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宝镜耀明辉 玉软香温情无限 昏灯摇冷焰 风饕雪虐恨何穷
2022-10-15 19:3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萧玉的手刚伸到门上,瑶仙低喝一声:“你等一会儿再走!”萧玉本已绝望,心里又冷又酸,闻言好似枯木逢春,立时生了希冀。连忙缩手应道:“姊姊,我不去。”回顾瑶仙,泪光莹莹,眼角红润,星眸乱转,灯光下看去,越显楚楚可怜,知她心软肠断,有了转机。方欲凑近前去温存抚慰,不料刚一转背,瑶仙便把目光转向床侧,面对后房低唤了一声:“妹妹!”萧玉见她忽又喊起绛雪,不知是什么意思,哪敢冒昧再问。正在逡巡却步,心里乱跳,绛雪已如泪人一般应声走出,到了床侧,喊了声:“姊姊。”瑶仙手指萧玉,对绛雪道:“你送萧表哥出去,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没有。如若有人,不可瞒我。我已是孤苦伶仃,无人怜惜的薄命人,再冤冤枉枉背点污名,实在承担不起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看他来得多么冒失,去得多么唐突,只是满腹私心,从不替人打算。这样的人,我心已成槁木死灰,百无希冀。你快去快回,什么话都不要说,莫为他伤了我姊妹两个情分,我更成孤儿了。”说罢,侧身往床上一躺,竟未再看萧玉一眼。
这一来,萧玉的心二次又凉了半截,忍不住颤声连喊了两次姊姊。瑶仙理也未理。还是绛雪看不过去,朝他使了个眼色,手朝门外一指,故意说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深夜之间,好些不便,房后又睡有一个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伤透,人更受了大伤,明早还有不少要紧事。你容她早点安歇,莫要逗她多伤心了,快些请回去吧。”萧玉见绛雪暗示神情似有话说,虽然将信将疑,但是事已闹僵,除了望她转弯,别无挽回之望。既然这等说法,再如不走,岂不把自己那一种深怜密爱之意,越发打消个净?忙答道:“妹妹说得对,我真该死。只顾看着姊姊生气,多心着急,忘了请她安歇了。”说罢,又对床上低喊道:“姊姊呀,只求你多多保重玉体,不要伤心,我就身遭横死,也是甘愿,请早安歇吧。”瑶仙还是不睬。萧玉无法,只得叹了口气,随着绛雪启门走出。到了堂前,悄对绛雪道:“我来时心急,只顾着先看望姊姊,没顾得先向妈的灵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于此。妹妹稍待片该,容我叩几个头吧。”绛雪道:“后屋有人,虽然被我将穿堂屋锁断,不会闯出,到底担心,你改天再来,不是一样?”萧玉凄然落泪道:“我此时方寸已乱,万念全灰,知道能来不能?一则我们两家这么深的情分,妈是长辈,礼不可缺;尤其妈最爱我,视如亲生。今天姊姊这样错怪冤枉,妈阴灵不远,必能鉴我真诚,何况妈临终之时又有遗命。向她祷告祷告,也许冥中默佑,托梦给我姊姊,叫她回心转意。既是后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随说,早抽三支本村自制的棒香点上,跪在灵前,低声祈祷起来。
绛雪原知瑶仙故狠心肠,有意做作,欲擒先纵,给他一个下马威,以便激其同仇敌忾,永无反顾。见他如此情痴,也觉不忍,只得听之。强催着萧玉祷罢起身,故意先开正门走出,看了看四外无人,才缩回来引送萧玉。到了门外,将门反掩,一同走到墙角雪堆后面,立定说道:“大表哥,你怎么这么呆?你还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亲,妈是为谁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这女婿更比半子还重。她既以终身相许,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担子,还不是望你能分担一半么?实不相瞒,她从妈死后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见你来,又气又急,如非怕人看破,还几乎要叫我到你那里去呢。谁知好容易把你盼来,进门时那么莽撞,已经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门闯进,既不问妈何时故去,身后事怎么办;已听我说她睡了,也不问问她身子好不好,吃东西没有,睡着没有,人怎么样。仿佛我家大人已死,百无顾忌,闯进她的卧房。见她面朝里睡,不理不睬,三岁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气。就该先赔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说才是。你却不管青红皂白,夜入深闺有无嫌疑,过去动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这样乱来,那还有不多心伤感的道理?这是你自己把一桩成了的好事,闹和稀糟,怨得谁来?”
萧玉吃绛雪数说了一顿,悔恨之余,满拟必有下文,一听到末句,并无可以转弯的话。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没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错在粗鲁大意。姊姊听你的话,好歹给我出一个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尽。”言还未了,绛雪冷笑道:“无怪姊姊看你无用。话还用明说么?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劝得转的事。我已明点给你,就不立时去做,也该有句话,我才好说。一来就死呀活呀的,全没一点丈夫气,莫说姊姊,连我也听不惯这个。心坚石也穿,人只要肯真心着意去做,没有不成之理。一味装疯卖呆,连句话都换不出,这样还说什么?”萧玉前后一思索,忽然省悟,瑶仙意思是要他同报母仇,不禁吓了一大跳。当时只顾挽回情人的心,并未细想,脱口答道:“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我还当姊姊真恨我呢,原来如此。请你转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只管放心。但是一样,自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为公的来说,我虽为她不惜百死,无如聪明机智都不如她。既然敌忾,理应同仇,和衷共济,随时密商,以她之长,济我之短,方有成功如愿之望。为私的说,我二人从小一处长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遗命,订此良姻,虽未过门,也算得是个患难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样,孤苦惨怛,言之伤心。她还幸而有你这样一个同心同德、休戚与共的妹妹;我表面上有个同胞兄弟,说起来总算比她多一骨肉之亲,实则心情两异,迥不相谋。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仿佛理所当然。看来我还不如她呢。如今就把报仇一节,作为没有此事,也该日夕聚首,相敬相怜才是;如若转而忧谗畏讥,动辄害怕,不敢相见,只恐仇没报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请妹妹务必代达,说我有她则生,无她则死,今生今世,永为臣仆。只要她一说出口,天塌下来,也敢应承。只求她在大仇未报以前,随时定约把晤,千万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尽了。”绛雪听萧清和他面奉心违,暗自惊急。