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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击
 
2019-08-14 22:30:5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店堂之中的顾客,就是那大汉一个人,还有两个店小二,在那大汉身后不远处,垂手恭立,愁盾苦脸的,天气那么热,可是瞧这两个店小二的模样,像是身子发冷,正在微微发抖!石海龙向店堂中看了一会,抬起头来。
  当他抬起头来之后,他才发现,对面街上,已站了不少人,正在向饭店的店堂之中看着,那些人显然都知道,饭店之中,将会有热闹可瞧了!
  石海龙这才将视线收回来,望定那四人道:“你所说的何堂主,就是饭店中的那一位壮士么?”
  那人道:“正是,虎爪何大手,天龙帮三大堂主之一,石大侠想也曾听说过?”
  若是走惯江湖的人,听得对方那样问,不管识与不识,或是存心交友,为敌也罢,总得讲上几句“久仰”,“素闻”之类的门面话。
  可是,石海龙却并不是久在江湖上走动的人!
  是以他只淡然道:“不,我未曾听说过他。”
  在他面前的那四个人,神色已微微一变,天龙帮三大堂主,地位仅在天龙帮主之下,这虎爪何大手,在大河上下,一提起他的名头来,谁都要皱一皱眉,如今石海龙竟表示未曾听说过!
  那对何大手所说,实在已可以算是一种侮辱了!
  是以,那四个人面色一沉之际,立时发出了两下冷笑声来,那人道:“不论如何,请石少侠进去,何堂主专程相候,请石少侠喝一杯水酒。”
  石海龙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喜欢和人家一起进食,就算和人同一张桌,我也不自在,我们还是各吃各的好了,反正我也饿了!”
  边说着,翻身下马,将马拴在门口,大踏步走进了店堂,在饭店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他一走进来,那四个人也跟了进来,立于何大手身后。
  何大手自石海龙一进店堂之后,双目神光炯炯,便一直盯在石海龙的身上。直到石海龙坐了下来,他才道:“石少侠狷介不群,佩服,佩服!”
  他一开口,声若洪钟,震得人耳鼓,“嗡嗡”直响。
  石海龙不禁皱了皱眉道:“你是天龙帮的么?我杀了你们天龙帮好几个人,你还来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作甚?但是我劝你别和我动手,和我动手,你是占不了便宜的,莫怪我未先声明!”
  何大手“哈哈”一笑道:“快人,快语!”
  何大手身形魁伟,坐在桌前,但石海龙总觉得他坐的姿势,十分怪异,直到此际,石海龙才觉出,原来何大手一直将他的手,放在桌下。
  而也就在“快人快语”四字出口之际,何大手的右手,突然扬了上来,按在桌上,石海龙正在望着何大手,一看到他的右手,不禁吓了一跳。
  何大手的右手,大得出奇,按在桌上,像是蒲扇一样,而且,他的手上,套着一只黑漆漆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织成的手套,在那手套的指端,则是五个极其锋锐,长可寸许的尖刺!
  那手套一直套到了何大手的小臂弯上,看来极其异特。
  何大手将手按上了桌面之后,冷笑道:“石少侠,敝帮那几位高手,与阁下有何冤仇?”石海龙叹了一声,喃喃地道:“看来肚子虽然饿,可是这餐饭也吃不成了!”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何大手一声大喝,手扬了起来,“叭”地一声,击在桌子之上,那桌子的桌面,也足有寸厚,可是在何大手的一击之下,他手再扬了起来,桌面之上,便已被抓穿了五个乌溜溜的洞。
  他又厉声道:“辛氏兄弟与你有什么冤仇?”
  石海龙站了起来,摇着头道:“没有冤仇,我根本不想杀他们,是他们硬要先向我下手的。”
  何大手“嘿嘿”冷笑着道:“原来是那样。”
  那时候,饭店中的气氛,可以说是紧张到了极点!
  但是看石海龙的情形,他却是一点也不在乎,他推了推背后的草帽,一副懒得再理会何大手的神气,自顾自向饭店之外,走了出去。
  石海龙才走出了两三步,何大手突然又一声大喝道:“留下,别走!”
