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直上八千寻 荀兰因罡风消毒火 飞行九万里 齐霞儿阴岭拜枯仙
2022-10-16 20:43:05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初意昔年父亲曾访枯竹老人,均未肯见,借宝之事,必最艰难。及至赶到山阴一看,那无终岭乃大荒山阴最高寒的所在,穷阴凝闭,上有万年不消的积雪坚冰,云迷雾涌,亘古不开。适自数千里外所见,天边浓云密雾,便是此岭。双方素无渊源,对方又住在这等荒寒阴森之地,心性乖僻,不通人情,可想而知。心方疑虑,哪知事情大出意料。枯竹老人住在半岭山坳之中,地图草率,只有简略途向,并不详细。那岭又高又大,岔道甚多,歧路纵横,上下密布,到处都是危崖幽谷。最奇的是外观大同小异,全差不多,内里却是移步换形,形态奇诡,险峻幽深,穷极变化,无一雷同。使人置身其间,神眩目迷,无所适从。尤其老人所居,更是曲折隐秘,多细心的人也难找到。霞儿又首次到达,见岭上径路回环,暗忖:“这洪荒以来,亘古未辟的东荒岭,怎会有这些天然山径?”心中奇怪。正待上去,忽听脚底不远有人唤道:“小姑娘,岭上乃东天青帝之子巨木神君宫阙,冒犯不得。你虽不至于到顶上去,照你这样走法,难保不误越灵境禁地。就是你能够脱身,何苦怄这闲气呢?此外全岭只我一人,自来无人寻我,我也不肯见人。境物又极荒寒,那神君比我还怪,无可游观之处;就有,你也去不得。幸我刚睡醒回来,怜你这好资质,故以好意相告。如是无心经此,年轻人一时好奇,意欲登临,或是误信人言,间关来此,有所希图,这两样,全办不到。最好听我的话,回去吧。”
霞儿听那语声柔嫩,说得又慢,宛如两三岁婴儿。乍听甚近,细一听,竟听不出相隔多远,语气却极老到。知道此山只枯竹老人一人在此隐居,那青帝之子,更是闻所未闻,料无他人。闻声立即停步,侧耳恭听。听完才躬身答道:“赐教的可是枯竹老仙么?”那婴儿口音好似奇怪,微“咦”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难道是来寻我的么?”霞儿暗忖:“久闻大荒二老最善前知,三万里内事,略运玄机,了如指掌。就说父亲行法隐秘,颠倒五行,也只隐得前半一段。自己连越卢妪所设关口,连与水怪争斗,怎会不知来意?当是明知故问。”心中寻思,随答道:“弟子乃峨眉山凝碧崖齐真人之女霞儿,奉家父母之命,远越辽海,专诚拜谒,敬乞老仙指示去仙府的途径,以便趋前拜见,实为感谢。”说完,对方停了一停,忽笑答道:“你是齐漱溟道友的令爱么?我因生性疏懒,隐此千余年,总共看过四次外人。每一入定,至少便是二十四年。最多时,还有把两三次并在一起,借着入定,到人间走上一遭的。遇到这等入定时,便和死了一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三十年前,令尊三次访我,正值我寄神人世,均未得晤。在我实是不知,在他人却必道我夜郎自大,有意倨傲了。
“我那次到人间去,也因劫数将临,欲往人间多积善功,以谋挽盖。去时,以为我身外有三十六根神竹禁制,外设天玑迷阵,外人万难侵入害我法身。再者,素少交游,向来无人寻我,决可无害。可是临行之时,一占算,竟然有人来此,我这一切防备,并阻他不住。明有应劫的克星到来,却又吉凶不能前定,大是忧疑,非有此行,又不能借以免祸,为难了一阵。继想与其在彼等候劫数,倒不如宁失去这千余年修炼的法身,留得元神,再世仍可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奈何,只得仍是神游,转向人世。等我修完外功,重回故土,看见壁上留书,再一推算,那来应劫的克星竟是令尊。如换旁人,他为迷阵所隔,算不出主人行径,三次不见,疑我有心拒绝,必定为难,决不善罢。我那神竹禁制,与法体休戚存亡,息息相关。何况身侧又有几件宝物,易启外人觊觎。等他看出底细,我那法体已为所坏,无法挽救了。尤可怕的是,别人即使因我不见,心怀忿恨,强欲闯入,想破我那迷阵禁制,也未必有此法力。惟独令尊已尽得长眉真人真传,破我禁法并非不能。当时吉凶祸福,系于来人一念转移之间。我又行时疏忽,忘在阵外留下谢客入定告白,端的危急。事后想起,还自心惊。