等他说完,笑答道:“你老是爱表白,看这一套话说了多少死字呀。你暂且请回家去,这些话我定给你带到。听与不听,却在乎她了。”萧玉发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只要帮我多说好话,没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劳你点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听你一个信。哪怕人不出来,给我一个暗号呢。今日连愁急带伤心苦熬了一整天,得点实信回去,也好睡个把时辰的安心瞌睡呀。”绛雪便问:“这个暗号如何打法?”萧玉道:“她如回心答应,你随便拿件杯盘碗碟之类掷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绛雪笑道:“你真痴得可怜。他对我就不……”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转身就走。萧玉不明言中之意,只当她指的是瑶仙,话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声急问:“妹妹,你说什么?”绛雪急答:“我晓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连我也不理你了。”
萧玉不敢再说,只得抢口说了句:“多多拜托。”退了下来。因绛雪暗号示意不否不诺,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会儿。忽见绛雪走到门前,回身将手连挥,意似催走,不再回复。暗忖:“今晚我真呆了。这里住房都没墙垣,正好假装回去,等她进屋再绕转来,到窗底下听她二人背后真话,一听便知,不比得她暗号还强得多么?”念头转定,先把手一挥,朝来路走去,先绕到房侧,见灵堂灯光一明一暗,瑶仙窗上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闪过,知已进房,没有留神自己。慌不迭提气轻身掩到瑶仙居室窗下,侧耳静听。二女语声细微,隐闻瑶仙在内悲叹,绛雪在旁劝解,只听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风透体,脊骨冰凉,牙齿又不争气,偏在此时捉对儿上下厮击,震震有声,怎么也忍不住。惟恐二女发觉,再一弄巧成拙,更难挽回。急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似要迸出腔子外来。越急心越不定,两耳更失效用,枉自惶惶,无计可施。后来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条小缝。刚凑上去,要往里探看,忽听瑶仙在屋里唤道:“绛妹,你听窗外好似有人一样,快看看去。真是越闹越不成样了。”随听绛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声音。这半夜三更,哪有这样下流没品行的?被人看见,捉住还有命么?明天还要早起,请姊姊早点安歇养神吧。”
萧玉在外,哪敢往下再听,没等说完,早吓得提心吊胆,接连几蹿,逃了开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窥,避开正面,先在房侧躲了一会儿,不见人出。探头外视,瑶仙室内灯光已灭,声息全无,知道冰雪业已冻结,自己轻功不曾学好,踏行有声,不敢再作流连。心中一酸,越觉通体冰凉,彻骨寒心,冷不可当。怀着满腹悲酸,思绪万千,对着瑶仙卧房虚抱了几抱,四顾茫茫,凄然暗叹了一声。眼泪流到脸上,面皮微动,觉着有些发皱,举袖去擦,冰凉挺硬,袖已冻僵。只得把一双冻手搓热,露出一张无人见怜的哭丧脸,往回就跑,随跑随想,暗忖:“二女所说之事,何等机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轻我,怎会吐露只字?分明念切亲仇,故意用激相试,好使我同心协力,锐身患难。尤其是当面说明婚嫁,不做丝毫儿女于羞态,可见倾心已久。只怨恨自己痴顽,全不体贴她的处境伤心,情热莽撞,不会温存。易地而居,便自己换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这样,恐也难免误会心寒,怎能怪她生气?话虽句句责备,而眉目之间隐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辩白的话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语气神色。直到她气极,下了逐客之令,我虽满腹心曲,竟未说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绛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转弯的路。自己听出心事,就该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个鼻孔出气,话已说到这等分上,偏还要听什么壁脚,探什么背后言语。她那么冰雪聪明,耳目何等灵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无疑。其实越是责备,倒显情重,任她数说,并不妨事。依这样讥斥几句,就此熄灯不理,又说自己是个没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势,却是可虑至极。”这一疑虑,念头不由又转到坏处,想道:“彼此从小长大,早种情根。今日瑶仙家遭惨祸,自己还不是无独有偶,和她一样遭祸丧母?照着素日情分,理应相慰相怜才是。这样大雪寒天,始而闭户坚拒,任我僵立风雪之中,闭门不纳;后来勉强开门进去,先是向壁不理,继而尽情责问,全无一点慰藉,终仍逐诸大门之外。后来窗下偷听,休说名分已有宿定,即便算我越礼,也由于爱深情急所致,倘有三分爱怜,或命绛雪重出慰勉,或是故露口风。她不想只要暖室绣户中吐个一句半句,这风雪中的可怜人便可安心适意,免却无限烦恼忧疑。她不但视若路人,反说得人那么不堪,就此熄灯绝决,薄情一至于此。以后更不知她理我不理,真要决裂,还有什么想头?”越想越伤心,不禁又哑声痛哭起来。哭不几声,念头匆忙转到好上。又觉瑶仙深情内蓄,言行皆寓有深意,为了激励自己卧薪尝胆,不得不尔。自己不过受点冻,她这时人去后的伤心,恐怕还要更甚。不禁又起了爱怜,急得低声直喊:“好姊姊,你今日人已吃了大亏,千万不要再伤心啊!”念头忽一转到坏上,又把“好狠心的姊姊”叫了无数。
似这样时悲时喜,时忧时恨,神态怔忡,心情摇摇,也不知如何是好。在雪上滑行,快两步,慢两步,想着心思自言自语,独个儿尽在捣鬼,不觉到了自家后门。本就满腹悲忿牢骚,一看居室内透出灯光,更有了气。暗怪乃弟不知事务,出时再三叫他只留灵前神灯,这般夜深将灯点起引了人来,岂不又遭指摘?本就有气,正待发作,才一走进,便听兄弟送人往前门走出。由暗室中掩到灵堂探头往外一看,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紧邻郝潜夫,不由吓了一大跳。尚幸心存顾忌,入门时没有张扬,又在暗室之中走出,否则岂不正被撞破?就这样,也拿不准潜夫来时早晚,机密泄露也未。一着急,把当晚的满腔怨毒全发在乃弟身上,暗忖:“事已至此,不泄露还可饶他,如由他口里吐出机密,反正清议难容,非重重收拾他不可。”当时忿极,怒气冲冲掩进房中坐下,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顿才能出气。总算萧清运气还好,萧玉到时,刚巧潜夫起身。萧玉悲忿急怒一齐交加,昏忿心粗,没有跟出偷听,竟被萧清几句言语遮饰过去,以为真个无人知晓。萧玉尽管怨气难消,天良犹未丧尽,自知所行所为不合轨道,加以做贼心虚,惟恐闹起来别生枝节,未操同室之戈,只怒声斥责了几句,便往床上卧倒。又把心上人所说的话重又反复玩味,似着了魔一般,不住辗转反侧,短叹长吁,恨一阵,爱一阵,喜一阵,愁一阵。最终觉出如要挽回情爱,与意中人比翼双栖,不问今晚种种说话举动是真是假,非代她锐身母仇,决然无望。只要能将仇人杀死,即使她真个变心薄情,也能挽回。如若故意激将,正可增加情爱。越想越对,方觉还有转机,猛又想道:“报仇之事大不容易。萧逸是全村之主,人望所归。以下弑上,即使侥幸成功,村人定动公忿,休想活命。全村的人都把瑶仙认为遗孽祸水,岂有不疑心到她之理?况且萧逸内外武功均臻极顶,灵敏非常。连那三个小儿女都不是随便能对付的。纵然甘冒不韪,灭伦背叛,身子先近不了,如何行刺?要想乘他教武,身子挨近时骤出不意,下手暗算,萧逸又得过祖先嫡传,长于擒拿,奥妙非常,不论旁刺侧击,敌人手略沾身,不被擒住,便被点倒。众目昭彰之下,就是得手,踪迹败露,也跑不脱。无论昼夜、明暗下手,均如以卵投石,一触即碎,真比登天还难。不办吧,情人的心又无法挽回。”怎么想,也打不出主意,闹得一夜不曾合眼。天亮便起来,等人筹办乃母身后之事。
