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幽谷寄情收义女 金盆洗手斥强梁
 
2022-07-22 16:17:11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蓝水灵躲在床底,看见一双腿已经走到床边,双腿半弯,看来他是正在弯下腰准备偷吻西门燕了。
  蓝水灵心道:“我可不能让这小贼欺侮西门姐姐。”她的长剑放在床上,但身上还有一柄短刀,当下拔出短刀,就斫那人的大腿。
  可是她是从未斫过人的,心里不禁有点害怕,想道:“要是斩断他一条腿,那多可怖,而且他只是动了邪念而已,似不该受此重创吧?”
  那高个子弯下腰,刚刚伸出双臂要抱西门燕,做梦也想不到床底下有人向自己偷袭,说时迟,那时快,蓝水灵已是反转刀背,在他的膝盖重重一击。
  那人虽然免了断腿之灾,但这重重的一击,也已把他的膝盖骨打碎了。那人痛彻心肺,倒纵出去,大叫“有鬼!”蓝水灵在地上打个滚,立即从床底下钻出来。
  矮的那人可沉着得多,笑道:“老二,别慌,捣鬼的不过是小丫头!”
  蓝水灵一钻出来,他立即就用大擒拿手来抓她。
  本来若是只论武功,这两个人不过是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蓝水灵是不会输给他们的。但她从无对敌经验,看那人毛茸茸的大手抓来,心里一慌,短刀又使不惯,不过数招,便给这矮子将她的短刀夺去了。
  蓝水灵侧身一闪,在枕头底下把她用的那柄青钢剑抽了出来,喝道:“快给我滚,你若不滚,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矮子哈哈大笑:“很好,你这就和我一起滚吧!”
  蓝水灵一怔道:“我只是叫你滚呀!”
  那矮子笑道:“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你的年纪虽然小一点,也还长得标致,我是舍不得你呀!”
  蓝水灵这才知道他存心调戏自己,骂道:“我好心叫你滚,你竟敢对我说这些混帐话!看剑!”
  那人刚才只不过数招,就夺了她的短刀,哪里把她放在眼内,笑道:“很好,我就看你怎样对我不客气吧!”
  蓝水灵心头火起,出手就不留情了。房间里有一张大床,还有桌椅杂物,剩下的地方有限,蓝水灵身法比对手轻灵,所学的武当剑法又能随屈就伸,不管是空旷之地或是在斗室之中,都能施展自如。那矮子没想到她的本领“突然”高明了这许多,这次轮到他不过数招就着了蓝水灵一剑了。
  那高个子敷上了金创药,剧痛已减,大怒说道:“这小丫头让给我!”这句话刚出口,就见伙伴跳出来,他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啦?”
  那矮子是左臂给剑锋划开一道伤口,好在只是皮肉之伤,但吃惊却已不小。说道:“这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不可轻敌!”
  那高个子冷笑说道:“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料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口里是这么说,可也着实不敢轻敌,他提着一根小花枪,站在房门外,先不踏进房间,只用小花枪来戳蓝水灵。
  小花枪也比蓝水灵青钢剑长得多,蓝水灵格了两下,只觉虎口疼痛,青钢剑几乎掌握不牢,不禁后悔:“早知如此,我应该把他的狗腿斩断。”
  高个子可不念她刚才的“慈悲”,小花枪暴风雨般的乱插乱戳,冷笑说道:“你这小丫头竟敢暗算于我,我不要你的性命,也得挑断你的脚筋!”
  蓝水灵猛地省起:“师父常说,本门剑法的要旨是以柔克刚,我怎地忘了?”
