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逐部说
 
2024-11-03 20:38:07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金庸小说,一共十四部。
  这十四部小说(其中两个短篇,或是能称“篇”而不能称部),每一部有每一部不同的风格、特色,必须将每一篇单独提出来讨论。
  以下就是我对这十四部小说的意见,只是对小说整体的意见,小说中的人物,分篇再详细讨论。

  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小说。
  第一部小说,有两个可能情形发生。一个可能是:第一部小说是不成熟的习作;另一个可能是:第一部小说光芒万丈,但无以为继。
  金庸的情形,很不一样。
  《书剑恩仇录》在金庸的作品之中,当然不是很好,但已经光芒万丈,而且,后继者光芒更甚,在举世作家之中,很少有这样的例子。
  《书剑》在金庸作品中,不是特出的作品。原因有:其一,《书剑》是“群戏”,主角是“红花会”,而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而红花会一共有十四个“当家”,金庸虽然突出了其中的几个,但必然分散了感染力,以致没有一个最特出的人物。
  武侠小说有一个特点,是相当个体的。读者看武侠小说,要求个体的心灵满足,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越浓,个体的形象越是突出,就越能接受。
  虽然后来一直到《射鵰英雄传》,金庸仍然在强调“群体力量”,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只有《书剑》一部是“群戏”,其余,皆摆脱了这一点,而以一个、两个人物为主。有可能是金庸自己在创作了《书剑》之后,迅速地认识了这是一个缺点之故。
  《书剑》采用了“乾隆是汉人”的传说,借乾隆这个人物,写出了既得权力和民族仇恨之间的矛盾,在表达这一点意念上,获得成功。《书剑》中几个主要人物,写得并不出色,反倒是几个次要人物,活龙活现,令人击节赞赏。
  作为第一部作品,金庸在《书剑》中,已表现了他非凡的创作才能,众多的人物,千头万绪的情节,安排得有条不紊,而又有一气呵成之妙。
  《书剑》的开始,李沅芷、陆菲青的师徒关系那一段,应该是明显地受了王度卢《卧虎藏龙》首段的影响。笔法也有刻意仿效中国传统小说之处。而几处在人物出场、提及姓名之际,俨然《三国演义》。
  写人物方面的功力,在《书剑》中也已表露。对金庸而言,《书剑》是一个尝试,这个尝试,肯定是极其成功的,这才奠定了他以后作品更进一步成功的基础。
  在《书剑》中,有一段,写周家庄中,周仲英公子冲突一事,第一次发表时,情节明显取自西洋小说。在修订改正时,完全改去。这说明金庸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逐渐成熟,更致力于个人风格的建立,摒弃一切外来的影响。
  这种独特风格的逐步形成过程,是金庸的成功过程。
  《书剑》是金庸成功的一个起点。
  在金庸作品之中,《书剑》的地位、排名,在第八位。

  碧血剑

  金庸在创作《碧血剑》时,已在寻求一个新的突破,他这部小说采取了一种特异的结构。书中真正的主角,金蛇郎君,是一个早已死了的人,一切活动,只在倒叙中出现。而另一个摆出来一本正经是主角的人物袁承志,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所以,金庸在金蛇郎君和袁承志双线并叙的时候,虽然只是一线出色,还有可观之处。到了金蛇郎君那一线告一段落之后,就有溃崩的迹象。尤其是到了末段,是金庸小说中最差的一段,可称败笔。
  这一段败笔,在金庸重新修订他的作品时,几乎整个改写,改写之后,自然比前次发表时变好得多,但在金庸作品中的“劣品”地位却不变。
  在《碧血剑》中,金庸首先向正统的是非观念挑战。金蛇郎君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物,而金庸肯定了他的个性,将他写得极其动人、可爱。
  《碧血剑》的另一个特色是金庸采真实的历史和虚构情节的揉合发挥得更成熟,崇祯的女儿长平公主,可以在江湖上行走。这都是虚构和真实的揉合,真真假假,成为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而到了《鹿鼎记》时,更是发挥到了淋漓殆尽的境界,令人叹为观止。
  《碧血剑》在金庸的作品之中,是最乏善可陈的一篇,其地位、排名在第十二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版《碧血剑》的单行本中,有一篇附篇:〈袁崇焕评传〉。
  这篇评传,以深入浅出的文字写袁崇焕,对于明末的历史,作了极详实的叙述,也写出了一个历史上英雄人物,因为性格而铸成的悲剧的那种悲壮而无可奈何的况境,令人阅后沧然。
  这篇文字中,对于群众的盲目性,虽然没有用甚么严厉的字眼加以谴责,但是非议之意,跃然纸上。
  〈袁崇焕评传〉是一篇极有价值的论文,而且可读性极高,近世堪与比拟的相类文字,只有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而已。

