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田
 
2024-07-20 09:56:39   作者:平江不肖生   来源:平江不肖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三十年前湖南长(长沙)平(平江)湘(湘阴)三县的人,不论老少男女,没有不知道陈雅田这个人的。陈雅田的为人处世,在下已替他作了一篇传在《拳术见闻录》那部书里面。不过在下作过那篇传以后,又得了他不少的事迹。其中并有一两桩事饶有小说趣味。正不妨详细写出来,以以补前传之不足。而在研究技击的看官们读了,或者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陈雅田的身体,天赋的强壮过人。兄弟排行老四,乡里人都顺口喊他陈四。他家里世代种田。他父亲陈光照少时曾略略地练过些武艺,只是苦不甚高明。陈雅田十岁的时候,还是跟着父兄下田做工。
  只因这年夏天大早,他父亲和人争水,双方动起武来。他父亲本领不济,被人打得受了重伤。既不曾赢得,水也自然不曾争得,直把他父亲气个半死。
  思量要报仇雪恨,除了让自己儿子练习武艺,没第二个方法可施。自己已是五十上下的人,就是想发奋,在武艺上用一番苦功,无奈精力衰颓了,吃苦也不得成功。
  陈光照共有五个儿子。那时最小的都有十三岁了,打算花重金聘一位极好的教师来家,专教五个儿子的武艺。但是物色了好几个月,不曾物色得一个相当的教师。陈光照报仇心急,料想长沙省会之地,必有好本领的人物。恰巧他到长沙寻师的时候,长沙正新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教师,姓罗名大鹤,在戥子桥设厂教徒弟。
  远近闻名的罗大鹤,特地前来拜师的不计其数。但是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不拘男女,不论贫富,只凭他一双眼睛验看。他说这人有学武艺的资格,便肯收这人做徒弟。他说这人不能学武艺,任凭这人送他多少钱、如何哀求苦告,他总是不作理会。
  有时被人缠急了,他就大声问道:“黄牛可以当马骑么?”
  有许多曾经练过好几年武艺的人去求他收做参师徒弟,他教这人来两手功夫看,看后总是摇头长叹说:“很难,很难。”
  这人问他甚么事很难,他就说,走回头路不是很难吗?
  多有听了他这话仍是不解所谓的,再追问他,他才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索性是不曾学过的,我倒好教你。你如今已学到了这一步。譬如走路原是要向正东方去的,你却错走到正西方去了。此刻若要回头走过,势必退回起初动身的地方,才能改道向正东方走。你看这一大段回头路,岂不要走煞人吗?”
  罗大鹤收徒弟的资格,既限制得如此之严,所以在长沙的声名虽大,没几个人能拜在他门下的。陈光照到长沙,见了罗大鹤的面,说了来意。罗大鹤教陈光照将五个儿子都带来看看。后来一看了,只有第四个陈雅田能学,就收了陈雅田做徒弟。
  陈雅田这时的性格极是顽皮,最不肯用功练习。陈光照眼巴巴地望这个儿子练习武艺,替自己报仇雪恨。见儿子偏不肯用功,就租了间房子在厂子旁边。趁三九酷冷的天气,亲自动手将陈雅田身上的衣服完全剥了,只留一条单裤,向租了的那间房里一推,把门反锁了,自己坐在门外等候。
  陈雅田冻得一身如筛糠一般的,抖个不停,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地苦练。运动得越激烈,身体越觉暖热。四肢一停下,就寒风侵骨了。每次是这么监督着苦练,点两根线香的时间才放出来,穿衣休息一会儿。
  苦练二三年以后,陈雅田的年事也渐渐长大了,拳脚中的趣味也渐渐能理会了,那里还用得着陈光照监督呢?