  她的太极剑法没有练成,但已练成了师父所教的一套剑法,是不悔师太采用太极剑法的剑理,特地为俗家女弟子所创的“柔云剑法”。这是因为一来武当派的规矩,太极剑法不能轻易传给俗家弟子,二来也因为太极剑法甚为奥妙,悟性稍差,就很难练成的原故。不过,这套柔云剑法虽然不及太极剑法的奥妙精奇,以柔克刚的作用都是相同的。
  高个子杀得性起,狠狠地猛戳一枪,蓝水灵的青钢剑在他的枪杆上轻轻一搭,高个子收不着势力,倏地就冲了进来,“卜通”一声,倒在蓝水灵面前。
  蓝水灵笑道:“我可不要你磕头赔礼。”高个子倒下时,枪杆正压在他受伤的膝盖上,蓝水灵一脚就踩下去。
  这一脚踩下去,把那高个子的膝盖骨都踩碎了,痛得他死去活来。蓝水灵心中不忍,将他踢出门外,冷笑说道:“叫你滚你不滚,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那矮子只是左臂受了轻伤,并无大碍,说道:“我倒还想再讨苦吃。”他比高个子冷静得多,虽然输了一场,但却摸到了蓝水灵武功的深浅。这一次他不是空手对敌,而是同时使用两种兵器了。
  他右手挥舞一柄流星锤,轻伤的左手则举着一面铁牌。流星锤把链索放尽,可达一丈开外,比小花枪长得多了。一阵挥舞,把房间里的桌子杂物打得稀烂,就只没碰着大床。流星锤是重兵器,蓝水灵的柔云剑法练得还未到家,可不能像刚才对付高个子那样,用借力打力的功夫来对付他了。
  那矮子把蓝水灵逼得再也守不住门户,一步步向后退,几乎贴近了墙壁了,他这才举着盾牌,向前推进。在攻拒进退之间,蓝水灵也曾用过迅捷无比的武当派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乘暇袭敌,但都被他的盾牌挡住,伤他不得,眼看只有让他闯进来了。
  蓝水灵人急计生,忽然把房间里的灯火吹灭,冷冷说道:“你进来!”
  这一下那矮子倒是不敢轻进了,他已知道蓝水灵的身法比他轻灵,剑法又迅如闪电,在黑暗中自是容易受她暗算。若然挥舞流星锤,乱打一通,又怕伤及在床上打坐的西门燕。西门燕是他的主人要活擒的。
  那矮子踌躇不前,蓝水灵躲在屋角,防他流星锤打来,也是不敢再露声息。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又听得有人声了。
  这个人是从外面来的,那矮子见他来到,又是欢喜,又是羞惭,说道:“韩大哥,我们正盼着你呢。你来了,这就好了。”
  那个被叫做“韩大哥”的人哼了一声,说道:“我只道你们早已得手了,怎的还在门外徘徊?这是怎么回事?”
  那矮子道:“有点棘手,老二还受了伤。”
  “韩大哥”道:“那人不会骗我们的,西门燕怎能打伤老二?她的人呢,是不是已经跑了?”
  那矮子道:“她还在房间里。但不是她打伤老二的。是一个和她同房住的女娃儿。”
  “韩大哥”道:“我也知道有一个女娃儿作伴,但这娃儿的武功甚为平庸,你们怎的连一个只懂得几手三脚猫功夫的黄毛丫头也对付不了?”
  蓝水灵颇觉奇怪,“这个人刚刚来到,又怎么知道我是三脚猫的功夫。哼,你这两个把弟的功夫比我都还不如,谅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三脚猫,你的把弟是独脚猫,你也不见得就是四脚猫!”人总是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坏话的,蓝水灵也不例外。幸而马上就有一句“好话”让她听见了。
  “大哥,那女娃儿的剑法很不错啊,好像是武当派的。”
  那“韩大哥”道:“我知道,那丫头不过是武当派一个未入门的弟子,人未入门,剑法只能算是未入流!”
  蓝水灵刚刚听了一句“好话”,又被那个“大哥”把她说成是“未入流”,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更加奇怪了,“怎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两个人也很不高兴,要知蓝水灵若是“未入流”的话,他们败在蓝水灵手下,那又是什么,只能说是脓包了。
  “韩大哥”见他们不说话,哼了声,说道:“你们等着瞧吧!”一面说一面把随身携带的火折亮了起来。接着说道:“在这火折熄灭之前,我就要把那小丫头揪出来!如果我办不到的话,我就不是你们的大哥!”
