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大纤手一段仇

 

2024-08-12 11:14:18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班统之看见一个气势异乎常人的黑袍高手，从小叶的手里取过弯刀，然后一刀向自己迎头斩落。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黑袍人的脸，也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刀的来势。
　　他在这短短一瞬间，陡然地感到万念倶灰，不期然地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
　　天气本已十分寒冷，在这时候，他感到更加冷得厉害。
　　他知道，黑袍人这一刀，绝对不是自己抵挡得了的。
　　像这样的绝世高手，普天之下，原本就没几个，既然给自己遇上了，虽败虽死，也是绝对无话可说的。
　　最令班统之感到寒意入骨的，并不是强敌夺命招数逼近眉睫，而是际此凶险关头卞方鱼的目光，仍然只是含情脉脉地望住小叶。
　　要是她这种目光，并非望向小叶，而是望向自己，虽然刀斧加身，也是甘之如饴的。
　　就在此际，忽然右臂齐肩之处一阵冰凉，倏地血柱怒激，四尺长的宽刃大铁刀连同整条右臂齐肩之处一阵飞坠数尺开外。
　　黑袍人没有杀他，他大出意外。
　　他强忍痛楚，一双眼睛却还是瞧着方鱼，叹道，。“难道我真的如此不屑让你再多看一眼么？”
　　方鱼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恼恨我对你无情无义，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报仇。”
　　班统之长叹一声，右足重重一蹬，身负重创离去。
　　武赤飙把弯刀交回给小叶，也长长叹息一声，对小叶道：“他要是全力跟本门主周旋，又岂容他活着离去？他杀了白楼主，等同断我一臂……
　　“可是，他面临生死大关，一双眼神仍然对这位姑娘念念不忘，我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把他一刀斩杀，势必遭受天下英雄好汉齿冷。
　　“今天，我不杀他，只是斩断他一条手臂，也便是等于为自己种下了一个祸胎，要是有一天，这人能用一条左臂把本门主歼杀，也就只好委诸于天意了。
　　“白楼主之死，似乎跟这位美丽的姑娘，有着莫大的关连，这笔帐暂且记下，以后再算。……以后再算……”
　　语毕，袍袖飘扬，离开了无锡城，瞬即不见影踪。
　　方鱼仰视着小叶的脸，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她来了。”
　　她来了。
　　她是谁？
　　除了哑大姐，又还会是谁？
　　遥遥注视着形势发展的龟仙人，也在这时候叹气复叹气，吟哦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是苏东坡的“江城子”，词中写尽他午夜梦回，看见亡妻的情景，诚是一字一恸。
　　龟仙人一生之中，从未娶妻，甚至从未跟任何女子相好。
　　他练的是童子功，但江湖中无人知晓。
　　他之所以能够练得成童子功，原因也在于他的雪娟。
　　若非命途多蹇，他一直未能成家立室，他定力再坚强，也早该在五六十年之前破了身，甚么童子功也不必再练下去了。


　　却说方小宝，连日与美同行，虽则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但在背后尾随着张娴娴游山玩水，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不止一日，二人来到了孝感。
　　孝感位于湖北之东，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甫到此地，方小宝已是赞不绝口：“未见其地，先听其名，孝感孝感，单是听听这名字，就已天移地动，非比寻常。”
　　张娴娴横了他一眼：“这名字又怎能令天地也为之摇动起来？它又不是甚么轰天、裂地之类的字眼。”
　　方小宝笑道：“轰天、裂地的名字再威猛，也万万比不上‘孝感’这二字，难道你没有听过‘孝感动天’这四个字吗？你不远千里找寻娘亲，也可算是‘孝感动天’其中一人，小宝兄弟甚是钦佩。”
　　话犹未了，霹雳一声，天降大雨。
　　方小宝“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果然是孝女动天，便是陪着你一块儿变作落汤鸡，也是值得骄傲。”
　　两人策马扬鞭，向一间破庙急驰过去。