“因我以前性小好胜,阵法阴险,步步设伏。又因防护法身念切,行法太狠,只要误入阵地,立蹈危机,就当时不死,也被困在阵内,非我功成归来,不能脱身。另外又设有颠倒迷踪之法,外人休想看破。令尊只知我隐居避地,不肯见人,没料到行法这么狠。他第三次到时,稍微疏忽,已将埋伏触动,如非法力高强,还几乎受了重伤。头两次在谷外传声相唤,未听回应。这第三次来,见第二次所留书信仍在原处,心疑主人他出,想到谷中查看人在与否,又是这等光景。我又著名乖僻,不近人情,这等行径,分明是不屑与来人相见。始而置之不理,继又暗下毒手,任换是谁,也必不肯甘休。令尊偏是大度包容,未以为意,只在阵外绝壁上留字劝诫。大意是:素昧平生,本不应无故拜谒。但是同是修道之士,声应气求,仰慕求见,并还怀有一得之诚,来共切磋,并非恶意。独善其身,不肯见人,原无不可。人各有志,尽可明言,何必以恶作剧相加,拒人千万里外?如换旁人,必成仇敌,即便当时不胜,也必长此纠缠。本心为求清静,岂不为此转多烦扰,适得其反?写罢,便自走去。最令人佩服的是,他走不久,我便回来,刚一看完,壁上留书便已隐去。我甚侥幸感愧,未能寻他一致歉诚。一则,我隐此以前,曾发宏愿,欲以旁门成道,为后人倡,许下极大善功。而外人只当我隐居在此,为人乖僻。实则内外功行并重,修持至苦。每隔些年,便以元神转世,去往人间修积。与山阳卢家老魅行事大不相同,在我宏愿未完以前,本身决不出谷一步。二则,令尊乃高明之士,一教宗主,道法高深,当时不曾看破,事后必已知悉,何必多此蛇足?心却望他再来一晤,惜未宠临。今日刚由人间归来,功行将完,只准备应付那最后一关。以前同道只三两人,内有一人已然化友为敌,余者也不常见。正苦无可共语,忽见大姑娘到来,不胜高兴。
“此山远在东天极地,世传山海经即有记载。传说山海经乃周穆王时仙人遗著,仙人名白一公,曾为穆天子御,后遂讹为伯益所作。本是道书,共分三卷五十四篇。如能得到,照书精习,可成地仙。自鬼谷以后,师弟相传,往往以门人不肖,不肯尽授,逐渐失传。得中卷者,仍可长生。周亡秦兴,始皇无道,复欲妄冀仙业,万金重赏,百计千方访寻天下。探知东岳泰山有一无名的樵子,得有中下二卷,正在日夕勤习,道还未成。于是假名东封,用妖人史鹅之计,前往篡取。因那无名樵子道已修成,十之四五非水火刀兵所能伤害,又恐事后复仇,便预先掘下陷阱,暗使妖法,备就无字丰碑。然后召那樵子前来,待以国师之礼,令其将书献出,君臣同修上寿。樵子自恃始皇不能杀他,怒骂不允。始皇已知他书藏所居洞壁之中,怒极之下,也没详细追问,便照预计将他捆绑,投入阱内,再把没字碑镇压其上。樵子发觉那碑中空,藏有禁制之符,才知无幸。情急求免,便在地底急喊:‘洞壁所藏,只有下卷,略载灵草产地以及制炼之法,余者多是山海鸟兽虫鱼之类,无甚用处。中卷因防始皇要来攘夺,早命爱子携往海外神山。’始皇闻呼,忙命起碑放出。妖人史鹅忽然心生奸计,奏称禁制发动,丰碑难移,势已无及,并且擒虎容易放虎难,一出必为大患。始皇方一踌躇,史鹅已将禁法催动,樵子便死在地底,没有声息。果在洞壁内找到下卷十八篇,中卷仍遍搜不获。
“不久,史鹅忽然遁去。始皇大怒,已是无可如何。因那下卷十八篇俱是虫书古篆,不知就里,只有李斯能解。始皇天性猜疑,惟恐内中尚有修炼之法,被李斯先识了去,如法修炼,采药长生,便命李斯改易篆书。同时另行抄录,颠倒字迹次序,藏起原本。心犹未以为稳,日常选录书上单字,叫李斯逐字释明。等全本认熟以后,再暗取原本一对照,果然只有药名。失望之余,犹幸得药可以长生。便把平日随侍心腹召来,问其谁肯为他冒涉风涛,往三神山采药,寻觅中卷道书。心腹人中有一徐福,人极机智,东封之行,原随同往,备知底细,立告奋勇。始皇自是欣慰,仗着书已记熟,又留有一册有释文的副本,便把正本交他,以便访中卷时辨别真假;还可假托徐福避罪逃往,设计骗取。徐福深心别具,推说神人喜洁,采药必须童贞,又选了许多童男女带去,由此不归。那下卷,真正玄门中人无甚大用,因此不传。改本又经始皇把紧要的两页默记于心,不留一字。