  他一手拿着火折,另外一只手却是空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踏入房间。
  蓝水灵贴在房门遮掩着的墙角,心中很不服气被人如此小觑,那“韩大哥”一踏进来,她唰的就是一剑刺将出去,她用的是连环夺命剑法,迅捷无比,但不知怎的,一招三式,全落了空。
  “韩大哥”火折一晃,空着的手就来夺她的剑,这擒拿手法果然厉害,蓝水灵只觉劲风袭来,剑法施展不开,手腕几乎给他抓住。
  蓝水灵一个移形易位,剑锋稍偏,“嗤”的一声,把他的火折削去了一小半,但仍然没刺着他,火折也没熄灭。
  “韩大哥”已经用了三招大擒拿手法,尚未能够将她抓住,火折反而被削,也是不禁有点惊诧:“怪不得他们会吃了这小丫头的亏。”为了解嘲,冷笑说道:“我的所料不差,你这几招剑法果然是仅得皮毛。你小心吧,下一招我不再让你了。”这话其实是掩饰自己不能一击得手的遁辞,并非说给蓝水灵听的。
  蓝水灵见他只用一只手,就把自己逼得施展不开,心里着实有点害怕,但她是不肯吃亏的,硬着头皮回骂:“不识羞,你几时让了我了?你自己小心吧,这一剑我就不只是削你的火折了。”她学别人的吹牛倒是学得很快,没有刺着人家,却说成只是想削人家的火折。
  “韩大哥”是说过在火折熄灭之前,就要把她揪出去的,现在试了几招,情知若是只用单手的话,即使可以活擒这小丫头,少说恐怕也得在十招开外,而且难保火折不灭。他不敢托大,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唯有将那半截火折抛开。
  不过他这一抛,却是抛得恰到好处,火折碰着放在床头小几上的一盏油灯,刚好将油灯点燃,余下的火折却在桌面燃烧,火光就减弱了。这样一来,光源可由油灯补足,火折燃烧的速度则慢了许多。他大有把握在火折熄灭之前活擒蓝水灵了。
  蓝水灵也“狠”了心肠,把她新近偷学成功的一招“白鹤亮翅”使了出来。
  这一招“白鹤亮翅”她在武当山的时候,已经跟弟弟拆过,前几天在东方亮和牟一羽交手之时,双方都也使过这招,她在旁观战,得益更大。
  蓝水灵飞身斜削,“韩大哥”骈指点她眼睛,右臂一圈,五指微屈,成鹰爪擒拿之状,抓她脉门。前者乃是虚招,目的在迷乱她的眼神,后者方是实招,逼使她的兵刃非脱手不可。这是他最得意的擒拿手法,即使武功与他相若的人,也难招架。他使出来对付一个武功比他弱得多的“小丫头”,自是以为百无一失。
  双方动作都快,只听得“当”的一声,蓝水灵的剑果然脱手,但却并不是到了那“韩大哥”的手中,而是斜飞出去,插在床上。西门燕是在床上盘膝而坐的,这把青钢剑就刚好插在她的面前。剑锋上鲜红的血珠一点点滴下来。
  原来“韩大哥”本来是要把她的剑夺过来的,但她这招“白鹤亮翅”的威力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结果是蓝水灵的剑虽然脱手,但他的两根指头也给剑削断了。
  蓝水灵尚未知道他已给自己断了双指,只道他是要把自己的剑夺过去伤害西门燕,急忙叫道:“是我和你打架,你可不能伤及旁人!”不料她这么叫喊,反而提醒了那“韩大哥”了。
  要知那姓韩的已经断了双指,倘若这把剑重新回到蓝水灵手中,再打下去,他就未必有把握取胜。再者,时间一拖长,西门燕也就随时有可能醒来。
  那“韩大哥”瞿然一省,立即采取行动。行动的计划是:既抢剑又抢人。先把蓝水灵那把剑抢到手中,再趁着西门燕尚未醒来的时候,将她抓作人质。那时自是不用害怕这小丫头反击了。“何况这小丫头失了兵刃,用不着我出手,老三已是足以对付得了她。”
  算盘打得很如意,只可惜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令得他的全盘计划,都成泡影。
  说是“意外”,其实也是他应该想得到的,那就是西门燕练功所需的时间。
  正当他要拔起插在西门燕面前那把剑的时候,西门燕行功已毕,眼睛张开了。
  西门燕眼睛一张开,突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床前,大吃一惊,小姐脾气登时发作,噼噼啪啪,正手两记,反手两记,打了那“韩大哥”四记清脆玲珑的耳光!喝道:“哪来的臭男人,给我滚出去!”