　　总算找到了人马安身之所，这破庙其实也不算太破烂，只是日久失修，庙祝又于两年前病故，无人打理，以致一天比一天荒芜。
　　这庙院供奉的是武圣关公。
　　方小宝入庙拜神，对关公口中念念有辞，神态甚是恭谨。
　　张娴娴仰望天色，脸色有点发愁，道：“这一场雨，恐怕会下到天色入黑。”
　　方小宝道：“不要紧，这里支柱牢固，瓦不漏水，便是下个三几天大雨，也不妨事。”
　　张娴娴冷哼一声：“下雨天，留客天。但我是赶路客，要是半个时辰之后，老天还不肯放晴，我还是要继续上路的。”
　　方小宝忙道：“这个自然。”
　　随即却又说道：“但要是着了凉，害了病发了烧感了冒……那可因快得慢，并不划算。”
　　张娴娴撇过了脸，不理睬他。
　　二人在地上坐着，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清水，张娴娴瞧着天空，方小宝也瞧着天空，但却又不时瞧向张娴娴的俏脸。
　　张娴娴然望住他大声道：“不准老是盯着我！”
　　方小宝耸了耸肩，道：“怎能算老是盯着？只是偶然瞧上一眼吧了，只不过每次瞧见你的小脸蛋，目光总是不舍得往别的地方上转移。”
　　张娴娴“哼”一声，正要再骂他一顿，忽然听见庙外有人叫道：“快到庙里避雨。”
　　方小宝心想：“这是避雨亭吗？怎么人人都跑到这里避雨？”
　　心念未已，已有五条汉子相继进入破庙。
　　只见这五人高矮肥瘦不一，衣饰装束也不一样，而且都携带着兵刃，显见都是身负武功的武林中人。
　　这五人见方小宝和张娴娴这一对少年男女在破庙之中，不禁都投以好奇的眼光，其中一个三十来岁，身形矮瘦，天生一副猴脸的汉子，笑吟吟地靠了过来，对张娴娴说道：“这位小娘儿，要到甚么地方去？前面的路，可不怎么太平，若单靠这黄毛小子，恐怕会是护花无力。”
　　张娴娴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我们的事，不劳外人费心。”
　　方小宝心中大乐。
　　她口中既说得出“我们”这两个字，便是把“长江第一赌徒”也常作自己人般看待，真是“他妈的荣幸之至”。
　　又有一个也是三十来岁，但却是鼻大脸圆的胖汉也走了过来，首先向张娴娴抱拳为礼，然后才道：“这位小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这个五弟，并非轻佻的无行浪子，只是他这个人有点傻头傻脑，说话又直得像个呆鸭，要是有甚么得罪之处，还望包涵包涵。”
　　猴脸汉子仍是笑吟吟地，又道：“三师哥一天比一天发福，要是再继续胖下去，说不定又肥又大的肚子会生下一个小娃娃来！”
　　胖汉叹了口气，道：“要是我真的可以生下一个小娃娃，这便送给你玩吧。”
　　猴脸汉子大是高兴，又是鼓掌又是雀跃三尺，大声道：“各位师哥可听见啦！三哥，你准会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娃娃，讲过了的说话，可不准赖账！”
　　说的口沫横飞，并非矫情伪作，果然是个傻头傻脑的人物。
　　其余几个汉子见了，有人暗自失笑，也有人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
　　方小宝心想：“这五个看来也不是甚么坏人，如此甚好，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清啸之声。
　　这啸声甚是清亮，听来像是向远处的朋友打招呼，但这五人，除了猴脸汉子兀自对着方小宝正在傻笑之外，其余四人，都是眼色齐变。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约莫五旬左右的灰衫汉子沉声道：“这啸声距离甚近，咱们若要逃难，必须从四个方向作鸟兽散。”
　　这种说话，出自五人之中老大之口，语声显得既是无奈，又是苍凉。
　　比他年纪略为细小几岁的黄衣大汉却不住的摇头，道：“纵使如此，咱们五兄弟也不见得还能下几个，与其四下分散，不如齐齐战死在这庙里，也不枉咱们当年一场结拜。”
　　另一个蓝袍汉子大声道：“二哥此言甚是。咱们既是技不如人，便是齐齐战死，也是无话可说。”神态激昂，大有慷慨赴义的味道。
　　年纪最长的灰衫汉子灰白的双眉一轩，道：“难得兄弟们义气深重，请受愚兄一拜。”
　　正待拜倒，三人已急急扶持，坚拒受拜，齐声道：“万万使不得！”
　　灰衫汉子也不执着，只是立时对猴脸汉子道：“五弟，你先行跟这两位少侠、姑娘到后面躲藏着，无论外面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准露面，泄露行藏，否则，我先把你娘亲抛入井里，然后把你妹子当作烤肉般烧熟来吃！”
　　猴脸汉子大吃一惊，忙道：“我娘不懂游泳，也不喜欢喝家里的井水，还有，冬冬最怕火，便是灼伤一根指头也哭得天崩地裂，万万不可把她烧熟，便是真的烧熟了，饿死了我，我也不吃！”
