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回 人面桃花
2023-04-30 15:21:2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崔护,往事何堪说?

  近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徐湘苹


  “她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她为什么要嫁给杨牧?”宋腾霄苦苦的思索这个问题,寻求解答。往事又再涌上了他的心头了。

  他想到了与云紫萝分手的一幕。

  那一次他们同游杭州,回来之后不久,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他和孟元超二人,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与云紫萝分手。

  他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风雨如晦的晚上,他正在为着试探不出云紫萝的心意而苦恼,闷坐无聊,挑灯看画,孟元超忽然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家中。

  宋腾霄正苦无聊,当下将好友迎进书房,笑问他道:“你为什么独自跑来看我,却不去陪伴云紫萝呢?现在才不过是二更时分,紫萝想必不会这样早就睡了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怪孟元超为什么不把云紫萝一同找来。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暂时不想给紫萝知道。”

  “哦,你也有要瞒着紫萝的事情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宋腾霄倒是不禁感到有点惊异了。

  孟元超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是要求你帮忙的,金刀吕寿昆这位老英雄的名字,想必你是一定知道的了?”

  宋腾霄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是冀北三河县的金刀吕寿昆吗?这位老英雄正是我的世伯呀。我爹生前有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位是云紫萝的爹爹云重山,另一位就是他了。你瞧这一幅画,这是我的爹爹三十年前的画,画中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了。当年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是时常在一起的。”

  孟元超展画一看,只见画中三个少年骑着骏马在原野上奔驰,左面那个少年的身上隐约看得出来宋腾霄的影子,当然是他的父亲宋时轮了。画上题有清初词人陈维崧写的一首词,其中三句是:“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想来宋时轮就是因为这几句词正好切合他们三人的身份和他们当年交游的情景,所以才借来题画的。

  孟元超把画卷好了交回给宋腾霄,微笑道:“不错,三十年前,他们是‘并马三河年少客’,这个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不过,后来令尊就没有和这位吕老英雄往来了,对么?”

  宋腾霄诧道:“你怎么知道?”

  孟元超微微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冀北三河的金刀吕老英雄正是家师。”

  宋腾霄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你是金刀吕寿昆的弟子,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

  孟元超道:“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也就正是令尊后来何以不与家师来往的原因。”

  宋腾霄道:“我正是要知道这个原因,请你告诉我吧。”

  孟元超喝一口龙井茶润润喉咙,说道:“说来话长,我先告诉你家师是什么样的人吧。

  “家师表面上是个设馆授徒、不问世事的小邑武师,实际却是个抗清义士。

  “三十年前,清廷有个满人宰相,名叫和珅,现在老一辈的人说起了他,还是咬牙切齿痛恨他的。想必你会知道。”

  宋腾霄说道:“不错,我曾听得许多老人说过这个宰相。听说他本来是乾隆的轿夫,因为相貌长得像乾隆一个死去的爱妃,不过几年,便从轿夫做了宰相。做了宰相,只知奉承皇帝,压榨平民,残杀汉人,任用酷吏,贪污枉法,无恶不作。他当权二十年,搜刮积聚,富可敌国。乾隆死后,嘉庆继位,这才‘赐’他自尽,抄了他的家,百姓都说,这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这句谚语,如今尚在民间流传。”

  孟元超道:“家师痛恨和珅,三十年前,当他与令尊、云老伯交游之时,他已是在暗中策划刺杀和珅了。只因他不愿连累朋友,是以瞒着令尊。

  “家师本来是约三个高手一同进相府行刺和珅的,不料到了举事的那天,来的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个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另有事情,竟然避不见面,家师没法,只好和那个朋友冒险行事。

  “结果终于因为寡不敌众,他们两人击毙了相府十八名侍卫,自己也受了伤。家师还算比较幸运,伤的不是要害,和他联手的那位朋友,却因伤重而不幸毙命了。

  “那位不幸牺牲的朋友就是我的父亲!”

  宋腾霄肃然起敬,说道:“原来你是抗清义士的后代,我现在方始知道。”

  孟元超道:“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来到人间,我是爹爹的遗腹子,第二年才出世的。

  “行刺不成,当晚家师就和我母亲逃出北京,躲进深山。第二年我一出世,家师就收我为徒。师父,师父,我的师父当真是名副其实,师兼父职,一手将我抚养成人的。”

  宋腾霄道:“令尊行刺和珅之事,云老伯可知道么?”