  那姓韩的能够用单掌来对付蓝水灵的剑,但对这四记耳光却是一记都躲不开,蓝水灵在旁看得呆了。
  这四记耳光还当真打得不轻,那“韩大哥”半边面孔坟肿,门牙打掉,口喷鲜血,不叫他滚,他也是非滚不可了。
  那个被踩碎了膝盖骨的高个子,用小花枪当作拐杖,刚刚站了起来,见他们的“大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问道:“大哥,你怎么啦?”
  “韩大哥”哪还有工夫和他细说,总算他还没忘记要照料把弟的义务,叠声叫道:“时候过了,快跑,快跑!”
  “时候过了”,这是什么意思?蓝水灵听不懂,西门燕可是明白的。
  西门燕作了个深呼吸,问蓝水灵道:“房间里好像有迷香气味,是不是那臭贼放的?”
  蓝水灵道:“是他的两个同党放的。”
  “他们来作什么?”
  “听他们说,好像是要来捉你的!”
  西门燕已经料到几分,此际,一从蓝水灵口中得到证实,不禁勃然大怒,随手就把插在她面前的那把剑拔了起来,喝道:“臭贼,还想跑么!”
  斥骂声中,长剑化作银虹飞出。
  那“韩大哥”跑在前头,矮子紧跟他的背后。只听得一声惨呼,那柄长剑从矮子的后心插入,前心飞出,余势迄未稍衰,那“韩大哥”已经跑到外面那个院子的尽头,刚刚纵身跃起,一只脚已经踏上墙头,那柄继续向前飞去的长剑,又插入他的后心,竟然将他“钉”在墙上。
  被蓝水灵踩碎膝盖骨的那高个子,正以小花枪当作拐杖一跛一拐的逃命,见老大老三都被杀了,吓得魂飞魄散,他情知要跑也跑不了,只好转过身来,跪在地上,哀哀求告:“是小的、瞎、瞎了眼睛,请小姐高抬贵手!”
  西门燕下了床,脚尖碰着蓝水灵那柄刚才被矮子打落的短刀,她脚尖一挑,又把短刀拿到手中,冷冷说道:“目盲可恕,心盲难饶。你要我高抬贵手,我就如你所愿吧!”短刀飞出,血光迸现,这一刀又是不差分寸的插入了那高个子的喉咙!
  蓝水灵在旁惊得呆了。心里想道:“这高个子已经跪地求饶,你不杀他,他也是变残废的了,又何必这样残忍?”
  西门燕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是怪我心狠手辣吗?但你想想,如果我不是及时醒觉,他们又将怎样对待咱们?不错,他们或者不会杀你,但你活着受他们的侮辱,恐怕比他们要你的命更加难受吧?”
  蓝水灵想起那高个子淫邪的眼睛,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中虽然仍是不以西门燕的残忍为然,但却也不敢反驳她了。
  “他们好像是你的熟人,你为何不盘问他们,然后再加处置?”蓝水灵道。
  西门燕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熟人?”
  “我是从他们的口气中猜测的,他们知道你的姓名,又知道你每天晚上在这个时候要练内功,一练内功,就好像老僧入定,对外间的一切毫无知觉了。”
  “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些人,待会儿再仔细看看,你先换衣服吧。”
  蓝水灵先后和这三个人都打过一场,早已打得披头散发,衣服也染上血污。西门燕给她一套新衣,让她更换。
  西门燕一面等她换衣,一面说道:“他们用的是鸡鸣五鼓返魂香,虽然不算特别,在江湖上通常所用的各种迷香之中,也算得是很厉害的一种了,你居然没有昏迷,倒是难得。”
  “要是我在昨天晚上碰上,那就一定非昏迷不可了。”
  “为什么?”
