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一探妖穴　以毒攻毒

 

2019-11-21 22:38:07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时灵云已将妙一夫人的第二封柬帖打开，与众人传观，柬中提到余英男为往莽苍山寻找李英琼，现受黑霜阴霾之厄，冻僵在莽苍山阴寒晶之内已有数日。幸得她未遭难时因腹中饥饿，从几只大猩猩手中夺了几个以前英琼采遗的朱果吃了，借着仙果之力，周身气血虽已冻凝，惟独心头方寸尚是温热，苟延残息。

　　那莽苍山冰地万丈，如此高寒之所，只为山阳藏有万年温玉精英，亘古不凝冰雪，四时皆春。所有寒阴之气萃于山阴，英男年幼无知，被一妖道利用，想借她一身仙骨，几世纯阴，去盗取寒穴玄晶之内的冰蚕。他又本领不济，未算准日时生克化用。英男去时正值寒风归穴之际，入穴数步便被寒风吹倒。妖道眼看别人为他僵死洞内，却袖手而去。如今英男骨髓皆化成寒冰，可着英琼随机应变，前去救人等语。

　　大家看完了妙一夫人柬帖，头一个英琼悲喜交集，当下便要带了一雕一猿赶往莽苍山去将英男救回。灵云道：“琼妹先不必如此急躁，既有掌教夫人之命，去是一定由你前去，不过也须慎重！那冰蚕和温玉两样宝物，一个有妖道觊觎，一个有妖尸守护。那妖道处心积虑想得冰蚕，此去如遇妖人阻拦，切忌贪功轻敌，务须记住守多攻少，若用剑光护身，无论对方如何厉害，至多不能取胜，万无一失。还有柬上所说寒风洞穴，约在丑未寅初，现在时辰已过，去也无益。神雕顷刻千里，何必如此亟亟？为防万一起见，可将紫玲师妹‘弥尘幡’借去一用，在今晚课完时起身，将人救回以后，再商盗玉之策便了！”

　　英琼答道：“师姊之言极是！只是妹子与英男姊姊情同骨肉，可怜她现在又为找寻妹子奔走逃亡，受尽艰辛，冻僵在寒穴之内。虽说吃了朱果苟延残息，但是身已冻僵不能转动，每日尖风刺骨，其苦更甚于死！妹子读完恩师柬帖，心如刀割，早打算禀明师姊，拼着命不要，上天入地，也要寻她回来！今既知道她受苦之处，哪能再作迟延？”

　　灵云初起原恐英琼早去不能救人，遇见妖人怪物，又去贪功吃亏，才命她算好往返时辰前往，及见英琼秀目红润，慷慨陈词，诚挚悲壮，不觉为之动容。又因莽苍面积甚大，柬帖只说风穴在山之阴，并未说明地址。纵然神雕飞行迅速，目光锐利，早去探寻，也不为无理。只得请轻云、文琪二人暂代神雕守洞，再三嘱咐小心。紫玲将“弥尘幡”递过，英琼致谢收下。别了众人，连袁星同跨神雕，直飞莽苍山而去，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英琼走后，灵云便问笑和尚对金蝉同去意下如何？笑和尚道：“来时诸葛师兄早料及此，诸位师姊不能分身，除妖之事，孽由自作，无可推诿，能得蝉弟同去已属万幸了。大师姊如无甚吩咐，现在就想同蝉弟告辞。”灵云再三留他盘桓几日，笑和尚不惯和女同门周旋，求助之事只限于此，无意流连，仍是执意要走。灵云只得留他暂住一日，明日早行。和众同门陪了他将凝碧仙景走了一遍，又嘱咐金蝉许多言语，将朱文“天遁镜”借过，传了用法，交与二人。

　　第二日清晨，笑和尚与众同门作别道谢，同金蝉驾“无形剑遁”往百蛮山进发。这一日行到滇桂交界，屈指行程，算来明日就是开视苦行头陀第一封柬帖之期，笑和尚对金蝉道：“绿袍老妖何等厉害！此去只可智取，伺机行事。我如遇见不测，师弟你切不可轻易涉险！可驾剑光遁往东海，求恩师念在自幼相随之情，宽我既往，与我报仇除害，再将我元神渡去，仰仗恩师法力转劫托生，不致昧却未来，就感恩不尽了！”说罢，不禁凄然。