  陈雅田的气力最大,又最喜和人较量。和他同学的几个人,没一个及得他那般大的气力。学武艺,在和同学较量的时候,贵在持久,持久就是气力大的占便宜。
  同学的和陈雅田动手,结果总是吃陈雅田的亏,弄得同班同学的都不愿意和他动手了。和他同学的尚且不能跟他持久,以外会些拳脚的人,更是做梦也不敢想到与陈雅田比赛了。
  陈雅田学成了归家,正在六七月间。
  陈光照多年不敢相争的水利,这时见儿子武艺学成回来了。自己田里本用不着水,却故意提了把锄头,将仇家田里的水口放开。
  仇家自然不肯随便放过,立时邀集了十多个会武艺的人,各人提一把锄头,蜂拥一般地来掘陈家的水口。陈光照教陈雅田去抵抗。
  陈雅田这时的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赤着两手出来。迎面抓住走第一的一个,往左胁下一挟,右手夺过铁锄,也不和那些把势动手,挟了这个把势,径向仇家田里走去。
  十多个把势都跟在后面追赶。陈雅田一只手拿着铁锄,一面招架,抽空就在田塍上掘一锄。被挟的这把势痛得手足乱动,但是越动的厉害,便挟的越紧。打过一条田塍,也就掘过了一条田塍。
  十多个把势当中勇猛些儿的都受了伤,胆小不敢上前的就不曾挨打。陈雅田见田塍也掘了,把势也打伤的不少了,才慢条斯理地将胁下的这个把势,放下来。一看觉得诧异,怎么放下来倒不动了呢?
  仔细看,原来已不知在甚么时候被挟得断气了,不禁哈哈大笑道:“甚么把势,怎这么不牢实!”
  这回的事,陈家虽遭了一场人命官司,然陈雅田的勇名就从此震动,远近仇家也再不敢和陈家争水了。不过陈雅田生性喜斗,他的勇名愈扩大,敢和他交手的愈少。终年在家单独地练习,觉得十分枯寂。
  这日,他在野外闲逛,猛然间遇着一条发了暴性的水牛迎面奔将过来。牧牛的孩子跟在后面,旋追旋大声喊人让开。陈雅田正苦一身本领没处施展,哪里肯让呢?支着两条铁似的臂膊向前等待。
  那水牛见前面有人挡住去路,多远的就把头一低,撑起一对二尺来长的倒八字角,蓄全势力截将来。陈雅田叫声“来得好”,双手抢住两角,一个鹞子翻身,那牛便立脚不住,身体跟着一翻,背脊着地,四蹄朝天倒下去,半晌爬不起来。
  陈雅田自从此次于无意中得了这么一个好对手,便每日四处寻找喜斗人的大水牛,用种种方法挑弄得牛性大发,不顾性命地向陈雅田冲斗。论陈雅田的力量,本不难一两下即将水牛推翻。
  只因水牛的意志并不坚强,第一次被人推翻了,第二次便不肯奋勇上前。好不容易地才能找着一条欢喜斗人的水牛,若仅仅斗过一次,就使它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岂不可惜?所以,陈雅田为欲保留水牛这一点斗志,总不肯尽自己的力量。
  不过水牛这东西毕竟不是一种能强硬到底的畜类,尽管不将它推翻,只要接连和它游斗几次,每次累得它疲乏不堪,它的气就馁了;听凭你如何挑弄它,它只低下头往两旁避让。
  陈雅田寻牛做对手,斗不到几何时,陈家附近十多里的凶牛,没一条不是见了陈雅田的影子,就俯首帖耳的,动也不敢动一动。
  陈雅田没办法能激怒那些牛,只好和一般牛贩商量,教牛贩遇了喜斗人的凶牛,就牵到陈家来。每斗一次,给牛贩二三百文的酒钱。一般牛贩乐得有新奇把戏看,又有得钱的希望。离陈家百里以内的斗人牛,只要是搜罗得着的,无不牵到陈家来。
  有一个种田的人家养了三条大水牛,本来都是极驯良会做功夫的,不知因甚么缘故,其中有一条忽然像是疯了一般,逢人便斗。寻常斗人牛多是喜斗面生的人,自己的主人和每日牵到外面吃草的牧童是不敢斗的。这条水牛不然,不问甚么人,见着就斗。