萧清看出他受了瑶仙挟制,必然心怀不善,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萧玉色令智昏,不但对乃弟毫无怜惜,反因昨晚之事迁怒,拿他出气。一起床,便厉声呼斥,借故喝骂。稍辩一两句,便动手打。因是大年初二,执事人等差不多头晚都补除夕的缺觉,加上痛恶死人,心中不愿,挨到正午,才行陆续前来。郝老夫妻原是热肠相助,因昨晚潜夫回去一说,天生疾恶如仇性情,如何容得。如非乃子已经答应了萧清,不为泄露,更恐引起箕豆相煎,萧清吃了萧玉苦头,几欲过去当众宣示,大大打骂一顿,才快心意。背后尚且恨得如此,见了本人,怎忍得住,只好不去。到了傍午,潜夫才到萧家略为敷衍,推说二老晚间受寒感冒,不能前来。萧玉本和他不对,此时正盼早点事完天黑,好去崔家畅叙幽情,潜夫又是面对兄弟说话,乐得装未听见。郝老夫妻生病不来,更省絮贴,就此忽略过去。这些人一来晚不要紧,萧清却吃足了苦头,被萧玉骂前骂后,无可奈何,便去灵前抚棺大哭。到了人来入殓之时,萧玉虽然色令智昏,毕竟母子天性,也免不了一场大恸。萧清更不必说,众人都知他年幼可怜,齐声劝勉,方得少抑悲哀。
潜夫看他成礼之后,乘着萧玉不在眼前,悄问夜来之事。萧清知道隐瞒不住,只得说了个大概。潜夫暗忖:“乃兄为人无异禽兽,他却天性纯厚,弟兄二人如在一起,就不受害,也必受他人连累。父母昨日已经劝过,就这样劝他移居师父家中,未必肯去。还是禀告师父,由他做主,唤去相依才好。”当下也不说破,见萧玉走来,又宽慰萧清几句,便即辞去。回家换了雪具,跑到萧逸家中,将他弟兄之事和盘托出。萧逸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伯祖嫡裔只此一支,便多不好,也应保全,何况还有一个好的。清侄灵慧,尚有至性,由我教养成人,自不必说。就是玉侄,他和瑶仙未始不是一双佳偶,年轻人身落情网,无可顾忌,自是难免。若说他们狼子野心,志存叵测,决无此大胆。纵敢犯上作乱,事情也万办不到。他两人既然心许已久,又有两家母氏遗命,等过百期,索性由我做主,给他们行聘,服满成婚好了。至于苟且一层,瑶仙平日颇有志气,昨日我见她甚是哀毁,便玉侄非人,她也决不肯以身蒙垢,永留终身之玷。不过他们平日情爱甚厚,同遭惨变,难免彼此相爱相怜。又因村人厌恶乃母,难免迁怒遗孤,不敢公然来往,只好背地相见,哪知这样嫌疑更重。玉侄昨晚尚且前往,以后自不免时常偷会。你既发觉,务要装作不知,切忌传扬。须知玉侄不肖,尚有清侄可以继承。崔、黄两家至戚,却仅此一个孤女,若使羞忿不能立足,无论死走逃亡,或激出甚别的变故,均使我问心不安。只等初六灵柩出屋,便将清侄招来与我同住。玉侄之事,只要他们发情止礼,不致荡检逾越,到时明订婚礼也就罢了。”潜夫哪知萧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复仇遗命,因看仙人面上,意欲委曲求全,故意说她不会有甚异图,日后暗中设法挽救。闻言颇不谓然,因未拿着逆谋把柄,不便深说,由此便留了神。不提。
萧玉因潜夫始终对他不理,想起昨晚之事,大是疑心。人去以后,强忍忿恨,勉强上完夜供,将萧清唤至房内,把门一关,拿了一根藤条,厉声喝问:“到底昨晚有无泄漏机密?”萧清从小挨打受气,积威之下,神色未免慌张,才说一句:“哪有此事?”萧玉便刷的一藤条打向身上。萧清虽然小好几岁,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力也较大,只是敬他兄长,一味恭顺,并非真个不敌。见他家遭惨祸,母死在床,停尸未殓,竟然背礼忘亲,去寻情人私会,昨晚神情言语均似受了蛊惑,欲谋不轨,已是老大不以为然。日里既未尽哀,夜来又复欺凌弱弟,一言不合,持鞭毒打,全无丝毫手足之情,未免心寒气壮。先未及躲,挨了一下重的。萧玉见他不答,第二下又复打到。萧清实忍不住,含泪忍痛,一纵避开,也喝道:“妈才去世,你我同气连枝,患难相依,理应兄爱弟敬,互相顾惜才是。我又没做甚错事,来是人家自己来的,为何打我?”话未说完,萧玉刷刷又接连几下,俱吃萧清连使身法躲开。嗣见他不可理喻,追打不休,意欲拔脚逃出。萧玉嫌他不似往日甘于受责,越发暴怒,低喝一声:“你敢不服我管,往哪里跑!”随着纵身过去,连头夹背,恶狠狠又是一下。萧清也真忿极,闻得脑后风生,将头往侧一偏,跟着身子一矮,转将过来。趁着萧玉一藤条打到门上,使一个叶底偷桃之势,抓住藤杆一拉,夺过手来。底下一腿将门踢开,纵将出去。不想迎面轻脚轻手跑来一个女子,萧清忙往外纵,对方来势也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还算萧清眼快,身子矫捷,身刚纵起,瞥见对面跑来一条白影,喊声:“不好!”百忙中施展萧家内功嫡传,一个悬崖勒马之势,身子往左一横,就势单足往旁边茶几角上一点劲,往右上方斜飞出去。只听锵锒、哗啦、乒乓、哎呀之声响成一片,灵堂内顿时大乱。
原来萧清急于避人,用势太猛,径由来人头上飞过。落时身子朝外,只顾想看来人是谁,不曾留意身后,脚跟正踹在神桌角上,一下将上首一座两尺来高的锡烛台踹翻折断。上半截连同半支残烛掉在地下,下半截翻倒在桌上,将灵前供菜果盘撞坏了好几个。同时萧玉见兄弟居然抢藤夺门而出,不受责打,愈发怒从心起,恶狠狠跟踪飞身追将出来,势子也急。室中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神灯,加上三人一阵纵跑带起来的风势,灯焰摇摇,光景越发昏暗。萧玉正低声喝骂,两眼一花,见萧清纵起,只知怒极前扑,不想前面还有一人。来人也不知是否存心,明明见对面有人,仍往前跑。这一来,两下里都收不住势,恰撞了个满怀。来人又是女子,“哎呀”一声,跌了个屁股墩子。萧玉力大势猛,一把人撞倒,心中一惊,一把没抓住,身反向前一探,吃来人啪的就是一个嘴巴。低声喝道:“你瞎眼了么?”萧玉这才听出是绛雪的声音,不由又慌又喜,哪还再顾别的,忙伸手想去扶时,绛雪已由地上纵起,低喝道:“你这个欺负兄弟的坏人,哪个理你?”说完,转身要走,萧玉悬心了一夜,方欲打完兄弟,再候片时,便硬着头皮再去见瑶仙倾吐心腹。想不到绛雪会来。昨晚曾经托她,料知必有佳音。半边脸打得火辣辣的,也忘了用手去摸。哪知绛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又吃撞了一跌,心中不忿,先打了他一掌不算,还要故意做作,向萧清卖好。萧玉一见绛雪要走,如何肯放,也不顾萧清在侧与否,慌不迭纵步上前,将门拦住,央告道:“好妹妹,是我一时没有看真,误撞了你。我给你赔礼,千万不要见怪。请到屋里坐吧。”绛雪答道:“你撞了我不要紧,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打他?”萧玉道:“妹子你不晓得,一言难尽,人都被他气死,我们去至屋里说吧。”绛雪道:“我知他为人极好,又最尊敬你,妈才死了两天,你就欺负他,我就不依。”
