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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24-10-10 14:45:09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张大红的帖子,递进了把门的孔九爷手中。
  孔九爷,姓孔大名不全,斗鸡眼,塌鼻子,兔嘴,半道眉,半边耳朵,六只指,罗圈腿外带着驼背,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德,生下他这副形相。可是他天生命好,偏偏他老子给他生了个千娇百媚的妹子,让号称金刀镇凉州的吴二爷吴元猛看上了,纳为七姨太,于是孔九爷抖起来了,在猛虎庄当了把门的大爷。
  吴二太爷不是官儿,门口本来用不着这么个人物,但是西边儿路上,金刀镇凉州吴二太爷的名头太响亮了,别说是过路的江湖人,就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也得先上猛虎庄来递个贴子,才能平平安安的把官做下去。
  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甘陕道上,绵涎万里,都是崇山峻岭,也啸聚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绿林豪杰,他们都跟吴二太爷有交情。
  交情深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但知道如果没有吴二太爷点头说句话,西起玉门关,北到银川,南到西宁,东到秦岭,就算是有官军护送的饷银,也照样难以平安通行。因此吴二太爷虽在凉州猛虎庄上,整天跟一些姨太太们喝酒摸骨脾挖花儿取乐,门外依然是访客不绝。
  上门投访的人多了,吴二太爷不能一一都见,于是见与不见,就由孔九爷决定了。
  孔九爷的大名不全,自从任了猛虎庄的门上管事后,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好听,于是有人给他出了主意:“十全十美的好事完全叫吴二太爷给占了,您是不能比的,怎么也得少一点,您就叫孔九吧。”这就是九爷这称呼的来源。
  孔九爷还只是门上几个帮衬汉对他的称呼,迈过二门,有人叫他秃头,有人叫他斜眼儿,有人叫他六指儿,反正随人高兴,他一样都得哈腰听着,连他妹子养的哈叭狗追着咬他,他都不敢用手推一下。
  出了二门,才是他神气的时候,在门房里跷起罗圈腿,把四尺半的身子埋在一张太师椅里,有帖子送进来,他连眼睛都不张,点点头就送进去了,没回应就是挡驾。
  那倒不是他架子大,而且他只认识三十二张骨脾上的点子,跟横过扁担的那个一字,瞧了也是白瞧,来人的身份全在他的肚子里,拿帖子的人都知道,必须要先报给他听,遇上陌生一点的,还得先给他点上两句。
  今天刚好是一连九天阴雨后的大晴天、孔九爷在那间霉气薰的屋子里推了九天的牌九,输得精光脱底,却赢来了一身风湿关节痛,所以破例把张椅子搬到大门口的广场上晒太阳,刚在陶陶有点睡意的时候,这个不知趣的小伙子就来了,人身上是半身泥点,马身上也是泥点,站在他面前,高出他半截。
  那固然因为他是坐着,但站起来也不会高过人家胸膛去,不必用尺,孔九爷的眼睛就是尺,来人至少在七尺以上。孔九爷一向最恨身材高大的人,因为他矮,但他也喜欢英俊的小伙子,因为他的妹子孔金花喜欢。
  这小伙子就是他讨厌的高个儿,而又是他妹子喜欢的那种小白脸儿,因此他不得不细心打量着,然后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司马月”。
  孔九爷一共做了三件破天荒的事:第一,他没等人帮他念帖子上的字,就认出了来拜的客人,虽然那份帖子他是倒着看的。
  第二,他站了起来。上个月新任凉州知府方大人来拜访,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吩咐送进去而已。
  第三,拜吴二太爷跟拜京中大官儿一样,除了勿需通报的热客,直上二门,见与不见不是由他本人决定外,初次登门投帖的客人,对孔九爷的一份儿意思是少不了的,孔九爷的赌本儿全是从这儿开销。上个月方知府来拜访,照样也封了十两银子的门包儿,但今天这小伙子两手空空,居然也使孔九爷弯腰屈背地伸出那六个手指的左手,连连往门里嚷着,口中一连声地:“请!请!”
