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天恨 血同泪洒
 
2023-01-27 18:05:21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时,一侧的庄空离低声地道:“魁首,这么个问法,要问到几时才搞得清楚来龙去脉!我们总得怎生想个比较直截了当且又容易领悟的法子才是!”
  说着,他又凑近燕铁衣耳边道:“我说几句话魁首不要生气——据我看,裴兄折磨受得太狠,他之所以能支撑着来到这里,无非全是一股强烈的精神力量支持,希望能见到魁首借以申诉冤怨,并盼魁首能替他雪耻复仇,如今他既已到此,这点意志力便将很快消失,我看,若不再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怕他就要崩溃不支了!……”
  点点头,燕铁衣苦恼地道:“这些我全明白,而且我心中的急愤焦恨更不用言喻,但是,我们用什么法子才能很快搞清事情的内容呢?”
  庄空离沉吟着道:“真伤脑筋,他既不能说,更不能写,这就叫人费斟酌了……”
  突然燕铁衣道:“有了,我倒想起一个法子。”
  庄空离忙问:“什么法子?”
  燕铁衣头也不回地叫:“崔厚德,马上去找一只大号墨盘来,要带着浓墨汁的!”
  崔厚德立即转身而去,顷刻间,他已手捧一只四方形的雕龙“清石墨盘”进来,而且,墨盘上墨汁淋漓!
  亲自接过,燕铁衣放置在裴咏脚下,他仰起头,镇定地道:“裴咏,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你的脚尚可以动弹,你用脚尖蘸着墨水盘里的墨汁,就在地下简单画出我要问的问题吧!”
  混浊的独目中也突然显出光亮来了——似是赞许燕铁衣的智慧超人,裴咏开始颤生生地伸出他那只穿着破烂青布鞋的右脚尖,以脚尖蘸满了墨汁,晃晃沥沥的与白磨石的光滑地面接触,但是,由于他身体受创太深,早已心余力绌,所以脚尖触及地面之际,因为抖索抽搐得太厉害,除了一下子染沾了几团墨渍之外,什么也没写出来!
  燕铁衣叱道:“扶着他!”
  立即抢前一步,崔厚德小心翼翼扶稳了裴咏双肩,这一来,他才算勉强定住了一点!
  急促的,燕铁衣问:“先告诉我,裴咏,是谁害你如此?”
  那只又破又烂的右脚鞋尖,在地下颤抖抖地移动着,东一滑,西一拉,终于形成了两个乱七八糟,沾污狼藉得几不可认的字体:“胡绚!”
  庄空离恶狠狠地叫道:“是粉面狼君!”
  燕铁衣冷漠地看着地下这个歪斜离谱的字体,微微点头,他又轻徐地问:“既为了女色,那个女人是谁?”
  抽搐着,裴咏又开始以脚尖沾墨画地——原来的“胡绚”两字,已被庄空离用衣衫下摆伏地拭净了。
  歪歪斜斜的,裴咏又划下四个字:“我妻沉娟。”
  微感愕然,燕铁衣忙道:“你娶妻了?怎的我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裴咏又抽搐得更剧烈了,他竭力把持,喘息粗浊,好不容易又用脚划下了三个字:“十月前。”
  燕铁衣急问:“为什么姓胡的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他强霸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妻子引诱他来陷害你?”
  但是,裴咏这时却再也无力坐稳了,他独眼翻动,浑身急抖,双腿不住的痉挛,喉咙中的“啊”“啊”声也变成了低弱的“呼”“呼”直响,左腮内洞里更是分泌出大量浓白的黏液来,整张不成人形的脸孔已全部缩曲歪扭!
  庄空离惊道:“不妙了!”
  燕铁衣瞋目大吼:“熊道元——”
  牢牢扶着裴咏的崔厚德已是额上见了汗,他讷讷地道:“约摸快来了,魁首,约摸快来了!……”
  裴咏虽是油干灯尽,气息奄奄,却仍在用力摇头,喉咙中咕噜不停,燕铁衣瞪眼咬牙,话声出自唇缝:“你再挺一下,裴咏,只要一下,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廊上一阵杂乱惶急的步履声已一路响了过来,很快的,熊道元喘息着扯进了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位秃顶大胖子李大夫,李大夫手提竹编药箱,已累得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位大夫甫一入室,首先慌着向燕铁衣致意,一面喘着粗气:“魁首啊……啥事哪?我们熊老弟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拉着我拼命跑,连脚底都沾不了地啦,天爷,我这个身体……”
  燕铁衣刚烈地道:“李大夫,少啰嗦了,马上替我这位朋友施救!”