萧玉知道瑶仙最怕物议,哪敢说了昨晚归来,潜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只得急辩道:“我恨他不听教训,想拿藤条吓他,不料他又凶又恶,反被夺去。你看藤条不还在他手里,刚放下么?他仗着向外人学了点本领,哪把我当哥哥的放在心上,将来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还欺得了他?不信你问他去,我刚才打了他一下没有?”绛雪见萧清已将手中藤条放下,刚把碎盘碎碗、断了的烛台一齐捡开,由桌底取了一对完整的烛台换上,一边擦着眼泪,好似伤心已极。情人眼里越发生怜,闻言忙就势跑过去,笑脸柔声问道:“清少爷,大哥打了你么?你对我说,我给你出气。”萧清先听这一对无耻男女的称呼问答,已是伤心忿激,哪里再见得这等贱相。怯于兄威,不敢发作,只鼻子里哼了一声,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里便走,正眼都没看绛雪一眼。绛雪好生无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气又由脊骨缝起,直通到脑门,暗中泪花直转。萧玉仍不知趣,忿忿说道:“妹子,你看他多该死,你好心好意问他的话,他这个背时样子,怎不叫人生气?”绛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萧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来看去,重又卑词请进。
萧清已走,绛雪无法,只得就势下坡,同到萧玉房中,把满腔怨忿,全发放在萧玉一人身上。坐在那里只是数说,又怪他昨晚不该窗下偷听,被瑶仙认为轻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败坏,要和他一刀两断,永不相干。急得萧玉无法,再三央告,托她挽回。绛雪才说出经她一夜苦劝,略微活了点心。“如今才叫我来唤你,半夜无人之时前去。仇人所留女仆已经设法遣走,家中无人,甚话都可说。但是成败在此一举,莫要再和昨晚一样,自寻苦恼。”萧玉一听,立时心花怒放,破涕为笑。又怪绛雪:“这等好音,先怎不说?不然早就跟你走了,岂不害姊姊久等,又来怪我?你耽延时候,这里郝氏父子是奸细,如被闯来看破,如何是好?”边说边忙着穿衣着橇。绛雪拦道:“你忙什么?天还早呢。刚给你把事办好,又怪人了,以后还用我不用?我要怕人,还不来呢。姊姊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来根底,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说出身平常,就是真好,总做过她家丫头。事情不闹穿,大家都好;如果闹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个人来担这恶名,连你都不会沾上。我为你用了这么多心血,不说怎么想法谢我,反倒埋怨起来,好人就这么难做么?”萧玉连忙谢过,又说了些感激的话。绛雪微嗔道:“门面话我不爱听,尽说感激有什么用?这样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担着千斤担子,悄悄冒险跑来,一半自然是为了姊姊,想成全你们,将来配一对好夫妻,但是我的来意还有一半,你知道么?”
萧玉一听,她的话越说越离径。一时误会,以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瑶仙仿效英、皇,来个二女同归。绛雪娟丽聪明,瑶仙与她已是情同骨肉,此举如得瑶仙赞同,未始不是一桩美事。但是瑶仙机智绝伦,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万一姊妹两个商量好了,来试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这一决裂,更难挽回,哪敢轻率从事。便拿话点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无异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报,何况我这一身,业已许给瑶仙姊姊,没齿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来说假话,妹子如有用我之处,还须听她可否。即便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出于她意,不能算我报德。别的身外之物,岂是妹子看得上眼的?”还要往下说时,绛雪见他仍不明白来意,反错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心事本难明言,无奈时机难得,不趁此挟制,少时他和瑶仙一见面,经过昨晚一番做作,此后全是柔情蜜意,两人情分绝比自己还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着急,不禁把心一横,顿足立起,怒道:“你这些话,把我当做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劝姊姊一晚,能有今天么?我把话都说明了,还装不懂,气死人了!”萧玉惶恐,直说自己实在糊涂,不测高深,你我情分无殊骨肉,有什么事,何妨明说呢。绛雪道:“我这事,你就问姊姊,她也极愿意的。我这时候和姊姊一样,只是一条命,不怕害羞了。本来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说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这简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点说定,才朝你说的。别的我也不要报答,只要你帮我说几句话,问个明白。最好叫他同我当面说句话,能如我愿,不要说了,如真嫌我,以后也好死了这条心,专为姊姊出力拼命,报答她全家对我的好处。不管行不行,请你以后少拿出哥哥的威风欺压人家。莫看你比他大几岁,要照为人来说,你哪一样也不如他呢。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萧玉闻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属意兄弟已久,情发于中,不能自制。暗忖:“她两姊妹如能变为妯娌,真再合适不过。无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顺,内里固执。从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对于瑶仙落漠无礼。便自己不爱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连遭打骂。如若日后软硬兼施,连劝带逼,或者尚可。当时要他吐口应允,必更说绛雪无耻贱婢,不屑答理。甚至还会说出全家遭惨祸,便命婚媾,丧心病狂,何以为子等等不中听的话,抬出一大篇道理来,叫人无话可答,岂非自找无趣?”想婉言回复,姑且从缓,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将来成为连理。话刚说了一半,绛雪冷笑道:“我也随姊姊读过两年书,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各有志,勉强的事,漫说不成,就成,有什么意思?就拿你这人说,品行学问,武功聪明,一无可取,哪点配得上我姊姊?不就是看你用情专一,对她至诚,将来不致负心这一点么?我只要你代我问两句话,好定我的心志。也不是非他不可,决不强求。说到就算你报答了我。不成我认了,以丫角终老,决不怪谁。天已快到时候,只管耽搁怎的?”萧玉见她意甚坚决,只得应了。忙往后屋去寻萧清时,谁知萧清见绛雪夜间到此,行踪诡秘,入室不走,疑有什么奸谋,早回到堂屋,窃听了个大概,咬牙切齿,暗骂:“天下竟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女子,漫说我不会娶妻,就娶也不会要你。”见乃兄走出,知要寻他麻烦,忙往黑影里一闪。萧玉刚进后屋,绛雪也悄悄跟了尾随在后,意似暗中探听萧玉去做说客,是否为她尽心。萧玉忙着去会瑶仙,巴不得早点说定好走。他以为兄弟定在后进暗室中哭泣,绛雪又一意尾随萧玉,二人全未看见外屋板壁间藏的有人。萧清知道兄长天良已丧,难免威逼纠缠,又要怄气,趁二人入内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门外,纵身上屋,再由屋顶施展轻功,踏着积雪,绕到后进屋上待了一会儿,侧耳往下静听。萧玉是由后屋又找向前面,萧清知他早就想走,后门未关,便轻轻纵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里掩了进去,仍藏在灵堂隔壁屋内,偷偷听乃兄动静。