  这小伙子不过二十五六岁,难道真有那么大的万儿,让孔九爷连破三例?
  他是司马月,三环套月,万里飘风。没有人感到奇怪,因为,他是甘凉河洛道上鼎鼎大名的游侠司马月!
  凡在江湖道上混的人也许没听过吴二太爷的大名,但一定会听过司马月,因他是最义气的侠客。最高明的剑手,最多情的英雄,最……
  有关司马月的传说太多了,据说他进了窑子,那些娘儿们宁可得罪了一掷千金的豪客,也要挤到他身边去跟他说两句话儿。
  他跟河洛神剑郑天民相约在长安城外大雁塔下一搏时,长安府的轿子都集中在大雁塔下去了,观战的群众中有一大半是花枝招展的女郎,为的就是要一睹这位风流多情的侠客风采,那一战自然是司马月赢了,但河洛神剑气得差点没吐血,他的剑法不输于司马月,可是才把司马月逼退了两步,周围就涌起一片嚷叫,至少有百来双玉手掏出了剪刀,他若是杀死了司马月,恐怕这些疯狂的女孩子会一拥而上,把他刺成个马蜂窝。最让郑天民生气的是到后来他的精招未出,他那十九岁的女儿就在一边把所有的变化都喊了出来。
  在这种情形下,郑天民还能不输吗?
  司马月的标记是他的剑柄上镶了三个亮晶晶的金黄色圈子,成品字排列,每个圈子上系了一大串彩色丝带,每一个对他笑一笑,或是送他一块手绢儿、一朵珠花的女郎,他都解下一根丝带回赠,那些女郎就拿来扎辫子,假如那家的大姑娘头上没有这种丝带,那就是罩不住的意思,而没见过司马月的女孩子,简直不能算是女孩子。
  司马月在少女们心中有如此份量,却不会引起男人的嫉妬,因为司马月为人很规矩,也很有礼貌分寸。他受着每一个少女的爱慕,却从不跟她们调情,而且他是最懂得欣赏女性美的男人,对最丑的女孩子,他都能找出她美的部份,而加以一两句适当的颂扬之词,给予一个微笑,送一根丝带。
  他是每个少女梦里的情人,却不是轻浮的浪子,他送出了千万根彩带,每根彩带上都带有真诚的祝福。
  今天司马月到猛虎庄来了,来拜吴二太爷,为什么呢?
  孔九爷没有问,既不敢问,也不配问。看了三环套月剑柄上飘拂的彩带,孔九爷就慌了手脚,没经过通报,就把人往里带,而且还努力收缩他的驼背,想把胸膛挺出一点,让人知道他是带了怎么样的一位贵宾来到。
  他也急于想看到那些丫环使女以及小老妈们见到司马月时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见到他就捂着鼻子的春桃。
  “他奶奶的,这小骚货还是侍候我妹子的,背地里见了男人都乱飘媚眼儿,就是见了老子,偏要假正经,捂着鼻子不说,还站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什么味儿。秃子!秃子!妈的,秃子是你这小骚货叫的?连六姨太都得叫我一声哥哥呢!”
  他在心里嘀咕着,却又感到一阵悲哀,孔金花虽然是他的亲妹子,但叫亲哥哥已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自从嫁给吴二太爷,她口中的亲哥哥已经变成吴二太爷,而且不怕人笑话,当着人面都是娇声娇气地叫着,叫得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亲哥哥都会脸红。妹子对他还算客气,没有拣他身上那一项缺点来叫,只是管他叫老孔,那也够窝囊的,连亲妹子都瞧不起他,别人又怎么瞧得起他呢?
