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8-14 10:14:58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小河边的平坦大路上，那绿衣女郎背影甚是婀娜健美，手中拿着一束长条形的黄布。她走得不快，所以小关不久就赶到切近。
　　小关“啯”一声吞一口唾沫，打算再用力瞧看这女郎惹火身段一眼，然后快步超过她。不过，赶过头之后，要不要回头瞧瞧她的面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这是因为他经验十分丰富，许多女人背面或侧面很惹火，能使男人流口水，但面貌却会使人意外地失望。
　　那惹火绿衣女郎忽然停步。小关赶快改前冲之势为后退，也自停在路中。
　　“你一路跟着姑娘，想干什么？”绿衣女郎问，却不回顾。故此小关看不见她面貌的遗憾仍在。
　　“本来不想干什么，嘿……嘿……”小关发岀使女人心惊或面红的笑声：“现在却想干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声音居然全无惧意：“敢不敢说岀来？”
　　“为什么不敢，我想瞧瞧妳的面孔。妳敢不敢转过身子来？”调戏妇女打情骂俏，小关多年来训练有素，哪会被她唬住。
　　“奇怪，”她喃喃自语：“这家伙好像真的不是好东西……”
　　小关又发那种女人觉得可怕的“嘿嘿”笑声，道：“小娘子，妳的芳名和住处能不能告诉我？哦，对了，妳先把身子转过来好吗？”
　　“行，但我先跟你说，我样子瞧不得，名字听不得，因为见过听过的人都活不长，你信不信？”
　　若是一般轻薄登徒子，当然借口不信而搭讪下去。
　　但小关偏偏相反。他大声道：“哗！妳这么可怕，那我小关不听不看就是。别要羊肉吃不到白白惹了一身膻……”
　　他说罢一转身，屁股朝向对方，当真往回路走去。
　　但才一举步，前面六七尺之处，忽然出现一个人，正是那绿衣女郎。她从空中飞坠下来，身法虽然翩若惊鸿奇快无比。
　　但小关却看得一清二楚，心想我如果不是对妳年轻女子客气，随便一伸手就可以掏妳膈肢窝呵妳的痒。
　　绿衣女郎最多只有二十岁，杏眼桃腮甚是漂亮，可惜双眉带点杀气，薄薄嘴唇稍觉冷酷无情。
　　她冷冷凝视小关，道：“看见了没有？你一定不够我快，所以别打逃走的主意。”
　　“不逃就不逃。”小关好像不知死活，硬充好汉似地挺挺胸：
　　“妳是谁，总有个名字吧？”
　　“我叫飞凤，和你一样，都是婢仆身份，所以没有取你狗命。”
　　“多谢妳。不过妳动不动就咒人家活不长，动不动要取人狗命，凶不凶了一点？”
　　飞凤眼睛一瞪，杀气腾腾。可是眼见对方仍是那副嘻皮笑脸，虽是有点邪气，却又很顺眼很使人喜欢，当下实在凶恶不起来。
　　而她又向来不大会作伪，于是那股杀气来得快也消失得快。但却又不甘心也不好意思马上就改怒为笑，只得仍然板着面孔，道：
　　“我就是这么凶，你敢怎样？”
　　这话简直是女孩子在打情骂俏了。
　　小关登时更是把握十足，嘻嘻笑道：“飞凤，妳的主人是谁？他怎放心让妳这么漂亮的小妞儿独个儿到处乱跑？”
　　飞凤极力维持冷冰冰样子，道：“我怕什么？”
　　“唉，妳知不知道现在的世道人心多么可怕？”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就是坏人，但妳单单看外表哪里看得出？”
　　“吓！原来你是坏人，那真是失敬了。”她忽然已忍不住噗嗤一笑：“请问坏人大哥，你打算把我怎样呢？”
　　小关搔搔头，道：“还没有打算。但我得快点儿回去交差，要不然我家夫人饿坏了就糟啦。”
　　他让她瞧瞧手中装满食物的竹篮，又道：“妳要是不怕我，咱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好不好？”