“此山相隔中土数万里,复有流沙之险,所以连寻常修道之士俱不知悉。我隐居千余年,除却令尊三次光临,只有四次同道相访。小姑娘年纪这么轻,早疑心是来寻我的了。后听你一说,我又占算,方始得知来意。幸先寻我,如若先寻卢家老魅,便不免徒劳了。你觉这山阴霾密布,景物如此阴森,而山上下偏又有那么多人行途径,奇怪么?你不知道,此山古昔本是仙灵窟宅,神兽珍禽栖息之地。当我初来二三百年,还有四五个散仙在此修炼。自从青帝之子谪降来此,除岭头原有冰雪外,常年阴霾笼罩全山。那些散仙,本喜此山景物灵奇,宜于修道,一见这等光景,又无力相抗,有的避向别处,有的数尽转劫。剩我一人,两次逐我,斗法不胜,才允我在这青灵谷内自为天地,相安已有多年。你一入谷中,便另是一般光景。似你这样慧眼美质,本就喜爱,乐予相助,何况又是神交好友之女,自然愿与你相见。不过我有两节须先言明:一是前向来访之友,曾有约言:任是谁来,须凭他法力通行迷阵。卢家老魅诸事与我相反,独此略同,你少时去她那里,也是如此。令尊既命你来,以他法力,事前必有准备。但我不似老魅无耻,不经迷阵,不得走入。她那南星原,人一走进,她怕人家知道破法,扫了她的面皮,百计为难。我这里你只管放心走入,我决不例外作难。二是我此时见你心喜,颇多闲谈,见面时便成哑人。此来之事,我必照办,但有少碍,谷内不便谈,谷外不宜谈。你取到后,途中尤须慎秘。如有别的话问,最好此时先向我说,见了面我却无甚话了。”
霞儿归心似箭,恐误时机,听老人说个不休,老不命进,好容易盼他吐口。心想:“除借巽灵珠外,别无他事求教。来意已知,谷外又不宜说,还有何话可问?”忙躬身答道:“弟子领命,就请指点途径赐见吧。”老人笑道:“毕竟少年人性子急,你想不起问甚话了?”霞儿暗忖:“父亲并未再说甚请问的话,初料借宝难允,即此已是万幸。此老性情终是古怪,何敢多问?可是既说此言,必有原因。”正想不起有甚可问的话,老人停了停,忽又笑道:“你想不起,自我发难,也不怕她,焉知她不和我同一心思呢?你由右侧一片黑石山后,侧身而进,夹壁阴暗污秽,可用遁光飞进,无庸太谦。曲径如螺,往复回环,虽非阵地,也易迷途。你只记住:先见岔道,连往左转三次,再往右连转四次。此是入谷前段,约有一百余里。过此以后,入了中段,约三百里途径,改为西进向左,一退向右,再连往左转五次,退回中间一条歧路,重往右转六次。左右递转之间,歧路最多。尚须记准左双右单之数。否则谷中上设天罗,此是天生阵图,你冲不过。任你飞行绝迹,飞遍全径,也不易走上正路,费时就多了。走完中段,现出三百六十五座石峰,疏密相间,暗合周天,我那迷阵便设此地。我看你年纪虽轻,颇具功力,必知阴阳消长之机,可用怀中灵符见机施为,便能走入神竹林中相见了。”
霞儿一听,由此去他那里,似有五六百里之遥,而老人有如对面晤谈,好生惊佩。忙答:“弟子谨记。”老人笑道:“我在六百六十里外和你对谈,此乃旁门下乘法术,何足为奇?见我时,我身后之物先收起来,再走向前,行至两半山交界处再行取视。令尊所索之物,过海再看。不可忘了。”霞儿听他还在刺刺不休,一面应声遵命,随照所说前行。老人也不再言语。先觉飞行有欠恭敬,心想:“六七百里路,步行飞驰也只个把时辰,何在乎此?”哪知走进夹壁一看,不特阴湿污秽,霉气触鼻,路更高高下下,险峻异常。好容易捺住性情,走了十多里,又现出一条螺旋形的曲径,路略宽些,但是两边危崖交错,中通一线,其黑如夜,不见天光。路更崎岖,石刃森列,高低错落,险滑诡异,如登刀山剑树。那转角之处尤险,宛如蛇行之径,越往前越难走。幸是霞儿修道多年,提气飞驶,身轻如叶,否则便是武功多好的人,也走不出几丈路去。