  没人的时候,连树木砖石,它一发暴性都得冲斗一会儿。简直没人敢驾着它下田做功夫,并且还不敢照平常的样三头牛做一个栏关着。若关在一处,那两头牛难保不活活地被这头牛斗死,只好另关一处。既不敢教它做功夫,自然也不敢教它出外吃草。每日送水草到栏里给它吃。送水草的仍不敢把脚跨进栏去,只在墙根下留一个窟窿,水草从窟窿里递进去。
  那时私宰耕牛的禁令极严,安守本分的种田人丝毫不敢做违法的事。
  加之水牛的肉湖南人最是忌讳,便宰了这头牛也卖不出多少钱来。想活的卖给人家,谁也不敢过问。这牛在这个人家整整地关着喂养了三年,远近的人都知道这家有一条凶恶的斗人牛。
  受了陈雅田嘱托的牛贩子,得了这个消息好不欢喜,连忙跑到这家交涉。这家但求脱货,情愿充量的便宜。牛贩子如此这般地报给陈雅田。陈雅田巴不得有这样的好牛,催牛贩从速牵来。
  牛贩子牵牛,无论牛有多凶,他们总有方法能牵着行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用两根长竹竿分左右拴在牛拳上。两人在牛背后、一人支着一根竹竿往前走。牛想向左边回头,有左边的竹竿撑住了;想向右边回头,有右边的竹竿撑住了。不过这种方法只能牵着在路上行走,不能用了使做田里的功夫。这回牛贩子就用这方法,将这条凶牛撑到了陈雅田家。
  陈雅田家的大门外,有一片很大的草坪,草坪中有几棵树。牛贩子将两根竹竿分开系在两边树上。牛立在当中,只能向前后略略地进退一两步,仍不能向左右走动。系好了牛,才报知陈雅田。
  陈雅田喜滋滋地跑出来,看这牛时,比寻常的水牛特别壮大。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暴出来有半寸多高,火也似的通红。不问甚么人,见了这一对凶恶的眼睛也得害怕。左边的一只角,不知因何折断了四五寸。据牛贩子讲述养牛人家的话,是在个石岩上触断了。
  陈雅田一面捋衣袖,一面教牛贩子把竹竿解开来。牛贩子踌躇不敢解,说这牛实在不比寻常,只能把两边的绳索放长,不能完全解开。万一给它跑了,没人能制得住它,不知要斗坏多少人。
  陈雅田笑道:“怕甚么?我若制不住它,也不教你们弄它到这里来了。”说完.又一叠连声地催促。牛贩子没法,只得二人同时把两边系在树上的竹竿一松,随即都爬上了树,看陈雅田和牛怎生斗法。
  这牛三年不曾得着自由,胸中郁结的愤气日积日深,无处发泄。今一旦脱离了羁绊,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在面前揎拳捋袖,还能忍得住不拼命地来斗么?当时拔地跳了几下,翘一翘尾巴,晃一晃脑袋,倾山倒海地撞将过来。
  陈雅田仍使出平日斗牛的手法,双手去抢牛两角。就没想到这牛的两角与平日的牛角不同,这牛是一长一短的。因这一点不曾注意,牛力又来得太猛,比寻常牛大了几倍,左手没抢牢,右手便按压不住。牛头向左边一偏,直冲而上。
  陈雅田不提防右角折断的所在,比刀锋还要尖利,见牛直冲上来,随用左手再抢右角。谁知自己的力也用得太猛,牛角折断的所在又只剩了半边。禁不起抢住一拗,“哗喳”一声响,半边断角应手而断了。然角虽断了,陈雅田的手掌也被锋利的角棱划破了一条裂缝,鲜血直往外冒。
  陈雅田从十五岁上练习武艺,十来年不曾受过一次创伤。斗牛上百次,更不曾被牛伤着过。这番竟被牛伤得如此厉害,又有两个牛贩子在树上看见,如何能不又羞又气呢?他平日斗牛本不肯使尽自己的力量,这回火冒上来,便顾不得许多了。趁这牛直冲上来的势,将身子往右边一闪,让过牛头,双手夺住左角,顺手牵羊地往下一拉。牛的前脚支不住,就跪在地下。双手再一扭,牛到了此时,一点儿抵抗力也没有,牛身随扭而倒。