  雪山飞狐

  在经过了《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的初期摸索阶段之后,金庸创作了《雪山飞狐》。
  《雪山飞狐》是石破天惊的作品,突破了《书剑》的“群戏”,隐约继承了《碧血剑》中的双线发展和倒叙的结构,而将整部小说的结构,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通过一连串的倒叙,倒叙出自每一个人的口中,有每一个人之间的说法,在极度扑朔迷离的情形下,将当年发生的事,一步一步加以揭露。
  和《碧血剑》有相同之处的是,《雪山飞狐》中真正的人物,并不是胡斐,而是倒叙中的苗人凤和胡一刀夫妇。所不同的是,《碧血剑》中的倒叙人物,早已死去,而在《雪山飞狐》之中,苗人凤却留了下来,最后还和胡斐决战。
  所以,《雪山飞狐》没有《碧血剑》的缺点,在倒叙的一条线结束之后,另一条线,一样极其精采。
  《雪山飞狐》发表至今,是金庸作品中引起争论最多的一部。引起争论处,有两点:
  第一点,多个人物叙述一件若干年前的事,各人由于角度、观点的不同,由于各种私人原因,随着各人个人的意愿,而说出不同的事情经过来。
  这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很有点调侃历史的意味,使人对所谓“历史真相”,觉得怀疑。每一个人既然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利益作打算来叙述发生的事,那么,事实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呢?不单是历史的记述者,尤其是所谓“自传”,真实性如何,更可想而知。
  这种写法引起争论之处是,许多人直觉上,认为这就是“罗生门”。(“罗生门”是指日本电影“罗生门”而言,“罗生门”的原著小说极简单,电影到了黑泽明手中,才发挥得酣畅淋漓。)
  由于“罗生门”中有同样的结构,每个人在叙述往事的时候,都有不同的说法,而事实的真相便淹没不可寻。所以,《雪山飞狐》在读者心目中,就往往与“罗生门”相提并论。
  关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雪山飞狐》在创作过程之中,金庸在一开始之际,当然受了电影“罗生门”的影响。但是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来,金庸在开始创作之后不久,就立即想到自己的作品,会被人与“罗生门”相提并论。所以,他努力在突破,不落入“罗生门”的窠臼之中,而结果,他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说《雪山飞狐》倒叙部分的意念来自“罗生门”,可。说《雪山飞狐》是“罗生门”的翻版,绝不可。如果强要这样说,那是证明说的人,未曾仔细看过电影“罗生门”和未曾仔细看过《雪山飞狐》。
  (在这里,如列举电影“罗生门”和《雪山飞狐》的异同之点。要这样做,可以写十万字,变成一种专门性的评论,而这不是我原来的意图。各位可以注意,在行文中,我甚至竭力避免引用金庸作品的原文,只是就金庸作品发表我个人的意见,这才符合“我看金庸小说”这个大题目,也可以使文字的趣味性提高。)
  (或曰:何不引用原著的文字,你说好或不好,怎么证明你说对了?答:这些文字,全是写给看过金庸小说的人看的,未看过金庸小说,请快点看。)
  (不看金庸小说,绝对是人生一大损失!)
  金庸在《雪山飞狐》中采取的倒叙结构,是武侠小说中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是一种断然的新手法。这种新手法的雏型在《碧血剑》,而成熟于《雪山飞狐》。奇怪的是,在金庸以后的作品中,却绝不再见。或许金庸认为那只是创作中的一种“花巧”,偶一为之则可,长此以往则不可之故。
  第二点引起争论的是:《雪山飞狐》写完了没有?
  《雪山飞狐》写到胡斐和苗人凤动手,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许多恩恩怨怨,动手是非分胜负、决生死不可的。而且金庸安排两人动手的地点,是在一个绝崖之上。背景地点写得这一段情节绝无退路,完全没有转寰、回旋的余地,非判生死不可。而从开始起,决斗的两个人,全是书中的正面人物,不论是作者或读者的立场,两个人之间,是谁也不能死的。
  这等于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所有的读者,都屏气静息,等着金庸来解开这个死结,而且,读者也相信金庸可以极其圆满地解开这个死结。终于,决斗的双方,胡斐和苗人凤,可以判出高下了,胡斐捉住了苗人凤刀法中的一个破绽,在交手过招之间,一发现了这个破绽,只要再发一招,就可以判生死、定胜负了!
  然而,金庸却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停笔不写下去,宣称:全书结束了!
  胡斐的这一刀是不是砍下去?金庸的解释是:让读者自己去设想。
  我认为,《雪山飞狐》不算是写完了,那是金庸对读者所弄的一个狡狯。
  《雪山飞狐》如今这样的结局,绝不在创作计划之内,而是在种种因素之下,搁笔之后的一种:“灵机”。灵机既然触发,觉得就此结束,留无穷想象余地给读者,也未尝不可。开始时,只觉得“未尝不可”,随着时间的过去,灵机一触变成思虑成熟,由“未尝不可”也转变为绝对可以,所以就成了定局。
  在和金庸交往之际,每以此相询,金庸总是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既然高深莫测,只好妄加揣度了。
  《雪山飞狐》结局,金庸所卖弄的狡狯,也只能出自金庸之手,旁人万万不可仿效。由于全书一步一步走向死胡同,在死胡同所尽之处突然不再写下去,读者的确可以凭自己的意念与想象,也可以去揣想金庸原来的意念是怎样的。在谈论金庸的作品时,可以平添奇趣,这也是金庸的成功之处。
  《雪山飞狐》在金庸的作品中,凭他创造了胡一刀夫妇这样可爱的人物,凭奇特、离奇的结构,本来可以排名更前,但由于未有了局,将解开死结的责任推给了读者,所以,只好排名第五位。

  射鵰英雄传

  《射鵰英雄传》是金庸作品中广被普遍接受的一部,最多人提及的一部。自《射鵰》之后,再也无人怀疑金庸的小说巨匠的地位。这是一部结构完整得天衣无缝的小说,是金庸成熟的象征。
  《射鵰》是金庸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是绝对毋庸置疑的。
  在《射鵰》中,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的揉合,又有了新的发展。虚构人物不再担任小角色,而是可以和历史人物分庭抗礼了。郭靖自小就和成吉思汗在一起生活,后来更曾统率蒙古大军西征。
  从此开始,金庸笔下对创作人物的处置,更加随心所欲,有时甚至可以凌驾于历史人物之上了。
  这样的安排,足以证明金庸对他所写的小说的历史背景,有了更深刻的研究和心得。读者当可以发现,在历史和创作的揉合之中,是极度的水乳交融,不着痕迹的。
  也有人认为金庸的这样写法,会有误导读者错误认识历史之可能。这种说法,当然不值一笑,也不值一驳。持这种想法的人,只怕要在每一座高楼之下张上安全网,以防有人跳楼。
  《射鵰》最成功之处,是在人物的创造。《射鵰》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平铺直叙的,所有精采的部分,全来自所创造出来的、活龙活现、无时无刻不在读者眼前跳跃的人物。
  金庸写人物,成功始自《射鵰》,而在《射鵰》之后,更趋成熟。
  《射鵰》在金庸的作品中,是比较“浅”的一部作品,流传最广,最易为读者接受,也在于这一点。
  《射鵰》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传统武侠小说的影子,但也成了无数武侠小说竞相仿效的写法。《射鵰》可以说是一部武侠小说的典范,在武侠小说史上,占有最重要的地位。
  《射鵰》中,金庸还在强调群众力量,强调群体,尽在个人力量之上,这种观念,集中在君山之会,郭靖、黄蓉被丐帮的群众逼得面临失败这一情节上。但是这种观念在一再强调中,实际上已出现了崩溃的迹兆,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个体的力量在前头,金庸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接着又写了郭、黄二人,打败了丐帮的大批人。英雄人物,毕竟是个体的、独立的。和群众的盲目、冲动,大不相同。
  这种群体观点崩溃的迹兆,始于《射鵰》,而到了《神鵰侠侣》,杨过在百万大军之中,击毙蒙古皇帝,已彻底转变完成。自此之后,金庸的小说中,始终是个体观念为主了。
  爱情上的观念,一直到《射鵰》,金庸还是坚持“一男一女”的“正确恋爱”这种观念,一直维持到最后一部《鹿鼎记》,才来了一个大突破,在轮到《鹿鼎记》时,自会详叙。
  所以,在《射鵰》中,郭靖尽管和蒙古公主有婚约,可是在遇见了黄蓉之后,他只好在两者之中择其一,当然,感情上的挫折,也变成了故事的丰富情节。
  《射鵰》热闹、情节曲折动人、人物生动丰富,是雅俗共赏的成功作品。
  《射鵰》在金庸的作品中,我将它排在第七位。