　　金蝉因笑和尚昔素总是嘻嘻哈哈，从无愁容，闻言心中甚是难过，便劝慰他道：“据家母飞剑传书，和诸葛师兄所说之言，此去凶险磨难，自是难免。至于便遭不测，漫说你来因甚厚，本领高强，就是苦行师伯自幼教养，一番苦心，平素又那样疼爱，也决不会任你葬身妖穴。至于我更是和你情逾骨肉，除妖去恶，分所应为，更谈不到感谢之言。师兄只管放心，纵不马到成功，我想万无一失！”

　　笑和尚强笑道：“多谢师弟好意。我又何尝不知恩师用心，怎耐我平素疾恶如仇，现时虽想谨慎从事，一入妖窟，见了那般凶残狠毒之行，一个按捺不住，不暇计及利害轻重，稍一失慎，便遭毒手。事难逆料，蝉弟你只紧记我说的话便了！”金蝉又劝慰了一阵，二人本来天性旷达，说过也不再提。

　　第二日行至中途，打开苦行头陀第一封柬帖一看。除了外面注明下手日期，去的路径外，里面单只写着“逢石勿追、过穴莫入、血焰金蚕、以毒攻毒”四句偈语。二人彼此参详了一阵，笑和尚道：“‘逢石勿追’，那‘石’不是人名，便是人姓。绿袍老人手下有一个恶徒名叫唐石，被他妖师嚼吃了一条臂膀，本领不在辛辰子以下，恩师命我等如遇上将他打败，不要穷追，还可说得过去。第三、四句含有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之意，现时虽难深知，也可解释，只须到时留神便了。惟独第二句‘遇穴莫入’，穴便是洞，这妖物文蛛明明被绿袍老妖封藏阴风洞底，要不入内，从何斩起？”

　　金蝉道：“苦行师伯预示先机，必有妙用。我等反正得去见机行事，猜它则甚？”笑和尚道：“话不是这般说法，以前就因为大意才惹出乱子，还是谨记恩师手谕，彼此提醒的好！现在离除妖日期还有一日，恩师柬帖既未禁止早去，我意欲留贤弟在此，先去探一探动静，并不下手，稍得着一点虚实，再与师弟同去如何？”金蝉执意不肯，定要同行，笑和尚无法，只得同了金蝉迳往百蛮山进发。

　　剑光迅速，不多时已离百蛮山还有百十里之遥。那百蛮山独峙苗疆万山之中，四面俱是穷山恶水。岭内回环，丛莽密菁，参天蔽日，毒岚烟瘴，终年笼罩。离山五、七百里外还有少数生苗，野处穴居，五、七百里以内，亘古无有人踪，除潜伏着许多毒虫怪蟒外，连野兽都看不见一只。

　　二人用“无形剑遁”盘空下视，见下面尽是恶云毒烟笼罩。沟谷之中时见奇虫大蛇之类盘曲追逐，鳞彩斑斓，红信焰焰。知是百毒丛聚之区，此去须与盘踞此间的绝世妖人决一生死存亡，还未深入重地，见这般险恶形势，已自触目惊心！因二人俱是初来，按照柬帖所示途径，一路留神观察，正待寻找百蛮主峰“阴风洞”所在，忽见下面烟岚由稀而尽，四围山势如五丁开山，突然一齐收住，现出数千百亩方圆一片大平地，中间一峰孤矗，高出天半，四面群山若共拱揖。万崖断处，净是飞泉大瀑，从许多高低山崖缺口泻将下去，汇成无数道宽窄清溪。从空中往下凝视，宛如数百条玉龙，挂自天半，与地面数百条匹练，围摊在那一片平板上下，飞翔交错，涛声轰轰，水流淙淙，轰雷喧豗之声，与瀑湲细碎之音，织成一部鼓吹，仿佛凝碧仙瀑，有此清奇，无此壮阔，不禁大为惊异。　

　　渐行渐近，见这主峰有五、六百亩大小，上丰下锐，嵯峨峻嶒，遍体都是怪松异石。山石缝中满生着许多草花藤蔓，五色相间，直似一个撑天锦柱，瑰丽非常！笑和尚、金蝉从一路毒烟恶瘴上面飞了过来，万没料到这苗蛮殊域却有这般仙景，心中虽然互相惊异，因妖人机灵，不敢出声，只围在峰的上面观察又观察。刚刚飞向西面，笑和尚一眼瞥见峰西北方高崖后似有几缕彩烟袅袅飘荡，同了金蝉飞过崖去一看，那崖十分高阔，面前有百十顷山田，种着一种不知名的花草。

