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8-14 09:58:37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李百灵其实是盘膝端坐鞍上,但嫩黄色和绿色的绸缎衣裙分垂两边,便使人看不出她竟是用这种古怪姿势骑马的。一般来说,骑术再精的人,亦没有在走动中的马背上打坐这一招的。
  她骑的不是骏马,而是一头全身雪白耳朵很长,身躯矮小的驴子。小白驴看来很可爱,行走于崎岖起伏的群山中,脚下极是轻健快稳。
  山风轻轻吹拂着李百灵云鬓的轻纱,却始终窥看不着她的脸庞。她头上的淡黄色丝绣宽边笠帽,不但可以抵挡正午酷热阳光,而帽沿下团团垂披的一道轻纱,更是连后脑袋以及颈子都掩蔽起来。
  这儿是离太平县不远的黄山山区,四下荒芜无人。
  却见前面明明是一道数丈阔的山涧,小白驴居然视若无睹一直冲去,大有不怕摔断骨头视死如归的精神。
  李百灵安坐不动如山,似乎跟小白驴别上劲了。
  眼前一花,光景忽变,山涧变成错错落落一堆堆树丛以及岩石。假如现在能够在半空中鸟瞰的话,就可瞧出这些树丛和岩石像一道围墙拦住去路,两边则各有一条真正不假的深涧,末端便是百丈悬崖。
  在树石围墙到悬崖这一截,则是一大片平坦草地。
  小白驴在树石间左一绕右一转,眨眼已穿越这道五六丈深的围墙。前面大片绿油油草地使人眼界心胸为之大大豁然开阔。
  草地正中央突兀竖着一块齐齐整整长方形白色石头,大约比单人床阔长一些,高度约是两丈。
  石边靠着一把用树干草草扎成的梯子。
  小白驴动如风火,却无声无息,一下子已到了白石前面的寻丈之处。突然煞住去势,低头垂颈,把嘴鼻埋入碧绿高大肥厚的草叶丛中。
  这整片草地的草都很矮短细茸,唯有这儿井口大小一块,草高叶肥,颜色也碧绿的像嫩葱一般。
  李百灵却在小白驴猛煞时,好像坐不稳离鞍,身子仍然向前飞去。眼看快碰到白石,忽然变前冲为上升,宛如一朵彩云轻轻盈盈飞起两丈有多。
  现在她已经比白石石顶高出七八尺,故此石顶上躺着的那个男人,他的姿势以及其他一切都一览无遗。
  唯一看不见的只是他的面孔,那是因为此人虽然向天仰卧,却用一顶斗笠遮脸,挡住直接晒炙的阳光之故。
  那男人除了一条窄窄的灰布围住胯下之外,身体其余部分都裸露在阳光下。
  李百灵一定有反应无疑,可惜面孔藏在轻纱后,所以有什么表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她身在半空,倏然向后退飞,在空气中滑出三丈有多,去势好像稍稍停顿一下,忽又继续倒退飞去,也是三丈左右身形落地。
  这时她才改变盘膝姿势,双脚伸直沾地,一触之下,绿影乍闪,人影已杳。
  小白驴鼻子在草丛中喷气弄出声音。白石顶那人手一动,拿开斗笠,眼睛在阳光下半眯地,侧耳倾听,露出惊异表情。
  他年纪大约在二十至廿五之间,眉长鼻挺,眼神明朗,算得是俊秀人物。
  可惜嘴角的线条有点邪里邪气,令人一望之下就不禁想起轻薄无行浪子,或者是横行乡里,专门欺压善良那种黑社会流氓之类的人物。
  他稍稍抬头侧面望去。小白驴的出现以及喷气啮草的动作,使他惊疑中另增迷惑。
  由于驴背上有精致贵重的雕鞍,鞍后有口小皮箱,两侧还有盛物革囊,显然不是野生的驴子。
  那么人呢?