  “说起来也是我的幸运,前天晚上,东方大哥怕我抵御不了荒山雨夜的寒冷,传授了我一点运功的法门,刚才我就是用这种法门抵御迷香的。”
  “怪不得你口口声声称赞他,他果然是对你很好。不过他传授你的还只是一些粗浅的内功。”
  蓝水灵吃了一惊,说道:“粗浅的内功已经有这样奇妙的效果,如果是上乘的内功,那还了得?西门姐姐,你练的内功和东方大哥一样的么?”
  西门燕道:“大同小异。”
  蓝水灵道:“那不是比我们武当派的内功还更强么?”
  西门燕道:“我不懂武当派的内功,但我知道武当派的内功是被武林中人奉为正宗的。你说的未必对。依我猜想,东方大哥固然可算明师,但明师之所以能够教出你这样的高徒,那是因为他亦已懂得了武当派内功的奥妙之故。”
  蓝水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西门燕道:“这次多亏你,我会报答你的。待有空的时候,你把在武当山已经学过的功夫以及东方大哥传给你的练功法门,仔细和我说,我会继续教给你一些比较上乘的功夫。”
  蓝水灵道:“刚才那种情形,咱们乃是患难与共,我并不只是帮你抵御贼人的,我也不要你的报答。”
  西门燕道:“我也并不是只为了报答你呀,你已经知道我一练功就会失了知觉的,要是以后还碰上这等事情,你练好功夫,也可保护我呀。”
  蓝水灵好奇心起,问道:“我练的粗浅内功,可以抵御迷香,你练的上乘内功,反而失了知觉,那么练这上乘的内功又有什么好处?”
  西门燕笑道:“失掉知觉不过是暂时的,过后好处多着呢。比如我吧,我就是在这趟练功之后,才有那么深厚的内力,可以一剑飞出,便连杀两人的。”
  蓝水灵道:“我只想学抵御敌人的本领,可不想杀人。”
  西门燕道:“傻丫头,学好了本领,杀不杀人,随你的便。但假如你的本领学得差,你不想杀人,别人却要杀你,那怎么办?”
  蓝水灵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西门燕道:“那么你肯跟我学武了吧?”
  蓝水灵想了一想,说道:“你教我,我就学。不过,我可不能叫你做师父。因为……”
  西门燕笑道:“谁要你做徒弟啊?我也知道你是已经另外有了师父的。”
  蓝水灵道:“还未正式拜师的,她只肯认我做记名弟子。”
  西门燕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若是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姐妹相称。”
  蓝水灵喜道:“只要你不嫌我高攀,那敢情好。”说了这话,如有所思,双眼望着西门燕。
  西门燕道:“你还有什么要问?”
  蓝水灵道:“凡是练到上乘内功,都会失掉知觉吗?我也曾见过师父练功,虽然她不喜欢别人打扰,但别人说些什么,她还是听得见的。她的年纪比你大得多,难道她练的内功,还不及你的那么‘上乘’?”
  西门燕笑道:“武学之道,贵在妙悟,内功的高下,也不在于年纪的大小的。不过,你莫误会,我不是说你师父的内功造诣比不上我,内功也有各种各样法门,有些内功,练到了高深境界可以具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但却仍然会有知觉的。”
  蓝水灵道:“那么是哪一种内功较为高明呢?”