  陈雅田余怒未息,用膝盖磕住牛颈,对着牛肋两巴掌拍下。正要再打,忽然转念:“像这样的牛不容易找着,一次打怕了,不敢再和我相斗,未免可惜。”
心中有此一转念,即住手不打了。忙立起身,打算将牛牵起来。只见牛躺在地上,张开口,雷一般地喘气,并喷出许多白沫。
  两个牛贩爬下树来,吐舌摇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两巴掌就把一条这么强壮的水牛打得不能活了。”
  陈雅田吃惊问道:“怎么呢?这牛已不能活了吗?我并没用力打它,那里就会死咧?”
  牛贩子笑道:“暂时是不会死的,然至多挨不上一个月。我们专做这种贩牛的生意,眼睛是不会有差错的。你说没用力打它,它的肋骨已被你打断好几条了。若不是折断了肋骨,你磕在它颈上的膝盖一松,它拾得头就应立得起身子来。只因肋骨断了,抬头即牵动得肋痛,所以只些微拾了一下,就只管吼喘。”
  陈雅田道:“还有药可医治得好么?”
  牛贩子摇头道:“断了肋骨,纵然能医治得不死,也已成废物了。”
  陈雅田听了,后悔自己鲁莽,然已无可奈何。后来这牛果然只活到二十多日,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教宰牛的宰了,剖开看时,肋骨断了三条,靠近肋骨的脏腑都腐烂了。陈雅田从此再也不敢和牛斗了。
  陈家附近有几个武童生,终日操练弓刀矢石。陈雅田生性好动,时常到那些童生家看他们操练。那些童生知道陈雅田的武艺好,对陈雅田说道:“你既有这么高强的武功,何不跟着我们操练操练,同去赶考呢?”
  陈雅田道:“那只怕不是容易的事。我学习的武艺完全与你们的不同,赶考的功夫我一件也不懂得,教我怎生跟着你们操练呢?”
  童生们笑道:“你这真是呆话!我们赶考的武功虽然与你们的不同,但一般的以有气劲、能灵巧为主。讲到功夫,还是你学习的功夫难做。我们这种呆板功夫,只怕你不肯用功,肯用功一学就会。”
  陈雅田听了高兴,便跟着一班武童生照样操练。有陈雅田那般神力,开弓掇石的勾当哪里用得着操练?真是一见便会。所难的就是几条步箭,再也练习不好。以极大的力射极轻的弓,居然射不到靶。这才把个陈雅田急得发慌。
  看看考期近了,陈雅田的步马箭都毫无成绩。本已灰心不肯去考了,无奈那些童生们定要拉着他去。推托不了,只得跟去。
  这场考试,陈雅田的步马箭一箭都不曾中靶,但居然得了一名武秀才。其原因就是在点名的时候,不知怎的,有一个童生应错了名,在下面吵闹起来。长沙武考期中,一班武童生照例有相打的事发生。这回的相打牵扯了陈雅田在里面。陈雅田施展出平生本领来,一个人抵敌几百人,打得个落花流水,到底没一人敢接近他的前。拉他同考的童生们都替他担心,而考官倒注意了。
  考弓石的时候,陈雅田将两把头号弓合拢来,拉棉条似的一连几下,嘣的一声响,两条弦齐被拉断了。考官都失色站起来。陈雅田也自知失仪,以为进学是没有希望了。
  谁知发出榜来.竟高高地进了第十二名。于是乡下人平日叫他陈雅田或陈四的,自后都改口叫他陈四相公了。
  不过陈雅田虽然进了个武学,在家仍是下田做功夫。他的兄弟和族人都不以为然,说秀才们应该是秀才们的服装行动,才显得与寻常白丁不同。
  这是与族人争光的事,不可马虎。陈雅田道:“我本是个种田的人,除了种田没旁的事可做。不能说进了一个武学,便把我的职业荒废了。你们大家教我不种田,却教我终日在家干甚么事呢?”