  神鵰侠侣

  《神鵰侠侣》的创作年代,是一九五九年。这个年代,相当值得注意。金庸在五十年代的末期,已经创造出了两个极其突出的人物。一个是完全不通世道人情、种种社会规范的“小龙女”,一个是深谙人情世故、身怀绝技,但是却无视于自己所熟悉的环境的压力、一意孤行的“杨过”。这两个人,一个是自然而然,不自觉地反抗着社会,一个是有意要做社会的叛逆。
  其所以要各位特别注意《神鵰》的创作年份,是因为就在六十年代一开始,世界各地,青年人的主导思想,就是叛逆,而叛逆的类型,又都脱不出自觉和不自觉的两种类型。
  金庸所写的叛逆,是杨过和小龙女对当时宋朝社会的叛逆。但是在人性上而论,放在任何时代皆可适合,这是《神鵰》在创作上最大的成功。
  《神鵰》从头到尾,整部书,都在写一个“情”字。“问情是何物”,是全书的主旨。书中所写的各种男女之情,各种不同性格的人所遇到的不同爱情,有的成为喜剧,有的成为悲剧,可以说从来没有一部小说中,有这么多关于爱情的描写。
  《神鵰》中不但有“情花”,可以致人于死,也有“黯然销魂掌”,成为至高无上的武功。甚至到最结尾时,还有郭襄暗恋杨过的小女儿之情。
  《神鵰》是一部“情书”,对爱情描述之细腻,在金庸其他作品之中,甚至找不到差可比拟的例子。
  《神鵰》中,郭靖、黄蓉和杨过之间的冲突,是社会规范和人性的冲突。在冲突的过程中,黄蓉甚至运用了阴谋,本来已占尽上风的黄蓉尚且要如此,可知人性挣脱枷锁的力量是何等巨大。
  《神鵰》中杨过历尽种种艰苦,而成为一代大侠,接受了郭靖“侠之大者”的训言,但是杨过还是杨过。郭靖替他取名字:“名过,字改之。”是一种希望,他失望了,杨过没有改变他的本性,这正是金庸在《神鵰》中特别强调的一点。
  《神鵰》整部书的结构,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小龙女和杨过在不能不分开的情形下分开,黄蓉编了一个谎言,使杨过充满希望,等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对一个深切认识到爱情是甚么的人而言,是极度痛苦的煎熬。结果是十六年后,小龙女、杨过重逢,喜剧收场。
  杨过在《神鵰》中,自始至终,是一个悲剧性格的人物,小龙女也是,因为他们和当时社会,完全不能相合。杨过、小龙女的重逢,对读者而言,是一个大喜讯,人人额手称庆,但对整部小说而言,却是败笔。试看小龙女再出现之后,哪里还有甚么光芒可言?远不如让杨过一直悲剧下去好得多了!
  金庸原来的创作意图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就小说论小说,《神鵰》从一开始起,就注定是一个悲剧,是不是为了迁就读者的意愿,硬将之改成喜剧,不得而知。
  作为读者之一,如今虽然说得口硬,但在看《神鵰》时,也希望小龙女、杨过重逢,虽然在掩卷之后,一再认为悲剧可以使《神鵰》更完整,也相信金庸在创作开始时,也以悲剧为主旨,不然,何必让小龙女给一个毫不相干的道士奸污?
  金庸在写《神鵰》的时候,喜剧收场,绝对可以谅解,因为那时,正是《明报》初创时期,《神鵰》在《明报》上连载。若是小龙女忽然从此不见,杨过凄凄凉凉,郁郁独生,寂寞人世,只怕读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报》。但在修订改正之际,仍然保持喜剧收场,却有点不明所以了。
  现在,因为《神鵰》喜剧收场,所以谈论的人如区区,才能提出应该是悲剧,小龙女不应复出。但如果金庸真的这样写了,一定不答应,要他改成大团圆结局。谁真能忍受小龙女就此消失,杨过伤心致死?写小说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神鵰》中,金庸表现了一种观念上的矛盾。一方面,是人性的自然发展,另一方面,是为国为民的传统思想。这种矛盾,在杨过的任性和郭靖的忠诚上,屡起冲突。但它应该如何,金庸并没有下结论,郭靖还是郭靖,杨过还是杨过,谁也改变不了谁。这当然是金庸在当时自己的思想方法上,只是出现了矛盾而未有结论之故。
  这种矛盾,一直在持续着,在以后的金庸作品中处处可见,直到最后,才有了突破。
  《神鵰》中有一只高傲的大鵰。《神鵰》中巨鵰是实,《射鵰》中的鵰是虚。
  有人非议《神鵰》中杨过在襄阳城外,击毙蒙古皇帝的情节:“与历史不符”。这种批评,拘泥不化之甚。在详细写了杨过的一生经历之后,杨过击毙蒙古皇帝的一节,正是雷霆万钧的力量。宛若郁郁之下的豪雨,何等酣畅,何等大快人心!或曰:历史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答曰: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杨过,外国历史上又何尝有一个王子叫作哈姆雷特!
  《神鵰》的主题曲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神鵰》在金庸作品中,排名第四。

  飞狐外传

  金庸的创作生活中,很少有两篇小说同时写的情形。《飞狐外传》是例外,是和《神鵰侠侣》同时创作的。也就是说,金庸在那时,同时写两篇小说:替《明报》写《神鵰侠侣》,又替一本叫《武侠与历史》的武侠小说杂志,写《飞狐外传》。
  金庸的创作能力,完全可以应付同时创作两篇小说,《飞狐外传》在金庸作品中的地位不高,显然和“同时写两篇”无关。
  《武侠与历史》这本武侠小说杂志,如今已经停办。但它不但曾刊载过金庸的《飞狐外传》,也曾首载过古龙的《绝代双骄》。在近代武侠小说的历程上,有重要地位。
  《飞狐外传》补《雪山飞狐》之不足,写胡斐这个人的成长过程。在《外传》中,胡斐才是真正的主角。但是金庸为了要建立《雪山飞狐》已经写完的概念,在《外传》中,就处处受到牵制,所以胡斐在《外传》中,始终只是乌云密布,不能霹雳一声,豪雨如注。
  除了胡斐遇到无尘道长,快刀斗快剑这一大段,可以令人眉飞色舞之外,像佛山镇上的情节,凤天南这个人,袁紫衣是凤天南的女儿这种情节安排,是金庸作品之中最沉闷而不动人的情节。
  《外传》的主段,欲放不放,但旁枝却精采纷呈。“红花会”中的人物,在《外传》中出场不多,但是却光芒万丈,比在《书剑恩仇录》中更好。常赫志、常伯志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中救人,倏来倏去,神出鬼没,在《书剑》中就没有这样的精采片段。甚至陈家洛,忧郁不言,坟前洒泪,也比《书剑》中可爱得多。
  《外传》中有双生兄弟三对:倪不大、倪不小,常赫志、常伯志,马春花和福康安所生的一对双生子。金庸在写到倪不大、倪不小之际,十分传神,他们讲话,是一个讲一句,结合成为一段话的。年前,在台北遇到一对在电影界工作的双生子,发现他们讲话,是一个人讲半句,结合成一句话,比金庸的描述尤有过之,这是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再有机会改正时,倪不大、倪不小也可以每人说半句话?
  马春花所生的那对双生子,在《雪山飞狐》中已经成长,可惜金庸已经搁笔,不然,这一对玉雪可爱的人物,可以构成一部佳作。
  《外传》中另一枝精采纷呈的旁枝,是有关“毒手药王”的一大段。“毒手药王”用毒,和西毒欧阳锋又全然不同,毒药、用毒的花样之多,看得人目眩心跳。在金庸作品中,写用毒最好的,占第二位。第一位是《倚天屠龙记》中的王难姑。
  《外传》中有一件兵刃,凤天南使的黄金棍:“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这条黄金棍,“豪阔富丽”只怕不如《神鵰侠侣》中尹克西的那条镶满了宝石的鞭,但沉重则毫无疑问。有多重?很容易计算,小数点以后略去。
  圆柱体积=πR(二次方)xH
  H=7尺=233cm
  R=1.5寸÷2.5cm
  πR(二次方)xH=233x2.5(二次方)xπ=4574cm(三次方)
  黄金比重=19.3g
  4574x19.3=88278g=88.278kg
  凤天南的这条黄金棍,重八十八公斤以上。《隋唐演义》中,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的黄金锏,只及它的三分之一左右,真是非同小可。
  胡斐为了无缘无故的一个乡下人,而与凤天南这样武功高强的豪富周旋到底,确实可观。
  《飞狐外传》在金庸作品中排名第十一。