  随着他一声大喝,他身形突然一长,已站了起来。
  虎爪何大手毕竟是大河上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突然站了起来,“呼”地一声,竟带起了一股劲风,紧接着,只见他也不理会自己面前,有着一张桌子,迳自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在他跨出一大步之间,“砰”地一声响,在他面前的那张桌子,已被撞得粉碎,石块“呼呼”有声,四下飞溅了开去,势子猛烈之极。
  而也就在那一刹开,何大手的右手,如同一大团乌云一样,已然向石海龙的背后,疾抓了下去!
  何大手的那一抓,出手可称快绝,但是他出手快,收手更快,电光石火间,突然看到石海龙身形疾转,精光一闪,“铮铮”两声响,何大手已然缩回手来!
  刹那间,不论是饭店中的人也好,是饭店外的人也好,根本没有看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当何大手一手向石海龙抓出之际,石海龙倏然转身,出剑,剑削向何大手的手腕,立即又还剑入鞘,那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
  石海龙出剑如电,那一剑已然削中了何大手的手腕!
  照说,何大手的右手,应该齐腕断下来才是的,但是何大手的右手,却套着由乌金丝织成的手套。那手套一直长到他的小臂弯上,自然护住了他的手腕。乌金丝极其坚韧,石海龙的短剑虽然锋利之至,但也难以将之削断,何大手可说是了无损伤!
  但是何大手虽然没有损伤,在那刹间,他心头的吃惊,却是难以形容的。
  因为,当石海龙一剑削中他的手腕之际,他只觉得脉门之上,陡地一麻,而他甚至连对方如何出手的都未能看得清楚!
  他纵横江湖多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那样的情形!
  他自然也知道,若不是有乌金丝的手套护住了手腕,那右手已齐腕断下了。
  而对方的出剑如此之快,他自然也可以不削向自己的手腕,而攻向别处。
  如果对方攻向别处的话……
  何大手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石海龙一击之下,短剑早已入鞘,他看到对方的右手,并没有被自己削下,也颇感意外,他望了何大手片刻,缓缓地道:“我这一剑,未曾将你的手削下,不是你有能耐逃得过我这一剑,只不过是你的运气好,你还是快走吧。”
  石海龙并不是第一次叫何大手走,但是当石海龙第一次叫何大手走的时候,何大手只是当作耳边风。
  但是现在情形却不同了,他一听得石海龙那样说,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他向后一退,那四个衣饰华丽的汉子,互望一眼,立时抢向门口。
  石海龙双眉,向上一扬道:“你还不走?我若是再发一剑,你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何大手的面色十分难看,但是他也知道石海龙所说的是实情。他拱了拱手道:“阁下可是到开封去?”
  石海龙点头道:“是的,我要去找你们韩帮主。”何大手听得石海龙那样说,面色又变了一下。
  要知道在石海龙而言,他讲的只是一句实话,是十分普通的,但是这句话,听在任何老江湖的耳中,意思就不会那样的简单,变成另有用意了!
  在何大手那样的老江湖听来,那分明是石海龙有意向天龙帮的帮主挑战。像石海龙那样的一个年轻人,公然向天龙帮主挑战,那实在是难以想像的!
  然而那时,何大手却只是吃惊,因为他领教过对方的身手,对方的出剑,竟如此之快,快到了根本连看也看不清的程度,真如电光一闪般!
  何大手再拱拱手道:“阁下有意去找韩帮主,那我先回开封去,告知韩帮主,可以欢迎大驾!”
  何大手是大河上下,十分驰名的武林高手,他若是那样一走了之,倒也难以下台,若是传了出去,难免英名扫地了,但这时他却找到了下台的托词,是以话一讲完,已转身向外掠去。
  他一掠出饭店,那四个人便紧随在他的后面。
  五人的身法十分快,掠到街上,紧接着,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石海龙也回到了自己桌子上坐下。
  那两个店小二,仍然站着发怔,石海龙向他们招了好几次手,他们才走了过来,石海龙道:“你们可有什么吃的,可得便宜一些才好。”
  店小二虽然来到了石海龙之前,但是却仍然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掌柜的走了过来,道:“这位达官……可认识韩帮主?”
  石海龙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他。”
  掌柜的搓着手道:“达官,不是小可多事……”
  掌柜的一面说,一面向石海龙走了过去,石海龙霍地站了起来,突然地道:“别走近我!”
  掌柜的吓了老大一跳,连忙向后退去道:“是!是!”