  那时陈家的贴邻恰好有一家药店想盘顶给人,陈家兄弟和族人就花钱顶了那药店,由陈雅田主持开设。于是陈雅田从农人一变而为商人了。
  陈雅田在当农人的时候,曾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籍贯的大力士。因这日陈雅田正驾着牛,在自己大门外的田里犁田。忽来了一个背上驮着黄色包袱的大汉,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江湖上的规矩,不是自己有武艺,特地出外寻师访友的人,不敢驮黄色包袱。江湖上有句老话说是: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
  陈雅田知道这种规矩,见那大汉背上驮的包袱是黄色的,就料知必是有本领的人。一面催着牛犁田一面偷眼看。那汉子走到大门口,停步四处望了一望,想提脚走进大门,却又停下了。
  回头走到田塍上,向陈雅田问道:“借问老哥,陈四相公陈雅田是住在这屋子里面么?”
  陈雅田忙勒住了牛答道:“不错,四相公是我的少东家,又是我的师傅。你要见他么?”那汉子点头道:“我不要见他,也不多远的到这里来了。”
  陈雅田道:“你今日来得不凑巧,他有事下汉口去了。今日刚才动身,你既多远地到这里来,我师傅虽不在家,我也应该款待你一番才是道理。请进屋去坐吧。”那汉子摇头道:“我是特来会陈雅田的,陈雅田不在家,我还坐些甚么?我走了,等他什么时候回来再来。”
  陈雅田如何肯这么放他走呢,连忙止住道:“不要走,我有话请问你,你尊姓大名?从那里来的?要会陈雅田有甚么贵干?”
  那汉子回身说道:“那些闲话都用不着说,你且把牛解下来,它也累得太苦了,我替它犁几转。”
  陈雅田心想,这汉子有意在我跟前卖力,我倒要看看他。随即答应着,将牛解下来。汉子教他在后面掌犁,一手挽住犁头索,拖起就走。来回犁了三转,还待拖往前走。陈雅田将掌犁的手使劲一按,汉子拉了两下拉不动了,回头望了陈雅田一眼,便不再拉了。
  陈雅田笑道:“你只能拉到三转,我师傅可以整天地拉着,我都能拉到半天。”
  那汉子不相信道:“你就拉给我看。”
  陈雅田摇头道:“我师傅不在这里,我不敢拉。”汉子问是甚么道理。陈雅田指着那牛道:“这畜生见我师傅不在这里,我又在拉犁,没人管它了,他一定要跑菜地里去吃菜。你若是定要看我拉,我得先把这畜生送回家里去,再来拉给你看。”
  汉子点头道:“使得,我在此等你,你送了牛回去就来。”
  陈雅田遂走到牛跟前,伸起两条臂膊,往牛肚皮下一托,将牛托起离地有二尺来高。那条大水牛足有四百多斤,平时被陈雅田托惯了,并不害怕。陈雅田托牛送到家里,转身出来看那汉子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陈雅田随教家里的长工掌犁,自己用手拖着。虽也来回犁了三转,只是很觉得有些吃力,不能像那汉子行所无事的样子,才惊异那汉子的力大。不知他为甚么不别而行地去了。
  后来有人说,那日遇了那汉子在一家饭店里打中火,对人说:“陈四相公的本领大得骇人,连他的徒弟都能用两手托起一条大水牛,水牛动也不动。我多远地到湖南来,本是要会陈四相公比武的。见了他徒弟的本领,就吓得我不敢停留了。”
  陈雅田听了这消息,心中暗喜:幸亏那日不曾承认自己就是陈雅田。倘随口承认了,两下比试起来,不见得能打得过那汉子。如此看来,此间有能耐,强他我的人尽多,我的声名太大了,自免不了常有高手来找我比赛。古言道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从此遇有来访我的人,总以不说出真姓名为妥,免得吃眼前亏,坏了自己的名声。