她一算里数,已走了二百来里。原来老人所说,乃是直算,如照回环进退,转折上下,实际里数竟要多出好几倍来。照此走法,休说前途更难,即此已非多半日不能到。实在无法客气,只得恭敬不如从命,改作御遁飞行。果然前面倒退里数更多,路也越险。仗着飞行迅速,仍飞驶有半个时辰,才行飞到。只见前面一片平阳,迎面石碑也似孤零零一座参天危壁,阻住去路。飞过去一看,天色仍和外面一样,看不出丝毫异状,所谓三百六十五峰,共只不过大小七座现在眼前,四外山岭杂沓,俱都不像。霞儿谨慎,知道老人决非妄语,如若穿峰而过,定必触动埋伏,再用灵符去破,未免不妥。便把怀中灵符如法施为,略一招展,立有一片祥光拥着全身,缓缓向前飞去,越峰而过。过后,再一回顾来路,脚底平添出数十座玲珑雄奇的大小峰峦,波浪一般向后面倒去。暗中计数,果有二三百座之多。等数满三百以外,面前倏地一亮,竟是清光大来,顿换了一个世界,一扫沿途阴霾昏沉之气。知已过完,忙收灵符。降下一看,只见两旁双峰对峙如门,身已入了一片极平坦的幽谷之中。谷势越往前越开展,两边山崖苍藤布满,间以繁花,灿如云锦;乔松何止万株,轮囷盘曲,上下飞舞;女萝丝兰,袅袅下垂,清馨四溢。加以左有平湖,清波浩浩,湖边桃、李、梅、桂各种四时花树,疏密相间,连萼同开;右有百十万竿朱竹,大都径尺以上,干霄蔽日,宛如千顷红云,鲜艳夺目。当中一条广径,环湖而西,路旁瑶草如茵,琪花盛开,目迷五色。与凝碧仙府的天孙坪仿佛相似。
西行十余里,背湖右趋,又是一条丈许来宽,五色云石铺就的石径,长约里许。两旁尽是合抱不交的梅花老树,株株荫被亩许,繁花千万,满缀枝头,冷艳幽香,沁人心脾,姿态灵奇,干古枝繁,觉比凝碧冷香坳犹有过之。到尽头是一座孔窍玲珑,不下千百,高仅七八丈,宽亦如之的石山,石色如玉,不着点苔,清奇灵秀,无与伦比。耳听泉声琤,若鸣清磬。霞儿心想:“沿途并未见有三十六根神竹,这里景物清绝,老人许在石后,不要冒失。”先朝石山躬身通诚默祝,也无应声。试走过去一看,石后只有亩许大小一片石地。左有一石坡,清泉淙淙,顺坡而下,流入坡下小溪之中,再往山前梅林之中泻去。适听泉声,便自此出,右边乃是梅林尽头,约有六七株形态古拙的老梅,花大如杯,俱是未经见的异种,疏落落开在虬枝之上,不似山前花开繁盛。正面是座削壁,也是光滑莹洁,可以鉴人,除近顶石隙中倒挂着十几丛幽兰外,不生一草木。崖下却有数十根竹树,沿途所见都是朱竹,此却翠色。白石清泉,绿竹梅花,危壁如玉,幽兰吐芳,端的仙境清绝,点尘不到。霞儿心虽赞美,老人却不见面。全境大约已尽于此,适才通告,又无回应,心方惊疑。想起神竹三十六根,这里竹子不知是否合数?因竹粗大,刚想近前点数,猛瞥见第三排当中,有一株极大的竹桩,腰围竟比人还要粗,顿触灵机。知道神竹设有禁制,人在其内,外观不见。忙先拜倒行礼,请老人撤去禁制,容其入见。然后起立,暗中戒备,试探着往里走进。
那根枯竹,只比人高出两头,皮色深黄,十分光润。身才入林,竹便无声自裂,作两半片向两旁隐去。地上现出一个鲜竹叶编就的蒲团,上坐一个身材矮小、形若枯骨、又瘦又干的老人。他身着一件极清洁的深黄葛衣,头梳道髻,大若酒杯,横插一根玉簪,精光四射。赤着双足,双手交胸环抱。最奇的是十指爪甲,由前胸起,两旁交叉,环绕全身,各有数匝,纵横交错,少说长亦过丈,光色如玉,甚是美观。眉长也有尺许,分披两肩,却不甚密。见了霞儿,只把眼皮微抬,瞳子略动,开合之间,精光射出数尺。
霞儿方悟他便是枯竹禅师。竹林中必有禁忌,不便说话,而老人目光像是示意身后。随即端肃下拜,呈上书信,只在心中祝谢,不发一言。老人面色似有喜容,也未见有动作,书信便自化去不见。霞儿拜罢,随去身后一看,就在老人脑后,有两大片竹叶凌空而浮,上有“半岭开视”四字。叶上有一个五色花须织成的锦囊,光华隐泛,料是所借巽灵珠在内。拱手一请,叶囊一同落下,藏入法宝囊内。又去前面拜辞。老人目注宝囊,似知不是常物,面容又是一喜。霞儿拜罢,刚退出林,便见烟光乱闪,耀眼生辉。回顾身后,神竹已全隐去,化成一片飞瀑,与溪相接,清籁汤汤,越显幽致。水光如镜,似有形影照出,晃眼越显越真,前半竟是来时途径,群峰如浪,走马灯似的闪过。跟着现出中段曲径,却不现完,中间现一横岭。跟着,又是许多大小山峦。天色忽转清明,到处异兽珍禽,怪物长都数十丈,九头八翼,人首蛇身,各种各样,多于山海经所载,异态殊形,飞走游行,往来不绝。