  白马啸西风

  《白马啸西风》是金庸作品中两个短篇之一,是专为电影创作的故事。初次发表和修改之后,有极大的差异,是金庸修改得最多的一篇作品。
  《白马》在未修改之前,不通,修改之后,通了。
  《白马》中描写师、徒之间的尔虞我诈,是《连城诀》的前身,在《白马》中未曾得到发挥的,在《连城诀》中得到发挥。
  金庸只写了两个短篇,就没有再尝试下去。而两个短篇,在金庸作品中的地位都很低。金庸的写作过程,是一种慢热的过程。精采如《神鵰》,开始时一大段,热门如《射鵰》,开始时一大段,都未到精采的阶段。一定要在经过了缜密的安排之后,精采处才逐渐呈现,终于到达令读者目不暇给的程度。而短篇的创作,根本没有这一过程,金庸的特异优点,就得不到发挥。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早达笑弹冠。
  这一联,是《白马》的主题。金庸原意,可能想通过华辉的遭遇,写出世情的险恶,但是短篇完全不给金庸以发挥的机会,无可奈何之至。
  《白马》在金庸作品中,排第十四位。

  鸳鸯刀

  《鸳鸯刀》是金庸另一个短篇,情形和《白马啸西风》相类,在《鸳鸯刀》中,出色的是四个喜剧人物:太岳四侠,四个武功低微的小人物。
  这是金庸小说中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喜剧性性质的人物,虽然在《鸳鸯刀》中,一样未曾得到发挥,但已经奠定了一个基础。在以后的作品中,这类人物,不断出现,当然大有变化,有的武功高强而浑沌未开(《笑傲江湖》中的“桃谷六仙”),有的深谋远虑而喜剧性至强(《倚天屠龙记》中的朱长龄),等等。
  武功低微,一样可以成为武侠小说的主角,这一个意念的形成,极其重要。基于这一个意念,金庸才有了《鹿鼎记》中的韦小宝。《鹿鼎记》是金庸作品中最好的一部小说。
  《鸳鸯刀》在金庸作品中,排第十三位。

  连城诀

  《连城诀》是金庸作品中最独特的一部。初次发表时的篇名是《素心剑》,修订改正后,用现名。
  如果说,《神鵰侠侣》是一部“情书”,那么,《连城诀》是一部“坏书”。
  “情书”写尽天下各色人等的情:“坏书”写尽天下各色人等的“坏”。
  人性的丑恶在《连城诀》中,被描写得如此之彻底,令人看了不寒而栗,茶饭不思。有心想反驳一下,人真是那么坏?可是都想不出反驳的词句来。只好在极不愿意的情形下,接受了这个事实:人真是那么坏!
  师父教徒弟武功,故意弄错武功的口诀,坏!
  为了争夺女人,设置周密的陷阱,陷害乡下少年,坏!
  师兄弟之间勾心斗角,坏!
  徒弟弒师,坏!
  做父亲的狠心杀死自己的女儿,将女儿活葬在棺材中,坏到不能再坏!
  将女儿的情人陷在黑狱之中,百般折磨,坏!
  整部《连城诀》中,充满了人的各种各样的恶行。
  而所有的恶行,为的是一大批宝藏,结果,人人都为宝藏癫狂。金庸在写尽了人的恶行之后,放了一把火,将这些恶行放在火里。但人的这种恶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火也烧不尽。
  当然,《连城诀》中也有美丽的一面。丁典和凌霜华的爱情,如此凄迷动人,在金庸所有作品的爱情描述之中,以此为最。其次才轮到《倚天屠龙记》中的杨逍和纪晓芙。凌霜华也是金庸作品中遭遇最令人同情的一个女人,她是被她财迷心窍的父亲害死的。
  父母害女儿,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现实社会中,为了自己而将女儿送进火坑之中,反倒沾沾自喜的父母,也屡屡可见,难怪有人叫出:“天下有不是的父母!”
  《连城诀》也是最苦的一部小说。书中人物遭遇之苦,简直有令人掩书不忍卒读者。狄云为了怕被人发现,躲起来,将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拔个精光,够苦了吧?但那还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苦,有比这更甚于十倍的。不但是正面人物的精神痛苦,连一直在做坏事的人,精神也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杀了人毁尸灭迹之后,每天半夜,梦游起来砌砖,是陷在何等的苦痛之中。
  《连城诀》中也写了一个人,面临死亡时的心理状态和表现。在武侠小说中,侠士总是不怕死的,视死如归。但金庸却来了一个突破,一个一直是江湖闻名的大侠,在面临死亡之际,为了要使自己可以活下去,比任何卑污的小人更卑污。花铁干的所作所为,写尽了人性的弱点。单单为了活下去,不论是活得好,或活得不好,甚至是为了毫无目的活,人就可以甚么都做得出来。
  将人放在一个绝望的环境之中,使人性平时隐藏的一面,得到充分的发挥,这是很多小说家喜欢采用的题材,但未有如金庸在《连城诀》中所描述的如此深刻者。
  还好,最后有水笙的一件用鸟羽织成的衣服,使人还可以松一口气。
  金庸在《连城诀》的后记中,谴责了冤狱,这篇后记极动人,用淡淡的感触记述了童年时所听到的一件事,没有激烈的言词,但是却表达了强烈的感情。整部《连城诀》,就是这样。
  对《连城诀》中一切恶行,金庸所用的词句,甚至也不是强烈的,只是淡然的旁观,唯其如此,感染力才特别强。口角挂着不屑的冷笑,一定比咬牙切齿的痛骂,更加有力。
  《连城诀》在金庸作品中,排第九位。