  连连点头,李大夫转身望向裴咏,而这一看,惊得他几乎一口气憋傻了,瞪大了一双小圆眼,他恐怖地叫:“我的老天……”
  燕铁衣大声道:“快一点!”
  机灵灵的一哆嗦,李大夫连声答应,赶紧走上前去,嘱咐崔厚德将裴咏平放榻上,一面手忙脚乱的急急为裴咏检视察查的,这时,裴咏的情况已是更糟!
  站在室中的那张雕花圆桌边,燕铁衣不禁百感交集,心中悲痛不已,他亲眼看着他的这位好友落得如此惨况,也目睹他的这位好友逐步走向死亡之途。但是,他却无法可施,无力能展,甚至尚不清楚其中的因果所系……
  庄空离也来到一边,沉郁地道:“魁首,我看裴兄是凶多吉少了……”
  燕铁衣冷凄凄地道:“换句话说,谋害他的那人也就凶多吉少了!”
  眼角的肌肉跳动一下,庄空离道:“我也很难过,魁首,我知道在五年之前,于‘北固山’上,裴兄曾在一条‘白娘娘蛇’的毒液危害下救过魁首一命……”
  沉重地点头,燕铁衣空洞地道:“不错——那一次若非是他,我如今早已骨化灰飞了……我和他不仅是情感上的契合,更混杂着不可或忘的恩义……”
  庄空离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可惜……”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要怨天,空离,该怨的是胡绚那杂种!”
  在榻边诊治中的李大夫,缓缓回过身来,他那一双小圆眼中充满了无奈及绝望的神色,沙哑哑的,他开口道:“魁首,这位兄台有话要向你说!……”
  不可抑止地震了震,燕铁衣脱口道:“你是说不行了?”
  难堪地笑了一下,李大夫多肉的鼻头抽了抽,他讷讷地道:“请恕我,魁首,他——他来得太晚了——”
  声震屋瓦的大吼一声,燕铁衣叱道:“什么意思?”
  急忙趋前,李大夫苦着脸道:“魁首……这位朋友被折磨得太久,全身上下创痕累累,又因为在某处极为污秽的地方耽得太久,身上染满了毒疮,那是些坏血腐肌的毒疮,而且,他体格太弱……这是曾经大量的流血与过度的饥饿所造成……他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了,一定有股什么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否则,以他周身溃烂至此,血竭气虚,又受过这等的肉体上的暴虐来说,他早已完了……”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苍凉地道:“真……不行了?”
  李大夫嗫嚅地道:“如还有一丝希望,我也会尽最大力量的,魁首……”
  燕铁衣低沉地问:“他的嘴?”
  用衣袖拭拭额上的汗水,李大夫道:“那是被一种极细的羊筋肉线缝合的,魁首,做工很精,但残酷无比,当初在缝合的时候,一定是先将他的唇片割削,在血肉未干之际将上下唇黏接在一起缝实,所以才会生合黏接……照这唇痕结疤的情形看来,恐怕也有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他左腮所开的内洞,也是人为的,这……太狠了,大约他那什么仇家还不甘让他活活饿死,便开了这么个孔还能叫他自腮孔上灌塞饮食,虽然这会极为不便的,但却不失为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再叫他活下去的好法子,只是,唉!太折磨人了……”
  燕铁衣冷硬地道:“是的,太折磨人了,而且这个人却是我最好的朋友……”
  李大夫肥厚的下颌颤了颤,他尚未及回答什么,在榻边照顾着裴咏的熊道元己焦急地回头叫了起来:“不好了,魁首,裴爷怕要……”
  一个箭步来到榻前,燕铁衣的目光触及裴咏那张已形同死灰的丑怪面孔,不觉一颗心骤然下沉,三十余年的生命过程中,他已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人的灭寂,这一刹那,他知道,又要再见一次了!