这一来,萧玉的心二次又凉了半截,忍不住颤声连喊了两次姊姊。瑶仙理也未理。还是绛雪看不过去,朝他使了个眼色,手朝门外一指,故意说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深夜之间,好些不便,房后又睡有一个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伤透,人更受了大伤,明早还有不少要紧事。你容她早点安歇,莫要逗她多伤心了,快些请回去吧。”萧玉见绛雪暗示神情似有话说,虽然将信将疑,但是事已闹僵,除了望她转弯,别无挽回之望。既然这等说法,再如不走,岂不把自己那一种深怜密爱之意,越发打消个净?忙答道:“妹妹说得对,我真该死。只顾看着姊姊生气,多心着急,忘了请她安歇了。”说罢,又对床上低喊道:“姊姊呀,只求你多多保重玉体,不要伤心,我就身遭横死,也是甘愿,请早安歇吧。”瑶仙还是不睬。萧玉无法,只得叹了口气,随着绛雪启门走出。到了堂前,悄对绛雪道:“我来时心急,只顾着先看望姊姊,没顾得先向妈的灵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于此。妹妹稍待片该,容我叩几个头吧。”绛雪道:“后屋有人,虽然被我将穿堂屋锁断,不会闯出,到底担心,你改天再来,不是一样?”萧玉凄然落泪道:“我此时方寸已乱,万念全灰,知道能来不能?一则我们两家这么深的情分,妈是长辈,礼不可缺;尤其妈最爱我,视如亲生。今天姊姊这样错怪冤枉,妈阴灵不远,必能鉴我真诚,何况妈临终之时又有遗命。向她祷告祷告,也许冥中默佑,托梦给我姊姊,叫她回心转意。既是后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随说,早抽三支本村自制的棒香点上,跪在灵前,低声祈祷起来。
绛雪原知瑶仙故狠心肠,有意做作,欲擒先纵,给他一个下马威,以便激其同仇敌忾,永无反顾。见他如此情痴,也觉不忍,只得听之。强催着萧玉祷罢起身,故意先开正门走出,看了看四外无人,才缩回来引送萧玉。到了门外,将门反掩,一同走到墙角雪堆后面,立定说道:“大表哥,你怎么这么呆?你还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亲,妈是为谁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这女婿更比半子还重。她既以终身相许,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担子,还不是望你能分担一半么?实不相瞒,她从妈死后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见你来,又气又急,如非怕人看破,还几乎要叫我到你那里去呢。谁知好容易把你盼来,进门时那么莽撞,已经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门闯进,既不问妈何时故去,身后事怎么办;已听我说她睡了,也不问问她身子好不好,吃东西没有,睡着没有,人怎么样。仿佛我家大人已死,百无顾忌,闯进她的卧房。见她面朝里睡,不理不睬,三岁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气。就该先赔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说才是。你却不管青红皂白,夜入深闺有无嫌疑,过去动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这样乱来,那还有不多心伤感的道理?这是你自己把一桩成了的好事,闹和稀糟,怨得谁来?”
萧玉吃绛雪数说了一顿,悔恨之余,满拟必有下文,一听到末句,并无可以转弯的话。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没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错在粗鲁大意。姊姊听你的话,好歹给我出一个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尽。”言还未了,绛雪冷笑道:“无怪姊姊看你无用。话还用明说么?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劝得转的事。我已明点给你,就不立时去做,也该有句话,我才好说。一来就死呀活呀的,全没一点丈夫气,莫说姊姊,连我也听不惯这个。心坚石也穿,人只要肯真心着意去做,没有不成之理。一味装疯卖呆,连句话都换不出,这样还说什么?”萧玉前后一思索,忽然省悟,瑶仙意思是要他同报母仇,不禁吓了一大跳。当时只顾挽回情人的心,并未细想,脱口答道:“你说的话,我明白了。我还当姊姊真恨我呢,原来如此。请你转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只管放心。但是一样,自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为公的来说,我虽为她不惜百死,无如聪明机智都不如她。既然敌忾,理应同仇,和衷共济,随时密商,以她之长,济我之短,方有成功如愿之望。为私的说,我二人从小一处长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遗命,订此良姻,虽未过门,也算得是个患难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样,孤苦惨怛,言之伤心。她还幸而有你这样一个同心同德、休戚与共的妹妹;我表面上有个同胞兄弟,说起来总算比她多一骨肉之亲,实则心情两异,迥不相谋。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仿佛理所当然。看来我还不如她呢。如今就把报仇一节,作为没有此事,也该日夕聚首,相敬相怜才是;如若转而忧谗畏讥,动辄害怕,不敢相见,只恐仇没报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请妹妹务必代达,说我有她则生,无她则死,今生今世,永为臣仆。只要她一说出口,天塌下来,也敢应承。只求她在大仇未报以前,随时定约把晤,千万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尽了。”绛雪听萧清和他面奉心违,暗自惊急。等他说完,笑答道:“你老是爱表白,看这一套话说了多少死字呀。你暂且请回家去,这些话我定给你带到。听与不听,却在乎她了。”萧玉发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只要帮我多说好话,没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劳你点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听你一个信。哪怕人不出来,给我一个暗号呢。今日连愁急带伤心苦熬了一整天,得点实信回去,也好睡个把时辰的安心瞌睡呀。”绛雪便问:“这个暗号如何打法?”萧玉道:“她如回心答应,你随便拿件杯盘碗碟之类掷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绛雪笑道:“你真痴得可怜。他对我就不……”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转身就走。萧玉不明言中之意,只当她指的是瑶仙,话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声急问:“妹妹,你说什么?”绛雪急答:“我晓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连我也不理你了。”