  陈雅田存着这种避人攻击的念头,在开药店的时候,也遇了一个好手。不过这好手的本领并不比陈雅田高大。
  这日,陈雅田正睡午觉,被徒弟推醒来,神色惊慌地说道:“外面来了一个外省口音的人,进门就问师傅。我曾受师傅吩咐过的,见来人问话的神气不对,便回他说:‘师傅不在家,你有甚么事,可对我大师兄说。’那人放下脸道,谁认得你甚么大师兄!我要买三五百文胡桃,快拿胡桃来给我看看。
  我听了以为他直要买胡桃,即抓了些胡桃给他。他那里是要买胡桃呢?原来是要拿胡桃显本领。我抓了十多颗胡桃在柜台上,他用两个指头捏一颗胡桃,只轻轻一捏,随手变成了粉。捏碎一颗给我看看道:‘这样朽坏的胡桃,也要人花钱买么?一阵捏,十多颗胡桃都捏碎了。’我便向他说道:‘不用忙,我大师兄有不曾朽坏的胡桃。你等等,我去教他拿来。’看师傅如何去对付他。”
  陈雅田翻身爬起来,跑到放胡桃的所在,悄悄地试演了一会儿,才用篮装了一篮胡桃,亲自提出来。往柜台上一搁,望着那人笑道:“我这胡桃也贩来不少的日子了,不知道朽坏了不曾。等我来试给你看看。”
  说着抓了十几颗在左手掌内,用右手掌合上,一摩擦,就如经磨盘磨碎的一般,胡桃粉纷纷地往下掉。却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我的也毕竟朽坏了,可惜我师傅不在家,不会朽坏的没有了。”
  那人看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向陈雅田拱了拱手,说声“领教”,就走了。
  陈雅田不曾使棍,遇了会使棍的人,他总是以白眼相看。
  有人问他何以瞧会使棍的不起。他说:“不曾见真会使的,若真使得好,我安有瞧不起的道理?”一般会使棍的人,都畏惧他的力气大。他说人不会使,人只得承认,不敢和他辩论。然受了他的白眼,没有不恨他刺骨的。
  长沙宋满是负盛名的老棍师,一条六尺长的稠木棍神出鬼没。二十岁得名,直到七十岁不曾逢过对手。生平收的徒弟,没一千也有八百人。但这许多徒弟当中,没一个的本领赶得上宋满。所以都遭陈雅田的白眼。那些徒弟一恨了陈雅田,就跑到宋满跟前挑拨,说陈雅田当着人骂宋满,不曾和会使棍的人见过面。
  究竟宋满是老于年事的人,火性已退了。听凭徒弟如何挑拨,宋满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见得陈雅田肯说这话。”
  徒弟们见师傅不信,就大家赌咒发誓,证明陈雅田确曾当着人如此说了。宋满仍只当没这回事地说道:“陈雅田不曾见我使过棍,单看了你们这些没下功夫的根法,自然是这么说。谁也不能说他的话错了。”
  一般徒弟挑拨不成功,反受了一顿训斥,只好忍气吞声不说了。
  这年长、平、湘各乡镇都练团防,凡是会武艺的人一概请到团防局里教练团兵。陈雅田、宋满皆在被请之列,陈宋二人因此才会了面。
  一个会拳,一个会棍,不同道原不致发生忌妒的心。奈宋满的徒弟平日对陈雅田的积怨无可发泄,自己师傅不受播弄,便改变方法,反激陈雅田。时常三五成群的谈话,敌意使陈雅田听见,话中总露出宋满轻侮陈雅田的意思来。
  陈雅田认真走过来听,他们却又连忙住口不说,还要挤眉弄眼地作出种种形迹可疑的嘴脸。陈雅田有经验、有阅历、遇事能细心体察的人,怎能不落这些人的圈套?一连几次所见所闻皆是此类,不由得怒火中烧。
  趁宋满在教棍的时候,走上前大声说道:“你不要自以为你这棍法了得,在我四相公眼里看来,简直一文钱不值!你若不相信,不服我这话,你拿棍,我赤手空拳,就在这里较量一番试试看!”
