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嫁祸报血仇　一死报苦主

 

2024-08-04 17:53:30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李元福在缇骑营中备受刑讯，数日之间，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
　　对于徐天龙深夜前来探监，他难免感到意外,当他听了徐天龙陈述紫竹庵的所见所闻，更是震惊得面无人色，迫不及待地问：“天龙，你没有听错看错，那女尼真的跟云姑很相像？她们真的提到跟小龙是一母所生？”
　　徐天龙道：“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会弄错，而且一一”
　　突然凑近身子，压低嗓音道：“小蔡是唯一见过花郎画像的人，据他指认,那女尼的确就是去瑞福祥买红绸的花郎。”
　　李元福口里哦了一声，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徐天龙诧异地问道：“义父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不！不！不！”李元福连连摇头，说道：“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听她跟云姑交谈，虽未直接提起义父的名字，却分明以义父为仇家。”
　　李元福苦笑道：“我跟她素不相识,仇由何来？尤其云姑是我的女儿，更不可能有仇，天龙，你一定是听错了，”
　　徐天龙正色道：“两人同时耳闻，难道会同时都听错了？义父，你老人家一向视我如子，我拚了这条性命，也要替你伸雪寃情，救你出狱，可是，你老人家总得吿诉我实话，也叫我知道该如何着手。”
　　李元福默然良久，长叹道：“天龙，如果你承认我一向视你如子，愿意为我拚死效命，你就答应我两件事。”
　　徐天龙道：“义父请说。”
　　李元福道：“第一件，立即撤去布置,送云姑和那女尼离开济南替我养育小龙长大。”
　　徐天龙呆住了，好一会才说道：“第二件呢？”
　　李元福道：“答应我，永远别问我这样做的原因，也永远不要把这件事吿诉小龙。”
　　“这一一这一一”徐天龙大为震惊，不由反问道：“花郎一案，岂非也永远变成了悬案了么？”
　　李元福道：“我会处理这件案子，使它有个了结？”
　　徐天龙道：“义爷然另有了结的方法,却永远无法捕获真凶，使杀人凶手接受制裁，这样如何对得起那些无辜死者？如何向枉死者的家属交待？”
　　李元福点头道：“你放心，这些我都会安排，也都会有圆满的交待。”
　　徐天龙道：“义父能吿诉我如何交待？如何安排吗？”
　　李元福道：“现在你不必问，将来自然会知道？”
　　徐天龙欠身道：“义父请恕，天龙放肆，除非你老人家现在就吿诉我，请原谅我无法答应。”
　　李元福变色道：“我一向待你不薄，只这区区两件事求你，你也忍心拒绝？”
　　徐天龙道：“天龙不敢，但事关十余条人命，不能不慎重，义父平时不也正是这样教诲咱们么。”
　　李元福怒道：“难道我不知道关系十余条人命？难道你不相信我会作安排交待？以为我是在骗你？”
　　徐天龙垂下头，默然无语。
　　李元福又转换哀求的口吻道：“天龙，看在多年父子情份上，答应我，现在就去照我的话做，义父这一生，只求你这两件事，我会永还记住你的情份。”
　　他语声颤抖，眼含泪光,几乎要对徐天龙跪下来。
　　徐天龙也热泪盈眶，委实无法再拒绝,只得叹口气道：“云姑并没有离开济南的打算，我如何向她开口？”
　　李元福想了想。道：“你可以直接吿诉她，就说这是我的意思，但只能由你私下跟她说，不能让小龙和其他的人知道。”
　　“万一她不肯走呢？”
　　“她一定会走的，万一她迟疑难作决定，你不妨吿诉她两句话：『十五犹可说，十八太过份』。她听了绝对会离开济南。”
　　徐天龙无何奈何点了点头，道：“好！我去试试看。”
　　李元福又叮嘱道：“她一走，你要要尽快给我回讯，事情千万守密绝不可吿诉任何人。”


　　徐天龙离开缇骑营，心情竟比来时更沉重十倍。
　　他决定暂时不去狮子桥，以免跟丁振春碰面，于是，连夜重又出城，赶往紫竹庵。
　　在庵外竹林中跟蔡章会合，徐天龙毫不隐瞒，将经过全都吿诉了蔡章。
　　蔡章也怔住了，吶吶道：“由总捕的语气揣测，他分明已经知道女尼来历，只是不肯透露而已。”
　　徐天龙道：“以此看，他老人家不仅知道女尼的来历，而且对她和云姑显然怀着歉疚，如果他们之间真有宿仇，多半是义父亏负了那女尼和云姑。”
　　蔡章低念着“十五犹可说，十八太过份”这两句话，皱眉沉吟，解不透是何含意。
　　徐天龙道：“他三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他们三个人自己知道，这两句话，显然是一种隐语，要想解破，除非当面去问云姑。”
　　蔡章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徐天龙为难地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在私的立场,我只有照他的吩咐行事，只要他老人家真能对花郎一案作妥善的交待了结,我还本么可说的，但是，我总觉得良心难安,他老人家旣然放走了真凶,又怎能对花郎一案圆满安排呢？”
　　蔡章叹道：“这就是说，咱们必须先了解内情，才能决定取舍？”
　　徐天龙道：“正是如此。”
　　蔡章道：“旣然这样，只有问云姑。”
　　徐天龙道：“现在丁振春正在狮子桥等我，咱们得设法诱他离开才好行事。”
　　蔡章道：“这倒不须费心，云姑现在根木不在狮子桥。”
　　徐天龙意外地一楞。
　　蔡章用手指指紫竹庵，道：“她和那尼姑回庵里去了。看情形，她和那尼姑姊妹情深，有些难分难舍，我跟踪她们已快近城门，看见云姑提着那尼姑的手，热泪直流，口口声声要求跟她同走，反是那尼姑将云姑责备一番，两人又折回庵中，据说是要取什么遗物。”
　　徐天龙以手加额道：“这真是天假其便，但愿别让咱们等得太久……”