  石海龙发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掌柜的,你别怪我,我明知你不会害我,但是我必需提防每一个人,你可别怪我刚才喝你。”
  掌柜的连连答应着,不敢再说什么,转过身去道:“这位达官要吃什么,便送什么上来!”
  店小二答应着,石海龙独自坐着,饭店门外的人虽然多,可也没有什么人敢走进饭店一步!
  虎爪何大手经常来往这个镇甸,镇上人人皆知何大手的武功高超,可是他被那少年人逼走,却也是人人都看到的事,在众人的眼中,石海龙简直成了一个怪物。
  石海龙一抬头间,看到外面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他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
  当他向外走去之际,外面的人,像潮水也似,退了开去,让出一条路来,可是只有一个人,站着不动。
  那人的年纪也很轻,他的神情和石海龙却截然不同,他笑嘻嘻地望着石海龙,令得石海龙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
  石海龙向自己的坐骑走去,那年轻人笑道:“这位大哥,刚才你赶走何大手的那一剑,使得好俊啊!”石海龙呆了一呆,他再仔细地去打量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满脸是笑容,他的笑容是如此之亲切,是以令得任何人向他望去,也都忍不住要回报以笑容。石海龙也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可是,他却忍住了笑,只是冷冷地望着那年轻人。那年轻人仍在继续向前走来,他一直笑着,也一直在说着话,他道:“你不但剑法精妙,你那柄剑,也是一等一的珍品,真是相得益彰!”
  石海龙一听得那年轻人这样说法,心头又是一震!
  他刚才对付何大手的那一招,是他整套“闪电剑法”之中,最快的三招之一,那一招叫做“密云蔽天”。电光自天际闪下,本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但如果天上密云厚,电光透过云层闪下来,发出光亮的时间,自然更比平常短了许多。
  这一招,名为“密云蔽天”,自然是形容那一招的快疾,在整套快如闪电的剑法之中,那一招也是最快的。
  石海龙吃惊的也是这一点,在那样快的一招之中,那年轻人竟已看到了他用的是什么样的宝剑!
  那年轻人还在继续向前走,他已离石海龙十分近了。
  石海龙顿时觉得紧张了起来。
  那年轻人仍然笑着,可是石海龙已然道:“你别再向前来了,我不喜欢有人走近我的。”
  那年轻人笑道:“这倒是奇癖,为什么你不喜欢人家走近你,我看,我们倒可以做一个朋友。”
  他一面说道,一面仍向前走了过来。
  石海龙面色一沉,厉声道:“你再向前来,那是自讨苦吃!”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大哥,剑法如此超群,却何必如此紧张呢?想必是有什么心事吧?”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就待向石海龙的肩头拍来。
  在任何人而言,那年轻人此举,也只是表示亲热的行动,就算是武林中人,时时刻刻都在防人暗害,也至多不过是侧身避了开去而已。
  但是石海龙却大不相同,他一看到对手伸手,待向自己的肩头拍来,一声怪叫,精光突然闪动,一剑已然削出!他出剑之快,当真如同电光石火!
  而就在那一刹间,只听得那年轻人,也发出了一下惊呼,身形突然向后飘去。
  石海龙的出剑,只不过是电光石火,一刹那间的事,他自然也可以感到,他那一剑削空了,那年轻人已及时避了开去!
  石海龙突然退后了一步,那是他在江湖上走动以来,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他削出了一剑,但是那一剑却竟然未曾削中对方!
  那情形和何大手不同,他一剑削向何大手,何大手也没有受伤,然而那却不是何大手避了开去,而是他的手腕之上,有乌金丝的手套保护着。
  但是如今,那年轻人却是避开了他的一剑!
  石海龙退出之后,手按在剑柄上,望着那年轻人,只见那年轻人身形站定,面上现出一丝惊惶的神色来,但立时又满面笑容,道:“好快剑!”
  石海龙也道:“好快的身法!”
  那年轻人“嘘”地吁了一口气道:“慢半分也不行啊,慢一分,手就没有了。”
  石海龙缓缓地道:“能避开我一剑的,还只有你一个人,你别再试了,我还有更快的剑招!”
  那年轻人耸了耸肩道:“我也还有更快的身法,但是我也不敢试了,喂,你干什么那样怕人接近你?”