  “回头我就站在司马月旁边,瞧你们这些小骚货是否还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他才高兴起来,扭回头去看看司马月,浓眉如剑飞鬓,亮而深黑的眼睛,高而端正的鼻梁,不长不短的脸,大小合度的嘴,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略略泛着青色,坚毅、英俊,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十足一个美男子的典型,难怪能使那些娘儿们着迷。
  帖子还在他手中捏着,孔九爷不想让别人递进去,他要抢着给那些娘儿们一个惊喜。
  经常二门上都有人的,今儿特别,一个人都没有,连客厅上都是空荡荡的,孔九爷感到很诧然,但也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吴二太爷是否在家,猛虎庄是吴元猛吴二太爷的家不错,但猛虎庄的大门只是给来访的客人出入的,庄里的人出入另外有门户,吴二太爷自己更是很少走大门。孔九爷这个门房只管决定递不递帖子,还不能决定吴二太爷是否会接见,他递进来的帖子,通常也是到了二门的客厅为止,自然会有人把帖子接了传进去。
  通常,孔九爷送进来的帖子多半会传话接见的,那倒不是孔九爷的面子大,而是孔九爷的妹子在吴二太爷那儿算得上是个红人,什么样的客人该往里让,预先早就给他透了个底,以免他冒失落个不是。
  孔九爷这个人可有可无,但吴二太爷要这么一个人在大门上现出自己的气派,不过今天孔九爷可就作了难。
  客厅后的第三道门户是禁地,别说是孔九爷,比他更有来头的人也不准进去,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那一座月洞门就像是一道无形的禁制,虽不设防,却把许多人关在外面,也把许多的秘密关在里面。
  司马月的脸上带着和气可亲的笑容,这笑容使得孔九爷很舒服,司马月的笑能使女孩子疯狂,对男人也有吸引的力量,即使对孔九爷那样的男人,同样地具有魅力。
  孔九爷在大门上是个人物,进了二门,只有他自己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个人,如果迈进第三道门,他即使在内心也不敢把自己当人了,因为那是属于吴二太爷的天地,在吴二太爷的天地里,只有吴二太爷一个人是主宰。
  但是今天,受了司马月微笑的鼓励,孔九爷突然觉得自己重要起来,无论是谁,在带着司马月这样一个客人都是值得骄傲而自动把腰干挺直起来的。
  因此他拂了拂一张椅子上的灰,那是一张红得发紫的紫檀木椅,上面本没有一点灰,灰是孔九爷拂过后,由袖儿沾上去的,但这份诚意却令人感动,孔九爷的口齿并不怎么清楚,平常他很少开口,他的话只有闷在肚子说给自己听时才流利,可是今儿孔九爷福至心灵,居然把一句话毫不打顿就说了出来:“司爷,您请坐,我这就告诉元猛去。”
  元猛是吴二太爷的官讳,虽然他不是官儿,但是这两个字却很少有人敢直接叫出来,今天孔九爷不知是受了什么鼓励,居然很流利地滑出了口,而且叫得很自然,彷佛他一直就是如此称呼吴二太爷似的。这大概是他觉得在司马月面前,突然激发了自尊,吴元猛既然娶了他的妹子,他就是吴元猛的大舅老爷,对妹夫当然可以直呼其名!
  只是孔九爷的书读得太少,不知道司马是复姓,把那个马月当作名字了,司马月却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拱手笑道:“谢谢,太麻烦九爷了!”
  孔九爷更高兴了:“司爷也知道贱名。”
  司马月笑道:“要到猛虎庄来的人,怎能不识九爷,大家都说猛虎庄的门户,全仗着九爷在照顾着!”
  司马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任何人都含着微笑,在饱学之士面前,他能显示山藏海纳的渊博,但是对一个百不识丁的鄙夫,他也能表达恰到好处的谦虚,找出一点使对方能引以为傲的事来,加上两句恰好的恭维。孔九爷的那条圈腿也伸直了一点,努力地把两边的肩膀拉得平一点,堆着笑:“哪里,哪里,都是自己人嘛,元猛的事情忙,朋友多,我这做亲戚的总得尽点心!”
