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恒久是真情
 
2019-08-18 17:26:05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从花瑶红陪同申翔舞进屋疗伤那一刻起,荆力疾就没再见到申翔舞,他当时虽曾随后追上,亦被花瑶红婉拒门外,这,已是昨天的事了。
  院落早经清理干净,荆力疾一个人依墙坐在右厢房檐下,思潮起伏,闷闷不乐。这些日子,连续发生的突变与不幸,也委实令人心情开朗不起来,往后看,态势的延展趋向,恐怕就更够茫然和黯然了。
  墙角转过一个人,含笑招呼,是鱼尚取。
  荆力疾方待起身,已被鱼尚取当肩按住,他呵几口白气,十分热活地并挤坐下,先关切地问道:“力疾兄的伤,可曾调理妥当?”
  手抚着胸前,荆力疾苦笑道:“只是皮肉之创而已,我已上过药。”
  鱼尚取叹息一声:“总提调却为残肢之患,还硬撑着不肯服输,昨晚开始,已有热度,我看,光靠外敷金创药怕不够,得找个道行好的郎中来进一步治理才行。”
  荆力疾忙道:“那得快,别耽误了时机。”
  鱼尚取道:“我已交待江庆去办了,唉,要是翟抱石翟宗令在,该有多好……”
  荆力疾耷然无言,心里只觉隐隐抽痛。
  目光既望远处,鱼尚取沉沉地道:“见到贵娘没有?”
  心头的抽痛越盛,荆力疾摇头道:“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见我……鱼老哥,会不会是因为她受伤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搭救她的缘故?”
  鱼尚取长吁着道:“贵娘素来通情达理,冰雪聪明,如何会为这桩事情见怪于你?当场有那么多人在,若能防止此项意外,谁不尽力?战机瞬变,阵场无常,哪一个都不敢打包票,力疾兄,是你过虑了。”
  顿了顿,他又道:“贵娘受伤,要论责任,我们尤应负起疏失之咎。我身为八隼副首,平日在主公左近,以维护主公安全为首要任务,派来贵娘身边,自应以保卫贵娘当先,如今有了闪失,还不知道怎么向主公交待——”
  荆力疾面色沉重:“我亦不能脱身事外,等见到申前辈,再一齐请罪吧。”
  望了荆力疾一眼,鱼尚取道:“力疾兄,你方才不是纳闷,贵娘为啥不愿见你么?”
  荆力疾怏怏的道:“可不?女人家的心思,真个难以捉摸。”
  鱼尚取边寻思边道:“也不一定,我看着贵娘从小到大,深知她绝不是个矫情做作,或多疑善变的人,她率性、坦荡、真挚又热忱,尤其对你,更没理由折磨刁难,力疾兄,她目前不愿见你,我倒另有想法……”
  荆力疾急问:“什么想法?”
  鱼尚取徐声道:“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贵娘脸上受伤,可能自认破相,心态间一时失衡,才暂且不肯与你见面。”
  荆力疾紧抓着自己头发,神情痛楚:“姿色迟早衰老,红粉何啻骷髅?外在的光鲜终必凋零消逝,岂能长久?鱼老哥,我说句肺腑话,我爱恋翔舞,是爱她的人,爱她的质性,我不在乎她的外貌,更不在乎她脸上多块疤,少块肉,只要她是申翔舞,只要她肯接受我,我就再无遗憾,终生满足,对她,我从来没有挑剔,永远没有挑剔啊……”
  鱼尚取不禁动容:“力疾兄,贵娘托付终身者如你,算是莫大福份了,她不曾看错人,主公也不曾看错人。”
  咬咬下唇,荆力疾沮丧地道:“可是,她仍不深切了解我,竟把我视做一般浅陋世俗之辈……鱼老哥,我可能粗鲁,可能欠缺风度情趣,长得亦不够英挺倜傥,但我却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我对翔舞的一片心,足到天荒地老——”
  鱼尚取缓缓地道:“贵娘会知道的,力疾兄,她之如此反应,何尝不是情有独钟的表示?”
  荆力疾默然片刻,忽道:“不行,我要使她明白,既然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就不该有任何忌讳,就该坦诚以见,她躲着我,像我会嫌弃她,这,对我的真心诚意即是一种侮辱!”
  一拍手,鱼尚取道:“好,力疾兄,拿出勇气,直闯贵娘香闺!”
  荆力疾激情之余,又不免犹豫:“直闯香闺?鱼老哥……行么?”