  孟元超道:“云老伯是知道的。”

  宋腾霄皱起眉头,说道:“为什么只是瞒着我的爹爹呢?”

  孟元超道:“这倒不是家师有厚薄之分,而是因为令尊和云老伯的身份不同。”

  宋腾霄道:“怎么不同?”

  孟元超道:“云老伯也是秘密加盟的反清义士,家师在策划谋刺和珅的时候,本来是想请他作帮手的,但因云老伯其时另有重要的任务,不宜暴露身份去作刺客。所以家师只好打消此念,宁可多花几年功夫,另外物色帮手。

  “令尊一来因为没有加盟,二来他又是苏州富户,有家有业,是以家师和云老伯都不想连累令尊。家师行刺和珅不成,变成钦犯之后,更不敢让人家知道他和令尊是有来往的了。这就是后来他为何一直避免和令尊见面的原故了。”

  宋腾霄道:“其实爹爹虽然没有加盟,他也是痛恨清廷的,我并非替先父脸上贴金,以他的文才武艺,应科举大可以金榜题名,应武举大可以兵符在握。但他宁可终老田园,这就足以证明他的胸襟怀抱了。”

  孟元超道:“我知道。若非如此,家师当年也不会和令尊结交,云老伯后来也不会投靠令尊了。”

  宋腾霄心中舒服了一些,笑道:“令师虽然没有告诉家父,但据我猜想,令师的秘密,家父后来还是知道了的。你看题画的这首词的下半阕不是这样写的吗:‘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荆轲、高渐离、豫让都是古代有名的刺客,这不正是暗指令师行刺和珅之事么。依我看来,家父特地选了这一首词来题画,还不仅仅因为令师恰巧是三河县人氏,回忆当年并马三河年少客的往事呢。”

  孟元超道:“不错,这首词的确是含有你所说的这层意思。”心想:“或许是云老伯来了之后,才把师父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吧。”

  孟元超继续说道:“家师变成钦犯之后,清廷非但要缉捕他,而且要搜查他的同党。云老伯和家师的关系,虽然极为秘密,但风声太紧,也得提防万一。云老伯又是抗清义士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北五省站不住脚,因此后来只好携同妻女,逃到南方,托庇令尊。”

  宋腾霄道:“那么你呢,你也是同样的原故逃出来的吗?”

  孟元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宋腾霄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元超笑道:“我只不过是刚刚出道的无名小卒,还没有资格成为清廷缉捕的人物。不过我是奉了家师之命跑到你们这儿来的,要说是避难嘛,也未尝不可。

  “话说回头,和珅给嘉庆赐死之后,家师以为事情已过多年,清廷未必还像从前那样注意他了,于是不免大意了些,哪料就给清廷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连好几年,过的都是逃亡的日子。

  “三年前,本门的武功我是初步练成了。有一天师父就和我说道:‘不是我不要你跟在我的身边,我是随时都可能遭受意外的,你是孟家唯一的命根子,倘若跟着我也受了不测之祸,叫我如何能够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所以我想叫你到另一个地方去暂且安身了。’

  “我当然不肯依从,但师父又说道:‘以你现在的武功,也帮不了我的忙,倒不如你的武功大成之后,再回来帮我好些,那个地方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你到了那儿,用不着东奔西跑,又可以得到他们的指点,专心练武,当然是比现在容易成功,你必须听我的话!’

  “师命难违,无可奈何,我只好依从。师父这才说出云老伯和令尊的名字,并且说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两位老朋友的消息,但我不能去看他们,因此只是为了我的原故,你也应该替我去问候他们。’云家伯父伯母,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师父就叫我认作云家的亲戚,前来投靠。但想不到云老伯和令尊都已去世,我来得太迟,见不着他们了。

  “不过我虽然没福见着两位老伯,咱们后一代的交情却也不输于他们上一代的交情,这三年来,你我和紫萝的交情不是犹如兄弟姊妹一般吗?

  “初来的时候,我怕连累你,不敢把我的身世来历告诉你,但我一直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告诉你的。现在就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宋腾霄满怀喜悦,紧紧地握住孟元超双手,说道:“多谢你了,孟兄。难得你这样信任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我!”