  石海龙望着那年轻人,那年轻人除了刚才突然退出去时面上有一丝惊慌的神色一闪而过之外,立时恢复了镇定,而且还一直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
  那种微笑,使人感到他心中绝无恶意,对他不必防范,石海龙望着他,脸上也不由自主浮出一丝笑容来,可是他才一笑,立时又将笑容收敛了起来。
  而且在那刹间,他的心头,陡地震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一件他以前未曾想到的事,他一直以为,他的困难,是在于如何寻找他的敌人,是在于“追”,而不在“击”。因为他出剑如此之快,一找到了敌人,敌人是万万躲不过去的。
  但是,那少年却避开了他闪电剑法的那一击!
  如果他的敌人,和这少年有一样的身手,那么,自己即使找到了敌人,只怕也未必能够将敌人击倒。
  石海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闪电剑法,还不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他没有再说什么,一纵身,便已然跃上了马背,但那少年却又向前走了过来。
  那少年一面向前走来,一面道:“这位大哥,看你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那全是你没有朋友之故,若是你有了朋友,就不会──”
  那年轻人的话还未曾讲完,石海龙的心中,又感到了一阵刺痛,但好在他早已孤寂惯了,虽然那年轻人的话刺痛了他孤寂的心,但他的脸上还是那样冷漠。
  他抖起缰绳,健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着那年轻人直冲出去了,那年轻人身形一闪,避了过去,再转过身来时,马已经奔远了。
  那年轻人站着不动,立时有好几个人一起向他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白髯飘拂的老者道:“小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你竟避开了何堂主也避不开的一剑,当真是非同小可啊!”
  随着那老者的话,又有很多人七嘴八舌地恭维着,看那些围在年轻人身边的人,自然全是武林中人,他们当然也是看出年轻人武艺不凡,是以才想来攀一下交情的。那年轻人却一直只是望着石海龙驰去的方向,对各人的话,像是未曾听到一样。
  也就在那时候,只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师哥,还呆着干什么?”
  那一下呼叫声,十分清脆悦耳,令得所有人,不由自主,一起转头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一身月白色的少女,走向前来,她的样子,像是十分恼怒。那年轻人忙迎了上去道:“走!走!这就走了。”那少女仍是怒容未敛,大声道:“哼,亏你还笑得出,连我都感到丢人,白给人家砍了一剑!”
  那年轻人和那少女并肩向前走了出去,他笑着,像是哄小孩子一样道:“我又没有给他刺着!”
  那少女一撇嘴,道:“瞧那家伙的神气,好像他若是再发一剑,就一定能将你的胳膊砍下来似地,我当时真想冲出来给他些厉害瞧瞧!”
  那年轻人笑容更宽,道:“但是你终于没有出来,你是我的好师妹,肯听我的话。”
  那少女瞪了她师哥一眼,仍然有着气,道:“说不定下次我就不听你的话了,哼,在你的眼中看来,好像个个全是高手,只有我们武功不济。”
  那年轻人仍然笑着道:“谁敢说我小师妹武功不济?提起碧云飞姬芳芳,谁不知道她单剑战七邪的事,哼,别看她年纪小,人也长得美,可是她一发怒,一瞪眼啊,连她师哥也得怕她三分!”
  他那一番话,引得那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翻着眼道:“得了,说来说去,还不是说你自己?谁又不知道少年剑侠卫平的厉害了?”
  卫平看到他师妹已被自己逗笑了,他趁机握住了姬芳芳的手,两人靠得更近,但是卫平的双眉,却蹙得十分紧,像是他正在想些什么。
  姬芳芳的脸上,早已没有任何怒意,她轻轻地哼着小调,两人一直来到镇甸的尽头处,姬芳芳才抬头向卫平看了一眼道:“师哥,你在想什么?”
  卫平停了下来道:“师妹,刚才,你可曾看清那人的剑柄?”
  姬芳芳立时道:“没有呀,他出剑那么快,剑光闪了一闪,就已经还剑入鞘──”
  姬芳芳讲到这里,陡地想起,那样说法,岂不是长了人家的威风?是以她立时又撇了撇嘴,“哼”地一声道:“倒像是怕人家抢了他的剑去一样!”
  卫平的神气,好像根本未曾在听姬芳芳说话,他自言自语地道:“我倒是看清了他那柄剑!”!
  姬芳芳抢着道:“那剑有什么特别?我看一定不是什么好剑,如果是宝剑,也该亮亮相,让人家礁礁,做贼似的,那么快收剑作什么?”
