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太子

 

2024-07-20 10:14:52   作者：平江不肖生   来源：平江不肖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辰州清捷河畔，有孤舟系缆，一少年立鸿首语舟子曰：“吾小出即归，任何如人，当不令入吾舟，能过此河者，明日即平安抵家矣！”舟子未及诺，少年已跃登岸，捷若飞隼。
　　少年去，舟子方徘徊，忽一丐近舟次乞食，舟子视之，年可十五六，蓬首垢面，褴楼鹑结，舟子界之食，丐掩泣曰：“吾家白马隘，去此一日之遥耳。然非舟莫达，益假盈尺之地，免吾久羁是间。吾祖犹有薄遗，终当报汝。”
　　舟子沉吟曰：“吾奚不可者，第吾公子有命，毋令他人人舟，公子法度严，不敢违也。”丐益泣曰：“公子谁何？渡一沦落儿，惠而不费，宁用怒耶?即有谴责，吾自有词解之。”舟子尚犹豫，丐复曰：“吾潜匿舟中，勿与公子知若何？”舟子许之，引丐蜷伏舟尾。
　　须臾，公子至，呼舟子问曰：“入吾舟者谁也？”舟子惊愕，公子注视舷缘曰：“足痕都内向，尚未出也。”舟子语之故，公子亦不怒，趋视舟尾，丐蜷伏未动，公子责舟子曰：“奈何不遵吾法度，而擅引人人舟?客即至，又不接之以礼，许客玩主，莫此为甚！”语已摔舟子而路之，人舟尾掖丐起笑曰：“村奴无状，许吾嘉宾，适已扑责之矣，幸乞原恕！”
　　丐视公子久之，微颔其首曰：“人言朱三公子贤，果然。”言已为公子扑衣上尘。公子逊谢不逞，携丐手入己室。丐踞高座，请其名不答。公子出酒食甚恭，既而曰：“区区十万金，自西安将至此，诚不敢告劳，亦不敢贵此傥来物，特家君十余年宦囊所积，将归以供祖母甘旨，惧有差池，以贻堂上忧。必不获已，则许有其半，亦感大德。”
　　丐举杯大笑曰：“公子误矣！孰贵此戈戈者，实告君，有欲视公子技者，遣某刺公子虚实，某感公子高谊，望公子无忽，致玷盛名。”公子曰：“吾何能？辱贤者措意，便欲相见，胡不明示周旋?”丐曰：“是
　　非某所知也。公子犹忆‘仙人溪却盗’之事乎？”公子曰：“事不逾月，何遽忘之。今欲相见者，即其人乎?”丐曰：“时自知之，公子珍重。”语罢，立为别。公子挽之曰：“烦介吾见彼若何？”
　　丐笑曰：“吾来时有约，三更不归者，必被害。彼即以报仇之师至，公子固能，然焉可樱其愤怒？”公子亦笑曰：“愤怒奈何！吾学道以来，唯畏心气和平者，颠倒二人，亦殊落寞。君为壁上观，亦可助兴。”丐喜曰：“名下无虚士。”遂复坐。公子招舟子语之曰：“若见舟震簸甚厉，亟为吾击鼓发声。”复顾丐曰：“君得无祖来者否？”丐笑曰：“奚用其祖?”公子乃出一铜筷，宽尺，长倍之，扁锁甚固，启之出铜剑二，古痕斑驳，若甚椎鲁；软甲一袭，刃痕纵横若蛛网，挚之锵然有声。公子着已，提剑笑谓丐曰：
　　“不幸而弱，容为缓颊。”丐亦笑诺之。公子出，跃登桅巅，但见微风助波，银波射月。须臾黑影一瞥，直趋公子，公子挥剑叱之，遂共拥桅而斗。舟撼荡触水泪泪，舟子闻声，援鼓而号。丐跟踏不宁，梳上公子叱咤声益剧，舟几颠覆。久之声息，公子狼狈而入，丐起迎，公子弃其剑，已断其一，右足为敌所中，血出如沈。于铜筐中出药涂之立已。复饮药数丸，语丐曰：
　　“甚矣！惫，容吾略息，再共君话。”言已僵卧逾时始起。丐贺曰：“公子克大敌，荣誉益彰矣！”公子曰：“是何俊品，几致苦我？”丐曰：“其人若何？”公子曰：“须鬓鬓如刺猬，躯纤小不称其首，殆面具耶？何手法之大类仙人溪盗也？然强弱又至不伦。”丐笑曰：“即其人也。士别三日，宁可一例?某宜即归，不尔，又起风波矣！”公子送之，一跃即不复见。公子嗟叹久之。
　　翌日抵白马隘。公子之家，于白马隘为巨第，公子少侍父官西安，家唯祖母及仆婢辈，公子置金讫，即舟返西安。复次清捷河，公子登岸思物色丐及斗者，久之无所得，快快而行。未匝月，至仙人溪，公子命泊遇盗处，复物色之，亦无所见。且解缆，忽视河干有茅舍一椽，一叟当门编履，年若七八十，须眉俱皓，发