萧玉不敢再说,只得抢口说了句:“多多拜托。”退了下来。因绛雪暗号示意不否不诺,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会儿。忽见绛雪走到门前,回身将手连挥,意似催走,不再回复。暗忖:“今晚我真呆了。这里住房都没墙垣,正好假装回去,等她进屋再绕转来,到窗底下听她二人背后真话,一听便知,不比得她暗号还强得多么?”念头转定,先把手一挥,朝来路走去,先绕到房侧,见灵堂灯光一明一暗,瑶仙窗上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闪过,知已进房,没有留神自己。慌不迭提气轻身掩到瑶仙居室窗下,侧耳静听。二女语声细微,隐闻瑶仙在内悲叹,绛雪在旁劝解,只听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风透体,脊骨冰凉,牙齿又不争气,偏在此时捉对儿上下厮击,震震有声,怎么也忍不住。惟恐二女发觉,再一弄巧成拙,更难挽回。急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似要迸出腔子外来。越急心越不定,两耳更失效用,枉自惶惶,无计可施。后来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条小缝。刚凑上去,要往里探看,忽听瑶仙在屋里唤道:“绛妹,你听窗外好似有人一样,快看看去。真是越闹越不成样了。”随听绛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声音。这半夜三更,哪有这样下流没品行的?被人看见,捉住还有命么?明天还要早起,请姊姊早点安歇养神吧。”
萧玉在外,哪敢往下再听,没等说完,早吓得提心吊胆,接连几蹿,逃了开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窥,避开正面,先在房侧躲了一会儿,不见人出。探头外视,瑶仙室内灯光已灭,声息全无,知道冰雪业已冻结,自己轻功不曾学好,踏行有声,不敢再作流连。心中一酸,越觉通体冰凉,彻骨寒心,冷不可当。怀着满腹悲酸,思绪万千,对着瑶仙卧房虚抱了几抱,四顾茫茫,凄然暗叹了一声。眼泪流到脸上,面皮微动,觉着有些发皱,举袖去擦,冰凉挺硬,袖已冻僵。只得把一双冻手搓热,露出一张无人见怜的哭丧脸,往回就跑,随跑随想,暗忖:“二女所说之事,何等机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轻我,怎会吐露只字?分明念切亲仇,故意用激相试,好使我同心协力,锐身患难。尤其是当面说明婚嫁,不做丝毫儿女于羞态,可见倾心已久。只怨恨自己痴顽,全不体贴她的处境伤心,情热莽撞,不会温存。易地而居,便自己换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这样,恐也难免误会心寒,怎能怪她生气?话虽句句责备,而眉目之间隐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辩白的话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语气神色。直到她气极,下了逐客之令,我虽满腹心曲,竟未说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绛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转弯的路。自己听出心事,就该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个鼻孔出气,话已说到这等分上,偏还要听什么壁脚,探什么背后言语。她那么冰雪聪明,耳目何等灵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无疑。其实越是责备,倒显情重,任她数说,并不妨事。依这样讥斥几句,就此熄灯不理,又说自己是个没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势,却是可虑至极。”这一疑虑,念头不由又转到坏处,想道:“彼此从小长大,早种情根。今日瑶仙家遭惨祸,自己还不是无独有偶,和她一样遭祸丧母?照着素日情分,理应相慰相怜才是。这样大雪寒天,始而闭户坚拒,任我僵立风雪之中,闭门不纳;后来勉强开门进去,先是向壁不理,继而尽情责问,全无一点慰藉,终仍逐诸大门之外。后来窗下偷听,休说名分已有宿定,即便算我越礼,也由于爱深情急所致,倘有三分爱怜,或命绛雪重出慰勉,或是故露口风。她不想只要暖室绣户中吐个一句半句,这风雪中的可怜人便可安心适意,免却无限烦恼忧疑。她不但视若路人,反说得人那么不堪,就此熄灯绝决,薄情一至于此。以后更不知她理我不理,真要决裂,还有什么想头?”越想越伤心,不禁又哑声痛哭起来。哭不几声,念头匆忙转到好上。又觉瑶仙深情内蓄,言行皆寓有深意,为了激励自己卧薪尝胆,不得不尔。自己不过受点冻,她这时人去后的伤心,恐怕还要更甚。不禁又起了爱怜,急得低声直喊:“好姊姊,你今日人已吃了大亏,千万不要再伤心啊!”念头忽一转到坏上,又把“好狠心的姊姊”叫了无数。
似这样时悲时喜,时忧时恨,神态怔忡,心情摇摇,也不知如何是好。在雪上滑行,快两步,慢两步,想着心思自言自语,独个儿尽在捣鬼,不觉到了自家后门。本就满腹悲忿牢骚,一看居室内透出灯光,更有了气。暗怪乃弟不知事务,出时再三叫他只留灵前神灯,这般夜深将灯点起引了人来,岂不又遭指摘?本就有气,正待发作,才一走进,便听兄弟送人往前门走出。由暗室中掩到灵堂探头往外一看,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紧邻郝潜夫,不由吓了一大跳。尚幸心存顾忌,入门时没有张扬,又在暗室之中走出,否则岂不正被撞破?就这样,也拿不准潜夫来时早晚,机密泄露也未。一着急,把当晚的满腔怨毒全发在乃弟身上,暗忖:“事已至此,不泄露还可饶他,如由他口里吐出机密,反正清议难容,非重重收拾他不可。”当时忿极,怒气冲冲掩进房中坐下,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顿才能出气。总算萧清运气还好,萧玉到时,刚巧潜夫起身。萧玉悲忿急怒一齐交加,昏忿心粗,没有跟出偷听,竟被萧清几句言语遮饰过去,以为真个无人知晓。萧玉尽管怨气难消,天良犹未丧尽,自知所行所为不合轨道,加以做贼心虚,惟恐闹起来别生枝节,未操同室之戈,只怒声斥责了几句,便往床上卧倒。又把心上人所说的话重又反复玩味,似着了魔一般,不住辗转反侧,短叹长吁,恨一阵,爱一阵,喜一阵,愁一阵。最终觉出如要挽回情爱,与意中人比翼双栖,不问今晚种种说话举动是真是假,非代她锐身母仇,决然无望。只要能将仇人杀死,即使她真个变心薄情,也能挽回。如若故意激将,正可增加情爱。越想越对,方觉还有转机,猛又想道:“报仇之事大不容易。萧逸是全村之主,人望所归。以下弑上,即使侥幸成功,村人定动公忿,休想活命。全村的人都把瑶仙认为遗孽祸水,岂有不疑心到她之理?况且萧逸内外武功均臻极顶,灵敏非常。连那三个小儿女都不是随便能对付的。纵然甘冒不韪,灭伦背叛,身子先近不了,如何行刺?要想乘他教武,身子挨近时骤出不意,下手暗算,萧逸又得过祖先嫡传,长于擒拿,奥妙非常,不论旁刺侧击,敌人手略沾身,不被擒住,便被点倒。众目昭彰之下,就是得手,踪迹败露,也跑不脱。无论昼夜、明暗下手,均如以卵投石,一触即碎,真比登天还难。不办吧,情人的心又无法挽回。”怎么想,也打不出主意,闹得一夜不曾合眼。天亮便起来,等人筹办乃母身后之事。