　　飞凤笑骂道：“别想扁了你的脑袋，姑娘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穷泡。”她面色稍稍沉肃，又道：“把你的剑和剑诀给我，快点。”
　　小关叹口气，道：“原来妳也打我主意，跟别人没有两样。好吧，剑在这儿，妳拿去。但剑诀却没有，希望妳肯相信。”
　　他真的解下天铸剑，拿着鞘尖递给她。
　　这把剑虽然锋利无比，可是小关得到手之后，不但没发过利市，反而麻烦多多。所以他真的有诚意送给飞凤。
　　但天下之事就是这么别扭。
　　小关甘心情愿送给她，轮到她反而不肯伸手接了。她道：“没有剑诀，要此剑有什么用？”
　　小关也抗议道：“但妳总算交了差呀！”
　　“交什么差？是我跟大叔二叔他们暗下商量好，瞒着阿娘来做这件事的。”
　　“慢着，慢着。大叔二叔和阿娘是谁？妳讲话没头没脑，把我也弄糊涂啦。要不然凭我小关的脑子，多少也能替妳出点主意。”
　　“大叔是邪剑盖仙，二叔是恶农温自耕。我阿娘黑心夜叉庞缺娘，她亦即是我的主人。这些人的名字已经三十年以上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谅你从未听过。可我告诉你，他们的一身武功，当世大概已经很难找到敌手了。你如今弄清楚了没有？”
　　“清楚，清楚，可是妳和老盖老温搅什么鬼？为什么要瞒住妳阿娘？我看不大妥当，将来一定会出问题。”
　　他老盖老温地乱叫一气，却又没有丝毫不敬意思。飞凤一点不觉碍耳，故此毫不怪他。
　　“你根本不知道，我若是拿不到剑和剑诀，阿娘便活不过三年。但她又好像不很在乎自己性命，不许我们替她想办法，所以我们不得不秘密行事。”
　　他们喁喁而谈，根本好像是朋友在商量事情。
　　小关颔首道：“老盖老温很有义气，妳则是忠孝兼备。你们对阿娘又都很多情，我小关第一个佩服。妳先把剑拿去，咱们先打听打听剑诀下落再想办法。”
　　飞凤摇头道：“没有剑诀的话，有剑也没有用，你不忙给我。”
　　小关道：“此剑是我无意碰上姜安世，打他手中夺过来的。老实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有“流星剑诀”这回事，否则我一定迫他拿出来。不过，以我看来，小姜大概也没有剑诀，否则他剑法怎会那么蹩脚？”
　　飞凤愁道：“这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天铸剑是在你手中，急忙赶来……”
　　小关道：“快去找小姜，不然的话，他可能会落在“一阳会”的人手中。”他当真帮她出主意：“如果妳人单势孤，那么再等一两天，等我家夫人身子好一点，我抽空陪妳去。”
　　飞凤讶道：“哦！你家夫人身体不适？那可糟了，因为大叔二叔已去找她，我则专门负责对付你和夺剑。”
　　小关连忙开步向前奔行，同时招手叫她跟来，口中埋怨道：“你们做事真是乱七八糟之至，这些事为何牵扯到我家夫人头上？”
　　“二叔认为最根本办法，就是拿下你们两人。尤其是先擒拿了你家夫人，谅你也不敢不拿宝剑和剑诀，换回她性命。”她一边跟他迅快前奔，一边解释。
　　眨眼工夫，只见前面那河流曲折处形成一个两亩左右的清潭。右边几株大树下，有几户人家，还有一座庙宇。
　　庙后有一排房舍，用灌木裁成篱笆。屋后面有片草坡，再过去有些田地园林。
　　四下甚是宁谧，本是炙热的天气，竟也变得清凉和爽。一只大黄犬躲在树荫睡觉，他们匆匆经过时，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我看见有两个人在草坡那边，是不是老盖和老温？”
　　“对，是他们。看来好像隔着后窗跟你家夫人讲话。”
　　“唉，真糟糕，她正在打坐调息，要养好身体，被他们这一吵，不知道会怎样？”
　　“别怕，大叔二叔虽然杀人不眨眼，但绝不滥杀无辜，对老弱妇孺更不会欺负……”