  姬芳芳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补充了一句道:“我看,他那柄剑,只怕多半是偷来的!”
  卫平笑起来道:“若是偷来的,那倒好了。”
  姬芳芳眨着眼,显然她不知道她师兄那样讲,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卫平的双眉蹙得更紧,他的话也十分缓慢道:“我看到那剑的剑身,十分扁平,就像是莲叶一样,根本没有剑脊,在剑身中心,有一股血也似红,十分细的红线,那是一柄宝剑!”
  姬芳芳一听,“格格”笑了起来道:“师哥,你说完了没有?你真看得那么清楚?”姬芳芳那样讲,自然她根本不相信卫平的话!
  但是卫平的神色,却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地道:“师妹,你别不信,若是我看不清他的剑,我如何能够避得开他的一击。”
  姬芳芳一脸不服的神气道:“那么,照你说来,我是避不开他一击的了。”
  卫平并不回答,只是反问道:“你真的未曾看清?”
  姬芳芳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卫平叹了一声道:“师妹,那我敢说,你一定避不开他的一击!”
  姬芳芳双眉一扬道:“师哥,我和你争也没有用,不如找到他,看我是否真的避不开他一击!”
  卫平吃了一惊,忙摇手道:“师妹,你这又何必?”
  姬芳芳道:“什么叫这又何必,快走,去追他去!”
  姬芳芳话才讲完,身形已疾掠而起,她身法快疾无比,当她向前掠出的时候,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有一只燕子,突然贴地飞过一样,轻快灵巧之极。
  卫平一见姬芳芳向前掠出,他也连忙跟了上去,转眼之间,两人一起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上弦月早已升起了,月光映在草木上,有一种清凉之感,日间的暑气已被赶走,是以许多商旅,都趁这时候,想连夜赶到开封府去。
  天濛濛亮,远近都是鸡啼声。
  朝阳还未升起,但已经可以看到,草尖之上,聚满了晶莹的露珠。
  在晨曦之中看来,东京开封府巍峨的城墙,更是气象万千,在宣北门外,车旅人马,不断陆续而来,等候城门开启,可以进入城中。
  城门外的官道十分宽敞,像东京开封府那样的大城,城门之外,也十分繁华热闹,天虽然还没有亮,但是两旁的旅店,吃食铺,也早已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
  石海龙也杂在人丛之中,他牵着那匹马,一直来到了城门的近前处,抬头打量着宏伟的城墙,他一路上也曾穿州过府,但是那样雄伟的城廓,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便有心胸为之一宽之感。
  但是,当他四周围,渐渐有人向他逼近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不自在,那也许是他和他师父,在深山之中,隐居得太久的缘故!
  石海龙自有记忆起,与他为伍的,除了不苟言笑的师父,便是山中草木山石,山鸡野猪,在他的生活中,从来也没有第三个人!可是如今,他却处在那么多闹哄哄的人丛之中。
  石海龙牵着马向前走去,四个执着长戈大矛的士兵满面怒容地瞪着他,石海龙也不能向前去了。
  也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吱格”声。
  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一辆独轮车,在人丛之中,推了过来,推车的是一个十分瘦削的汉子。
  那汉子实在瘦得可怜,看他的样子,像是一阵风来,就随时可以将他吹倒一样,他敞开着小褂,胸前的筋骨,一根一根,凸出在外面。
  而当他推着独轮车向前来的时候,那一根根的筋骨,更像是根根跳动着要从肌肤中裂出来一样。
  在那独轮车上,一边放着一篓瓜菜,另一边,却坐着一个少妇,那少妇至多不过二十岁,穿着一套黑衫袄,益发显得她的俏脸和纤手,是如此之白!
  当石海龙回头向那少妇看去时,那少妇也恰好抬头,向石海龙望了过来,当石海龙和那少妇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相接触之际,他的心头陡地一震。
  刹那之间,他心中所产生的那种感觉,是从来未有的!
  他在陡地一震之后,立时转过了头去,心头怦悴乱跳?他虽然已转过了头,可是那少妇俏丽的脸容,仿佛仍然在他的眼前,石海龙只觉得脸颊发起热来。
  清晨的微风,吹在身上,本来是十分清凉的,但是石海龙却感到了说不出来的燥热!