  还有就是白驴好像不仅只啮草那么简单,牠简直是在拔草。
  小白驴果然不是要吃,而是迅速地拔。一口就是一把,连拔了十几把。拔了就甩到一边,竟是存心跟这一块特别肥厚高大的青草过不去。
  那男子瞅住鞍后小皮箱,目光凝定了那么一下。忽然泛起贪婪微笑,迅快起身轻手轻脚从梯子爬落。
  他走近小白驴旁边,小白驴刚好又拔起一把草。草根离土时根须里有些红色东西。
  那男子也不管牠搞什么鬼,一伸手搭落小皮箱上。箱子内铁定有银子或值钱物事,这一点他敢跟任何人打赌。
  他出手虽快,小白驴居然比他更快,忽然已离开四五尺,屁股朝着他。
  他不但一手落空,还直觉知道要吃蹄子。驴马惯用后蹄弹踢敌人,这是想都不必想的常识。
  果然小白驴两只后蹄闪电弹撑,双蹄甫动,相距数尺,便已劲道如山,紧压那男子口鼻。
  不过一声娇软轻叱又更早了一线传来。小白驴双蹄倏然分开,左蹄间不容发擦颊而过,右蹄却只能尽量往下一沉,同时撤回大半劲道。
  “砰”一声正正踢中那男子肚脐丹田。
  这小白驴反应之快,变化之巧以及收劲卸力之妙,简直有如人类的一流高手了。但牠这一踢仍然相当劲厉,大概撑断撑破一块木板决计毫无困难。
  那男子大叫一声,身子应蹄飞起,跌出七八尺外。
  李百灵来无踪去无迹,忽然出现在草地上。但她一现身便忽然如石像般凝立,原来小白驴踢飞了对方,自己竟也站不住脚往前冲去。
  这现象本已是不可能之事,可是还有下文,只见牠冲出十几步之后,身子摇摇摆摆改向左边奔了七八步,跟着又摇摇摆摆地改向右方冲了好几步,这才“砰匐”一声摔倒了。
  一人一驴现在都躺在草地上。人是僵卧如死,驴则昂头喷气,两只前腿尚可动弹。
  李百灵过去一瞧,伸手拍拍小白驴额头,柔声道:“小白,忍一忍,你踢人的腿已经断啦。那位仁兄的内功好生古怪,你幸好不是全力踢中他,否则你何止只被反震得断了一条后腿骨?”
  她白皙纤纤五指滑落小白横咬着的那束青草,拿过来瞧瞧,根须间有两枚拇指大小红色物事,有点像小型红萝卜,表皮却极厚极滑。
  霎时四周空气弥漫阵阵清甜香气。
  “啊呀,老天爷!”她惊叹一声:“这可是天材地宝,仙家秘典称为龙虎丹蔘,一龙一虎阴阳相配。据说修道人得服此宝,可以白日飞升。这话虽是夸大了些,但紫府药神经内所详列的种种灵效,已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她双手并没有闲着,只一会儿功夫,便迅快灵巧地做妥好多事。例如找出一个玉瓶装起那对“龙虎丹蔘”、找出布条、伤药,另用短剑削木做一副夹板,替小白断腿接骨敷药绑上夹板等。
  小白似乎听得懂她的话,乖乖躺着。
  李百灵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近那男子。
  只见他仰天僵卧,双目呆睁。面孔四肢以及全身都呈青色,乍看宛如僵毙多日的死尸,但细看时却又不然。
  因为他眼珠虽是呆滞,却仍有色泽生气。同时皮肤的青色也很怪,那层青色好像只是表皮如此,底下还有一层颜色,透映出来略呈暗红。
  李百灵泰然对着这个近乎全裸的男子,仔细检视他全身各处皮肤的反应、温度;试验四肢屈伸情况,还有呼吸和脉搏等。
  初步所知的状况是脉搏隐潜细微,却悠长有力。呼吸细长到了若有若无程度。
  全身皮肤弹性如活人,但冰冷得刺手。四肢可任意屈伸。知觉全无,大约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觉都暂时没有了。
  她身为年轻女性,并不是对男人裸体百无禁忌。早先在白石石顶她一眼望见此人情状,的确吃了一惊,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现下这男子昏卧如死,她以医师的立场细加观察,心理上便大大不同了。
  她从革囊取来一盒金针,一盒药物。再细察那男子眼睛一会,拈起两支四寸三分金针,刺入两耳侧“翳风穴”。接着又取四针,两刺左右唇角“地仓”,两刺左右“颊车”。
  六针刺下,那男子面孔登时松弛一下。
  但情况似乎不妙,因为他面部肌肉一恢复活动能力,马上紧紧皱缩扭曲,难看之至。同时也发出沉郁泣噎的呻吟声。
  李百灵停手运气,内息流转,腕指间酸麻之感这才迅即消失。
  她心中大为震撼惊疑,一是此人内功极强有力而又古怪,居然能借金针刺穴时那么细微动作而反震,使她指腕酸麻。二是此人护体内功竟有两层,第一层阴柔冰冷,第二层阳刚炽热。
  这两种不同的内力像两层皮,包裹全身,故此运针刺入之时,李百灵也必须连变两种内劲化卸,才刺得入。
  而在盈寸之间,一针之微,要稳如泰山地变化两种刚柔不同的劲道,实在是千难万难而又令人不敢置信之事。
  幸好李百灵不必向任何人证明,否则这场要人家相信的口舌麻烦可就大了。
  她思忖一下,再取出一支针,金光闪烁,长达六寸四分,当即手起针落,插入腹部“商曲穴”,深逾四寸。
  那男子登时长长透一口大气,脸部肌肉慢慢放松。
  过了片刻,全身青气渐淡,果然透出下一层鲜红颜色,又片刻红气亦由浓而淡,终于消失,恢复正常肤色。
  李百灵伸手一拂,那男子面上和腹部一共七支金针,尽行拔出捏在掌中。动作快得连眼睛都跟不上,却从容舒缓有如分花拂柳。
  那男子缓缓坐起身,李百灵退后两步。
  那男子摇头道:“小姑娘别怕,我虽然爱欺负女孩子,却绝不欺负妳。”
  李百灵冷嗤一声,回身便走,跨出两步,忽又停下,头也不回,问道:“为什么独独不欺负我?”