最终到一山谷,外有石碑古篆“南星原”三字,一闪即没。只剩匹练凌空,珠帘倒挂,知是指点路径。霞儿心想:“老人竟有如此法力,无怪父亲也甚敬佩。”重又拜谢一番,方始退出。走到谷外,仍用灵符护身,飞出阵地。由此御遁飞行,往山阳南星原飞去。
霞儿听那语声柔嫩,说得又慢,宛如两三岁婴儿。乍听甚近,细一听,竟听不出相隔多远,语气却极老到。知道此山只枯竹老人一人在此隐居,那青帝之子,更是闻所未闻,料无他人。闻声立即停步,侧耳恭听。听完才躬身答道:“赐教的可是枯竹老仙么?”那婴儿口音好似奇怪,微“咦”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难道是来寻我的么?”霞儿暗忖:“久闻大荒二老最善前知,三万里内事,略运玄机,了如指掌。就说父亲行法隐秘,颠倒五行,也只隐得前半一段。自己连越卢妪所设关口,连与水怪争斗,怎会不知来意?当是明知故问。”心中寻思,随答道:“弟子乃峨眉山凝碧崖齐真人之女霞儿,奉家父母之命,远越辽海,专诚拜谒,敬乞老仙指示去仙府的途径,以便趋前拜见,实为感谢。”说完,对方停了一停,忽笑答道:“你是齐漱溟道友的令爱么?我因生性疏懒,隐此千余年,总共看过四次外人。每一入定,至少便是二十四年。最多时,还有把两三次并在一起,借着入定,到人间走上一遭的。遇到这等入定时,便和死了一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三十年前,令尊三次访我,正值我寄神人世,均未得晤。在我实是不知,在他人却必道我夜郎自大,有意倨傲了。
“我那次到人间去,也因劫数将临,欲往人间多积善功,以谋挽盖。去时,以为我身外有三十六根神竹禁制,外设天玑迷阵,外人万难侵入害我法身。再者,素少交游,向来无人寻我,决可无害。可是临行之时,一占算,竟然有人来此,我这一切防备,并阻他不住。明有应劫的克星到来,却又吉凶不能前定,大是忧疑,非有此行,又不能借以免祸,为难了一阵。继想与其在彼等候劫数,倒不如宁失去这千余年修炼的法身,留得元神,再世仍可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奈何,只得仍是神游,转向人世。等我修完外功,重回故土,看见壁上留书,再一推算,那来应劫的克星竟是令尊。如换旁人,他为迷阵所隔,算不出主人行径,三次不见,疑我有心拒绝,必定为难,决不善罢。我那神竹禁制,与法体休戚存亡,息息相关。何况身侧又有几件宝物,易启外人觊觎。等他看出底细,我那法体已为所坏,无法挽救了。尤可怕的是,别人即使因我不见,心怀忿恨,强欲闯入,想破我那迷阵禁制,也未必有此法力。惟独令尊已尽得长眉真人真传,破我禁法并非不能。当时吉凶祸福,系于来人一念转移之间。我又行时疏忽,忘在阵外留下谢客入定告白,端的危急。事后想起,还自心惊。
“因我以前性小好胜,阵法阴险,步步设伏。又因防护法身念切,行法太狠,只要误入阵地,立蹈危机,就当时不死,也被困在阵内,非我功成归来,不能脱身。另外又设有颠倒迷踪之法,外人休想看破。令尊只知我隐居避地,不肯见人,没料到行法这么狠。他第三次到时,稍微疏忽,已将埋伏触动,如非法力高强,还几乎受了重伤。头两次在谷外传声相唤,未听回应。这第三次来,见第二次所留书信仍在原处,心疑主人他出,想到谷中查看人在与否,又是这等光景。我又著名乖僻,不近人情,这等行径,分明是不屑与来人相见。始而置之不理,继又暗下毒手,任换是谁,也必不肯甘休。