　　那崖壁石色深红，光细如玉，纵横百十丈，寸草不生。一边排列着三个大圆洞，上下左右俱是两三寸大小窟窿，每个相隔不过尺许，远望宛如蜂巢一般整齐严密，不时有几缕彩烟从那许多小窟中袅袅飞扬，飘向天空。仔细一看，那彩烟好似一种定质，并不随风吹散。由窟中飞出，在空中摇曳了一阵，又缓缓收回去。飞行较近，便闻着一股子奇腥，知是妖人闹的玄虚。再一细看崖下那一片田畴中所种的花草，花似通萼，叶似松针，花色绿如翠玉，叶色却似黄金一般，分罫井布，层次俨然。尤其是花的大小、叶的长短、与枝干高下，一律整齐。宛如几千百万万枚金针密集一处，在阳光之下闪动。又似一片广阔的黄金丽褥上面，点缀着百万朵翠花，更显绚丽。

　　笑和尚暗想：“久闻这里妖孽专惯血食，奇峰仙景是天生，这些花田和这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分明人工种植，难道妖人吃人吃腻了，特意种些奇花来观赏么？”他正在忖思之际，忽听一阵怪啸之声起自崖后孤峰那边。二人连忙将剑光升高，遁入云中，往孤峰那面一看，只见峰脚南面一个洞中，走出二十四个奇形怪状的高矮汉子。俱都面如白纸，没有一丝血色，相貌狰狞，宛似出土僵尸一般！

　　那些人每个上身穿着一件不长不短，敞着颈口的红衣。胸前戴着一只金圈，两手袖长只齐肘，手腕上黄毛茸茸，青筋暴露，干瘦如柴。下身赤着一双泥脚，手中各持一面白麻制的小幡，血印斑斓，画着许多符箓和赤身倒立的男女。为首一人扮相和日前所见的妖人辛辰子相似，却没他高，也断了一只手臂，单手拿着一柄长剑，麻幡却插在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口中不住发出“嘘嘘”之声。一个个满身邪气笼罩，随着为首断臂妖人，缓缓往前行走，宛如行尸，渐渐走到崖前。

　　那断臂妖人先是口中喃喃似念邪咒，倏地怪啸了一声，这些妖人立刻按八卦方位分散开来，将足一顿，升起空中，与崖顶相齐。那为首妖人忽然忙乱起来，时而单手据地疾走如飞，时而筋斗连翻旋转不绝，口中咒语也愈念愈疾。余人随声附和，手中小幡连连招展，舞起一片烟云，喧成一片怪声，听着令人心烦头闷。

　　似这样约有个把时辰，日光略已偏西。那断臂妖人将手中剑一挥，只见一道绿光朝空中绕了一绕随即飞回。然后将剑还匣，取出背后麻幡，全体妖人一声怪啸，将各妖幡朝下乱指，便见幡上起了一阵阴风，烟云尽都敛去，随幡指处，发出一缕缕的彩丝，直往花田上面抛掷，愈往后愈急，二十四面妖幡招展处，万丝齐发，似轻云出岫，春蚕抽丝一般。顷刻之间，交织成一盘广大轻匀的天幕，将下面花田一齐罩住。薄如蝉翼，五色晶明，雾纱冰纨，彩光夺目，透视下面花田中翠花金叶，宛如千顷金波涌起万千朵翠玉莲花，若非闻着腥风刺鼻，目观妖人怪状，几疑置身西方极乐世界，见诸宝相放大奇观！

　　金蝉和笑和尚二人知道厉害，各用手互拉示意，借着“无形剑遁”盘空下瞩，连一丝形迹也不敢现漏。正在相顾惊奇，这五色天幕业已织得只剩为首断臂妖人存身之处还有二尺方圆空隙。断臂妖人又长啸了一声，余人都停了手脚，全往空隙上空聚拢，仍驾阴风按八卦方位立定。安排就绪，断臂妖人从空隙中飞身而下，降离崖前约有十丈，仍是单手据地念咒，手舞足蹈了一阵，先放起一团烟雾笼罩周身，口中又是念念有词。将手一撒，便有三溜绿火朝崖上三个大圆洞中飞去。法才使完，更不怠慢，接着慌不迭的腾身便上！

　　他身才离地，崖前狂风大起，崖上三个圆洞中先现出三个妖人。居中一个，头如栲栳，眼射绿光，头发胡须绞在一团，隐藏着一张血盆大口，两行獠牙。身有烟雾环绕，看不甚清，一望而知是妖人首脑绿袍老祖。右洞妖人与先见妖人形像装束相似，左洞妖人是个红衣番僧，生得豹头环眼，狮鼻阔口，金蝉认得是“西方野佛”雅各达。忍不住正想和笑和尚说他来历，已听下面“吱吱”连声，猛觉笑和尚将他拉了一把，意思叫他噤声，往下面观看。