  孟元超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有点惭愧,原来他还是有着一个秘密瞒着宋腾霄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属于私人的秘密。

  他漏说了一件事情,他的师父要他来投靠云家的时候,还曾经这样对他说道:“舍生取义,本是我辈份所当为。但你孟家是一脉单传,我要你娶妻生子之后,才许你回来与我祸福同当。你的云伯伯有个女儿,我希望你与她能成佳偶。”师父写了一封信叫他交给云伯伯,信中就透露了这个意思。云紫萝的父亲已死,但她的母亲却是看过了这封信的。

  孟元超未来之前,云夫人心目中的女婿,本来是属意宋腾霄的,只因两家孩子都小,故而没有提出。孟元超来了之后,云夫人一来因为那封信的关系,在那封信中,金刀吕寿昆虽然也没有明白提出,但已透露了他的心愿:希望徒弟能得佳偶。请云夫人帮忙,成全他的心愿。这就显然有为徒弟求婚的意思了。金刀吕寿昆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既有为徒弟求婚之意,云夫人自是不能不郑重考虑。二来孟元超性格坚毅,为人厚重,宋腾霄则多多少少带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气味,比较起来,云夫人更为欣赏孟元超的品格。

  有这两层关系,云夫人遂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任由女儿选择。不过她虽然不加干涉,暗中却是稍为偏袒孟元超的了。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最大的,这偏袒纵然不着痕迹,做女儿的也会自自然然地感觉得到。固然后来云紫萝爱上孟元超,并非完全由于母亲的影响,但这总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了。

  在孟元超来到了苏州的第三年,他与云紫萝其实早已是暗地里有了海誓山盟的情侣,不过因为不忍令宋腾霄伤心,暂时还瞒着他罢了。

  此际宋腾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中不觉暗自苦笑:“我只道孟元超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谁知他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唉,枉我自负聪明,其实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已是私订鸳盟,我仍在暗猜哑谜。”

  心似乱麻,思如潮涌。想到了那晚的事情,宋腾霄不禁感到有点给人捉弄的难堪了。因为他不但是被蒙在鼓里,而且他还自以为是最了解云紫萝的人。

  那晚,孟元超把他和吕云两家的关系,以及他何以来到苏州的原因,一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宋腾霄问道:“你刚才说是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

  孟元超道:“是和家师有关的事。”

  宋腾霄喜道:“你得到了令师的消息?”

  孟元超黯然道:“不错。今天有个丐帮弟子给我捎来了师娘的口信,要我马上回去。”

  宋腾霄道:“为什么是你师娘捎来的口信,你师父呢?”

  孟元超道:“他老人家身受重伤,据说已是危在旦夕。”

  宋腾霄大吃一惊,说道:“金刀吕老英雄武功卓绝,是谁伤了他的?”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好汉敌不过人多,他老人家给侦骑发现,在七个大内高手的围攻之下,拼死力战,杀出重围。但身上所受的伤,已是比那年他行刺和珅所受的伤更多更重了!”

  孟元超接着道:“师娘催我马上回去,为的恐怕就是要让我和师父见上最后一面的了。但我还不仅仅是为师父担心呢!”

  宋腾霄是个聪明人,孟元超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说道:“不错,你师娘的处境,现在一定是十分危险,她当然需要一个得力的弟子在旁。”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为了这个原故,我非得求你帮忙不可。师父一家现在躲在祁连山中,藏身之处虽然隐蔽,也难保不会给敌人发现。师父身受重伤,师弟师妹年纪还小,师娘一人焉能抵御强敌?就是我去了恐怕也还是难护师门。宋兄,你肯帮我的忙么?”

  宋腾霄慨然说道:“金刀吕老英雄也是我的世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世伯,心中是早已仰慕他的了。如今他身遭灾祸,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孟兄,你这么说,忒的把小弟当作外人了。”

  孟元超道:“难得宋兄如此高义,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咱们明天就走如何?”

  宋腾霄道:“我想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们一同去。”

  孟元超道:“是谁?”

  宋腾霄有点不大高兴,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云紫萝!孟兄,这件事情,其实你是不该瞒住她的,咱们三人如同一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她?”

  孟元超道:“我不想连累她,她和你不同,她是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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