  他一直最怕人家接近他,然而这时当他转过去之后,他仍然可以听到独轮车推动时的“吱格”、“吱格”声,他知道那瘦汉子在推着车子接近他。
  而在那一刹间,他心中却产生了十分奇异的一个感觉,他希望那独轮车来得更近,更近一些!
  独轮车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石海龙只觉得自己右半边的身子,似乎特别烫热,他知道,那少妇这时,一定就在他的身边,离得他极近!
  石海龙慢慢地转过头去,他出剑的动作,快得如闪电一样,可是此际他的头颈,却僵硬得几乎难以转动,他甚至可以听到他颈骨发出的“格格”声。但是,终于,他头转向右,又和那少妇打了一个照面!
  在朦胧的夜色之中,那少妇半低着头,石海龙可以看到,在她前额的刘海之下,大眼睛上的长睫毛,在轻轻地抖着,那令得石海龙屏住了气息!
  突然,那少妇又抬起了眼来,石海龙和她眼中那种温柔得难以形容的眼光相接触,心头更是大受震动,僵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少妇却没有什么异态,望了望石海龙,还向他微微一笑,石海龙心跳得更加剧烈,也就在那时,他牵着的那匹马,突然一声急嘶,虎跳了起来!
  以石海龙的力气而论,那匹马再弹跃,虎跳起来,石海龙也是可以拉得住它的。但是这时石海龙却因为那少妇而心慌意乱,在一声马嘶之后,他甚至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匹马一跳了起来,前蹄高举,便向石海龙的身上,踏了下来,看得所有在等候进城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石海龙大吃一惊,身形连忙向外滚去。
  石海龙身子一向外滚,那马儿的前蹄直踏下来,自然踏不中他,但是却变得向就在石海龙身侧,坐在独轮车儿上的那少妇踏去,刹那之间,那瘦汉子也像是吓呆了,怔怔站着,不知如何才好。
  那少妇发出了一下娇呼声,花容失色,双手掩目,也不知趋避,石海龙才一滚开,一看到那种情形,手在地上一按,整个人直弹了起来。
  石海龙的身形,起落之间,快疾无比,他一弹了起来,身子一躬,背便已撞在马腹之上,一面大叫道:“让开!”
  他那一撞的力道,实在大得出奇,那马儿本来是人立着,向下直踏了下来,可是被石海龙一撞,整个马身,便倒翻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滚,想要站起来,可是只是略为挣扎了一下,便自死去。
  而石海龙和马儿一撞之后,他已轻轻巧巧,落了下来,恰好落在那少妇的身前。
  也就在那时,那少妇放下了掩在脸上的纤手,水灵灵的大眼睛,又向石海龙望来,石海龙怔怔地站着,一面心房乱跳,一面只觉得似乎眼前只有那少妇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
  当他有了那样的感觉之际,他真想走向前去,握住那少妇的手!但是,也就在那时,那瘦汉子却已来到了石海龙的身前,抹着汗,张大了口。
  石海龙陡地一震,整个人像是从梦幻之中,惊醒了过来一样,他听到耳际很多嗡嗡的声响,那是有人在交头接耳,石海龙依稀听到几句,全是在称赞他刚才那一下,救人救得及时的。
  那瘦汉子这时,他结结巴巴地道:“多谢这位侠士,救了贱内,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喻!”
  那瘦汉子就站在石海龙的面前,不断地抹汗,说着,石海龙从来也没有让人离得他如此之近过,可是这时候,他却是一片迷惘,连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道:“是……是么?”
  那瘦汉子又转过头来,推那少妇,道:“你还不下车,多谢这位壮士的救命之恩?快来!”
  那少妇慢慢地从独轮车的一边,走了下来,瘦汉子向一旁,让了开去,那少妇一下独轮车,便站在石海龙的面前,石海龙只觉得一阵目眩!
  自那少妇身上所发的那一股幽香,是石海龙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更加上那么动人的笑容……
  石海龙在那片刻之间,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好,他只是站着,像是泥塑木雕一样。
  那少妇到了石海龙的身前,行了行礼,低声道:“多谢壮士相救,感激不尽!”
  那美妙清脆的声音,更令得石海龙起了一阵异样的飘然之感,他总算讲出了一句话来,道:“不必……不必多谢……是我应该做的。”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轧轧响,城门已经洞开了。石海龙仍然站着,他只觉得人、车、马,像是潮水也似地在他的身边流过,而他仍然站着。
  那少妇和那瘦汉子早已走了,他还是站着不动。
  朝阳已然升起,进城去的人更多,人家也更奇怪这年轻小伙子,何以一直站在当路,一动不动!