  那双混浊血黄的独眼这时却暴睁着,裴咏死死地盯视着燕铁衣,突出的喉咙不停上下移动,近秃的双肘也在想努力举起……
  握住那双断肘,手指轻轻摩挲断处瘰结的疤痕筋络,燕铁衣俯身下去,嘴唇凑在裴咏的耳边:“老友……你安心地去,我以找的生命保证……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索回那人所欠你的债,我一定将你所遭受过的委屈痛苦再还给他,老友,相信我,我一定会这样做,而且我也一定做得到……”
  混浊血黄的独眼闭了闭,裴咏似是表露出他的安慰与信任,但是一闭之后,他又睁开,仍然带有那种祈求渴切的神色凝注燕铁衣,喉咙中响得更急了!
  嗓音是沙哑的,瘩哑的,燕铁衣接触老友的目光,似是痛到了心底,他强忍住鼻端的酸楚,涩涩一笑:“当然,我也会弄清楚你妻子的事,她如果是被霸占,那么,她必获自由,我更将在她有生之日尽心去照顾她,她如有亏妇道,对你不起,老友,你也不用再怀遗恨,我也同样要使她付出代价!”
  突然,裴咏似乎使出了他最后的力量,猛然坐起,紧紧抱住了燕铁衣,一边摇头,一面血泪并流——他在表达他的感激,他的悲楚,他镂心刺骨的哀痛,以及另一些什么……
  燕铁衣也紧紧拥住了裴咏,他没有丝毫避讳那种来自老友身上的恶臭气息,紧紧地搂抱着裴咏,却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裴咏……为什么你不早来?为什么你又这么早去?”
  用自己的脸贴着裴咏的脸,燕铁衣在默默的号啕,在心底咽泣,他感觉得出那种永恒的死亡气息在凝结,那种可怖的魂魄幽鸣在传响,于是,渐渐的,裴咏的头颈软软垂斜,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旁边,熊道元轻轻扶着裴咏刚刚断气的身体躺下,崔厚德则搀起半跪于地的燕铁衣,他低哑地道:“裴爷……已经去了……”
  庄空离也哀伤地道:“魁首,你还是到外边歇着吧,我叫他们料理裴兄后事……”
  没有回答,燕铁衣默默凝视着榻上那具已失去了生命意识的躯体——那是他的好友,他的救命恩人,但是,却死在他的怀中,如此悲惨含冤的死在他的面前,空具一身绝学,掌握如此霸业的群枭之雄,又能在此刻对他有什么帮助呢?
  时光虽是倏忽的,但总也在它的流逝中形成了一些什么——那便是人类相互之间的情谊与仇恨,而今,燕铁衣的悲伤不仅是仇恨的续接,更是友谊的灭绝,就算对死者的怀念长远而隽永的吧,但那也较之实质的感触要空虚渺茫得多了。这就是裴咏,他已不再悲哀,不再欢笑,不再痛苦与不再怨恨,他已没有了任何七情六欲的感受,可是,这样的僵木幻灭却是他不甘心的,不情愿的——人生即是似现在的显示么?匆匆来去,只留下满腔悔恨!
  低沉的,庄空离叫:“魁首——”
  茫然望了他一眼,燕铁衣苦涩地笑笑:“你曾有过这么一个朋友么?相交五年,连心系意,他还在你生命垂危之际拯救了你,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毫无意兆的来了,来了以后,却像这个样子死在你的面前,你的怀里?”
  唇角抽搐了一下,庄空离讷讷地道:“不要太伤心,魁首——”
  “这是场噩梦,令人断肠的,被诅咒的噩梦——但是,等梦醒了,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
  庄空离沙哑地道:“我们会为他雪恨的,魁首——”
  叹息一声,摇摇头,燕铁衣道:“厚葬他,空离,要厚葬……裴咏生前没得着我的照顾,在他死后,也只有这样来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了——”
  庄空离严肃地道:“放心,魁首,我会使你满意!”
  于是,没有再说什么,燕铁衣行向门外,只是,脚步迈动之间,却是那样的踉跄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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