  那男子干笑两声道:“因为……因为妳只是个小姑娘,而且妳对我……那个……很好……总之,妳为人很不错就对了。”
  李百灵冷冷道:“我不是小姑娘,保证比你老得多。我也没有对你很好。你简直没话找话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那男子愣一下,道:“嘻,妳怪凶的呀,算我小关看走了眼栽个跟斗。”
  李百灵毫不容情,尖刻进击道:“你根本没有眼睛,何来走眼?而且,是走眼就是走眼,不是就不是,哪有算你走眼之理?哼!真是一塌糊涂之至。”
  自称小关的男子听得连连眨眼,同时不觉张大嘴巴。这时他不但不像流氓,简直像个傻瓜。
  李百灵又道:“你练的内功也一样的一塌糊涂混帐之至。大概天下间有了你这种傻瓜,才会有这种害人害己的内功。只要有一丁点脑筋的人,那也决计不肯修练的。但你呢,哼,哼,嘿,嘿,真是可笑……”
  她话未说完,小关已接口大声道:“真是可笑之至是不是?”
  李百灵道:“何止可笑,还得加上其蠢无比才行。”
  小关大是气结,用个赶苍蝇的手势,道:“好,好,我蠢,我可笑。你请吧。”
  李百灵道:“我爱走不走,没你的事。”
  话声中举步袅娜行去,直到树石围墙边缘,才又提高声音道:“我不在的时候,不准欺负小白。”
  她隐没于树丛岩石之后。
  小关讶疑喃喃道:“谁是小白?他躲在哪儿?”游目四顾,忽然失笑,目光凝落小白驴身上。
  既然小白在此,加上她的语气,这个神秘女子必定回转来无疑。
  小关瞧瞧自己这副天体式装扮,当下只好皱眉咬牙慢慢站起,吃力地蹒跚走向白石,又吃力地挣扎爬上石顶。且喜衣服尚在,当即慢慢穿上。
  他向来习惯敞开前襟,露出虬突坚实胸肌。可是现在不知怎的,竟把上衣扣扎好,看起来老老实实挺合规矩。之后才盘膝而坐,闭目暗自熬忍体内兀自鼓荡游走的疼痛。
  以往的三四年以来,他曾经无数次与人发生冲突斗殴,因而闭气跌倒僵卧。
  初时很快就能回气起身,体内疼痛也很轻微。谁知一次比一次厉害严重,体内的疼痛也变得椎心刺骨难以熬忍。
  假如不是有这一块仙人石,他边想边伸手拍拍莹白的石面:我敢打赌早在几年前就活活痛死了。
  不过,整个情况并没有转好,只是能够拖下去而已。
  尤其每天白昼午时和黑夜子时,照例发作的冷病和热病,以前每当这两个时辰只要躺在这仙人石石顶,很快就十分舒泰。
  换言之,体内那股日间冰寒彻骨以及另一股在夜间炽热欲焚的古怪真气,都很快隐入全身经脉腑脏筋骨内。
  于是便又可以鲜跳活蹦回到城里混日子。
  而近年来也没有什么人敢跟他打架。因为虽则小关他会被人重拳打得僵跌如死,但打他之人也全都因反震之力而骨断内伤,说来无一幸免,所以谁也不愿揍他。
  要动刀子吧,又没那么大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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