  倚天屠龙记

  《倚天屠龙记》的主角是“明教”。
  金庸在《倚天》的著作上,有了新的突破,明教人物众多,一个一个介绍出场,直到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才总其成,其间过程繁复,头绪万千,但是一点点写来,一个个出场,有条不紊,组织结构之佳,在任何小说中,皆属罕见。能写到这样,已经是空前绝后了,但金庸还不心足,像是有意在考验自己的创作能力,将一个重要人物,明教的光明右使,留在最后出场,石破天惊,叫读者不禁这样想:金庸的创作才能,究竟有没有尽头?
  《倚天》中的明教,比《书剑恩仇录》中的红花会,高出不知凡几,是金庸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因为在写成功明教的同时,他写成功了张无忌。形成了群戏中有个体、个体和群戏结合的最佳范例。
  从《倚天》开始,金庸武侠小说的想象力更丰富,丰富的想象力,像大海中的巨浪一样,汹涌澎湃而来,一个巨浪接一个巨浪。这种想象力趋向丰富、大胆的结果,才孕育了他下一部浩淼不可方物的巨著《天龙八部》。
  《倚天》是金庸作品更趋向浪漫、趋向超凡不羁的转捩之作,这可以从金庸作品在《倚天》之后又奔向另一高峰得到证明。
  《倚天》写明教前任教主阳顶天,全是暗笔,写阳顶天的夫人,更是暗笔之中,另有曲笔,着墨不多,但阳夫人的委婉凄苦,已令人心向下沉,各位读友千万请注意这位阳夫人。
  《倚天》主题曲的明教经文: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在光明顶,要消灭明教的武当大侠,听了之后,不禁感叹:“……他们不念自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
  这是全书的主旨,金庸通过了《倚天》,将这个主旨表现得极透彻。
  《倚天》最无可奈何的是结局。大仁大勇的胸襟,落在朱元璋这样的野心家手中,就像魔术师有了道具一样,喝一声:“变!”就变成个人权术的基础。金庸无法改变这种事实,只好让张无忌去替赵敏画眉。大仁大勇的胸襟,敌不过奸诈权术,真是造化弄人,莫可如何。
  《倚天》中有一大段朱长龄为了要得到屠龙刀,不惜毁弃全家的情节。论小说情节中之为达到某一目的而进行的深谋远虑的阴谋,可称无出其右者。
  这一大段情节,看得人气喘不过来,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一个阴谋,但是却又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阴谋!读者尚且如此,何况是入世不深的张无忌,自然非中计不可!
  朱长龄的大阴谋终于暴露,是张无忌无意之中听到了朱长龄父女之间的对话,所以起疑。这样的安排,和朱长龄苦心设计的阴谋对比,是一个败笔。金庸既然安排了这样天衣无缝的一个大阴谋,应该更安排极其巧妙的破绽,让张无忌去揭露。偷听谈话而导致阴谋败露,是浪费了这个大阴谋的设计,可惜,可惜。
  殷素素自杀之际,在张无忌的耳际讲了几句话:“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这是全书中最不可解之处。
  说这话的殷素素,自己就是一个美女,她何尝骗过张翠山,非但不曾骗过张翠山,且和张翠山一起死。
  如果说,这是为了小说的结构反照日后张无忌被朱小姐骗,被周芷若骗,那么,赵敏不美乎?小昭不美乎?何以她们不骗张无忌?
  如果说,这表示金庸对女人的一种观点,更令人难以入信,金庸决非这样拘泥执着的人。在生活中,给女人骗骗,尤其是被“越是好看”的女人骗,那是何等乐事,固所愿也,无法请耳!
  看来看去,弄不懂殷素素临死这样对张无忌说,究竟是为了甚么。而且殷素素在说这几句话时,匕首已插进胸口了。
  只好说看不懂这一点。
  《倚天》中有一对欢喜冤家:王难姑和胡青牛。王难姑学用毒,胡青牛学医病,两人争强,王难姑甚至自己服了剧毒,要胡青牛去医。看到这里,掩书而叹:夫妻之道难焉哉!
  普天下男人,请同情胡青牛先生。他应该怎么样呢?医好了妻子,妻子更加大怒:医不好妻子,没有了妻子。
  子曰:唯……
  《倚天》中有一段动人的恋爱,男女双方是杨逍和纪晓芙。杨逍是明教的光明左使,正派心目中的大魔头。纪晓芙是峨眉派的弟子。金庸并没有刻意写杨逍和纪晓芙相遇的过程,只是以联想写到,纪晓芙的武功不及杨逍,被杨逍在半强迫(?)的情形之下失身。但是结果是纪晓芙宁死不悔。
  这一段描述并无太多的恋情,给读者以极其丰富的想象余地:纪晓芙在失身时,究竟有多少强迫成分?她和杨逍在一起时,得到了甚么样的快乐,才使她将女儿命名为不悔?
  也使人想到:纪晓芙的未婚夫,本来是武当派的大侠,她为甚么宁愿不后悔和一个魔教中的无行浪子在一起,而不去做殷大侠的夫人?
  这一段情节可引人深思的地方极多,也表示了男女之间的爱情,根本是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是一种根本虚无飘渺、无可捉摸、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金庸在这段笔墨不多的爱情情节上,其实极其深刻地指出了一点:爱情是纯属当事男女双方的事,任何其他人,不论以何种理由、何种立场去干涉,结果只会产生悲剧。灭绝师太立场何等严正,结果是使纪晓芙死去。所以后来,苦头陀硬说灭绝师太是他老姘头,替纪晓芙出了一口怨气。
  杨逍、纪晓芙之恋,和一开始的张翠山、殷素素之恋前后相辉映,和张无忌、赵敏之恋前后相呼应。金庸在《倚天》中,明白表示了一点:他人观点如何,无足轻重,当事人自己的恋情,才最重要。
  这样的爱情观,直到如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男女接受的较多,种种旁观者、干涉者还会全然不能接受,继续在扮演灭绝师太的角色。
  《倚天》不但是金庸作品更趋向丰富想象力的一部力作,也是感情上更浪漫的一部力作。
  《倚天屠龙记》在金庸作品中,可排在第六位。

