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19-11-07 23:36:08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条人影,从佛堂顶上飞起,像一片羽毛般飘落入院地,不带丝毫声息。
  陈家麟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紧张,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恐怖人物的真形。
  对方是个锦袍老者一条黑巾,齐鼻梁蒙住了大半个脸,只能看到眼睛以上的部份!
  凡属神秘的事物,只是在想象中觉得可怕,一旦现了形,恐怖之感便不如想象了。
  不管怎样,对方总是个人,人原本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人的行为与居心。
  “收尸客”挺了挺腰,但因为背上的驼峰太大,依然是伛偻着,他仰起脸道:“掌柜的积蓄了不少血腥钱了吧?”
  “血掌柜”嘿嘿”一笑道:“这种钱准吃不淮攒,老夫还是两袖空空。”
  “收尸客”突地一欺身,挥手便朝“血掌柜”当胸抓去,这一抓之势,不但快如电闪,而且奇诡绝。
  “血掌柜”突地塌了下去,双足钉在地面,齐膝以上与地成了平行,打了个半旋,由下而上反击,这一着,也是妙到毫颠。
  “收尸客”抓出的手变掌下劈。
  “血掌柜”足尖一蹬,人已卒飞丈外,翻身起立,口里道:“阁下怎么动起了手?”
  双方的动作,都在瞬息之间完成,谁也没吐出宝劲象是在作特技表演。
  “收尸客”怪声怪气地道:“好哇,你是嫌命太长死不了,所以才干起这短命的营生……”
  顿了一顿,又道:“当然,也许掌柜的有你不得不如此的若衷,算小老儿没说这话吧!”
  “血掌柜”“双手一拱,道,“足感盛情,看起来……阁下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咱们彼此心照了!”
  这一对一答,内中大有文章,听得陈家麟满头玄雾,他似乎领略到了什么,但仔细加以分析,却又一片茫然,找不出头绪。
  显然地,“收尸客”突然出手的目的,是要从武功中判定对方来路,从他这句话里,可以听出他的目的达到了。
  而“血掌柜”同样地也认出了对方来路。
  不得已的苦衷是指什么?
  “收尸客”是百年前成名的人,“血掌柜”在对方纵横江湖之时,还没有出世,他能认出什么?
  陈家麟苦苦一想,倏有所悟,很可能,眼前的“收尸客”,不是当年的“收尸客”,人,不可能活这么久。
  即使修为深厚,养生有术,能活到这大年龄,也不可能重出江湖,争长竞短。
  心里这么想,目光不期然地向“收尸客”瞟了过去,但“收尸客”还是“收尸客”,依然是神秘之中带着恐怖,什么也看不出来。
  目光,移到了“血掌柜”的身上。
  这是当今江湖中最凶残的入物,以杀人为职业,他真想揭下他的面巾,看看他到底是副什么样的嘴脸……
  难道职业凶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收尸客”冷沉地道:“掌柜的刚才说是碰巧路过,不见得吧?”
  “血掌柜”道:“怎见得?”
  “收尸客”道:“此地并非通衢大道,只是座尼庵,来此必有目的。”
  “血掌柜”笑笑道:“呃!阁下说对了,是有点小事。”
  “收尸客”道:“依小老儿看来,不会是小事,多份是为了“牡丹令主”,对么?”
  “血掌柜”道:“也可以说是,不过,真正的目的是要从她手里救一个人……”
  陈家麟脱口道:“武林仙姬?”
  “血掌柜”转过目光道:“朋友怎么知道?”
  陈家麟道:“区区也是为她而来。”
  “哦!”了一声,“血掌柜”道:“老夫曾见“牡丹令主”与一名手下落荒而奔,却不见“武林仙姬”的影子,料想必有缘故,所以仍到此地来,人呢?”
  陈家麟没有答腔,把目光瞟向“收尸客”。
  “收尸客”突地一跺脚道“随小老儿来!”
  说着,扛起铜棺,拔步便朝庵门外奔去。
  “血掌柜”与陈家麟紧紧跟随。
  最后一颗星消失了,天空!片灰蒙,天已经亮了。驰过跨溪的小桥,折向右沿溪去约莫十余丈,有一间渔人搭盖的窝棚。
  “收尸客”探头朝里一望,大叫道:“糟了,人不见了!”
  陈家麟心头一震,栗声道:“老前辈把她放在这里?”
  “收尸客”道:“是呀!小老儿为了要找“牡丹令主”算帐,所以暂时把她搁在这儿,她被那女魔用“丧元指”制住,自己不能行动,莫不成又落回对方手里?”
  话锋一顿又道:“如果落入旁人之手便糟了,她活不了一个对时。”
  陈家麟咬牙切齿地道:“这女人好阴毒的心肠,现在该怎么办?”
  “血掌柜”也激动地道:“有这么阴损的指法?”