  鱼尚取十分肯定:“行,大不了先吃闭门羹,接下去,便入佳境了。”
  荆力疾搓着手道:“吃了闭门羹,如何‘再入佳境’?”
  鱼尚取眨眨眼:“什么叫‘闯’?你脸嫩,小红才挡得住你,一旦厚起面皮铁了心,这妮子莫非还会跟你拼上一场?”
  讪讪一笑,荆力疾道:“鱼老哥,你可不能害我,万一惹火了翔舞,情况适得其反,那就大大不妙了。”
  鱼尚取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遑论一扇木门,一颗脆弱的女人心了,更休提那颗心犹是向着你了。”
  荆力疾兴奋地站起身来,面颊泛红:“鱼老哥,那,我就闯了去!”
  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式,鱼尚取心里直在念叨——好姻缘,好姻缘,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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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瑶红打门缝后露出半张俏脸来,冲着荆力疾直摇头:“不成哪,荆爷,小姐的伤尚未合口,她不想见客,谁都不想见,这会儿人又睡着了,更不方便。”
  荆力疾事到临头,不知怎的竟变得笨嘴笨舌起来:“小红——呃,花姑娘,我,我是不放心你们小姐,我也不多打扰,只看她一眼就走,你就通融通融吧。”
  花瑶红一本正经地道:“荆爷,不是我敢挡你的驾,实在因为小姐再三吩咐过,无论什么人都不见,我这做下人的没吃狼心豹子胆,怎能违抗主子的谕令?荆爷,或许过两天再说吧,你可别难为我——”
  想到鱼尚取说的那个“闯”字,荆力疾一阵踟蹰,好歹鼓起勇气: 
  “你,你给我开门!”
  门缝后的那张倩脸儿不但没有沉下来,反而如绽春花:“哟,荆爷,干嘛凶巴巴的?想吃人哪?我只是听小姐的交待,又没得罪你——”
  荆力疾打铁趁热,一鼓作气,恶狠狠地道:“不管你们小姐说啥,我都要进屋里来,我他娘不是‘什么人’,我是你家小姐的心上人,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岂会嫌我未来的老婆变几分样?人还有不变样的?早晚都不会是原来的样了!”
  花瑶红笑吟吟地道:“说得好,不过荆爷——”
  这时候,内里已传来申翔舞的声音,闷恹恹的,哑滋滋的:“小红,他有点反常了,唉,叫他进来吧。”
  门儿开启,花瑶红半蹲相迎:“请啦,荆爷,可真有你的!”
  荆力疾进屋前不忘拱手致谢,意思是“尽在不言中”了。
  床头上斜倚着的申翔舞,面色苍白,右颊间敷着血痕殷然的一块白布,模样瘦怯怯、弱生生的好不怜人。
  一个箭步抢到榻前,荆力疾突觉喉头哽塞:“翔舞……你,你受苦了……”
  申翔舞故做无所谓地笑了笑:“这点小伤,也算受苦?别忘了,他们给我的代价,可是两条人命。”
  荆力疾回头望去,花瑶红已自悄然离开,且已把门带上,这丫头,一直就是如此善体人意。
  轻轻挪动了一下姿势,申翔舞开口道:“我这模样,不大中看吧?”
  来至床边蹲下,荆力疾低声道:“他们伤及你的,只是皮肉,千万别让他们伤了你的心,翔舞,你在我眼里,永远都不会变。”
  申翔舞哼了哼:“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破了相?”
  荆力疾温柔地道:“没有破相,在我的意念里,你一直就是那么完美,毫无缺陷,尽管你的外形再变,我也要和你直到地老天荒。”
  申翔舞眼眶一热,背过脸去:“你就是一张嘴巧。”
  荆力疾扳转申翔舞的上身,深深凝视:“翔舞,你听过一句话么?”
  申翔舞吸了口气:“哪句话?”
  凑近了些,荆力疾的鼻息暖暖地喷在申翔舞的鬓角:“情到深处无怨尤——”
  默然片刻,申翔舞叹了一声:“唉,你真是个冤家……”
  荆力疾展颜道:“可也是你自己早已认定的。”
  申翔舞幽幽地道:“荆大哥,他们在我脸颊上留下的伤口,足有寸多长,当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模样的那一刹,差点站都站不稳了……”
  荆力疾正色道:“其实,你丑点也好。”
  水灵灵的两眼骤睁,申翔舞起了心火:“你什么意思?”
  荆力疾解释着道:“因为我的长像不够帅挺,外貌搭配上与你相差甚远,你变丑一点,两下距离便拉近了,我亦可多步少减轻几分自卑——”
  申翔舞“噗嗤”笑了:“莫名其妙,话还有这样说的?”