  宋满初听这突如其来的话,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我和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彼此才见面不久,无缘无故的,他不应对我如此无礼。必然是听了人家挑拨的话。
  一点儿不动气地答道:“四相公的话不错,我如今已老得快要死了。若不是国家的功令无可推诿,如何敢到这里来教团兵呢?”
  陈雅田一肚子的怒气,被宋满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得面上很难为情,不知要怎生收科才好。一转眼,又见宋满的徒弟几个人聚在一处,一面交头接耳的议论,一面对陈雅田表示一种懈夷不屑的神气。
  陈雅田不知不觉地火气冒了上来,以为宋满狡猾,假装谦虚的样子。也不顾自己无礼,接着向宋满呵斥道:“你这老狡狯,不要当着我就装出这彬彬有礼的样子!你的棍我知道是有名的,但是你不能仗着你这点儿虚名欺我的棍法不如你。我倒要拿棍和你见个高低,谁赢了算是谁强!”:
  陈雅田这么一逼,逼得宋满实在不能再退让了,只得将手中棍往地下一顿,说道:“陈雅田,未免欺我过甚!你难道真以为我老了,容易压服下来,好得声名吗?好!好!请拿棍过来罢。”
  陈雅田还没答话,旁边想瞧热闹的团兵,已将自己手里拿的木棍递给陈雅田。陈雅田的棍法不过不甚高妙,然有了他那么好的拳脚功夫,也就不是寻常会棍的人所能和他掣长较短的。陈雅田接棍在手也不答话,起流水点杀进去。他不知道宋满的棍已超神入化了,才一踏进步,前手大拇指就实打实落地着了一下,打得破了皮,冒出血来。
  只因年轻气壮,又十分要强,忍住痛,用“直符送书"逼过去。他不逼倒没事,宋满的棍颠,如蛇吐信,没有一眨眼的功夫,前胸、肘、膝,连着了好几下。好在宋满没有伤害他的心思,棍颠到处,只轻轻地使他知道便罢。
  然陈雅田已是又羞又恼,赌气将自己的棍一损,一手就把宋满的棍也夺过来掼了,要和宋满打拳。宋满这就不敢了,慌忙避让着,拱手说道:“四相公要和我比拳,就是要我的老命,用不着动手动脚,只需你一下就够了。”
  陈雅田满脸怒气,见宋满这么说,竟不好意思再逼过去动手,只得恨恨地指着宋满说道:“老奸巨猾,我这一辈子也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见面。”陈雅田一时气头上虽是这么说,然心里不由得不佩服宋满的棍法。
  便是宋满,也极佩服陈雅田的手快。自后常对人说:“我的棍称雄五十年,和人较量的次数以千计,不曾遇见能敲响我棍一下的人。陈四相公居然能从我手中将棍夺去,可见他手法之快了。”
  于是二人从此成了知己。

  (完,再版名:拳术家陈雅田之轶事,初载于《小说世界》第3卷第1期,1923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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