  卫平和姬芳芳两人也来了,姬芳芳隔老远就看到了石海龙,她连忙道:“师哥,你看,你说我挡不住他一击的那人,是不是中了邪?”
  卫平的心中也是一怔,他自己本身的武功高,自然也看得出别人的武功高,石海龙击向何大手的那一剑,击向他的那一剑,使得卫平虽然只看到他出了两次手,但是也已肯定他是一个武功极高的高手!
  姬芳芳虽然竭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气,可是她心中,却也不免紧张,她忙道:“他是在等我们?”
  卫平忙道:“自然不会在等我们,师妹,这人的武功极高,而且行径很怪,说不定他是存心去找天龙帮麻烦的,也或者他不愿有人帮他──”
  卫平才讲到那里,姬芳芳已然道:“我知道了,师哥,你的意思,我们该在暗中帮着他?”
  卫平道:“我想是那样,另一方面,也好知他的虚实!”
  姬芳芳一怔,停了下来,这时,他们师兄妹两人,离石海龙已不过二三丈远近了,是以姬芳芳讲话时,不由自主,将声音压得十分之低。
  她满面皆是惊讶之色道:“我们为什么要探听他的虚实,他是我们的敌人么?”
  卫平张大了口,像是想讲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出声。
  姬芳芳推了卫平一下道:“说呀,师兄,你怎么了?你从来也不是那样吞吞吐吐的人!”
  卫平又苦笑了一下道:“师妹,这其中的关系太大,我暂时还不能对你说,你可别怪我!”
  姬芳芳扁了扁嘴,大是不满,但是她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哼”地一声道:“你不说就不说,你不对我讲,我一样有办法知道!”
  卫平一听,知道师妹已经生气了,他忙道:“师妹!”他最了解他师妹,一气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是以才立时叫了一声,想对她解释。
  可是卫平虽然立时想到了这一点,还是迟了!
  他一声“师妹”才叫出口,姬芳芳的身形,早已“飕”地一声,疾掠了出去,两三丈的远近,以姬芳芳的身手而言,当真是一闪而至!一个起伏之间,姬芳芳己到了石海龙的身前。
  她一到了石海龙的身前,便大喝了一声:“喂!”那一声大喝,令得石海龙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当那少妇走了之后,他一直呆呆站着,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石海龙从来也未曾有过那样的感觉,他一路前来,也见过不少美丽的少女,但是石海龙却从来也未曾有过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然而那少妇却使得石海龙似身在梦境之中一样。当他呆立在路中的时候,他还是只看到那少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少妇那种动人的笑容。
  直到姬芳芳大喝了一声,他才陡地发现,太阳早已升得相当高了,而他,怔怔地站在路上。
  在他的前面,站着一个少女,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女,可是石海龙却立时转过头,想去寻找那少妇,然而,大路上尘土滚滚,那少妇早已不见了。
  姬芳芳叫了一声之后,卫平也已赶到了她的身后,伸手去拉她的衣袖,但是姬芳芳却用力一摔,伸手指着石海龙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石海龙后退了一步,他已恢复了常态,道:“我叫石海龙。”
  姬芳芳秀眉一扬:“石海龙,你和我们有什么冤仇呢?”
  卫平在姬芳芳的身后,听得姬芳芳那样问人家,急得直跺脚,石海龙听了,也同样呆了一呆。
  姬芳芳“哼”地一声:“怎么,为什么不开口了?”
  石海龙这时,双眼之中,也已充满了那种机警的神色,刚才的一切,好像是场梦一样,梦醒了,他即使再萦念梦中的一切,也不至于再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继续发怔的。
  他吸了一口气,十分小心地道:“我和你根本不相识,如何会有什么冤仇?”
  卫平顿着足:“师妹,我们快走,别闹了。”
  姬芳芳却十分任性,卫平的话已然十分着急,但是她却听也不听,又指住了石海龙腰际的短剑。
  当她一伸手指向石海龙腰际的短剑之际,石海龙像是突然之间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一样,陡地后退了半步,手按在剑柄之上,面上神色,也十分紧张。在那一刹间,卫平也立时伸手按到了剑柄上。
  他是知道石海龙的出手,快到何等程度的,他也知道,石海龙不出手则已,石海龙只要一出手,姬芳芳是万万避不过去的,是以他不能不早作准备。
  姬芳芳却像是还不知道自己身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一样,双眉一扬,冷笑着,道:“咦?为什么一提你的剑,你便害怕成那样子?”