令尊偏是大度包容,未以为意,只在阵外绝壁上留字劝诫。大意是:素昧平生,本不应无故拜谒。但是同是修道之士,声应气求,仰慕求见,并还怀有一得之诚,来共切磋,并非恶意。独善其身,不肯见人,原无不可。人各有志,尽可明言,何必以恶作剧相加,拒人千万里外?如换旁人,必成仇敌,即便当时不胜,也必长此纠缠。本心为求清静,岂不为此转多烦扰,适得其反?写罢,便自走去。最令人佩服的是,他走不久,我便回来,刚一看完,壁上留书便已隐去。我甚侥幸感愧,未能寻他一致歉诚。一则,我隐此以前,曾发宏愿,欲以旁门成道,为后人倡,许下极大善功。而外人只当我隐居在此,为人乖僻。实则内外功行并重,修持至苦。每隔些年,便以元神转世,去往人间修积。与山阳卢家老魅行事大不相同,在我宏愿未完以前,本身决不出谷一步。二则,令尊乃高明之士,一教宗主,道法高深,当时不曾看破,事后必已知悉,何必多此蛇足?心却望他再来一晤,惜未宠临。今日刚由人间归来,功行将完,只准备应付那最后一关。以前同道只三两人,内有一人已然化友为敌,余者也不常见。正苦无可共语,忽见大姑娘到来,不胜高兴。
“此山远在东天极地,世传山海经即有记载。传说山海经乃周穆王时仙人遗著,仙人名白一公,曾为穆天子御,后遂讹为伯益所作。本是道书,共分三卷五十四篇。如能得到,照书精习,可成地仙。自鬼谷以后,师弟相传,往往以门人不肖,不肯尽授,逐渐失传。得中卷者,仍可长生。周亡秦兴,始皇无道,复欲妄冀仙业,万金重赏,百计千方访寻天下。探知东岳泰山有一无名的樵子,得有中下二卷,正在日夕勤习,道还未成。于是假名东封,用妖人史鹅之计,前往篡取。因那无名樵子道已修成,十之四五非水火刀兵所能伤害,又恐事后复仇,便预先掘下陷阱,暗使妖法,备就无字丰碑。然后召那樵子前来,待以国师之礼,令其将书献出,君臣同修上寿。樵子自恃始皇不能杀他,怒骂不允。始皇已知他书藏所居洞壁之中,怒极之下,也没详细追问,便照预计将他捆绑,投入阱内,再把没字碑镇压其上。樵子发觉那碑中空,藏有禁制之符,才知无幸。情急求免,便在地底急喊:‘洞壁所藏,只有下卷,略载灵草产地以及制炼之法,余者多是山海鸟兽虫鱼之类,无甚用处。中卷因防始皇要来攘夺,早命爱子携往海外神山。’始皇闻呼,忙命起碑放出。妖人史鹅忽然心生奸计,奏称禁制发动,丰碑难移,势已无及,并且擒虎容易放虎难,一出必为大患。始皇方一踌躇,史鹅已将禁法催动,樵子便死在地底,没有声息。果在洞壁内找到下卷十八篇,中卷仍遍搜不获。
“不久,史鹅忽然遁去。始皇大怒,已是无可如何。因那下卷十八篇俱是虫书古篆,不知就里,只有李斯能解。始皇天性猜疑,惟恐内中尚有修炼之法,被李斯先识了去,如法修炼,采药长生,便命李斯改易篆书。同时另行抄录,颠倒字迹次序,藏起原本。心犹未以为稳,日常选录书上单字,叫李斯逐字释明。等全本认熟以后,再暗取原本一对照,果然只有药名。失望之余,犹幸得药可以长生。便把平日随侍心腹召来,问其谁肯为他冒涉风涛,往三神山采药,寻觅中卷道书。心腹人中有一徐福,人极机智,东封之行,原随同往,备知底细,立告奋勇。始皇自是欣慰,仗着书已记熟,又留有一册有释文的副本,便把正本交他,以便访中卷时辨别真假;还可假托徐福避罪逃往,设计骗取。徐福深心别具,推说神人喜洁,采药必须童贞,又选了许多童男女带去,由此不归。那下卷,真正玄门中人无甚大用,因此不传。改本又经始皇把紧要的两页默记于心,不留一字。