  西门燕道:“各师各法,功力有深浅,法门难比较。”
  蓝水灵还是不很明白,但却是不便再絮絮不休地问下去了。
  她哪里知道,西门燕的这个解释,虽然并非胡说,但却是说得不尽不实的。那是因为西门燕像东方亮一样,也是藏着私心的。原来她练的这门内功,乃是正邪合一的内功,见效很快,却伏有祸根,练到最高境界之时,偶一不慎,就会发生走火入魔的现象。她要蓝水灵把学过的功夫仔细说给她听,目的就是想要懂得武当派内功的入门途径,虽然只是入门途径,对她也有好处。
  说话之间,蓝水灵已经换好衣裳,西门燕道:“咱们出去看看。”
  第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是那高个子,他面部朝天,喉咙插着蓝水灵那把短刀。外面有月光,虽然不很明亮,也看得见割开他的喉咙的那个血洞。蓝水灵吓得心儿卜卜地跳,转过头不敢观看。
  西门燕却看得非常仔细,她拔出短刀,抹干血迹,还给蓝水灵,说道:“这个人我不认识。”
  第二个尸体是那矮子的,长剑从他后心插入,前心飞出,他是俯卧于地的。背心裂开的窟窿更大,鲜血还在汩汩流出,蓝水灵掩着脸孔,更加不敢看了。
  西门燕把他翻转过来,看了一看,说道:“也是不认识的。”
  第三个是那“韩大哥”,他是被长剑钉在墙头的。蓝水灵想要作呕,说道:“别把他的尸体弄下来,我怕!”
  西门燕说道:“这人我不用仔细辨认了,在房间里我已经看得清楚。”她解下腰带,一个“黄鹄冲霄”,身形拔起,腰带卷着插在他身上的那把长剑,轻轻一拉,就把长剑卷了过来。
  她把长剑交回蓝水灵,说道:“你的长短兵刃都给我弄污了,真是不好意思。”
  蓝水灵道:“我就要呕吐了,快点离开这血腥之地吧。”
  西门燕说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也是很害怕的。不过,渐渐就习惯了。傻丫头,亏你还要学人行走江湖呢,见了死人也害怕!”
  蓝水灵道:“这种习惯,我宁可没有。”匆匆走出院子,说道:“奇怪!这些人你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却好像知道你的底细。”
  西门燕忽道:“是了!”
  蓝水灵道:“什么是了?”
  西门燕道:“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你想到没有?”
  蓝水灵道:“你告诉我吧,我懒得去想。”
  西门燕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日后还要行走江湖,就得多动脑筋,懒得去想是不成的!”
  蓝水灵想了想,说道:“这几个贼人闹得天翻地覆,店主人为何到现在还未见出来?”
  西门燕道:“对了,这件事情不是更奇怪吗?”
  蓝水灵道:“会不会是他给贼人杀了?”
  西门燕说道:“我想不会的,因为他的武功虽然不算高明,但总要比那三个臭贼高明一些。”
  蓝水灵道:“那为什么在你已经杀了贼人之后,他还不出来看你呢?你和他不是本来相识的吗?”
  西门燕道:“是呀,所以我才觉得更加奇怪,还有,店子里的客人不止咱们两个,但其他的客人也都不见。嗯,咱们别胡猜了,还是去看看吧。”
  她亮起火折,推开店主的房间,床上的被窝还是暖的,店主人却不见了。这间小客店总共也不过六七个房间,她索性一一推开房门去看,一个客人都没有。
  最后到了她那个聋哑仆人住的房间,西门燕道:“如果我料得不错的话,这老奴才也该早就跑了。”不料,这次推开房门,却赫然看见那个老仆在内。
  但可惜并不是活人,是死人!老仆人倒卧地上,身上满是鲜血,地上也流着鲜血。
  地上还有血写的两个字:“鲁川”,歪歪斜斜,“鲁”字写得很大。“川”字只有三直划,字体又瘦又小,还不到“鲁”字所占面积的一半。
  西门燕吁了口气,说道:“终于找到线索了。”
  蓝水灵道:“在哪里?”
  西门燕道:“就在你面前。所以我说你若行走江湖,胆小是绝对不行的。比如这个线索吧,你不敢看又怎能发现?”
  蓝水灵道:“你说的是这‘鲁川’二字?”
  西门燕道:“不是鲁川,是鲁顺,大概因为鲁字的笔划太多,他写了这个‘鲁’字,已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写完那个‘顺’字了。只写了一小半,就咽气啦。”
  蓝水灵道:“你怎么知道是顺字?”