  石海龙的目光,紧盯在姬芳芳的脸上。
  那样目不转睛地盯定了一个少女,实在是十分无礼的,但是石海龙在那样情形下,却也不得不那样,他一面盯着姬芳芳,一面道:“我不喜欢人家提起我的剑。”
  姬芳芳扬声道:“你这柄剑,可是偷来的?”
  石海龙皱起了盾,道:“当然不是,你这样夹缠不清,却是什么意思?”
  姬芳芳还像是十分得意,“哼”地一声道:“不是偷来的,为什么你出剑,收剑那样快,生怕被人家认出了你的剑来!”
  石海龙又吸了一口气,道:“原来姑娘想看看这剑?”这句话一出口,卫平手臂一振,“铮”地一声响,剑已出鞘。
  他知道,如果石海龙先动手,那么自己就算立时抢救,也来不及了,所以他一定要先出手!
  也就在他剑一出鞘之际,他急叫道:“石朋友,我师妹一向任性,你若有事,还是请自便吧!”
  姬芳芳立时尖声叫道:“别走,如果你走了,你就是怕了我!”
  石海龙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但是他的手也一直不动,他面上的怒意,也在渐渐消去,约莫过了半盏茶时,他才淡然一笑道:“我的剑轻易不出,一出就有人要死伤,姑娘还是不要看的好。”
  姬芳芳还想讲什么,卫平已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硬拉了开来,姬芳芳怒叱道:“师哥,你干什么?”
  卫平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决不能由姬芳芳任性胡来,是以明知姬芳芳会见怪,也不肯放手。
  那时,石海龙已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转眼之间,便已进了城门,在人丛中淹没不见了。
  卫平这才松了手,却不料他才松手,怒容满面的姬芳芳,便突然扬手,向他的脸上,掴了过来!
  卫平再也想不到姬芳芳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在城门外的官道之上,出手打他,根本未曾提防,“叭”地一声响,一掌便被打了一个踉跄!
  这时,围在他们身边,已有七八个地痞,一见卫平捱了打,都怪声怪气,叫起好来。其中一个秃子还捏着声儿道:“小娘子,这小白脸儿有什么对不住你,还是跟我秃子的好!”
  那秃子话才说完,姬芳芳已突然转过身来,剑光一闪,长剑倏地刺出,剑尖已抵在秃子的喉间!
  那秃子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只好双手乱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姬芳芳面色铁青厉声喝道:“你刚才不干不净,在讲些什么?”
  那秃子道:“我……我刚才……也没敢说什么!”姬芳芳此际,正在怒火头上,又是一声娇叱,长剑倏地一翻,剑锋就在那秃子的颊边掠过,将那秃子的一只耳朵,削了下来。
  那秃子本是城外一批地痞的头儿,也有一个外号,唤作什么“秃子鹰”,这时候被姬芳芳削去了一只耳朵,自然也是他自己口舌招尤之故。
  凡是地痞流氓,可说都是欺善怕恶的,这时那秃子被削去了一只耳朵,他血流披面,可是却非但不敢再说什么,还双腿一曲,跪了下来。
  姬芳芳只觉心头一阵恶心,飞起一脚,将那秃子踢得打了一个滚。此际,路上恰有一辆马车,疾驰了过来,尘土扬起老高,姬芳芳身形一纵,便跃上了车辕,随着那辆马车,驰进了城市。
  卫平定过神来时,只看到马车已进了城,姬芳芳的身子,斜斜掠起,从车后跳了下去。
  卫平忙拉着两匹马,赶进城去时,姬芳芳已是踪影不见了!
  卫平自然一直知道姬芳芳十分任性,可是他却也想不到姬芳芳会和自己赌气分了手!这东京开封府之中,卧虎藏龙,能人异士,何等之多,旁的不说,单是惹到了天龙帮中的人,只怕姬芳芳就要吃亏!
  可是,眼前一进城,便是七八条街巷,卫平不知姬芳芳打哪里走的,如何追得上她?只是得顿足,一面叫着,一面去找,白白忙了几个时辰,一点结果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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