　　脱落如无，风神潇洒，目炯炯如电。公子知其异人，乃异装为舟子，跳足科头，趋叟以钱易履。就而着之，将以伺叟。叟忽凝视公子笑曰：“三公子落魄，乃亦如老夫耶？”公子惊曰：“丈人何由识我？”叟笑曰：
　　“老夫何能识公子?日间闻儿辈言公子能，适见尊足创，故知之也。”公子喜日：“幸遇丈人，我以穷于物色，且行矣！二度窥望者，令郎耶？亦过不相饶矣。”叟笑日：“不打不成相识，公子得毋欲见之？”公子沉思。叟曰：“老夫嵩候公子久矣！公子抱绝世之技，宁有畏途?”公子遂慨然诺之。叟乃起曰：“公子行。”公子请更衣，叟曰：“此装亦良不恶，行亦。”公子虑叟谓其懦，即不顾而行。
　　数十里犹未达，公子曰：“丈人家何许?”叟曰：“但行，不远矣。公子若饥，老夫有干猴。”遂出饼授公子。公子正苦饥，食之良饱。日已暮，叟行不倦，公子复曰：“去丈人家几何也？”叟不悦曰：“不谓公子较老夫乃畏跋涉，走尽湖南，亦不过三千里，公子畏远，庸有缩地术耶？”公子大惭，不敢复问。
　　四日始入一山，幽邃且无樵径，叟言：“即金童山也，属永定。”扪萝持葛又半日，岩下有石室，已扁其门，叟微叩之，门启一少年出，公子视之丐也。容光焕发，衣饰丽都，趋出与公子为礼，异香馥郁，如薰
　　兰麝，叟微叱曰：“奇衣妇饰，亦不言羞。”少年颓然，侧身导公子入。叟笑曰：“劳公子远涉，心实不安。然如此奇逢，亦不易得。”顾少年曰：“公子非他人，促适儿及若妻出拜公子。”少年入别室，有顷偕一丽人出，年十四五，修眉妙目，明媚无伦。公子惊为之礼，少年笑曰：“此拙荆也。”复面叟曰：“遁哥羞见公子，望爷亲命之。”叟大笑曰：“终当见之。”公子问故，叟曰：“以曾弱于公子，难为地也。”公子笑曰：“是何伤，吾不亦大受创乎？”叟及少年夫妇均大笑。
　　公子不审，乃曰：“我自取负荆。”叟曰：“公子为捉来亦佳。”少年遂导公子入别室，一人拥被卧床上，视之，仙人溪所遇者也。年可二十许，压赢特甚，见公子至，跃起曰：“胡太相逼！”公子骇然，不知所慰。少年曰：“适哥无误会公子美意。”适儿愤然曰：“吾不受人挪输也。”公子谢过不追，遁儿益怒，逾窗而逸。公子钮妮出兴辞，叟谢曰：“童彘无礼，羞及老夫，幸公子假借之。渠久慕公子名，然公子将南归，候于仙人溪者半月，公子宽假之得仅免。归谋其妹，复伺公子，清捷河中所遇者是也。妹复不得逞，遂废丧几不起，故羞见公子，非有他也。
　　渠久有行意，度此去已不返矣。老夫今年七十有六，公子师海空，老夫弟子也。老夫儿媳俱死于粤寇，遗儿女一男，以累老夫。”随指少年曰：“是儿为吾儿入室弟子，吾儿弟子十余人，老夫闻其死，令其弟子曰：‘有能收其骨殖者，以女妻之。’是儿独犯难为之，故赘其幼女。其姊尚待字也。”
　　公子闻言惊诧，稽首曰：“师祖得非杨讳广隆者乎?”叟颔之曰：“公子于今年几何？”公子曰：“二十有四。”叟曰：“知公子未娶，女孙年十八，颇不陋劣，其技公子已见之。欲以奉托，了老夫心事，公子将谓何？”公子拜谢曰：“但得请于父母，敢不唯命。”叟凄然曰：“尊父母知发寇必犯长安，故先遣公子资金归，前月得海空书，尊父母已殉难西安矣！”
　　公子立号泣昏绝，及醒晋叟曰：“老悖胡不早言？使我成万世罪人。”叟清然抚之曰：“公子无兄弟（叔伯行为三），宁不白尊父母遣行之意？海空方外人，已嘱其载骨南归，老夫诚恐公子贸然而往，致蹈绝地，故坚候公子，引入深山。已遣女孙迎公子祖母入山借隐，以避乱世。”
　　越数日，公子哀少杀，女已迎祖母至，公子相与痛哭。又数月，海空载双槽亦至，即葬金童山。公子家山中凡十年，娶女生子，叟及祖母，俱于山中。乱静始返白马隘故居，为人言其事如此。湘中故老旧人，无不知有朱三公子者，女三十余，犹视若十七八云。

　　（原载《小说海》第2卷10号民国五年（1916）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