  他已经决定了,那怕进去挨吴元猛两窝心脚,也得把人拖出来见上一见,以报答司马月这番知己之感。
  可是脚迈到门口,他又缩住了,司马月跟吴元猛虽是一样地有名,但毕竟是两条线上的人,为什么来呢?
  因此他又缩住腿,走回来低声道:“司爷,您这次来究竟是什么见教?假如能先透个底子给我,我也好斟酌着替您说上去,当然我的力量也许不够,但………我妹子的话元猛还肯听,假如事情较为重要,我就先找我妹子,由她去跟元猛说,无论如何也不让您空来这一趟。”
  司马月笑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一个朋友保了趟镖,因为江湖经验太差,得罪了伏牛山的好汉,让人给截了下来,那朋友来求我,我才冒昧地来求见吴二太爷,请他赏个脸,吩咐一声,好让我的那个朋友交差。”
  孔九爷把握大了,笑道:“那没问题,伏牛山的通天金龙庞盖年年都来给元猛叩头的,这一点小事,又是您司爷亲自来了,元猛还能不给个面子。”
  司马月拱手笑道:“那还得全仗九爷美言成全!”
  孔九爷挺着鸡胸,以从所未有的优美姿势跨进了第三道门,这虽是禁区,然而对孔九爷说来还不算太严格。至少一年中他还能进去两三趟,那是他妹子有事吩咐他,叫人领他进去的,虽然那些事见不得人,孔九爷在猛虎庄的地位是仗着他妹子才建立的,妹子的事他不敢不照办,而孔金花托办的这件事,也只有他这个做哥哥的才能办!落在别人眼里告到吴二太爷那儿,至少就是两条人命,嫉妬孔金花的大有人在,那些人也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托给孔九爷却万无一失,孔九爷要维持自己的地位,绝不会儍得出卖自己的亲妹子,倒了自己的靠山。因此孔九爷进了门之后,至少还能找得到地方,不至于撞错了路,敲错了门儿。
  虽然他手里拿着司马月的拜帖,是堂而皇之地进来的,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吴元猛在那个屋里,所以他只好循着自己认识的那条路,先找自己的妹子。
  这条路很曲折,却是禁地中的禁地,没人看守,也没人敢走,吴元猛有九个姨太太,可是他的私宅比皇宫还干净,除了他自己之外,不让任何一个男人跨进禁区的。
  当然孔九爷是个例外,孔九爷是看他妹子去的,自然不会招致议论,即使别的姨太太拉住孔九爷托他办一两件私事,吴二太爷看见了也不会生气,因为孔九爷的外表是比太监更让丈夫放心的男人。连孔九爷自己都如此以为了,所以他虽然赚得不少,城里也有那种看在钱的份上不嫌他丑的女人,他却没有再去过第二次。至于第一次是怎么个情形,则连谁都不知道,他自己不肯说出来。他找的那个女人则是猛虎庄上的庄丁都不屑光顾的那一种,不敢说出来,于是孔九爷的嫖经虽只有短短的一页,却也成了谜。
  今天的孔九爷虽是在迈进三门的时候,仍然充满了信心,但是在走到七姨太的香楼下面,往楼梯上迈动他长短不齐的双腿时,他的气焰已低了许多。
  猛虎庄上的汉子人人都能来得几手功夫,提起两三百斤石担或是窜上两三丈高的屋脊。吴二太爷选女人一定要最美的,挑庄丁也一定要够格儿的,孔九爷又是个例外,他踏在楼梯上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了。所以他才跨上五六级,门帘儿一掀,探出个花技绰约的俏丽身影,以及一个捧满了珠翠,梳得雪亮的头,还有一副希冀的神色。
  但是看见了孔九爷,那张脸上的颜色就变了,连忙飞也似的下来,止住了他上前:“老孔,你疯了,今儿格园子里有事,二太爷跟人正在绸楼上商议事儿,你怎么来了?”