  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是千百个掀天巨浪,而读者就浮在汪洋大海的一叶扁舟上。一个巨浪打过来,可以令读者下沉数十百丈,再一个巨浪掀起,又可以将读者抬高数十百丈。在看《天龙八部》的时候,全然身不由主,随著书中的人物、情节而起伏。金庸的作品,到了《天龙八部》,又是一个新的颠峰。
  一个接一个的颠峰,这是金庸创作力无穷无尽的证明,每一部小说,都有不同的风格,都带给读者新的感受。到了《天龙八部》,以为以后,总不能再有了,但是还有更新的颠峰。
  《天龙八部》的想象力,比《倚天屠龙记》又进了一步。更不受拘束,更放得开,浪漫激情更甚,堪称是世界小说的杰作。
  《天龙八部》一开始就释名:“……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干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接着又解释了“八部”每一个的含义。照这样的篇名看来,金庸像是想写八个人,来表现这八种神道怪物。
  可是,《天龙八部》中,哪八个人,是代表这八种神道怪物的!哪一个人代表哪一种,曾经详细下过功夫去研究,都没有结论。
  谁是夜叉?是“香药叉”木婉清?木婉清在书中的地位一点也不高,当然不能代表八部之一。段誉是甚么呢?乔峰是甚么呢?
  我的结论是,金庸在一开始之际,的确有着写八个人,来表现八种神道怪物的意愿,但是写作前的计划、意愿是一回事,写出来的小说是怎样的,又是另一回事。
  听起来好像很玄,但事实上,每一个从事过小说创作的人,几乎都有过同一经验:计划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无法实践,会中途突然改变,会有新的意念突然产生,会无法控制自己。
  金庸写《天龙八部》之际,一定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所以结果,才有了这样一部浩淼如海的小说,已不能在小说中找到某一个人去代表一种甚么意念,而是所有的人交杂在一起,代表了一个总的意念。
  这样的情形,比原来创作计划来得好,也使《天龙八部》更高深、更浩瀚,大气磅礴,至于极点。
  《天龙八部》在结构上,采取了写完某一个人之后,再写另一个人,而又前后交错,将不同的人联结起来的一种独特结构。这种结构,《水浒传》用过。《天龙八部》大胆采用同样结构,比《水浒》每一段更有可观之处,整体结构新鲜,而在整体上仍有一气呵成之妙。若还有人怀疑“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八字解语,不必再与之辩论了。
  《天龙八部》在一个一个写主要人物出场的前后衔接上,已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小说之中,可以比拟的,也只有宋江忽然一下子踢翻了一个烤火大汉的炭火,而这个大汉就是武松而已。
  《天龙八部》中每一个人物都极其出色,其中写了一个悲剧人物,尤其是惊天动地,这个悲剧人物是大英雄、大豪杰,有力量可以做一切事,但是却无法改变他自己的悲剧命运。
  意外的遭遇,不是悲剧。
  明知会朝这条路去走,结果是悲剧,但仍然非朝这条路去走不可,这才是悲剧。
  《天龙八部》中乔峰的故事,是典型的悲剧。
  那样的悲剧,古今中外的小说中并不多见。
  《天龙八部》中,金庸将正面人物的另一面,写得更透彻。普天下敬仰的少林寺方丈,会有私生子。这种写法,在以后两部极重要的作品之中,更反复得到了发挥,而终于在《鹿鼎记》中,建立了“反英雄”的观念。
  “英雄”必须是人,人一定有人的本性,人的本性不会受任何桎梏而改变。
  虚竹和尚对神的崇仰,无人会加以怀疑,但是他终于还是做不成和尚,那无关于环境,而是虚竹根本上是一个人!
  人的地位在英雄、菩萨的地位之上,就算将之目为神道妖魔,都不能改变人的地位。
  论故事之离奇曲折,人物之众多,历史背景之广泛,想象力之丰富,《天龙八部》在金庸所有其他作品之上。所不明者是金庸何以在“释名”中保留了“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这句话。整部小说,云南大理国,至多只占了五分之一的地位。由此也可以证明,创作前的意念计划,和创作过程中的灵感泉涌是两回事。
  用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来隐喻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始自《天龙八部》。“星宿派”是在隐喻甚么组织,明眼人一看便知,知了之后,还一定会发出会心微笑。同样性质的隐喻,在《笑傲江湖》中又出现了一次,如果将创作的年代,和当时在中国大陆上发生的事结合来看,更加有趣之极。
  《天龙八部》中出现的武功,有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和段誉的“朱蛤神功”,都能吸取他人功力以为己用。在《笑傲江湖》中,这种形式的武功得到发挥,在武功的想象力方面,也是一种突破。
  到这里为止,一直很少提到金庸小说中的各种武功描写,而且在以后的篇幅中,也不准备详细提及。虽然武功是武侠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也是武侠小说中最容易写的一部分。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述部分,当然精妙绝伦,但比起其他精采部分来,似乎不必专门提出来详细讨论了。
  看《天龙八部》,到乔峰率领燕云十八骑,马蹄翻金,直驱少林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之际,当呼啸而狂吞烈酒。
  看《天龙八部》至乔峰一掌击出,发现击中的是阿朱,而把看阿朱的尸体之际,当号哭而干苦酒。
  看《天龙八部》到虚竹在冰窖之中,经不起天地间第一诱惑,而与梦姑共赴欢乐之际,宜遥思情人而饮蜜酒。
  看《天龙八部》到小康将段正淳肩头上的肉咬下一块来之际,宜会心微笑而饮醇酒。
  看《天龙八部》到梅、兰、竹、菊四少女大斗少林寺之际,宜开怀而呷香酒。
  看《天龙八部》到段誉终于蒙王语嫣青睐之际,宜手舞足蹈而浮甜酒。
  看《天龙八部》到少林寺老僧说佛,众皆拜服,慕容博和萧远山双手相握、互望而笑之际,宜心平气和而饮淡酒。
  看《天龙八部》到一阵风风波恶种种行径之际,宜饮劣酒。
  看《天龙八部》,到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至死搏斗,宜饮酸酒。
  看《天龙八部》,到乔峰大闹聚贤庄,为阿朱与群雄舍命相拚之际,可饮辣酒。
  看《天龙八部》至虚竹误打误撞,解了珍珑棋局之际,可饮喜酒。
  看《天龙八部》,到虚竹、段誉、乔峰三人结义兄弟,连手抗敌之际,可饮陈酒。
  看《天龙八部》,到王夫人设计擒情郎之际,宜饮新酒。
  看《天龙八部》,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废寝忘食,甚至床头人相对如同陌路,宜掩卷沉思,以书作酒,可以大醉。
  《天龙八部》中的冰蚕,是天下最可爱的虫。
  《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阿朱最柔情万种。
  别怪阿紫,她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赵钱孙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慕容复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乔峰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叶二娘、玄慈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天山童姥、李秋水心中有说不出的苦。
  那么多人有说不出的苦,可是偏偏全书不苦,苦化为激情,洋溢在全书之中。
  《天龙八部》中最快乐的人,是李傀儡,已经知道了人生如戏,应该快乐,不知道的,才会悲苦。
  《天龙八部》的超绝成就,在于整部书包罗万有,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武功,有各种各样的情节,简直就像是包罗万有的汪洋大海。
  《天龙八部》中的悲剧人物是乔峰。
  《天龙八部》中的喜剧人物是段誉。
  《天龙八部》中奇遇最多的人是虚竹。
  《天龙八部》中失望最多的人是慕容复。
  《天龙八部》中最幸运的人是鸠摩智。
  《天龙八部》中最不幸的人是风波恶、包不同、邓百川。
  《天龙八部》中最痴情的人是游坦之。
  《天龙八部》中最无情的人是玄慈。
  《天龙八部》中最滥情的人是段正淳。
  《天龙八部》中最专情的人是叶二娘。
  《天龙八部》中最诚实的人是南海鳄神。
  《天龙八部》中最虚诈的人是耶律洪基。
  《天龙八部》是金庸作品极其特出的一部小说,在武侠小说中的地位,堪称第一,在金庸作品之中,排位第二。