　　就在这拨头转脸的工夫，金蝉往下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来作者一枝笔，难于兼顾，就在断臂妖人行完了妖法，慌慌张张往上升起，绿袍老祖洞前现身之际，崖上成千累万的小洞穴中，一阵“吱吱”乱叫，似万朵金花散放一般，由穴中飞出无量数的金蚕，长才寸许，形如蜜蜂，只身略长，飞将起来，比箭还疾！

　　那绿袍老祖好似存心与断臂妖人为难，容他飞离五色天幕还有一半，突然伸出一条又细又长像鸟爪一般的手臂，望空一指。上面二十三个妖人令到即行，毫不顾那断臂同门生死，各将手中幡指处，又抛出无数缕彩丝，将那空隙一齐封蔽。

　　断臂妖人也像是早知有这一场苦吃，飞得更快，眼看穿隙而上，忽见空隙被彩丝封蔽，金蝉慧眼看得最真，只见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口中喃喃，待要施为。又见那天幕一面的同党，好似朝他用目示意，那断臂妖人才长叹一声，重又飞落下去。

　　同时穴中飞出来的万千只金蚕，早如万点金星朝天飞起。飞近天幕，似有畏忌，纷纷落下飞入那花田之中食金叶。“吱吱”之声汇成一片异响，断臂妖人刚往崖前落下，一部份千百只金蚕忽然蜂拥而上，围着断臂妖人周身乱咬。

　　断臂妖人想必万分畏惧绿袍老祖，对这些并未炼成的恶蚕，只用一只手护着双目，不但不敢伤害，丝毫也不敢抗拒。跪在地上不住口喊：“师父救命！”转眼功夫，咬得血肉纷飞，遍体朱红！眼看肉尽见骨，连空中妖人见了这般惨状，脸上都含不忍之色。一则上下相隔，二则绿袍老祖万分残毒，谁也不敢开口，还是西方野佛看不过去，朝着绿袍老祖说了几句，似在代他求情。

　　绿袍老祖这才狞笑了一声，厉声说道：“唐石，你须记住！今日我炼的金蚕尚未成形，已然这般厉害，异日擒到你那叛逆师兄辛辰子，须令他供我金蚕每日零碎咬啃，见筋见骨，再与他上药生肌，连受三年金蚕之苦，才将他锉骨扬灰，消魂化魄！你也被我那日发怒时咬去一臂，今日先给你尝点厉害，你如学他背叛，便是榜样！今看雅各达之面，先将你狗命暂且记上！”说罢，随手一指，一道绿光一闪，那些金蚕似有灵性，纷纷舍了断臂妖人，飞往花田之中去了。

　　断臂妖人忍痛起身，已然浑身破碎，成了血人，咬住牙将身一纵，飞入南面大洞去。再看花田之中那些金蚕，更是厉害，耳旁只听蚕翅磨擦之音与嚼吃“吱吱”之声混合一齐，震人耳鼓。花田里面竟如一片黄金波涛，涌着万千朵翠玉莲花起伏闪动，不消片刻，万马奔腾般“轰”的一声，千万朵金星离开花田，朝空便起！

　　绿袍老祖早有准备，突将手据地倒立，口中念咒，时而起立旋转，细长头颈上撑着一颗栲栳大的脑袋，乱摇乱晃。倏然两手一搓，一条细长鸟爪般的手臂往崖壁上密如蜂窝的小洞穴中连连乱指。血盆大口张处，喷出一道绿烟飞向崖上，同时这些小洞穴中如抛丝般飞出千百道彩气，仿佛万弩齐发，疾如闪电，射往金蚕群里，那千万金蚕全被彩气吸住，两缕彩气吸住一只金蚕，挣扎不脱，急得“吱吱”乱叫，转眼功夫，全被彩气收入万千小洞穴之内。

　　这时黄金一般的花田，已被这些恶蚕将千顷金叶嚼吃精光，只剩一些翠绿莲花分行布列，亭亭田内。绿袍老祖用妖法收完金蚕，将长手往两旁圆洞一挥，右洞一个妖人与左洞雅各达各带四个妖人，手中抱着一个高大如人的葫芦，走出洞来，先朝绿袍老祖打一稽首，然后飞身花田之上，约有五丈高下，分八卦方位站好，行使妖法。猛然一声怪啸，俱都头朝上，脚朝下，连葫芦也都倒转，将手往葫芦一拍，血光闪处，红雨飘洒，由葫芦之内喷了出来。

