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岁月催人 堪笑当年
 
2024-07-31 11:02:36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潮水已退。
  那块决斗岩又露出来了。
  它是一块略形倾斜的平坦岩石,有十余丈长,七丈多宽,形如一片海棠的叶子,较海滩仅高三尺,因此涨潮的时候,它便被海水淹没,一点痕迹也看不到,要到每天退潮时,它才又从海水里露出来。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然而这块决斗岩却数十年如一日,一直保持着那个样子,没有甚么显著的改变。

×      ×      ×

  邓老爹是距离决斗岩最近的人,他只要走出他的酒坊,就可看见它,他的酒坊距它只不过百步之遥,近得可以看见附在岩上的海螺和贝壳。
  也只有他才清楚这块决斗岩的名称之由来,每当他的视线触及它时,总会想起当年的盛况,而为之嗟叹不已。
  算一算,已经三十年啰!
  邓老爹从壮年以至今天的七老八十,他一直住在这靠近海边的地方,以酿酒卖酒为生,他看着这块决斗岩已看了三十年之久,他常常感叹人们的健忘,人们竟对它当年的盛况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当有陌生的客人上门买酒时,他就有机会向客人说起那块决斗岩……
  今天,又有陌生客人上门。
  这个陌生客人,年约五十多岁,长衫布鞋,相貌清癯,神态飘逸,颇有出尘之相。
  邓老爹很高兴的上前招呼,笑咪咪道:“请坐,这位客官,要喝酒么!”
  老者在一张桌前坐下,将提在手上的一个长包袱搁在一边,点头笑笑道:“是的,邓老爹,给我来一壶米酒,好久没喝过你酿制的米酒了。”
  喔,敢情是老顾客呀!
  邓老爹眨动着一对雾翳的眼珠子,对着他打量了有一会,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客官以前来过?
  老者道:“是啊!那已是好多年好多年的事了。”
  邓老爹拿一壸酒摆上他的桌子,又给了他一碟落花生,笑道:“很抱歉,老汉这酒坊跟几十年前一样,只有一样花生米可下酒。”
  老者含笑道:“我知道只要是好酒,根本无须下酒菜的。”
  他提壶自斟一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轻吁一声道:“真不错,好像见到了老朋友……”
  邓老爹在他对面坐下,仍是笑眯眯地道:“你说好多年好多年,到底是多少年呀?”
  老者吃著又香又脆的花生米,漫声道:“总有十年了吧!”
  邓老爹道:“十年?那时候,我的老伴还在,现在只剩下老汉一人啦!”
  老者轻叹道:“岁月不饶人你我都老了,真不敢想像还有没有一个十年?”
  邓老爹道:“我是没有了,也许下次你客官再莅临此地时,这家酒坊已空无一人。”
  老者问道:“你在此居住了几十年了吧?
  邓老爹道:“可不是一住就是三十年,等于把半辈子丢在这里,不过……”
  他面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在笑,接着道:“我并不后悔,虽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可是惊天动地的场而我也见过两次,而且是别人没有机会见到的呢!”
  老者目光一注道:“你见过甚为惊天动地的场面?”
  邓老爹举手往外一指,道:“就是海边那块决斗岩,不知道我以前有没有向你提起过?”
  老者道:“没有,你没有说过。”
  邓老爹于是抖擞精神道:“它距此只有百步远,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一定看见了——”
  “就是那块宽平的大岩石?”
  “对,就是它!”
  “它怎样?”
  “它名叫决斗岩!”
  “好奇怪的名字,是不是以前有人在那上面举行决斗?”
  “不错,而且举行了两次,是惊动天下的两次大决斗哩!”
  “哦。”
  “你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在那上面决斗了两次,一次是二十年前,一次是十年前。”