“此山相隔中土数万里,复有流沙之险,所以连寻常修道之士俱不知悉。我隐居千余年,除却令尊三次光临,只有四次同道相访。小姑娘年纪这么轻,早疑心是来寻我的了。后听你一说,我又占算,方始得知来意。幸先寻我,如若先寻卢家老魅,便不免徒劳了。你觉这山阴霾密布,景物如此阴森,而山上下偏又有那么多人行途径,奇怪么?你不知道,此山古昔本是仙灵窟宅,神兽珍禽栖息之地。当我初来二三百年,还有四五个散仙在此修炼。自从青帝之子谪降来此,除岭头原有冰雪外,常年阴霾笼罩全山。那些散仙,本喜此山景物灵奇,宜于修道,一见这等光景,又无力相抗,有的避向别处,有的数尽转劫。剩我一人,两次逐我,斗法不胜,才允我在这青灵谷内自为天地,相安已有多年。你一入谷中,便另是一般光景。似你这样慧眼美质,本就喜爱,乐予相助,何况又是神交好友之女,自然愿与你相见。不过我有两节须先言明:一是前向来访之友,曾有约言:任是谁来,须凭他法力通行迷阵。卢家老魅诸事与我相反,独此略同,你少时去她那里,也是如此。令尊既命你来,以他法力,事前必有准备。但我不似老魅无耻,不经迷阵,不得走入。她那南星原,人一走进,她怕人家知道破法,扫了她的面皮,百计为难。我这里你只管放心走入,我决不例外作难。二是我此时见你心喜,颇多闲谈,见面时便成哑人。此来之事,我必照办,但有少碍,谷内不便谈,谷外不宜谈。你取到后,途中尤须慎秘。如有别的话问,最好此时先向我说,见了面我却无甚话了。”
霞儿归心似箭,恐误时机,听老人说个不休,老不命进,好容易盼他吐口。心想:“除借巽灵珠外,别无他事求教。来意已知,谷外又不宜说,还有何话可问?”忙躬身答道:“弟子领命,就请指点途径赐见吧。”老人笑道:“毕竟少年人性子急,你想不起问甚话了?”霞儿暗忖:“父亲并未再说甚请问的话,初料借宝难允,即此已是万幸。此老性情终是古怪,何敢多问?可是既说此言,必有原因。”正想不起有甚可问的话,老人停了停,忽又笑道:“你想不起,自我发难,也不怕她,焉知她不和我同一心思呢?你由右侧一片黑石山后,侧身而进,夹壁阴暗污秽,可用遁光飞进,无庸太谦。曲径如螺,往复回环,虽非阵地,也易迷途。你只记住:先见岔道,连往左转三次,再往右连转四次。此是入谷前段,约有一百余里。过此以后,入了中段,约三百里途径,改为西进向左,一退向右,再连往左转五次,退回中间一条歧路,重往右转六次。左右递转之间,歧路最多。尚须记准左双右单之数。否则谷中上设天罗,此是天生阵图,你冲不过。任你飞行绝迹,飞遍全径,也不易走上正路,费时就多了。走完中段,现出三百六十五座石峰,疏密相间,暗合周天,我那迷阵便设此地。我看你年纪虽轻,颇具功力,必知阴阳消长之机,可用怀中灵符见机施为,便能走入神竹林中相见了。”
霞儿一听,由此去他那里,似有五六百里之遥,而老人有如对面晤谈,好生惊佩。忙答:“弟子谨记。”老人笑道:“我在六百六十里外和你对谈,此乃旁门下乘法术,何足为奇?见我时,我身后之物先收起来,再走向前,行至两半山交界处再行取视。令尊所索之物,过海再看。不可忘了。”霞儿听他还在刺刺不休,一面应声遵命,随照所说前行。老人也不再言语。先觉飞行有欠恭敬,心想:“六七百里路,步行飞驰也只个把时辰,何在乎此?”哪知走进夹壁一看,不特阴湿污秽,霉气触鼻,路更高高下下,险峻异常。好容易捺住性情,走了十多里,又现出一条螺旋形的曲径,路略宽些,但是两边危崖交错,中通一线,其黑如夜,不见天光。路更崎岖,石刃森列,高低错落,险滑诡异,如登刀山剑树。那转角之处尤险,宛如蛇行之径,越往前越难走。幸是霞儿修道多年,提气飞驶,身轻如叶,否则便是武功多好的人,也走不出几丈路去。
她一算里数,已走了二百来里。原来老人所说,乃是直算,如照回环进退,转折上下,实际里数竟要多出好几倍来。照此走法,休说前途更难,即此已非多半日不能到。实在无法客气,只得恭敬不如从命,改作御遁飞行。果然前面倒退里数更多,路也越险。仗着飞行迅速,仍飞驶有半个时辰,才行飞到。只见前面一片平阳,迎面石碑也似孤零零一座参天危壁,阻住去路。飞过去一看,天色仍和外面一样,看不出丝毫异状,所谓三百六十五峰,共只不过大小七座现在眼前,四外山岭杂沓,俱都不像。霞儿谨慎,知道老人决非妄语,如若穿峰而过,定必触动埋伏,再用灵符去破,未免不妥。便把怀中灵符如法施为,略一招展,立有一片祥光拥着全身,缓缓向前飞去,越峰而过。过后,再一回顾来路,脚底平添出数十座玲珑雄奇的大小峰峦,波浪一般向后面倒去。暗中计数,果有二三百座之多。等数满三百以外,面前倏地一亮,竟是清光大来,顿换了一个世界,一扫沿途阴霾昏沉之气。知已过完,忙收灵符。降下一看,只见两旁双峰对峙如门,身已入了一片极平坦的幽谷之中。谷势越往前越开展,两边山崖苍藤布满,间以繁花,灿如云锦;乔松何止万株,轮囷盘曲,上下飞舞;女萝丝兰,袅袅下垂,清馨四溢。加以左有平湖,清波浩浩,湖边桃、李、梅、桂各种四时花树,疏密相间,连萼同开;右有百十万竿朱竹,大都径尺以上,干霄蔽日,宛如千顷红云,鲜艳夺目。当中一条广径,环湖而西,路旁瑶草如茵,琪花盛开,目迷五色。与凝碧仙府的天孙坪仿佛相似。