  侠客行

  在《天龙八部》之后,金庸写了《侠客行》。
  《天龙八部》之后,在武侠小说的领域之中,大匠如金庸,也有难以为继之苦了。所以《侠客行》只是在表现几个新的观念上有突破,其余方面,成绩平平。
  由两个面貌极度相似的人而引出故事,这种写法本身就不是一个好的安排,虽然金庸已尽量写得曲折离奇,而又在结尾故弄玄虚,但仍然未成大器。
  《侠客行》中最独特的一点,是女主角丁珰对待爱情的态度。她明知所爱的人是浮滑浪子,但仍然爱他,而不爱另一个外貌完全一样的正诚君子。金庸再一次通过女主角在爱情上的选择,来说明爱情和理智是两回事。
  《侠客行》又写了一个完全不识字、完全不通世情的人,反而能领略到上乘武功的真谛,而许许多多博学多才之士,反倒钻进了牛角尖中,走不出来。拙中有大巧这一观念的形成,是后来《鹿鼎记》成为不是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的基础。
  至巧不如拙,再蠢笨的人,也自有他的际遇,《侠客行》中表现的哲理至深。
  《侠客行》的情节,在相似的两个人上变化,已经可以说尽其所能。但如果读者看到一半,还不明白两个相似的人是兄弟,那么,不适宜看小说,更不适宜看金庸的小说。所以,种种悬疑曲折,都有吃力不讨好之感。反倒是张三李四,请人去吃腊八粥,写得出神入化。
  张三李四这一类的“奖善惩恶”行动,和他们的绝顶武功,以及对武林中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情形了如指掌的情节,成为滥觞,以后在许多武侠小说中可以看得到。
  曾经询问一对分开了的男女双方的原因,问女的一方。男的一方不论人品、相貌、职业、学历,任何人看来,全是上上之选,但女的却弃之如败履,原因是甚么?
  回答是:太闷。
  寄语天下男人,甚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闷。
  丁珰没有法子使自己喜欢石中坚,就是因为石中坚闷。宁愿要石中玉,明知石中玉花言巧语,专门骗人,绝不专一,但却能得丁珰欢心。
  俗,不可耐;男人闷,更不可耐。
  《侠客行》可以看作是《天龙八部》后的小休。正如飓风过境,狂风骤雨之后,风眼来到,必有一番平静,《侠客行》在金庸作品之中,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当其时,忠实读者多人,相顾失色,以为金庸创作才华已尽,在那时就曾以这个比喻向各同好解释,如今看来,幸而语中,因为接下来的《笑傲江湖》、《鹿鼎记》,简直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窒!
  《侠客行》在金庸的作品之中,排名第十。

  笑傲江湖

  《天龙八部》之后,武侠小说,真正难以为继了,唯有金庸自己,才能再来突破,而《笑傲江湖》就做到了这一点。《天龙八部》之中,已经有了各种各样江湖人物的典型,可是却偏偏没有令狐冲。令狐冲一出,武侠小说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在《神鵰侠侣》中,郭靖、黄蓉所代表的理,和杨过所代表的性起冲突,结果是不分胜负,和平收场。但是在《笑傲江湖》中,岳不群代表的理,和令狐冲代表的性,在交锋之下,理溃不成军,性大获全胜。
  岳不群被作为“君子”的代表,但事实逐步揭发是伪君子。然而,如果仔细印照岳不群所说的话和郭靖黄蓉所说的话,有何不同之处?一点也没有。
  不同的是,郭靖、黄蓉说了而做到,岳不群说了而做不到。但是不妨想深一层,说了而做到,是不是就一定合乎人的本性?是不是就比说了而做不到更高一筹?是不是就可以成为人生的典范?
  人始终是人,有人的本性。种种加在人本性上的规范,结果无碍在人性本来面目之前溃败下来。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人的本性有丑恶有善良,善良的一面始终占上风。善良不是做给人家看,而是要求无愧于自我的良心。
  令狐冲尽管一手搂着蓝凤凰,一手挥剑,和天下正派人物为敌,但依然是一个可爱之极的人物,因为他本着自己的天性行事,对于外界的评议,一概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他为自己活着,不为他人的评议而活。
  《笑傲江湖》中有“朝阳神教”(日月神教),地位和《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相若。令狐冲和任盈盈相恋,情形和张翠山与殷素素相恋也相若。“魔教妖女”在《倚天屠龙记》中令张翠山身败名裂,饮恨自尽。但是在《笑傲江湖》中,却“千秋万载,永为夫妇”。
  魔教妖女大获全胜,江湖道统大败亏输,这是《笑傲江湖》的主旨。
  《笑傲江湖》中对朝阳神教的大段描写,惊心动魄,至于极点。其中小人物假扮教主,教务交由新贵处理,旧人纷纷被诛的大段描写,结合创作年代中国大陆上发生的事来看,皮里阳秋之至,写的是甚么,明眼人一看就知,比起《天龙八部》中的星宿派来,又进一层。同样的写法,到了《鹿鼎记》中的神龙教,又更进一层。金庸对于一脉相承,由一个人(家长)掌握一切的组织,不论大小,可能发生一切恶果,了解得极其透彻,才能反映在他的小说之中。
  武侠小说中,很少有有关同性恋的描述,《笑傲江湖》中赫然有。朝阳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欲练神功,引刀自宫”之后,就变成了人妖,这一大段,真是特异莫名,惊心动魄,而看来又绝不恶心,只觉得天下之事,无奇不有,真是神来之笔。
  《笑傲江湖》中写了权力令人腐化的过程。任我行对属下,本来是兄弟相称的,可是在听到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后,在受到了教众的拜见之后,想要阻止,一转念间,觉得高高在上,也没有甚么不好。先是觉得没有甚么不好,继而觉得简直好得很,再继而觉得非此不可,这就是权力使人腐化的过程。这种过程的深刻描写,可以作为民主政治第一课的教科书。
  任我行最后在仙人掌峰的顶上,直摔了下来,自此与世长辞,象征了一个在权力顶峰的人摔下来之后的下场,很有讽世意味。
  《笑傲江湖》一开始,就是魔教长老曲洋和刘正风的友谊,两人琴箫合奏一阕“笑傲江湖”。正、邪之间的分野究竟如何,是根据世俗的人云亦云来分野,还是根据几个人的意愿来分野,还是照自己的判断来分野。正是甚么?邪是甚么?从一开始,就提出了一连串发人深省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在全书中又各有了答案,这是《笑傲江湖》最不同凡响之处。
  令狐冲坐着和田伯光对快刀一段,看得人大汗淋漓。
  桃谷六仙捣乱武林大会一段,看得令人大笑腹痛。
  蓝凤凰献五仙酒一段,看得人不饭竟日。
  田伯光被不戒和尚惩戒一段,看得人忍俊不住。
  东方不败关注杨莲亭一段,看得人毛发悚然。
  梅庄戏弄四个庄主一段,看得人呼吸畅顺。
  天王老子(向问天)独战群豪,令狐冲仗义相助一段,看得人热血沸腾。
  武当掌门率领两大高手和令狐冲比剑一段,看得人呼叫击桌。
  为任盈盈而率领三教九流人物,呼啸上少林寺一段,看得人恨不能参与其事。
  青城掌门余沧海穷途末路,面临死亡一段,令人不寒而栗。
  看大力神持斧在山洞中开路,到最后一斧力竭而亡一段,令人扼腕三叹。
  看岳不群深谋远虑一段,令人知人心奸诈。
  看小林子自宫练功一段,令人知世途艰险。
  《笑傲江湖》没有任何历史背景,纯叙江湖上事。金庸特意舍弃了他最擅长的历史和虚构相揉和的创作方法,表现了他创作上多方面的才能。在一连串的曲折、奸谋之中,逐渐暴露伪君子的面目,解决了正、邪的真正意义,这是一部写尽人性的小说。
  《笑傲江湖》在金庸小说之中,排名第三。