　　小关懒得纠正她，其实应该是她替盖温二老害怕才对，李百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天下谁能伤她？
　　那庙前后只有两进，是关帝庙，庙祝很老，有个五十多岁道姑和一个十二三岁道童帮忙。大概庙产足够开销，所以香火冷落也不要紧。
　　小关用三两纹银，租下两个房间，声明最多只住十天。
　　他出手这么阔绰，当时老庙祝王道士就已对陈道姑说，这些银两不太好赚。陈道姑见了银子两眼发直，根本听不见王道士的话。
　　老人之言果然要听。现在陈道姑全身僵直如木头，躺在大殿中，正是盖温二人杰作。他们一出现，连王道士在内，全庙三个人都被点了穴道躺下像木头一样。
　　一间房舍的后窗“呀”地打开，出现一个戴帽垂纱的女子半身。
　　草坡上的盖温二人一齐泛起微笑，因为这位“李仙子”终于现身露面了，这大概跟刚才陈道姑的一声惊叫有关。
　　邪剑盖仙洒然道：“李仙子，我们惊扰了！”
　　李百灵莺声呖呖，应道：“盖老好说了，想不到天铸剑竟也跟拜月教有关！”
　　盖温二人一怔，这女子是怎么回事？莫非故意用此剑诱他们来此？否则她怎能一露面，便知身份和来意？
　　“噫！温老，你为何已使出“闲话桑麻”之式？是不是我认得你们两位长老，又知来意，所以不觉有迎敌之意？”他们之间对答到此为止，小关和飞凤恰已赶到。
　　恶农温自耕心下骇然，手中旱烟袋缩回两寸，膝盖弯低不及一寸。
　　李百灵笑道：“温老这一招“晨光熹微”，大有从头开始的意思。想是微悔先前过于轻敌，所以立刻改弦易辙以补前失。”
　　那温自耕身形虽是矮矮胖胖，但弯低一寸实是极不易看出。而且即使看得出，又怎能在这分寸之别而测出心意动向？
　　他不觉膝盖间又弯低了一寸。
　　不行，这个女子的聪明智慧简直已到了可怕地步。上上之策是不管她脑筋动得多快，不管她有多少奇谋妙计，总之一扑过去出手把她擒下，看她还有什么戏唱？
　　“你的想法有两点值得商榷。”李百灵又道。她说：“这一招“鹰搏长空”，你认为可以擒下我，但这只是你个人想法而已，这是第一点。我本来就肯将一切经过和盘托出，只不过你不开口问而已。你就算擒下我，原因亦只是为了问话，何必多费气力，这是第二点。”恶农温自耕一时去势窒住，心里几乎连念头也不会转动。
　　邪剑盖仙“啧啧”赞叹道：“好聪慧的女孩子，实是老夫平生仅见。要是早几十年认识妳，那就好了。”
　　早几十年盖仙还年轻，或者加上尚无家室之累等条件，便可向李百灵展开追求。别人都以为他是这意思。
　　但李百灵却问道：“你们的困难早在几十年前已经出现？凭你们的力量身手，至今还无法解决？”
　　她果然没有误会，一猜便中。
　　盖仙连连颔首，道：“正是，正是，假如那时候碰到妳，妳必定可以帮我们想出法子避免。唉，时光不能倒流，在那些岁月里，我们已经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现在似乎太迟了一点。”
　　小关索性没有忌惮，不管高低，插口大声道：“就算迟了，也得求李仙子想想办法呀！”
　　飞凤连忙“嘘”一声，道：“你别插嘴行不行？”
　　他们站在篱边，与李百灵相距丈许而已。
　　李百灵“咦”一声，道：“小关，你几时跟他们成了一路？”小关道：“刚刚认识，这位是飞凤姑娘。”飞凤屈膝行礼，恭声道：“小婢飞凤见过仙子。”
　　她向来心高气傲，除了主人庞缺娘等有限十个八个人之外，天下的英雄豪杰她都不放在眼内。
　　她平生也从未向外人自称过“小婢”，但李百灵既然是小关的主人，看小关面上，不得不表示尊敬。
　　再说假如李百灵真有法子解救得庞缺娘杀身之祸，要她粉身碎骨她都愿意，现下区区行个礼算得什么？
　　李百灵沉默了一下，才道：“飞凤姑娘，看妳容貌举止，定是一身傲骨的人。但妳却肯为了万一的机会，希望我能帮上忙，所以卑恭执礼。我猜拜月教的困难，如今必定与妳主人有关。而妳也算得是少有的忠义之士了。”
