫倏地回过头来,道:“小兄弟,小兄弟,你听我说……”云蕾闭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气连刺了三剑!

  张丹枫腾身跳过玉几,只听得云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个故事你不必说了!”飞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剑,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是云靖的孙女儿?”云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儿子!”剑尖刺到前心,张丹枫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饶恕!”

  “嗤”的一声,剑锋一斜,掠过右方,张丹枫的右臂拉了一道伤口,只听得张丹枫道:“小兄弟,你杀了我后,不能动气,你还要静坐一个时辰,玉几上有一个小银瓶,瓶中有留给你的药,可以助你增长元气!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饶恕,你刺过来吧!”

  云蕾眼泪夺眶而出,手颤心痛,青冥宝剑几乎跌落地上,忽又觉得胸前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云蕾剑锋一颤,叫道:“拾起剑来,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她明知张丹枫武功比她高强,若然对手比剑,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张丹枫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她却定要张丹枫比剑,好似若然激战之后,自己死在张丹枫剑下,也算得是对得起爷爷。

  张丹枫凝立不动,脸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云蕾不敢仰视。云蕾一咬牙关,在地上拾起白云剑,抛掷过去,叫道:“你我两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剑!”

  张丹枫接过了宝剑,凄然说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与你动手,你要杀便杀,你若不动手,我便走了!”云蕾虚晃一剑,剑光闪过张丹枫面门,仍然斜掠出去,张丹枫长叹了一声,跳出密室,跨上白马,大声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门外马嘶,片刻之后,已在数里之外。云蕾呆若木鸡,长剑坠地,眼前一片昏暗。正是:

  是爱是仇难自解,却教玉女独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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