　　他们果然没有等得太久，因为徐天龙的话音犹未落，庵门已霍然打开。
　　一盏灯笼由庵门内出来，直趋紫竹林边。
　　灯笼后面两个人，却不是云姑姊妹，而是慧觉师大和那名佛婆。
　　徐天龙心知有变，急忙一扯蔡章，低声道：“咱们的形藏已泄，快走——”
　　没等两人有所行动，灯笼已到紫竹林外，只听慧觉师太朗声道“两位施主何必急欲离去，请入庵中待茶，老尼愿为两位施主破解迷津。”　　　　
　　养望望徐天龙投过来一瞥询问的目光。
　　徐天龙耸耸肩，苦笑道：“去就去吧，反正有了一次，就不怕有第二次。”
　　两人并肩走出紫竹林，慧觉师太倒很客气，单手问讯肃客将两人迎入庵内一间静室中。
　　坐定，佛婆奉过香茗，悄然退去，顺手带上了静室门扉。
　　慧觉师太先向徐天龙含笑致歉道：“上次多有失礼，势非得已还望徐施主不要见罪。”
　　徐天龙也笑笑道：“好说，在下也是公务在身，情非得已，老师太请多加包涵。”
　　慧觉师太喟然道：“老尼早知徐施主必定不会就此罢休必定还会来，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看来这段隐密已无法再瞒下去，索性由老尼全盘奉吿了两位施主吧，近月来，济南城中花郎的血案，都系劣徒明月一人所为，但她身负血海寃仇，确有不得已的隐衷，虽然杀孽太重了些，那也是寃怨相报，不得不如此。”
　　徐天龙拱手道：“愿闻其详。”
　　慧觉师太叹道：“要详述这段仇怨，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冀南鲁北一带，有一群无恶不作的盗匪，号称『血巾十六友』，你们可曾听说过？”
　　徐天龙道：“当时我等年龄还小，后来听人传闻，血巾十六友是一十六名巨盗合组的帮会，横行冀鲁晋数省，官兵对他们束手无策，可是，没有多久，十六友却突然瓦解星散，销声匿迹，没有再在江湖出现。”
　　慧觉师太点点头，道：“不错，当时的血巾十六友，是被一位姓林的侠士所破，十六名巨盗中，除为首一人漏网外，其余全被那位林姓侠士制服，但林侠士却因一念之仁，只废了他们的武功，未取他们性命,反为自己招来一场大祸……”
　　老尼姑回述往事，似乎感慨万千，叹息一阵，才接着道：“那林姓侠士是个仁慈的人，有妻女三人，居住在崂山附近，自从剿除了血巾十六友,只说匪焰已灭，无复为害，万不料十六友为首那名巨盗，竟阴谋筹划，欲替同伙报仇，有一天，由那十五名被废武功的同伙联袂赴嵯山，备办厚礼，佯称已洗心革面，从新做人，特来拜谢不杀之恩，却轮流敬酒将那林姓侠士灌醉，匪首趁机突入林家，不但杀害了林姓侠士，而且霸占了他的妻女。不过，那匪首也知道无法重振旧业，再啸聚党羽，从此就改名换姓，带着林姓侠士的妻女远走他乡，弃邪归正，因为他知道林姓侠士共有两个女儿，虽然都仅稚龄，被害时，长女适巧离家不在，可能总有一天，会寻上门报仇，因此对待林妻尙还不错，后来，林妻更替他生了一儿子，全家辗转来到济南，当年匪首，竟摇身一变，成了济南府衙的总捕头……”
　　故事说到这里，徐天龙和蔡章已经心中雪亮，老尼姑口里的血巾十六友匪首，就是指济南总捕李元福。
　　不用说，李元福的亡妻，也就是林姓侠士的遗孀，云姑和明月女尼，由就是林家两个女儿。
　　徐天龙回想不久之前李元福的震骇神情，竟发觉这故事似乎并非老尼揑造，前后情节印证，极可能真是事实。
　　蔡章却抱着怀疑的心情，反问道：“请教那个明月女尼在紫竹庵出家多久了？”
　　慧觉师太道：“她是自幼落发，迄今已有十七八年？”
　　蔡章道：“这就不符了，依时间计算，林家出事时她才两三岁，不久就在庵中落发，一个三岁的女娃儿，自己会跑来尼庵出家？事隔十余年，她如何是记得家里的事？如何还知道谁是杀父的仇人？”
　　慧觉师太道：“问得好，一个小孩子，当然不可能记忆儿时的事，当然不可能自己来尼庵落发出家，但若她两三岁时就已来到尼庵，一直在尼庵中长大庵内住持又是她的亲戚，那情形自然又当别论了。”
　　蔡章惊道：“你是她的亲戚？”
　　慧觉师太道：“不错，老尼就是她父亲的大姐，当时崂山生变，她适巧不在家中，正是在这紫竹庵内作客，后来得悉恶耗，便始终没有再离开过紫竹庵。”
　　蔡章道：“可是总捕在济南任职已十余年，你们怎么没有寻仇？”
　　慧觉师太道：“起初，咱们并不知道李元福就是血巾十六友的匪首，直到她母亲来庵中进香，才后悉其中秘密，不久，她母亲羞愤而死，老尼又不愿手染血腥，明月年纪太小，因此隐忍到现在。”
　　蔡章大声道：“就算师太说的全是实话，私仇也应该私了，你们不直接寻总捕了结，却滥杀无辜，嫁祸报仇，这手段未免太卑劣。”
　　慧觉师太正色道：“所谓无辜，只有府台大人的女儿和黄师爷运有绸缎庄的伙计大柱子区区三个人，至于那十五被害的富户，制仅能称为报应。”
　　徐天龙和蔡章不约而同道：“为什么？”
　　慧觉师大道：“因为他家都不是什么好人，现在虽是安份百姓，当年却是血巾十六友的匪徒。”
　　“哦一一”
　　徐天龙和蔡章恍然省悟，原来“十五犹可说，十八太过份”两句话的意思，竟是指的这件事。
　　慧觉师太道：“一切恩怨仇雠，老尼已向两位施主解说明白，私仇虽了，国法难逃，但林家无后老尼是凶手的长辈，现在又已经放她们姊妹逃出了济南，两位若向上宪交差，就请将老尼押返府衙销案吧。”
　　徐天龙和蔡章面面相觑，竟失了主意。
　　论公，当然应该缔凶归案，使案情大白于世；论私，却因为牵涉到李元福的声誉淸白，他们都是受过李元福恩惠的人，当然不愿使李元福蒙羞。
　　但身为官差，又怎能知情不报？
　　徐天龙木然良久，长叹道：“老师太，报复父仇无可厚非，只是这手段太过份了些。”
　　慧觉师太道：“那是因为老尼不愿重开杀戒，云姑姊妹又力不足以手刃亲仇，所以老尼才甘愿随你们去销案。”
　　徐天龙望望泰早，废然站起身子，道：“这件事关系太大，我二人势难作主，必须先回报总捕后才能决定，老师太旣然愿承担罪责，想必不会离开紫竹庵？”
　　慧觉师大道：“放心，老尼静待处置，随传随到，绝不会逃走。”
　　徐天龙道：“多谢师太成全，我二人暂且吿辞。”