  “哦。”
  “一个是北剑吕雁豪,一个是南刀谭宗武——咳,要是他们现在还在世的话,只怕也有你这个年纪了。”
  “唔,我好像也听人说过,他们是两个很了不起的武夫,是么?”
  “武夫?你怎可说他们是武夫,这样对他们太不恭敬了,他们实是非常非常著名的大人物,一个是扬威北方武林的第一高手,一个是雄霸南方武林的头号人物,当年提起北剑南刀,那真是家喻户晓,无一人不知!”
  “对了,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北剑吕雁豪和南刀谭宗武在当时的确是名震天下的武林高人,他们各自认为自己天下无敌,在一山不容二虎的观念作祟之下,他们便相约在那块大岩石上决斗。”
  “对!对!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那一次真是盛况空前,前来观战的人少说也有三千之多,那时候老汉才四十出头,已经把这家酒坊开起来了,那天有十多个人。爬到老汉的屋上去,差点把我这酒坊压垮了……”
  一眼望去,人丛密密麻麻,真可谓人山人海!
  观战者几乎将决斗岩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全场静寂无声,只听见海水撞拍著岩石的声响……
  他们心情也和决斗双方一样沉重,因为他们都是来自南北两地的武林人物——来自北方的拥护北剑吕雁豪,希望吕雁豪获胜,反之来自南方的也就拥护南刀谭宗武,希望谭宗武打赢。
  因为,这是有关双方声誉和颜面的一桩大事呀!
  北剑吕雁家站在北面。
  南刀谭宗武站在南面。
  两人当然一个使剑一个使刀,虽然都只三十多岁,难得的是都已有一派武学宗师的风度,英华内歛,气定而神闲!
  “巳时到!决斗开始!”
  有人发出一声嘹亮而悠扬的呼报。
  于是,北剑吕雁豪与南刀谭宗武对行了一礼,然后刀剑同时慢慢出鞘。
  剑是名剑!
  刀是名刀!
  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闪闪刺目的光芒!
  慢慢的,两道光芒开始移动接近,再移动接近,蓦地就似两道闪电交击在一起,迸出一连串的锐响!
  之后,时而北剑后退,时而南刀后退,又有时一齐跃起于空中,作互不相让的抢攻……
  这场决斗,起初颇使观战者看得目忧心惊,心弦扣紧,可是到了后来,忽然人人都感到苦闷和疲倦了。
  原因是这场决斗太剧烈,使人心头上像压着一颗巨石,精神有些受不了,而且这场决斗未如众人预料般的在一个时辰内结束,而是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打下去,从巳时打到午时,又从午时打到未时……
  然而决斗双方却毫无疲乏之态,他们的一刀一剑一招一式仍如开始那样凌厉有力,着着势如雷霆万钧!
  好像他们已不是凡人,而是被神附体的乩童,越战越勇!
  但彼此使尽了浑身解数,发出了各种令人想像不到的奇招杀着,依然久久无法分出高下,甚至彼此的衣角都没被刺破一点点。
  一直到夕阳偏西,两人才显露出了疲态,出招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这时只要有二流人物下场,准可轻易将们击败或杀死。
  南刀谭宗武忽然顿足緃退,像个醉汉摇摇欲倒,大叫道:“吕雁豪,还要不要打下去?”
  北剑吕雁豪垂剑拄地,疲困得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都办不到,气喘如牛道:“算了,这回到此为止,不过我仍想要击败你,非击败你不可!”
  南刀谭宗武发出没有笑靥的干笑,道:“哈哈,我也正有此意,总有一天,我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北剑道:“那么,再订个日期吧!”
  南刀道:“好呀,你说哪一天那一天!”
  北剑道:“十年后的今天如何?”
  南方道:“十年岂不太长?”
  北剑道:“只有这样才有意思,今天这场决斗,你我已各自挖空心思使尽了一身本领,彼此的路数已摸得清清楚楚,因此只有回家再创新奇的招式,再打才有味 道。”
  南刀道:“这话倒是说得有理,那就等十年后再来便了!”
  于是,刀剑入鞘,拱手而别。