萧清看出他受了瑶仙挟制,必然心怀不善,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萧玉色令智昏,不但对乃弟毫无怜惜,反因昨晚之事迁怒,拿他出气。一起床,便厉声呼斥,借故喝骂。稍辩一两句,便动手打。因是大年初二,执事人等差不多头晚都补除夕的缺觉,加上痛恶死人,心中不愿,挨到正午,才行陆续前来。郝老夫妻原是热肠相助,因昨晚潜夫回去一说,天生疾恶如仇性情,如何容得。如非乃子已经答应了萧清,不为泄露,更恐引起箕豆相煎,萧清吃了萧玉苦头,几欲过去当众宣示,大大打骂一顿,才快心意。背后尚且恨得如此,见了本人,怎忍得住,只好不去。到了傍午,潜夫才到萧家略为敷衍,推说二老晚间受寒感冒,不能前来。萧玉本和他不对,此时正盼早点事完天黑,好去崔家畅叙幽情,潜夫又是面对兄弟说话,乐得装未听见。郝老夫妻生病不来,更省絮贴,就此忽略过去。这些人一来晚不要紧,萧清却吃足了苦头,被萧玉骂前骂后,无可奈何,便去灵前抚棺大哭。到了人来入殓之时,萧玉虽然色令智昏,毕竟母子天性,也免不了一场大恸。萧清更不必说,众人都知他年幼可怜,齐声劝勉,方得少抑悲哀。
潜夫看他成礼之后,乘着萧玉不在眼前,悄问夜来之事。萧清知道隐瞒不住,只得说了个大概。潜夫暗忖:“乃兄为人无异禽兽,他却天性纯厚,弟兄二人如在一起,就不受害,也必受他人连累。父母昨日已经劝过,就这样劝他移居师父家中,未必肯去。还是禀告师父,由他做主,唤去相依才好。”当下也不说破,见萧玉走来,又宽慰萧清几句,便即辞去。回家换了雪具,跑到萧逸家中,将他弟兄之事和盘托出。萧逸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伯祖嫡裔只此一支,便多不好,也应保全,何况还有一个好的。清侄灵慧,尚有至性,由我教养成人,自不必说。就是玉侄,他和瑶仙未始不是一双佳偶,年轻人身落情网,无可顾忌,自是难免。若说他们狼子野心,志存叵测,决无此大胆。纵敢犯上作乱,事情也万办不到。他两人既然心许已久,又有两家母氏遗命,等过百期,索性由我做主,给他们行聘,服满成婚好了。至于苟且一层,瑶仙平日颇有志气,昨日我见她甚是哀毁,便玉侄非人,她也决不肯以身蒙垢,永留终身之玷。不过他们平日情爱甚厚,同遭惨变,难免彼此相爱相怜。又因村人厌恶乃母,难免迁怒遗孤,不敢公然来往,只好背地相见,哪知这样嫌疑更重。玉侄昨晚尚且前往,以后自不免时常偷会。你既发觉,务要装作不知,切忌传扬。须知玉侄不肖,尚有清侄可以继承。崔、黄两家至戚,却仅此一个孤女,若使羞忿不能立足,无论死走逃亡,或激出甚别的变故,均使我问心不安。只等初六灵柩出屋,便将清侄招来与我同住。玉侄之事,只要他们发情止礼,不致荡检逾越,到时明订婚礼也就罢了。”潜夫哪知萧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复仇遗命,因看仙人面上,意欲委曲求全,故意说她不会有甚异图,日后暗中设法挽救。闻言颇不谓然,因未拿着逆谋把柄,不便深说,由此便留了神。不提。
萧玉因潜夫始终对他不理,想起昨晚之事,大是疑心。人去以后,强忍忿恨,勉强上完夜供,将萧清唤至房内,把门一关,拿了一根藤条,厉声喝问:“到底昨晚有无泄漏机密?”萧清从小挨打受气,积威之下,神色未免慌张,才说一句:“哪有此事?”萧玉便刷的一藤条打向身上。萧清虽然小好几岁,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力也较大,只是敬他兄长,一味恭顺,并非真个不敌。见他家遭惨祸,母死在床,停尸未殓,竟然背礼忘亲,去寻情人私会,昨晚神情言语均似受了蛊惑,欲谋不轨,已是老大不以为然。日里既未尽哀,夜来又复欺凌弱弟,一言不合,持鞭毒打,全无丝毫手足之情,未免心寒气壮。先未及躲,挨了一下重的。萧玉见他不答,第二下又复打到。萧清实忍不住,含泪忍痛,一纵避开,也喝道:“妈才去世,你我同气连枝,患难相依,理应兄爱弟敬,互相顾惜才是。我又没做甚错事,来是人家自己来的,为何打我?”话未说完,萧玉刷刷又接连几下,俱吃萧清连使身法躲开。嗣见他不可理喻,追打不休,意欲拔脚逃出。萧玉嫌他不似往日甘于受责,越发暴怒,低喝一声:“你敢不服我管,往哪里跑!”随着纵身过去,连头夹背,恶狠狠又是一下。萧清也真忿极,闻得脑后风生,将头往侧一偏,跟着身子一矮,转将过来。趁着萧玉一藤条打到门上,使一个叶底偷桃之势,抓住藤杆一拉,夺过手来。底下一腿将门踢开,纵将出去。不想迎面轻脚轻手跑来一个女子,萧清忙往外纵,对方来势也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还算萧清眼快,身子矫捷,身刚纵起,瞥见对面跑来一条白影,喊声:“不好!”百忙中施展萧家内功嫡传,一个悬崖勒马之势,身子往左一横,就势单足往旁边茶几角上一点劲,往右上方斜飞出去。只听锵锒、哗啦、乒乓、哎呀之声响成一片,灵堂内顿时大乱。
原来萧清急于避人,用势太猛,径由来人头上飞过。落时身子朝外,只顾想看来人是谁,不曾留意身后,脚跟正踹在神桌角上,一下将上首一座两尺来高的锡烛台踹翻折断。上半截连同半支残烛掉在地下,下半截翻倒在桌上,将灵前供菜果盘撞坏了好几个。同时萧玉见兄弟居然抢藤夺门而出,不受责打,愈发怒从心起,恶狠狠跟踪飞身追将出来,势子也急。室中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神灯,加上三人一阵纵跑带起来的风势,灯焰摇摇,光景越发昏暗。萧玉正低声喝骂,两眼一花,见萧清纵起,只知怒极前扑,不想前面还有一人。来人也不知是否存心,明明见对面有人,仍往前跑。这一来,两下里都收不住势,恰撞了个满怀。来人又是女子,“哎呀”一声,跌了个屁股墩子。萧玉力大势猛,一把人撞倒,心中一惊,一把没抓住,身反向前一探,吃来人啪的就是一个嘴巴。低声喝道:“你瞎眼了么?”萧玉这才听出是绛雪的声音,不由又慌又喜,哪还再顾别的,忙伸手想去扶时,绛雪已由地上纵起,低喝道:“你这个欺负兄弟的坏人,哪个理你?”说完,转身要走,萧玉悬心了一夜,方欲打完兄弟,再候片时,便硬着头皮再去见瑶仙倾吐心腹。想不到绛雪会来。昨晚曾经托她,料知必有佳音。半边脸打得火辣辣的,也忘了用手去摸。哪知绛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又吃撞了一跌,心中不忿,先打了他一掌不算,还要故意做作,向萧清卖好。萧玉一见绛雪要走,如何肯放,也不顾萧清在侧与否,慌不迭纵步上前,将门拦住,央告道:“好妹妹,是我一时没有看真,误撞了你。我给你赔礼,千万不要见怪。请到屋里坐吧。”绛雪答道:“你撞了我不要紧,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打他?”萧玉道:“妹子你不晓得,一言难尽,人都被他气死,我们去至屋里说吧。”绛雪道:“我知他为人极好,又最尊敬你,妈才死了两天,你就欺负他,我就不依。”
萧玉知道瑶仙最怕物议,哪敢说了昨晚归来,潜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只得急辩道:“我恨他不听教训,想拿藤条吓他,不料他又凶又恶,反被夺去。你看藤条不还在他手里,刚放下么?他仗着向外人学了点本领,哪把我当哥哥的放在心上,将来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还欺得了他?不信你问他去,我刚才打了他一下没有?”绛雪见萧清已将手中藤条放下,刚把碎盘碎碗、断了的烛台一齐捡开,由桌底取了一对完整的烛台换上,一边擦着眼泪,好似伤心已极。情人眼里越发生怜,闻言忙就势跑过去,笑脸柔声问道:“清少爷,大哥打了你么?你对我说,我给你出气。”萧清先听这一对无耻男女的称呼问答,已是伤心忿激,哪里再见得这等贱相。怯于兄威,不敢发作,只鼻子里哼了一声,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里便走,正眼都没看绛雪一眼。绛雪好生无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气又由脊骨缝起,直通到脑门,暗中泪花直转。萧玉仍不知趣,忿忿说道:“妹子,你看他多该死,你好心好意问他的话,他这个背时样子,怎不叫人生气?”绛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萧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来看去,重又卑词请进。