　　十个妖人凌空旋转，将这花田全都洒遍，绿袍老祖怪啸了一声，雅各达同众妖人收了妖法，各抱葫芦归洞。左洞内唐石手持麻幡，狼狼狈狈飞了出来，会合上面妖人，各使妖法，展动妖幡。眼看天空无量数的彩丝结成的天幕渐渐由密而稀，随着妖幡招展，剥茧抽丝一般，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众妖人仍和先时一般缓缓走了回去。

　　笑和尚、金蝉隐身高空，正在触目惊心，凝神下视，忽见绿袍老祖伸出长颈大头往空连嗅了两嗅，倏地一声凄厉的怪啸，大口一张，一溜绿火破空而起，直往二人存身之处飞来！金蝉不知究里，还未在意，笑和尚早就留神，一看绿袍老祖神气，便知不妙，纵能支持，也是众寡不敌，柬帖所示时机未到，仍以退去为是。未容绿火近身，轻轻对金蝉喊一声“走”，驾着“无形剑遁”飞去！

　　笑和尚终是细心，飞出去约数十丈，回头观看。那一溜绿火先飞向适才存身之处，直冲上空，倏又急如闪电一般，左右四方上下激射，虽似在搜寻敌人踪迹，只如浑水捞鱼，并无一准目的，也未跟踪追到。想是妖人嗅觉甚灵，闻出生人气味，故尔如此。且喜自己“隐形剑遁”并未被识破，略放宽心。正在徘徊瞻顾，那绿火在空中绕了几转，倏地往四外爆散开来。绿星飞溅，在百十丈方圆内陨星如雨般坠了下去，相距二人，也不过咫尺光景！知道厉害，决计明日再照柬帖所言行事。当下仍往回路飞走，寻到一处瘴烟稀少的山谷之中落下，互商明日进行之策。

　　笑和尚对金蝉道：“明日还是由我一人下去，先探明了封藏文蛛之所，然后相机行事，诸葛师兄原说明日辛辰子也要赶到，师父预示‘以毒攻毒’，定应在此人身上。我二人俱非绿袍老妖之敌，只把妖物刺死，大功已成，那时进退由心，胜固可喜，败亦可以回山复命。虽说师父柬帖尚有两封，大敌当前，能如我们预料固好，万一失利，遭劫遇害，你千万记着昨日所托之言，不可轻易涉险，即速赶往东海，或者我还有一线生路，否则白白连你一齐失陷，于事无补，就更糟了！”

　　金蝉见笑和尚这几日总是防前顾后，把失利的话说了又说，面色非常沮丧，好生代他难过。劝慰了一阵，同寻了一个洁净山洞，正准备打坐用功，到翌日黎明起身，忽然一阵腥风吹入洞来。笑和尚何等机灵，一见风势，便知有异。知道此洞并无出路，除非与来的妖人迎个对头。忙用隐形法连金蝉将身隐起，又用手拉了金蝉一把，示意噤声。

　　二人刚把身形隐起，那阵怪风旋转起一根风柱，挟着砂石，发出“嘘嘘”之声，业已穿洞而入。金蝉慧眼看得最真，瞧出风砂之中隐约有一条细长黑影，进洞之后略一回旋，倏又往洞外飞去。金蝉便要追出，又被笑和尚一把紧紧拉住，轻轻在耳边说道：“蝉弟休要妄动，留神妖人回来！”一言甫毕，果然“嘘嘘”之声由远而近，二次又飞进洞来。

　　这次竟是忽东忽西，上下四方满洞飞滚。笑和尚早有防备，拉了金蝉紧随风柱之后，与它一齐滚转，存心不让他发觉自己，倒看看他是个什么来历！飞转了一阵，那旋风忽然收住，现出一个长身细瘦，形如枯骨，只眼断臂的妖人，正是那日在天蚕岭所遇，绿袍老祖门下恶徒辛辰子！

　　只见他才一现身，便朝洞内举手喝道：“洞中道友何不现身出来相见？一连喊几声不见答应，渐渐有些不耐，先是脸上现出怒容，末后好似想了一想，又勉强忍住。改说道：“道友在此修炼，我本不合入洞扰闹，但是为势所逼，须借贵洞用上三日，事成之后必报大德，暂时惊扰，请勿见怪！”说罢，见仍无应声，便盘膝打坐起来。

　　辛辰子自在唐石手中漏网之后，情知长此逃避，终须要遭绿袍老祖毒手，不如趁他金蚕蛊尚未炼成，心无二用之际，下手一拼，还可死中求活，特地在别处借了几件法宝，赶到此洞，见这洞正合行法之用，入洞一看，先就闻见生人气味。若在平日，早就发威逞凶，用最狠毒的妖法禁制洞中之人现身出来。无奈自己已成惊弓之鸟，这里又密迩仇敌，不敢再树敌结怨，忍了又忍。