  轮到荆力疾叹了口气:“人家说,千金难买美人笑,我费尽心思,也不过想搏你一笑,翔舞,你能开怀些,即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申翔舞伸手抚摸着荆力疾多髭的面颊,悄声道:“我不是有意折磨你,我只担心样子难看,坏了你以前的印象——”
  荆力疾苦笑:“你也不想想,能一辈子避着我?再说,我岂是那种光注重外表的人?你肯将终身许我,已使我圆了此生难圆的梦!”
  申翔拜动容道:“是两个梦都圆了,荆大哥。”
  沉寂了一阵,荆力疾道:“日后去,你有什么打算?”
  申翔舞道:“你是问哪一方面的打算?”
  荆力疾道:“当前的局面。”
  靠向枕头,申翔舞平静地道:“先彻底解决我们与‘彤云山庄’之间的纠葛,荆大哥,这段粱子若不妥当收尾,仍将后患无穷。”
  荆力疾点头:“我明白。”
  申翔舞神态冷凝:“要妥当收尾,就得在死亡的阴影下互相招魂,换句话说,事情的了结,将取决于一场更大的血腥。”
  荆力疾又点头:“我也明白。”
  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申翔舞续道:“现在双方面皆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接下去,恐怕两边都得倾巢而出了。”
  荆力疾矍然一惊:“莫非申前辈要亲自出征?”
  申翔舞道:“我爹不来,怕压不住场,好歹,也就是这一次吧。”
  顿了顿,她接着道:“荆大哥,你不妨合计合计,我们这边的主将独孤老叔折了一只手掌,形同重残。前面去掉一个翟抱石,一个曲小凡,连端木大哥也牺牲了。后头又赔上梁在野,实力已大打折扣。而‘彤云山庄’他们三个大小庄主尚未露面,‘玄剑门’方面犹不知还有几许高手?此外,你晓不晓得鞠令卓的妹妹‘白绫’鞠令洁亦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据传她时武功更在她哥哥鞠令卓之上!”
  荆力疾吞了口唾沫:“你若不提,我几乎忘了鞠令卓还有个妹妹……”
  眼波流转,申翔舞似笑非笑:“听说他妹妹鞠令洁长得可美着呢,一朵花似的,不过,可是朵带刺的花哪。”
  荆力疾愣愣地道:“她长得是个啥样,关我什么事?”
  申翔舞不怀好意地道:“荆大哥,你不是一向有怜香惜玉的习惯吗?”
  荆力疾立有顿悟,笑吃吃地道:“怜香惜玉,亦只是对你,其他女人,我可是心狠手辣得紧!”
  申翔舞捂嘴而笑,笑得牵动颊上伤口,又不禁皱起眉心:“行了,怎么说你,你都自有一套……”
  注视申翔舞,荆力疾的面孔逐渐浮现一片火红。
  申翔舞诧异地问:“你怎么啦?脸上红扑扑的?”
  荆力疾忽然站起身来,退到桌前,取壶斟茶,连连灌了两杯。
  申翔舞着急地道:“茶已经凉了,你要喝,我叫小红重新再沏嘛……”
  拉把椅子坐下,荆力疾有几分窘迫:“凉茶好,惊茶可以浇心火。”
  于是,申翔舞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她垂下头来羞赧无语,同时心里在想——这种情形下,荆力疾的反应是不是代表对自己颊伤的无视无嫌?如果他真想要,自己确定会许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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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屋客堂里,围坐着独孤少保、申翔舞、荆力疾、鱼尚取、及洪拓、屈中豪、温如水、唐肖等人,花瑶红仍然站在她一贯的位置——申翔舞的背后。
  独孤少保的气色极好,要不是他的右腕断掌处还缠着裹布,几乎看不出曾受过如许严重的创伤,“大荒一绝”不但毅力惊人,连恢复体能的信心与自我催动的表现也颇为不俗。
  望了申翔舞一眼,独孤少保笑道:“翔丫头,是你说还是我说?”
  颈项间围绕薄纱,直绕道到面颊位置,近似掩住半张脸庞的申翔舞,显然已比数日前开朗了很多,说话间已重新透出慧黠:“当然是你老人家先说,重老尊贤嘛。”
  独孤少保不以为杵,反而心情落实,老怀弥慰一一申翔舞伤后留存的阴霾,该已过去了:“好,就由我来说,各位,今晨接到飞鸽传书,主公一行人已自‘万丈荒原’启程,如果途中没有变化,再过几天便可抵达此地。”
  目光扫过围桌各人,他又道:“我们在这里,一方面恭候主公,一方面也等着‘彤云山庄’的人,所以这些日里大伙切切不可松懈,别在主公到达之前先塌了台……”
  唐肖发话道:“总提调,主公亲自临阵,有这个必要么?”