×      ×      ×

  老者喝下了一杯米酒,笑了笑道:“真有意思,过了十年之后,他们当真又来了?”
  邓老爹兴趣盎然道:“正是,两人准时到达决斗岩,那一次观战者更多,大约有五千人,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有不少人只好站到海里去……”

×      ×      ×

  人确实太多太多了,像一团蜂窝,想蹲下或转个身子都很困难。
  北剑仍然站在北面。
  南刀仍然站在南面。
  他们的样子已与十年前不大一样,头额上都出现了几条纹。
  但态度更沉着,眼神更有力!
  北剑微微一笑道:“谭兄,你老了一点!”
  南刀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我增加了十岁,你也一样增加了十岁!”
  北剑颇有感触地道:“人都会老,只有这块决斗岩不老。”
  南刀道:“可不是,十年前,咱们那一场决斗所留下的痕迹,今天依然存在。”
  北剑回答道:“所以,咱们要珍惜光阴。”
  南刀道:“你的意思是?”
  北剑道:“我的意思是:时不我予,今天咱们无论如何要分出胜负,如果再来一个十年,你我不死也已老了。”
  南刀道:“有道理!”
  “请!”
  “请!”
  刀剑再度出鞘,再度发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刹那间,刀剑又交织在一起了!
  这一次,搏斗之剧烈也倍于十年前那一场,这因为两人的功力均较十年前更精进、更深厚之故。
  剑如骤雨。
  刀似狂风。
  最惊人的是他的刀剑在挥、扫、砍、劈之间,虽然没有触及地面的岩石,但地面的岩石却出现一条一条的沟痕,石屑一蓬一蓬的飞扬而起!
  武功练到超凡入圣的境界时,便有这种情形,此谓剑气刀罡,能伤人于数十丈之外。
  人墙吓得往后倒,乱成一片。
  北剑南刀如两头猛虎相搏,一接触便是连续不停的数十招抢攻,并且攻中有守,守中有攻。
  动似闪电,疾如风,每一瞬间都有惊人的佳作,令人叹为观止。
  但攻得奇,破得也妙,打了个把时辰之后,情形就如十年前一样,难分轩轾,谁也没有捞到一点便宜。
  巳时过去了。
  午时过去了。
  未时也过去了。
  后来连申时也过去了。
  天又入暮,夕阳又已偏西。
  北剑南刀出招又已渐渐显得迟钝无力,到了后来,两人均已精疲力弱,碰著就倒,而且要经过一番挣扎才爬得起来。
  观战者已知他们无法分出胜负,兴味索然,不想再看下去,纷纷离去了。
  最后,北剑南刀都趴在地上喘著大气,彼此都无意再战,北剑呻吟道:“谭宗武,看来咱们又白干一场了。”
  南刀好像已睡去,喃喃道:“正是,真想不到又是这种结果……”
  北剑道:“咱们再订一个十年之约如何?”
  南刀道:“好吧,十年后再来,但愿那时你我都还健在人间……”

×      ×      ×

  老者又喝下一杯酒,微微一笑道:“他们有仇恨么?”
  邓老爹摇头道:“没有。”
  老者道:“那为何如此苦斗不休!”
  邓老爹道:“争强斗胜嘛。”
  老者道:“唔……”
  邓老爹道:“他们彼此都想把对方打败,那样一来,胜者就是天下第一了!”
  老者道:“天下第一这四个字,的确很能诱惑人。”
  邓老爹道:“是呀,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谁不喜欢君临武林呢!”
  老者道:“他们会不会再作第三次的决斗? 
  邓老爹道“这回有点靠不住了。”
  “为甚么?”
  “因为自第二次决斗之后,据说北剑南刀忽然都消声匿迹,没有再在武林中出现。”
  “这又为甚么?”
  “谁知道呀!”
  “第三次的决斗日期,距今还有几天呢?”
  “让老汉算算看……”
  邓老爹屈指算了一会,忽然惊呼起来:“天哪!”
  老者微笑道:“怎么了?”
  邓老爹情绪显得很激动,兴奋地道:“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老者却没有跟着激动,他望了望外面,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缓缓说道:“今天却没有一人前来观战;他们是淡忘了,或不感兴趣了?”
  邓老爹为此特地走出酒坊,看看那块决斗岩,见那地方空无一人,不禁感慨万端,长叹一声道:“真奇怪,明明今天是北剑南刀第三次决斗的日子,怎的鬼都不见一个呢?”
  老者掏出一些钱放在桌上,拾起那个长包状,步出酒坊,道:“我想去那决斗岩看看,如果他不来,就算去凭吊一番也好。”
  说著,举步朝决斗岩走去。
  邓老爹忙道:“客官小心,你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一带路很滑,小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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