　　如是另寻洞穴布置妖法，再没这般隐秘合适之所；如就用本洞，虽然知道那生人决非绿袍老祖一党，自己有妖法异宝护身，也非普通剑仙所能伤害，但自己行法之际，却伏着一个外人在暗中窥伺，终是不妥。踌躇好一会，才决定仍与洞中之人打个招呼。如果洞中之人是个隐居修炼独善其身之士，不来干涉，再好不过，否则自己既用妖法将洞口封锁，他如轻举多事，说不得只好和他决个胜负便了！

　　也是辛辰子太自大，以为除绿袍老祖而外，别无忌惮。却忘了“东海三仙”隐形剑法，和金蝉两口霹雳剑，决不是他的妖法所能封锁。以致少时被笑和尚、金蝉二人无心中破了他从红发老祖门下借来的“五淫呼血兜”，以致惨死在阴风洞绿袍老祖之手，这且不提。

　　且说笑和尚、金蝉见辛辰子独自捣鬼，看不见自己，甚是好笑。艺高人胆大，并未放在心上，若非记着柬帖“以毒攻毒”之言，依笑和尚心思，还想在暗中戏耍他一番。谁知辛辰子才一坐定不久，便从身后取出七面妖幡，将手一指，七道黄光过处，一一插在地上。又取出一个黑网兜挂在七面幡尖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幡和兜突然由地而起，后面四根幡高与洞齐，前面三根只齐洞口一半，将那网兜撑开！恰似山中猎人暗设来擒猛兽的大网。

　　网撑好后，辛辰子站起身来，披头散发，赤身单手据地，口中念咒，绕着幡脚疾走。顷刻之间，便见幡脚下腥风四起，烟雾蒸腾，若在旁人，早看不见妖人形影。似这样约有三、四个时辰，又听一声怪啸，一溜绿火往洞外一闪，满洞烟云尽皆收敛，连人带幡俱都不见。

　　金蝉用慧眼定睛一看，妖人虽走，七根妖幡仍然竖在地上。幡头上有一层轻烟笼罩，连带网兜，俱未携走。知是妖人弄的玄虚，这里离百蛮山阴风洞少说也有三、四百里，妖人法宝却在此地施为，猜不透是什么用意。二人正想低声商议，金蝉猛往洞口外一看，说道：“师兄，外面天都快明了！”一句话将笑和尚提醒，才知只顾着妖人行法，忘却天已不早。一着急，拉了金蝉驾遁光往外便飞。

　　金蝉一见笑和尚飞得太急，竟忘了咫尺之内就是妖人设下的妖幡、妖网，不敢大意，连话都不及说，忙将双肩一摇，身旁霹雳剑化成红、紫两道剑光，护着自己和笑和尚全身，由幡网中同往洞外冲去。耳旁只听“咝咝”两声，当时并未在意。出洞一看，果然五月天气，天色已渐微明，金蝉一面飞行，一面对笑和尚道：“可笑妖人枉自捣了半夜鬼，费了多少心神，他妖术邪法，竟无多大用处！”

　　笑和尚问是何故，金蝉便将前事说了，原来笑和尚目力不及金蝉，竟未看出妖网、妖幡尚在。一听金蝉说洞外天明，恐怕迟去误事，忙着往外飞遁，说不定便许中了妖法暗算，笑对金蝉道：“当时我只见洞外黑乎乎的，听你一说天明，才想起你二目被芝仙舐过，已能透视尘雾，忙着飞走。见你展动霹雳剑，还以为是一时技痒，却不想妖幡还在，据我看，妖人将妖法设置在远处洞穴之内，必是想用诱敌之计，将仇敌引来，陷入网内。那妖幡、妖网敢与老妖为敌，绝非寻常。你那霹雳剑原是峨眉至宝，我两人既未被妖法困住，妖人法宝必然被你飞剑所毁无疑了！”

　　正说之间，金蝉忽喊：“师兄快看妖人！”笑和尚举目一看，前面天空云影里隐约有一星星绿火闪动。连忙催动遁法，往前追去。不多一会，已追离百蛮山主峰不远，眼看快要追上，那一溜绿火忽从云层里陨星坠流一般往下泻去。二人跟踪飞将下去一看，下面正是昨日所见的花田，就这一夜功夫，田中金草竟自长成！映着朝阳，闪起千顷金波。崖璧上彩烟缕缕，徐徐吞吐，四外静荡荡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再看辛辰子，业已不见踪迹。