  陈家麟道:“中了“丧元指”,功力尽失,得牺牲另外一个高手的功力,才能解救,虽然能活,但等于两个人同时被废了功力,解救不及时的话,一个对时必死。”
  “收尸客”已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怪态,紧张地道:“小老儿现在倒希望她落回“牡丹令主”之手,这样,她可以不死。对方用这种指法制她的目的,就是防备她万一被劫时……”
  “血掌柜”道:“不可能,老夫眼见“牡丹令主”与手下奔离,不是这方向,也没带人。”
  陈家麟两只眼瞪得老大,说不出话来,心头一片紊乱。
  “收尸客”道:“现在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分头追査,找到了重回此地,别人救不了她。

×      ×      ×

  朝阳照着溪水,幻起了粼粼金波。
  陈家麟惶乱地沿溪搜去,心里焦灼万状,到底是谁把她再度劫走?
  这里不是通路,那尼庵显然又是“天香门”的一处秘舵,在这一带活动的,当然是她们自己人。
  如果真的落入她们自己人之手,固然可以不死,但无疑地必被“牡丹令主”迫嫁与“花太岁”祝龙。
  如果落入旁人之手,以她的美色,后果简直不堪想象,死前决难保住她的清白,真的是红颜多薄命么?
  他感到全身发麻,打从心眼里冒出寒气。
  “收尸客”如果光顾救人,便不会发生这意外,但事已发生,说什么都嫌迟了。
  “血掌柜”也是为她而来,目的是什么?
  那姓竺的怪老人自称精于术数,怎么没算出这一步?
  时已近午,算算已奔行了近三十里路程,但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内心的焦灼,随着时间而增加,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
  突地,一阵马嘶声传入耳鼓,陈家麟心中一动,循声掠去。
  这是间败落的土谷祠,一骑马拴在门外树上,却不见人。
  陈家麟奔近去一看,登时激动万状,这匹马,正是他拴在尼庵附近的坐骑,怎会到了此地?
  他一个弹身,窜入祠里。
  “什么人?”喝话声中,一个青衣少女拦在身前,她,赫然是“紫衣仙子”的侍婢月桂。
  月桂看清了来人,“啊!”了一声又道:“原来是阁下!”
  陈家麟一眼瞥见脚前不远,横陈着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不禁心弦一颤,再抬眼,只见吴弘文与“紫衣仙子”双双站在神坛前,目注这边,他不遑答理月桂,闪身掠向神坛,“呀!”他惊呼出了声。
  “武林仙姫”躺在供桌前的地上,那吹弹得败的芙蓉美面,现出极度痛苦之色。
  吴弘文冲着陈家麟道:“前辈怎么也来了?”
  他扔记着“冷面怪客”是他师父生前的忘年之交。
  陈家麟迫不急待地手指“武林仙姬”道:“是你们带她来的?”
  “紫衣仙子”接口道:“是在此地碰上的,天井里那两名汉子不知在那里把她劫来。”
  陈家麟道:“区区立刻要带她走!”
  吴弘文脸色一变!道:“前辈要带她走,为什么?”
  陈家麟道:“你看不出她有异样?”
  吴弘文皱了皱眉头道:“晚辈当然看得出来,她被一种怪异的功力所制,晚辈与梁姑娘正感束手无策,正想带她去请敎高明……”
  陈家麟摇手道:“她是被‘牡丹令主’的独门指法所制,来不及请敎高明了,照算她不过今晚,区区便是追踪她来的,有两位前辈等在三十里外,他们能救她……”
  说完,朝“武林仙姬”道:“陶姑娘,你是什么时辰被指法制住的?”
  “武林仙姬”有气无力地道:“大概是昨天这午不久!”
  陈家麟象是一下子掉在冰窖里,从头直凉到脚心。
  现在已近午刻,是否能够如时赶到与“收尸客”约定的窝棚,大成问题,三十里路不近。
  她又想到即使赶到地头她还活着,“收尸客”类意牺牲本身功力救她么?抑是他另外有解救之道?
  但不管怎样,“收尸客”既然说了无论谁找到,都送到约定地点,他定然是有打算的。
  心念之中,再次道:“区区马上带她走!”
  吴弘文期期地道:“前辈,这个……”
  陈家麟急声道:“这个什么?”
  吴弘文道:“陶姑娘与晚辈盟兄‘渔郎’有婚约,所以……晚辈对她有贵任!”
  陈家麟道:“多延一刻,她使接近死亡一步,你准备看着她死?”说完,上前一步,俯身抱起了“武林仙姬”。
  “紫衣仙子”粗眉一挑,道:“阁下所说的全是真话?”
  陈家麟喘了口气道:“梁姑娘,没时间争辩了!”