  西门燕道:“鲁顺就是这间客店的主人。他在临死前写下这个名字,目的是在告诉我,杀害他的凶手,乃是鲁顺。”说至此处,叹了口气,道:“我猜错了,初时我还怀疑是他串通了那伙贼人来害我呢。因为他是知道我每晚在这个时候练功。但我没想到鲁顺也知道。”
  蓝水灵道:“他是你家老仆,何以你首先怀疑他呢?”
  西门燕道:“他的聋哑并不是天生的,是我的爹爹将他刺聋,又将他药哑的!”
  蓝水灵“啊呀”一声,说不出话来。
  西门燕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爹爹太过残忍?其实爹爹对他已是特别仁慈了。”
  蓝水灵道:“他犯了什么罪?”
  西门燕道:“也没有什么罪,只不过他以前是和我的爹爹作对的。凡是和我爹爹作对的人,没有几个能逃出性命,他落在我爹爹手中,仍得不死,这是少有的例外。”
  蓝水灵道:“令尊怎的有这许多仇家?”
  西门燕道:“你是想问我的爹爹是干什么的吗?”
  蓝水灵虽然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也曾听得师兄、师姐们说过江湖的避忌,打听别人的家世、来历、行踪等等,对一般人来说甚属平常,对江湖人物来说,却是属于避忌一类,说道:“我只不过好奇,随便问问。你若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西门燕道:“你我已经姐妹相称,说给你听,也是无妨,我爹的行业是在七十二行之外的特别行业,他是强盗的祖宗。”
  蓝水灵道:“强盗的祖宗?”想不通这是一种什么行业。
  西门燕道:“明白告诉你吧,他是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从不出手行劫,自有强盗把银子给他送来,还要口口声声叫他做老祖宗,怕他不接纳呢。”
  蓝水灵吃惊不小,“这,我岂不是上了贼船了?”
  西门燕继续说道:“那聋哑老头,本来也是在黑道上有点名气的强盗,他和另外一帮强盗有一次围攻我的爹爹,爹爹把其他的人全都杀了,只留下他。至于因何缘故,我也不大清楚。他变成聋哑,却得回一条性命,他感谢我爹爹的不杀之恩,从此就成了我家的忠仆。”
  蓝水灵默然不语,西门燕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不用害怕,自从我爹爹去世之后,我们这家就在深山隐居,早已不做强盗了。”
  蓝水灵道:“令尊已经去世?”
  西门燕道:“他去世的那年,我才不过三岁。听说他是死在异乡,连尸骨也不知埋在何处。”
  蓝水灵又是“啊呀”一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西门燕笑道:“你是不是后悔交上了我这个强盗的女儿?”
  蓝水灵道:“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何况令尊又早已死了。”
  西门燕道:“做强盗的也并非都是坏人的,将来你见得多了,就会明白。”
  蓝水灵心里想道:“像你爹爹这样滥杀,我就不相信他能是好人。”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没有说话,西门燕却忽然笑了起来,蓝水灵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西门燕道:“我看得出你是不以为然。若在平时,你若是在我的面前表示看不起强盗,说不定我已经将你杀了。但今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能杀你?”
  蓝水灵说道:“我只是因为那些强盗要来欺侮我,我才力抗他们的。我的原意并非保护你,所以你用不着报答我。”
  西门燕笑道:“你在说谎。我一醒来的时候,就瞧见你那惊急的模样,你是为我担惊,你以为我瞧不出?”
  当时蓝水灵的确是在为她担惊,被她说穿,只好叹口气道:“燕姐,如果今后你还是不改变你这态度,我倒宁愿你现在把我杀了的好。”
  “什么态度?”
  “不准别人在你面前表示瞧不起当强盗的态度。”
  西门燕道:“好,咱们各让一步,以后若是有人对我那样,我不杀他,只不过多少还是要令他吃点亏的。你到了我的家里,可也别要在我的面前骂强盗。”
  蓝水灵道:“令堂不是强盗,我又何必要在她的面前无端去骂强盗。”
  西门燕笑道:“你说老实话,倘若你早就知道我是强盗的女儿,你会不会先想一想,舍命去保护一个强盗的女儿,值不值得呢?”