　　两人正在留神观察，忽见崖上左面圆洞有一条人影一晃。连忙飞近洞前一看，这三个圆洞里面各有一个妖人打坐。中洞妖人正是那绿袍老祖。细颈大头，须发蓬松，血盆阔口，獠牙外露，二目紧闭，鼻息咻咻，仿佛入定。身旁俱是烟雾围绕，腥风扑鼻。笑和尚心想：“妖人在此入定，正好趁此时机去斩文蛛。柬帖上虽说文蛛藏在阴风洞底，不知是否就从此洞入内？”正在寻思，忽见辛辰子从左侧洞内飞身出来，手中拿着一面璎珞垂珠，长有三尺的幡幢，对着崖壁才一招展，腥风大作，便听“吱吱”之声，广崖上万千小洞穴中成千累万的金蚕，似潮涌一般“轰轰”飞出，直往那面幡幢扑去！

　　辛辰子更不怠慢，口中念念有词，将手中幡幢往空中一抛，发出十丈方圆烟雾，裹住一团红如血肉的东西，电闪星驰往他来路上飞去。那些金蚕如蚁附膻，哪里肯舍，“轧轧、吱吱”之声响成一片，金光闪闪，遮天盖地，纷纷从后追去！

　　金蚕飞走不多一会，左洞一声怪啸过处，飞出昨日所见的断臂妖人唐石。抬头往空一看，见金蚕全都飞走，不由慌了手脚。先飞身进了洞中，见绿袍老祖入定未醒，急得口中连连发出怪声，顷刻之间，又由中洞内飞出二、三十个妖人，齐问；“师兄何事，这般着急呼唤！”唐石道：“祸事到了！师父金蚕全被人引走，师父入定醒来，我等性命难保，还不快追！”

　　众妖人闲言，俱往崖上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怪啸一声，全都飞起高空。只见尘沙漫漫，烟云滚滚，宛如一阵旋风簇拥着一天绿火，直往来路追去。那辛辰子埋伏在洞侧崖壁之下，始终未被人发现。众妖人走后，唐石倏地浓眉倒竖，目露凶光，将足一顿，待要飞向中洞。刚刚飞至洞口，又似有所顾忌，拨转头似要飞走。身才离地，辛辰子也随着跟踪而起。

　　这时崖洞中只有绿袍老祖与西方野佛入定未醒，依了金蝉，恨不能乘机下手将这两个妖孽杀死！笑和尚细心，早看出唐石昨日无辜受了荼毒，怀恨在心，适才命许多同门去追金蚕，自己却置身事外，便知他不怀好意。看他欲前又却，并未下手，这种妖人，居心狠毒，有甚师徒情义？分明知道厉害，顾忌不敢下手，又因绿袍老祖虽然入定，满身烟雾，似有防备，仍以慎重为是。辛辰子引走金蚕，并不逃走，必是想盗文蛛。柬帖又有“逢石勿追，以毒攻毒”之言，只须跟定辛辰子，便知文蛛下落！正向金蝉示意拦阻，谁知唐石一去，辛辰子也跟在身后，大出意料之外，惟恐稍纵即逝，不假思索，便也隐形追赶。

　　当下辛辰子跟定唐石，二人又跟定辛辰子，刚刚飞过那座孤峰。忽见辛辰子朝前面唐石打了一个招呼，唐石回头一看，见是辛辰子，先要变脸动手，猛一寻思，将手一招，双双落了下去，二人也隐身跟下。　

　　才一落地，便听唐石道：“我早猜那金蚕是你放走！你想我帮你叛他，我却不敢似你这么胆大！那文蛛有三个藏处，两个你都知道，惟有一处在他打坐的石头底下，风穴之内，有法宝封锁，只恐你盗走不了。他用第二元神修炼多日，静中参悟玄机，比从前还要厉害，就是各派剑仙，有名的飞剑，也伤他不了！”