  独孤少保颔首道:“决战将届,双方实力未明,不过我们判断仍有相当成胁。眼下我们自己阵容折损累累,并无必胜把握,主公来援,确有需要,这也是主公与我的共识。”
  鱼尚取开口道:“总提调旧创未愈,最好不要强撑,主公到来之后,总提调就该回去调养了。”
  一瞪眼,独孤少保口火道:“你竟把我看成废物,当作老朽了?我少的只是一只手,又不是缺了个人头,难道就不中用啦?”
  鱼尚取深知独孤少保个性,也不辩驳,仅微微笑道:“属下岂敢?属下纯为总提调身子打算——”
  独孤少保嗤了一声:“我硬朗得很,你自己多保重,不必替我操心。”
  这时,拱拓问道:“不知主公都带了哪些人来?”
  独孤少保道:“纸卷上没说,唯主公自有定见,他带来的人,当然是派得上用场的角儿。”
  洪拓想了想,道:“如果主公来了,对方的人马却迟迟未现,总提调可有后续之策?大批人马窝着不动,亦非长久之计。”
  独孤少保嘿嘿笑道:“你放心,‘彤云山庄’那边不可能默尔以息,就此罢休的,那鞠令卓要搬救兵,一来一往也须时间,我们且消停等候,包无差错。待他们来,总比我们找上门去远兵攻坚划算。”
  鱼尚取冲着洪拓一笑:“总提调早有计较,事情因果皆在他预料中,老洪,你别忘了,晁媚身上的‘走穴指’还得靠总提调设法解除,不怕他们不来,不但会来,还来得可快哩。”
  独孤少保信心十足地道:“哼,‘走穴指’到了定时发作之际,那种苦法,不是当事者岂能体验,鞠令卓日日几回看他爱侣呼天抢地,辗转哀号,还能不赶紧搬兵来逼?”
  顿了顿,他左手一摊:“好了,你们尚有事没有?有事上奉,无事退朝。”
  等鱼尚取跟一干“游猎使”纷纷散去,申翔舞才道:“老叔,关于施诸晁媚身上的禁制,我看替她解了也罢。”
  独孤少保笑笑:“这原是为了端木老弟设下的相对报复,可形势演变至今,已非必要,你若同意,我也乐得做次好人。”
  申翔舞道:“罪过是她老子犯的,晁松谷已经落在我们手里,若叫他女儿继续受苦,实在没啥意义,就放她一马吧。”
  荆力疾连忙附和道:“阿弥陀佛,难得大小姐发慈悲心,高抬贵手,这才叫恩怨分明哪。”
  申翔舞眉稍竖起:“你少给我罗嗦!”
  独孤少保离座道:“呃,你们聊聊,你们聊聊……”
  荆力疾起身送过独孤少保,搓着手道:“看吧,你这一撒泼,倒把独孤少保吓走了。”
  缓缓站起来,申翔舞斜瞟着荆力疾:“其实,我这么做,固然是同情晁媚遭至池鱼之殃,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你。”
  荆力疾一愣,道:“怎么又扯上我来?”
  申翔舞道:“你一贯有个嗜好,荆大哥,自来英雄爱美人嘛。”
  荆力疾不由脸红脖子粗:“你看你,你看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八竿子捞不着的事,也要朝我身上扯,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花瑶红“咕”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嘴背脸,以为掩饰。
  申翔舞正要发作,门外一名“巡狩”已匆匆进入,冲着申翔舞躬身垂手:“禀贵娘,那晁松谷吵嚷不休,说是要面见贵娘,小的特来奉知,尚请定夺。”
  脸色沉下,申翔舞冷冷地道:“这老家伙想见我干什么?只待事情了结,就要治他应得之罪,如今他该合计的,是怎么求个痛快死法,其他一概皆属奢望!”
  这位“巡狩”不敢多说,唯唯喏喏下,荆力疾搭腔道:“怎么惩治晁松谷是一回事,听他表达表达意愿又是另一回事,翔舞,大牢里的待死之囚,亦有预留遗言的权利——”
  申翔舞一语不发,调头便走,走的方向,却是监禁晁松谷的左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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