  蓝水灵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求心之所安,如果刚才我为求苟活,让那些强盗欺侮你,我这一生都不能饶恕我自己。”
  西门燕呆了片刻,说道:“你说得很好。我也老实告诉你吧,我并不是为了报恩不杀你的,我只是觉得和你投缘,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越来越喜欢你了。”
  蓝水灵道:“多谢。嗯,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西门燕道:“你会不会骑马?”
  蓝水灵道:“我爹倒是有一匹瘦马,但只是用来拉车的,我有时也骑着它玩,不过来来去去,都是在山坡的菜地上溜圈子,从没有在大路上跑过。”
  “你爹是干什么的?”
  “我爹是在武当山上种菜的。”
  “你长得这样秀气,要是你不说,谁都会当你是读书人家的小姐。”
  蓝水灵心里很不舒服,冷冷说道:“种菜人家的女儿,本来应该是粗手粗脚的笨丫头,是么?”
  西门燕笑道:“你别多心,我真的只是想称赞你的秀丽,怪只怪我不会说话。”
  蓝水灵见她道歉,反而不好意思。说道:“不是我小心眼儿,有些人是看不起斩柴种菜的人的,我有几个师姐就是这样。”
  西门燕说道:“我倒是羡慕种菜的人家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忧无虑,有什么不好?比做强盗的就强多了。比如我吧,我爹早已死了,但我这个做强盗的女儿,还是时常会碰上意想不到的麻烦。”
  蓝水灵心里想道:“如果我的爹娘真是像她说的那样无忧无虑就好了。”原来她曾经有过好几次,在无意中碰见爹娘呆呆的坐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问爹娘是为何事,爹娘又总是说她胡思乱想,不肯承认。直到最近,她开始发觉弟弟的“来历”可疑,这才想到爹娘的心事可能是和弟弟有关。但这些事情当然是不便和西门燕说了。
  西门燕道:“嗯,越说越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你不会骑马也不打紧,我来教你,很快就能学会的。咱们走吧。”
  “韩大哥”和那一高一矮的强盗都留下坐骑,西门燕道:“骑马可要比坐车痛快得多,难得这三匹坐骑都是非比寻常的骏马,三匹马轮流替换,咱们可以缩短许多天行程。”
  第一天她和蓝水灵合乘一骑,把着她的手,教她怎样操纵坐骑,第二天就各乘一骑了,这三匹马都是久经训练的,没人骑的那匹马也不会跑开,紧紧跟在后面。西门燕专挑少人行走的捷径,蓝水灵也不知经过的是些什么地方,只是感觉天气越来越冷,人烟越来越少,心知是从南方走到了北方。
  走了半个月光景,到了一座高山脚下,西门燕舒了口气,说道:“回到老家啦。”
  蓝水灵仰望高山,只见白雪皑皑,覆盖山坡,再往高处望,山腰已是云气弥漫,山峰则好像在云海中飘浮的桅杆,若隐若现,看不见全貌了。
  蓝水灵咋舌道:“这么高!你们就住在这座山上?”
  西门燕道:“不错,我家就是在那白云深锁的山峰,不过,你也不用惊怕,我们并不是住在峰顶,这半个月来,你的内功进步得很快,相信你可以上得去的。要是你当真走不动的话,我还可以背你。”
  她跳下马背,笑道:“人上得去,马可难行。我不想累坏这几匹坐骑了。”
  蓝水灵跟着下马,笑道:“燕姐,你若是凡事能够替别人设想,好像你现在对这几匹坐骑一样,那就好了。”
  西门燕道:“人和马怎能相比,马会让你乘坐,又会帮你拉车。别说养熟的家畜了,即使山上的野兽,你不惹它,它也不会存心害你的。只有人才是最喜欢残害同类。”
  蓝水灵微笑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怎的这么多牢骚。我不相信人就有你说的那样坏。坏人不是没有,但总是好人更多吧。”
  西门燕似是有甚心事,微喟说道:“你能够这样想,这是你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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