西行十余里,背湖右趋,又是一条丈许来宽,五色云石铺就的石径,长约里许。两旁尽是合抱不交的梅花老树,株株荫被亩许,繁花千万,满缀枝头,冷艳幽香,沁人心脾,姿态灵奇,干古枝繁,觉比凝碧冷香坳犹有过之。到尽头是一座孔窍玲珑,不下千百,高仅七八丈,宽亦如之的石山,石色如玉,不着点苔,清奇灵秀,无与伦比。耳听泉声琤,若鸣清磬。霞儿心想:“沿途并未见有三十六根神竹,这里景物清绝,老人许在石后,不要冒失。”先朝石山躬身通诚默祝,也无应声。试走过去一看,石后只有亩许大小一片石地。左有一石坡,清泉淙淙,顺坡而下,流入坡下小溪之中,再往山前梅林之中泻去。适听泉声,便自此出,右边乃是梅林尽头,约有六七株形态古拙的老梅,花大如杯,俱是未经见的异种,疏落落开在虬枝之上,不似山前花开繁盛。正面是座削壁,也是光滑莹洁,可以鉴人,除近顶石隙中倒挂着十几丛幽兰外,不生一草木。崖下却有数十根竹树,沿途所见都是朱竹,此却翠色。白石清泉,绿竹梅花,危壁如玉,幽兰吐芳,端的仙境清绝,点尘不到。霞儿心虽赞美,老人却不见面。全境大约已尽于此,适才通告,又无回应,心方惊疑。想起神竹三十六根,这里竹子不知是否合数?因竹粗大,刚想近前点数,猛瞥见第三排当中,有一株极大的竹桩,腰围竟比人还要粗,顿触灵机。知道神竹设有禁制,人在其内,外观不见。忙先拜倒行礼,请老人撤去禁制,容其入见。然后起立,暗中戒备,试探着往里走进。
那根枯竹,只比人高出两头,皮色深黄,十分光润。身才入林,竹便无声自裂,作两半片向两旁隐去。地上现出一个鲜竹叶编就的蒲团,上坐一个身材矮小、形若枯骨、又瘦又干的老人。他身着一件极清洁的深黄葛衣,头梳道髻,大若酒杯,横插一根玉簪,精光四射。赤着双足,双手交胸环抱。最奇的是十指爪甲,由前胸起,两旁交叉,环绕全身,各有数匝,纵横交错,少说长亦过丈,光色如玉,甚是美观。眉长也有尺许,分披两肩,却不甚密。见了霞儿,只把眼皮微抬,瞳子略动,开合之间,精光射出数尺。
霞儿方悟他便是枯竹禅师。竹林中必有禁忌,不便说话,而老人目光像是示意身后。随即端肃下拜,呈上书信,只在心中祝谢,不发一言。老人面色似有喜容,也未见有动作,书信便自化去不见。霞儿拜罢,随去身后一看,就在老人脑后,有两大片竹叶凌空而浮,上有“半岭开视”四字。叶上有一个五色花须织成的锦囊,光华隐泛,料是所借巽灵珠在内。拱手一请,叶囊一同落下,藏入法宝囊内。又去前面拜辞。老人目注宝囊,似知不是常物,面容又是一喜。霞儿拜罢,刚退出林,便见烟光乱闪,耀眼生辉。回顾身后,神竹已全隐去,化成一片飞瀑,与溪相接,清籁汤汤,越显幽致。水光如镜,似有形影照出,晃眼越显越真,前半竟是来时途径,群峰如浪,走马灯似的闪过。跟着现出中段曲径,却不现完,中间现一横岭。跟着,又是许多大小山峦。天色忽转清明,到处异兽珍禽,怪物长都数十丈,九头八翼,人首蛇身,各种各样,多于山海经所载,异态殊形,飞走游行,往来不绝。
最终到一山谷,外有石碑古篆“南星原”三字,一闪即没。只剩匹练凌空,珠帘倒挂,知是指点路径。霞儿心想:“老人竟有如此法力,无怪父亲也甚敬佩。”重又拜谢一番,方始退出。走到谷外,仍用灵符护身,飞出阵地。由此御遁飞行,往山阳南星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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