  说着匆匆往外便走。
  吴弘文与“紫衣仙子”梁小玉互望了一眼,双方都做出无可奈何样子。
  陈家麟到了门外,解下马匹,上了马,把“武林仙姬”横在身前,策马狂驰。
  他心急如焚,拚命策马,只要能够及时挽回“武林仙姬”一命,累死坐骑也在所不计了。
  马行如飞,两旁的林木村舍迅快地向后移。
  他一心巴望着能在“武林仙姬”未断气前赶到地头。
  忽地,他发觉自己胸前似有东西在搔爬,低头一看,是“武林仙姫”的手在撕抓,他急忙把坐骑缓了下来,道:“陶姑娘,什么事?”
  “武林仙姬”苍白的口唇连连翕动,声细如蚊地道:“我……不成了,请……放我下来!”
  陈家麟发急道:“这不成,我们要赶去求医。”
  “武林仙姬”无力地道:“来……不及了,我……要……死了……”
  陈家麟咬了咬牙,拼命镇定住狂乱的情绪,和声道:“陶姑娘,你不会死,我们再赶一程就到了。”
  “武林仙姫”无力地摆着头道:“我自己知道……不行了,请放我到地上,让我……安静地……回……去,大侠,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再走……我没机会开口了。”
  陈家麟想了想,毅然道:“不成,我得尽人事,你再忍耐些时!”
  说完,又抖缰前奔。
  杂踏的蹄声,再加上呼呼的风声,他不知道陶玉芬是否还在说话,但即使她说话,也无法听到!
  胸前又起了撕抓,他只作不知道,马奔得更急了。
  马口堆满了白沬,滴落,又涌出来。
  一声沉闷的悲嘶,马儿打了一个前失,朝地面撞去,陈家麟惊叫一声,本能地弃缰抱着陶玉芬离鞍而起,落在一旁。
  看那坐骑,白沬中带着鲜血,大声地喘息,看来是不中用了。
  他内心感到一阵恻然,但这感触一闪即逝,他没时间去怜悯这头被活活累倒的牲口,他想:“看来离约定的地方不会超过十里,用两只脚赶吧!”
  低头一看,不由亡魂尽冒,一下子全身都麻木了。
  陶玉芬虚软地垂着头,双目紧闭,口唇泛紫,面颊反常地酡红。
  难道她真的死了?
  “咚!”地一声,他跌坐下去,仍紧抱着她,用手一按脉息,若有若无,探探气息,差不多停止了。
  完了,没有救了,也不必赶了。
  他举头望天,欲哭无泪。
  她说有话要交代,现在真的没机会了,除非是神仙,没有人能使她再开口。
  他缓缓低下头,望着那张曾使无数江湖人为之颠倒的芙蓉美面,泪水,点点滴落,江湖第一美人,便如此消殒了。
  一朵绝代奇葩凋谢了,在人生的旅途上,她只走了这么一小段,然而,她的艳名将长久留在倾慕她的人心里。
  陈家麟快要发狂了,他说不出内心的感觉,他只想大叫,大哭,杀人,流血,疯狂地发泄。
  他抓下面具,狂声道:“芬妹,睁开眼来再看一眼,看你在谁的怀里?……”
  然而,她的眼睛再不会睁开了。
  “芬妹,芬妹,你……为什么不多支持一刻,啊!我永远对你负疚,我先负了你姐姐,现在是你。芬妹,你再睁一次眼,你……是含恨而殁的啊!”
  字字悲凄,语语断肠,可是引不起陶玉芬的丝毫反应。
  一代尤物,天生异卉,竟如此萎谢了么?
  他用力把她贴身搂抱着,双目失神地望着空际,他在想,深深地想——
  他从尼庵惊艳想起,一直想到两人在“牡丹令主”别具用心的安排下,两度洞房花烛,但都成了虚妄,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现在她走了,永远地走了,走到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灿烂的生命短程,留给人无尽的追忆。
  谁是凶手?
  当然是妄图君临武林天下的女魔“牡丹令主”。
  现在,她芳魂已杳,但玉体未僵。
  不久,江湖第一美人将成白骨骷髅。
  想到美人白骨,他的心收紧了,起了阵阵的痉挛。
  人,是什么?空虚,幻灭。
  除了在回忆里,谁还会欣赏这少了一口气的绝代尤物?
  美人如此,叱咤风云的英雄又何不如是?
  大限一到,一切化为乌有,除了虚名,什么也不存在,然而虚名也会被人遗忘,被时间烟没,最后是一场空。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也明白没有人能逃过生死二字的自然法则。
  可是人的心总是肉做的,即使是勘破红尘的得道高僧,在面临生离死别时,也无法真正地古井无波。
  何况,他还是个血性方刚,感情充沛的年轻武士,更何况,一朵正待盛放的名花,竟然横遭摧折。
  造物主真的如此善妒和残酷么?
  他想:“给她一座坟,大大的,华美的香冢,永远供人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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