萧清已走,绛雪无法,只得就势下坡,同到萧玉房中,把满腔怨忿,全发放在萧玉一人身上。坐在那里只是数说,又怪他昨晚不该窗下偷听,被瑶仙认为轻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败坏,要和他一刀两断,永不相干。急得萧玉无法,再三央告,托她挽回。绛雪才说出经她一夜苦劝,略微活了点心。“如今才叫我来唤你,半夜无人之时前去。仇人所留女仆已经设法遣走,家中无人,甚话都可说。但是成败在此一举,莫要再和昨晚一样,自寻苦恼。”萧玉一听,立时心花怒放,破涕为笑。又怪绛雪:“这等好音,先怎不说?不然早就跟你走了,岂不害姊姊久等,又来怪我?你耽延时候,这里郝氏父子是奸细,如被闯来看破,如何是好?”边说边忙着穿衣着橇。绛雪拦道:“你忙什么?天还早呢。刚给你把事办好,又怪人了,以后还用我不用?我要怕人,还不来呢。姊姊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来根底,只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说出身平常,就是真好,总做过她家丫头。事情不闹穿,大家都好;如果闹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个人来担这恶名,连你都不会沾上。我为你用了这么多心血,不说怎么想法谢我,反倒埋怨起来,好人就这么难做么?”萧玉连忙谢过,又说了些感激的话。绛雪微嗔道:“门面话我不爱听,尽说感激有什么用?这样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担着千斤担子,悄悄冒险跑来,一半自然是为了姊姊,想成全你们,将来配一对好夫妻,但是我的来意还有一半,你知道么?”
萧玉一听,她的话越说越离径。一时误会,以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瑶仙仿效英、皇,来个二女同归。绛雪娟丽聪明,瑶仙与她已是情同骨肉,此举如得瑶仙赞同,未始不是一桩美事。但是瑶仙机智绝伦,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万一姊妹两个商量好了,来试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这一决裂,更难挽回,哪敢轻率从事。便拿话点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无异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报,何况我这一身,业已许给瑶仙姊姊,没齿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来说假话,妹子如有用我之处,还须听她可否。即便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出于她意,不能算我报德。别的身外之物,岂是妹子看得上眼的?”还要往下说时,绛雪见他仍不明白来意,反错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心事本难明言,无奈时机难得,不趁此挟制,少时他和瑶仙一见面,经过昨晚一番做作,此后全是柔情蜜意,两人情分绝比自己还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着急,不禁把心一横,顿足立起,怒道:“你这些话,把我当做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劝姊姊一晚,能有今天么?我把话都说明了,还装不懂,气死人了!”萧玉惶恐,直说自己实在糊涂,不测高深,你我情分无殊骨肉,有什么事,何妨明说呢。绛雪道:“我这事,你就问姊姊,她也极愿意的。我这时候和姊姊一样,只是一条命,不怕害羞了。本来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说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这简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点说定,才朝你说的。别的我也不要报答,只要你帮我说几句话,问个明白。最好叫他同我当面说句话,能如我愿,不要说了,如真嫌我,以后也好死了这条心,专为姊姊出力拼命,报答她全家对我的好处。不管行不行,请你以后少拿出哥哥的威风欺压人家。莫看你比他大几岁,要照为人来说,你哪一样也不如他呢。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萧玉闻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属意兄弟已久,情发于中,不能自制。暗忖:“她两姊妹如能变为妯娌,真再合适不过。无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顺,内里固执。从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对于瑶仙落漠无礼。便自己不爱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连遭打骂。如若日后软硬兼施,连劝带逼,或者尚可。当时要他吐口应允,必更说绛雪无耻贱婢,不屑答理。甚至还会说出全家遭惨祸,便命婚媾,丧心病狂,何以为子等等不中听的话,抬出一大篇道理来,叫人无话可答,岂非自找无趣?”想婉言回复,姑且从缓,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将来成为连理。话刚说了一半,绛雪冷笑道:“我也随姊姊读过两年书,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各有志,勉强的事,漫说不成,就成,有什么意思?就拿你这人说,品行学问,武功聪明,一无可取,哪点配得上我姊姊?不就是看你用情专一,对她至诚,将来不致负心这一点么?我只要你代我问两句话,好定我的心志。也不是非他不可,决不强求。说到就算你报答了我。不成我认了,以丫角终老,决不怪谁。天已快到时候,只管耽搁怎的?”萧玉见她意甚坚决,只得应了。忙往后屋去寻萧清时,谁知萧清见绛雪夜间到此,行踪诡秘,入室不走,疑有什么奸谋,早回到堂屋,窃听了个大概,咬牙切齿,暗骂:“天下竟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女子,漫说我不会娶妻,就娶也不会要你。”见乃兄走出,知要寻他麻烦,忙往黑影里一闪。萧玉刚进后屋,绛雪也悄悄跟了尾随在后,意似暗中探听萧玉去做说客,是否为她尽心。萧玉忙着去会瑶仙,巴不得早点说定好走。他以为兄弟定在后进暗室中哭泣,绛雪又一意尾随萧玉,二人全未看见外屋板壁间藏的有人。萧清知道兄长天良已丧,难免威逼纠缠,又要怄气,趁二人入内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门外,纵身上屋,再由屋顶施展轻功,踏着积雪,绕到后进屋上待了一会儿,侧耳往下静听。萧玉是由后屋又找向前面,萧清知他早就想走,后门未关,便轻轻纵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里掩了进去,仍藏在灵堂隔壁屋内,偷偷听乃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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