　　辛辰子冷笑一声，似不值唐石所说，唐石又道：“可笑他心肠狠辣，当时只顾将师文恭害死，取了人家尸体接续全身。没料师文恭中了天狐‘白眉针’，闹得要死不活，一见难逃老妖毒手，将所中两根‘白眉针’运用玄功真气导引，藏在两腿之内，自己却甘愿受老妖飞刀之苦，只为叫老妖难得便宜，多受痛苦，老妖原是瞒着毒龙尊者行事，作贼心虚，急于将身体接续，哪知忙中有错。每日一交寅、卯、辰三时，‘白眉针’在两腿穴道中作怪，痛、痒、酸、辣一齐全来。欲待斩断重续，一时又找不着这好法体。那针没有‘吸星球’，无法取出。到了每日寅、卯、辰三时，只好将穴道封闭，将真火运入两腿，慢慢烧炼。须过两个八十一天，才能将那两根‘白眉针’炼化。炼时元神须要遁出，以免真火焚烧自己。他自从你背叛以后，把门人视若仇敌，入定时非常小心，常用法术护卫全身，元神却遁往隐僻之处，以防门人暗算。那‘西方野佛’雅各达也用师文恭的断手相接，虽无‘白眉针’在内，不知师文恭使什么法儿，也是到时作怪，这时他正和死去一样！”

　　辛辰子双眉一扬，正待开口，猛然抬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恶虫飞回，红发老祖法宝被人破去，如何是好！”笑和尚闻言回头往来路一看，远方云空中果有一丛黄光绿火波动，正在观望，猛觉金蝉拉了他一下，转身再看两个妖人业已不在眼前。正要问金蝉可曾看见妖人何往，金蝉用手往前面一指说道：“那不是辛辰子？”

　　原来辛辰子自被红发老祖亲自将“化血神刀”取还，益发不是绿袍老祖敌手。他和红发老祖门下姚开江、洪长豹偷来转借，情知要和绿袍老祖拼命，除了请洪长豹设法转求红发老祖相助，决无办法。及至寻着洪长豹一问，说红发老祖无故不愿和人开衅，为那“化血神刀”，自己还遭了许多埋怨，漫说求他相助，连自己下山也不能够！不过自己也不肯坐视，愿将两件心爱法宝，一个叫作“天魔聚毒幡”,　一个叫作“五淫呼血兜”，借他拿去报仇。

　　这两样东西专破正邪各派法宝飞剑，“五淫兜”更是金蚕的克星，乃是红发老祖所传镇山之宝！为了朋友情长，担着不是相借，务须谨慎从事，以防失落。又传了他一种极厉害的潜形匿影的法术，如遇紧急，只管使法将二宝抛在隐密之所，别人任是道力高强，也难看出，以免落入外人之手。

　　辛辰子知道二宝厉害，当下不便再求红发老祖相助，道谢起身。昨日便赶到了百蛮山阴风洞上空往下窥探。绿袍老祖闻风知异，先将阴火放起追寻，幸而辛辰子新学红发教下潜形之法，没有被他发现，不敢怠慢，遵照洪长豹所传，先觅好了相当之地，如法布置。

　　不料笑和尚、金蝉二人已先在洞中隐身，辛辰子报仇心切，以为洞中之人是别派中隐居崖穴的炼士，又仗着法宝厉害，未曾顾忌，被金蝉慧眼看出行径，霹雳剑虽不如紫郢剑，也同是当年长眉真人炼魔除邪之宝，自赐与了妙一夫人，更经多年修炼，已是百邪不侵！无意中遇见克星，竟将他借来的“五淫兜”破去！

　　辛辰子哪里知道？先趁着绿袍老祖入定之际，用妖法将金蚕一齐引走，自己再安全稳妥盗取文蛛，得手之后回往原处，那些同门妖人除了唐石一人还可与他支持外，余人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又有两件厉害法宝在身，说好便好，说不好，索性一齐除去！虽不能当时便将绿袍老祖制死，也可去掉他身边的羽翼，偏巧又看出唐石也要背叛，更是心喜。

　　二人见面之后，算计时间还早，正在兴高采烈劝唐石和他一同背叛。说还没有几句，猛抬头看见天边金光闪动。仔细一看，金蚕业已飞回，知道“五淫兜”定被别人破去，好不咬牙痛惜，暴怒如雷！知事情已紧急，许多昔日同门必然回来将绿袍老祖惊醒，蚕母回穴，更是无门可入，文蛛不能到手，被绿袍老祖知道行迳，再想得手，岂不万难？

　　依了唐石，原主慎重，暂时避开，改日下手。辛辰子哪里肯听？事已至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不得只好孤注一掷，当下见唐石不敢同去，狞笑一声往广崖那面便飞。笑和尚、金蝉二人自是不舍，也双双随后追赶。身才离地，便听身后一声惨呼，金蝉回头一看，大小两溜绿火正往孤崖之下投去。金蝉知道那两溜绿火有一个是唐石所化，怎会多出一个妖人？自己当时竟不曾看见！正想之间，无形剑遁迅速，已追离辛辰子背后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