　　一番话把飞凤说得心服口服，突然拜伏地上，连连道：“万望仙子慈悲……”
　　李百灵道：“姑娘不必多礼，请起来大家好说话。”
　　飞凤依言起身站好，作出恭敬状垂着双手。
　　邪剑盖仙忽然奔上坡顶高处，四下张望几眼，立刻又奔回来，一去一来疾逾飞鸟。
　　李百灵道：“盖老，你们是不是也得到消息，知道有人追查我，要对我不利？”
　　“是的，共计有开封玄剑庄，南昌清风堡，江北霍山杨家，铁翼帮，以及一阳会五路人马，选派出来的都是精英高手。假如连敝教算上的话，李仙子，妳替自己制造麻烦的本事，铁定当得上天下第一的尊称了。”
　　李百灵暗自微笑一下。这邪剑盖仙现在这把年纪，还这么潇洒风趣，不知他昔年迷死了多少女孩子？
　　盖仙又道：“老夫看见在前面徒步的有八个人，稍远一点又有七骑。”
　　李百灵道：“这样说来，除了玄剑庄方面，其余霍山杨家、清风堡、一阳会以及铁翼帮的人全都赶到了。等一会场面一定很热闹。其实假如我不是在这儿静养了好几天，他们便没有那么容易追上了。”
　　小关可不像她那么沉得住气，尤其想起那位女性化的“横波哀鸿”杨炎，更是有点胆战心惊头皮发麻。当下忙道：“闲话以后再说，咱们快溜……”
　　李百灵道：“那么盖温二老和飞凤姑娘的事呢？我们帮得帮不得上他们这个忙，总要讲清楚才行呀！”
　　小关匆匆道：“不要紧，咱们跟他们约个地方碰头，慢慢再讲不迟。”
　　李百灵道：“不要急，反正已经来不及溜啦。”原来几句话工夫，一群徒步的人已经进入视线内。她又道：“你很怕杨炎对不对？但一味害怕决不是办法，何不想法子应付？”
　　小关回头望一眼，叹气道：“好，妳说，我该怎样应付他？”
　　李百灵道：“到时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我先瞧瞧他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那群人踏上草坡不远，便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虽然不知李百灵武功如何，但小关力挫过天星李催命，以及“鬼哭”西门朋之事，人人皆知，心里无不对他大有忌惮。
　　因此，他们谁也不肯太鲁莽。
　　眨眼间，后面七骑也驰上草坡，却另据一角，不与先到之人相混。
　　小关认得人群中的三个，那是“横波哀鸿”杨炎，斗鸡眼的“断愁客”吕松、“生死判”徐丰。
　　其余的人他已来不及打量。因为那敷粉画眉的杨炎已经向他走来，姿势款摆有致。
　　小关可真担心此人像不讲理的女人一直迫到面前，幸而杨炎忽然停步，还把注意力移到两丈左右的盖温二老那边。
　　杨炎乃是突然被一阵阵寂寞的杀气惊动，才迅即查看盖温二老。在此之前，他眼内心中只有小关这个敌手。
　　“恕我眼拙。”他娇滴滴地说：“这两位前辈贵姓大名？”
　　接口应声的却是李百灵。她人在房内，但大半身子可以看得见。
　　她帽沿轻纱深垂，平添无限神秘之美。她说：“你一定是小关提过的杨炎了？这两位前辈久已不管世间闲事，还有那位在小关身边的姑娘亦是。所以你不必打听他们的姓名来历。有什么事，你冲着我和小关来就行啦。”
　　“是这样吗？”杨炎娇声笑道：“那么我先找小关。”他向小关招手：“来，你来，不要躲在那边。”
　　小关挺挺胸，好像很英雄的样子。可惜他的答话却叫人泄气：“我为什么要听你话过去？”
　　杨炎安慰他道：“别怕，我只不过想替你介绍几个朋友罢了。你看见没有，和我一道来的，有两位是江北霍山杨家的大剑客，一位是杨道威，另一位是道威兄的晚辈杨兆龙少侠。另外那两位，来自清风堡，一是总管金枪追魂林潜，一是鼎鼎大名的崩天斧孙扬老师……”
　　他洋洋自得地说个不停，使得人人都以为他跟小关有什么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