　　离开紫竹庵，两人心里都像压着一块大石，低垂着头，步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一路上，彼此都没有交谈，但互相都明白，大家心里所想的仍是同一个问题。
　　步下山岗，忽见一群人迎面奔来。
　　为首正是丁振春，老远望见徐天龙，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天龙哥，快跟我去衙门，总捕出了事了……”
　　两人一惊却歩，急问：“出了什么事？”
　　丁振春道：“总捕在缇骑营牢里自尽死了，死前留下遗书，竟然承认花郎血案全是他一个人干的，自愿以死谢罪……”
　　徐天龙忙道：“府台大人怎说？”
　　丁振春道：“府台大人本来不相信，但全城十五家苦主，却个个都相信确是总捕干的，已经自动画押请求销案，现在府台大人也只得答应销案，下令释放了吴九哥和小……”
　　他“蔡”字刚到嘴边，忽然发现“小蔡”竟跟徐天龙在一起，不由怔住了。
　　蔡章对他露齿一笑，道：“不错，我就是释放后才跟天龙见面的，比脚程，我自认耍略胜你一筹。”
　　徐天龙和仰面长吁了一口气，眼中不禁闪现出晶莹的泪光。
　　丁振春又低声问道：“天龙哥，你们刚从紫竹庵回来吗？有没有见到云姑？”
　　徐天龙摇摇头，一个字也没回答。
　　对李元福的死讯，他不知道是应该喜？还是应该悲？对这件血仇报应，他也不知该斥责？还是同情？
　　此时，此地，此情，还能叫他再说些什么呢？

　　（全文完，中华武侠小说QQ群7649715，未来OCR、三校，2024年06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