　　灰衣汉子心下怜惜，脸上却声色倶厉：“你要做大哥的手下留情，就得遵照我的命令去做！”
　　猴脸汉子急急点头，灰衫汉子却在这时目光一转，对张娴娴道：“这位小姑娘，情非得已，还望尽量帮忙帮忙。”
　　低声下气，分明是要求张娴娴代为照料这个傻头傻脑的猴脸汉子。
　　张娴娴心中一软，便点了点头，当下带着猴脸汉子到神像后匿藏，方小宝自是亦步亦趋，三个人挤在关帝像的背后，静观其变。
　　方小宝心想：“这几条大汉，看来也不像是甚么省油的灯，但对头人还没到，只是听见一阵啸声，便已齐齐吓的屁滚尿流，莫非顷俄之间，便有万马千军一齐杀将过来吗？倘真如此，咱们便是躲入地底，也得给敌人的千蹄万脚一起踩扁。”
　　他脑袋里想着想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却还是不住瞧着张娴娴的脸。
　　张娴娴恼将起来，在他的鼻子上狠狠的捏了两下。
　　方小宝不敢闪躲，当然也更不敢还手，鼻子给她捏得红肿起来，猴脸汉子见了，大是感到有趣，也依样葫芦，在方小宝的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
　　就在这时，庙外响起了一个人冷冰冰的声音：“五位大英雄在庙内避雨，可避不到一生一世。”
　　灰衫汉子一挺胸膛，沉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把令高足斩杀的，只是俺‘金绛手’蒋亭，跟其余任何人都没有半点相干。”
　　庙外那人冷冷一笑，道：“长江之上，谁不知道‘五大纤手’五条好汉便如同是一条性命，只要人是你们其中一个杀的，其余四人都脱不了干系。”
　　灰衫汉子眉头一皱，道：“照你这样说，便也等同是权势堂跟长江纤力会结下梁子了。”
　　庙外那人嘿嘿一笑：“小小一个纤力会，居然妄想要跟权势堂相提并论，可算是妙想天开得很。”
　　原来这五条汉子，都是长江纤力会的帮众，在会中也算是颇具名望，五人合称为“五大纤手”。
　　灰衫汉子是老大“金纤手”蒋亭，黄衣大汉是老二“木纤手”符勇，鼻大脸圆的胖汉是老三“水纤手”李万山，蓝袍汉子是“火纤手”孟仇，至于那个猴脸汉子，便是年纪最细小，排名也最末的“土纤手”胡行。
　　两个月前，这五兄弟在白帝城遇上了一伙江湖武士，初时也不怎么样，但由于胡行说话荒诞幼稚，那一伙武士听了，人人嘻哈捧腹大笑。
　　这种情况，五人也早已习以为常，只在对方不太过份，都会强忍下去，绝不撩事斗非。
　　但这伙武士之中，却有一人，突然一声不响走到胡行面前，一个巴掌便掴了过去，胡行猝然不防，半边脸孔登时高高肿起。
　　胡行大怒，施展“大力纤夫手”，竟把那名武士的手臼硬生生扯脱。
　　那名武士，到底为甚么要掌掴胡行，说穿了着实啼笑皆非，原来数天之前，他在瞿塘峡游玩，不知如何居然在途中给一只野猴在屁股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当真是痛澈心肺，伤口至今尚未复原。
　　到了白帝城，居然瞧见了一个脸若猿猴的汉子，不禁心中恚怒，把屁股被咬的一腔怒火，宣泄在胡行的一张猴脸之上。
　　这是无妄之灾，也是一桩血案的由来。
　　就是这样，双方展开火并，结果，“金纤手”蒋亭杀了一人，但这一个被杀害却是权势堂中人。
　　躲在神案后的方小宝听得抓腮搔耳，忖道：“原来这几位都是石总舵主的兄弟，不知如何惹上了厉害的仇家，他妈的，老子是‘长江第一赌徒’，这几位好汉也是他妈的‘长江纤力会’，既然彼此都是长江派中人，便是他妈的同气连枝，再说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十分应该的。”
　　想到这里，热血陡生，忍不住便要上前助阵参战。
　　但随即却又转念想道：“瞧这几位长江好汉的功夫，目前必然远在‘长江第一赌徒’之上，便是老子不顾一切豁了出去，也未必便能为几位扭转乾坤，万一有甚么闪失，岂非没有人照顾烂烂妹子吗？……唔……这可不大稳当，还是暂且忍耐忍耐，瞧清楚形势然后再来一个他奶奶的明智之举。”
　　说到胆色，方小宝身为“长江第一赌徒”，纵使算不上胆大包天，若以十五龄童计算，也是非比寻常的，但他武艺差之极矣，也是铁一般的事实，别的不说，就以张娴娴来说，就已经比他老人家高明甚多。
　　一个人既无真才实学，要逞强做英雄，就是一桩难比登天的事情。
　　在这一刻，方小宝决定以后一定要勤练武功，因为只有“如此这般”，方能“他妈的出人头地”。
　　但以后勤练武功，那是以后的事，如今，他只好躲一角，不敢造次。
　　雨势依然，破庙门外，一人身披篡衣，头戴笠帽，步履沉实地走了进来。

　　（第四集完，古龙武侠论坛“渺雨”提供实体书、“未来”OCR、一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