  鹿鼎记

  《笑傲江湖》之后,金庸创作了《鹿鼎记》。
  《鹿鼎记》是金庸最后一部小说。
  在《鹿鼎记》之后,饮宴闲谈之间,常有熟稔或陌生的人问金庸:“你为甚么不写了?”
  在金庸未及回答之前,总不厌冒昧,抢着回答:“因为他写不出来了!”
  如是数十次之后,金庸也感叹:“真的写不出来了!”
  任何事物,皆有一个尽头,理论上来说,甚至宇宙也有尽头。小说创作也不能例外,到了尽头,再想前进,实在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再写出来,还是在尽头边缘徘徊,何如不写?
  所以,金庸在《鹿鼎记》之后,就停止了武侠小说的创作,大抵以后也不会再写了。
  所以,《鹿鼎记》可以视为金庸创作的最高峰、最顶点。
  先引一段金庸小说中的话,见于《神鵰侠侣》。杨过在独孤求败的故居之中,所发现的留言: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溯群雄争锋。
  紫薇软剑,三十岁以前所用。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持之横行天下。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独孤求败的留书,写的是武功渐进之道,也是小说创作上的渐进之道。
  金庸以前的作品,是凌厉刚猛之剑,是软剑,是重剑,是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虽然已足以横行天下。但到了《鹿鼎记》,才真正到达无剑胜有剑的境地。
  只要有剑,就一定有招,就一定有破绽。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已一再强调这一点。说的虽然是武学上的道理,但也是任何艺术创作上的道理。这番道理,是“独孤九式”中的要旨。(又是“独孤”,金庸在小说创作上没有敌手,想来心里很寂寞,没有了“敌强我愈强”的刺激,如果有,在《鹿鼎记》之后,可以有另一个高峰出现?)
  《鹿鼎记》已经完全是“无剑胜有剑”的境地。
  《鹿鼎记》甚至不是武侠小说,不是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才是武侠小说的最高境界。
  所有武侠小说,全写英雄,但《鹿鼎记》的主角,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一样,和普天下人一样。
  所有武侠小说的主角,都是武功超群,都有一个从武功低微到武功高超的过程,但是《鹿鼎记》的主角都一直不会武功。
  金庸在创作《鹿鼎记》之初,可能还未曾准备这样写,韦小宝遇到不少高手,有不少际遇,只要笔锋略为一转,就可以使韦小宝成为武林高手。但金庸终于进入了“无剑胜有剑”的境界,韦小宝只学会了一门逃命功夫,一直不会武功,创自有武侠小说以来未有之奇。
  所有武侠小说的主角,都是超人,可以用各种道德规范来衡量,只有《鹿鼎记》的主角不是,是一个普通人,经不起道德标准的秤衡。但是谁也不能责怪他,谁要责怪他,请先用道德规范秤衡自己。耶稣基督曾说:你们之间谁没有罪的,就可以拿石头掷她!
  《鹿鼎记》中,金庸将虚构和历史人物混为一体,历史在金庸的笔下,要圆就圆,要方就方,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可以一本正经叙述史实,也可以随便开历史玩笑。可以史实俱在,不容置辩;也可以子虚乌有,纯属游戏。
  《鹿鼎记》写一个一无所长的人,因缘附会,一直向上攀升的过程。但仔细看下来,这个人又决不是一无所长,而是全身皆是本领。他的本领,人人皆有,与生俱来,只不过有的人不敢做,不屑做,不会做,不能做,而韦小宝都做了,无所顾忌,不以为错,所以他成功了。
  从撒石灰迷人眼,遭茅十八痛打开始,韦小宝没有认过错,他坚决照他自己认为该做的去做。
  这是金庸在《鹿鼎记》中表现的新观念,突破了一切清规戒律,将人性彻底解放,个体得到了肯定。甚至在男女关系的观念上,也释放得彻底之极,韦小宝一共娶了七个妻子之多。
  反英雄、反传统、反规范、反束缚,《鹿鼎记》可以说是一部“反书”。
  宣人性、宣自我、宣独立、宣快乐,《鹿鼎记》又不折不扣,是一部“正书”。
  “神龙教”是“星宿派”的进一步,是“朝阳神教”的进一步。影子是中国大陆的政局,隐喻文学到这一地步,已是登峰造极。
  《鹿鼎记》开尽了历史的玩笑,但绝不胡闹。康熙大帝在《鹿鼎记》中突出了这个中国历史上三个最英明的君主之一(柏扬《中国人史纲》中的结论),在书中可见他的英明之处。康熙在书中,是一个上上人物。
  韦小宝什么事都干,唯独出卖朋友不干。但结果,他不免被朋友出卖,真是调侃世情之极。
  若说《鹿鼎记》不是武侠小说,它又是武侠小说,从教主所创的“美人三招”,就开武侠小说中未有之奇。
  《鹿鼎记》中的败笔是刀枪不入的背心和削铁如泥的匕首,但又少它不得。
  《鹿鼎记》中有各种各样的赌,参赌者有输有赢。
  美刀王下的赌注是他的一生,赌的是莫名其妙的恋情,是胜是负,竟不可知。
  吴六奇输得最不明不白。
  吴三桂在长期苦战后输个精光。
  康熙做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
  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洪教主专落一门,结果连老婆都输掉。
  韦小宝做帮庄,又见好收性,自然也是大赢家。
  阿珂、双儿、洪夫人、曾柔、小郡主替帮庄收筹码,吃红钱,自然也各有所获。
  吴应熊输得最惨。
  冯锡范不肯认输,死磨到底,输得最不堪。
  茅十八一上来就输完。
  俄国人想出诈术,结果幸保首领而归,未曾输清。
  陈圆圆只在一旁观赌。
  九难也在旁观赌,她已无可落注,早已输光。
  桑结喇嘛输了手指。
  俄国苏菲亚公主是赢家,赢了人,赢了权力。
  李自成赌品最差。
  韦小宝的赌品最好。
  康熙赌品最大方。
  说《鹿鼎记》不是武侠小说,但却又是武侠小说。试看洪教主创“美人三招”的详细描述,有哪一部武侠小说有这样好的有关“武”的描写?所以,《鹿鼎记》是不是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是武侠小说臻于化境之作,是武侠小说中的极品。
  《鹿鼎记》是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说,在金庸作品中,排名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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