  一眼看见他手中的红帖儿,神色又自转了一转,一把夺了过来:“是那杀千刀让你递进来的,他总算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老孔,你也糊涂,这怎么能亮着往里递呢?快出去告诉他,今儿不行,二太爷在家。”
  孔九爷笑了笑:“金花儿,你看看清楚,这可不是绸庄梁少爷的,我也不会这么糊涂,乱把帖子往里递。”
  俏脸变了:“不是梁少华又是谁?老孔!你给我安份点,少混出点子,得了点好处,就胡乱扔男人往我这儿送。”
  她把帖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下,可惜的是这位猛虎庄里的姨太太同样地也不认识多少字粒儿!孔九爷这下可抖起来了:“金花!来的这位客人可了不起,他是正式投帖来求见吴元猛的,你尽管带去见见他好了!”
  “老孔,你疯了!内眷向来不见外客,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个人不同,就算你把他让进屋里,吴元猛也不会皱皱眉头,而其他那些人可就羡慕我了。再说这位爷,咳!你跟他见个面,谈几句话,那怕给吴元猛杀了也值得的!”
  孔金花不由得诧然了,还好那帖上的月字她是认识的,细长的柳眉一挑:“莫非是司马月!”
  孔九爷一拍大腿:“可不是,金花,你真不知道这位大侠的名气?我看是他的贴子才给送进来,要是别人,哼!抚台大人也没那么大的面子!”
  孔金花心动了,司马月这三个字足以让每一个女人心动的,她也记起了前个月才娶进来的九姨太月英,她的梳妆盒儿里就藏着一根绿色的缎带,据说是司马月送的,当着吴元猛的面就拿出来给大家看,而吴元猛笑笑的也不生气,可是月英那份儿得意劲儿,却让人恨得咬牙。
  把帖子又重看了一遍,孔金花居然又认识了两个字,月字上面司马两个字敢情是这么写的:“人呢?”
  “我让他在大厅上坐着,想替他回一回的,可是进门来没遇上一个人,我只好一脚来找你了!”
  “就是他一个人?”
  “是的,单人匹马,那股帅劲儿真让人羡慕!”
  孔金花也做了她成为猛虎庄上七姨太以来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吴元猛在家的时候,把个汉子引进自己的屋里。
  “老孔,你去把他请到这儿来坐着,我让春桃上翠楼告诉元猛去,来的是司马月,吴元猛他总不会不见。”
  孔九爷倒是一怔:“金花,这妥当吗?”
  “没什么不妥的。吴元猛要是为这个杀了我,倒是成全我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为司马月死的。”
  她把孔九爷推了出去,自己飞快地上楼,拢了拢头发,又重新把脂粉匀了一匀,然后才把帖子交给了她贴身知心的小丫头春桃,打发她去请吴元猛,自己就巴着楼梯口等着,等着见一见那叫千万个少女醉心的多情侠客。
  好不容易盼见了两个人影,她只差没迎下楼去,但随即失望了,来的竟是吴元猛跟他最亲信的智囊,赛诸葛温子立温三太爷,温子立排行不是第三,但因为吴二太爷的原故,他才被称为三太爷,那表示他在猛虎庄的地位。其实他的年龄比吴二太爷还大,真要以顺序,他该是大太爷才是,但甘陕道上的第一号人物吴元猛只是二太爷,他温子立能排上第三已经算不错的了。
  孔金花缩回了楼中坐了下来,心头直跳,虽然不久前她是充满了勇气,但毕竟是有点心虚的。
  咚咚楼梯直响,是吴元猛跟温子立上来了,直到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她才迎了上去,尽管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堆满了笑容:“老爷子,您倒是先来了,哟,还有温爷呀,稀客!稀客!凤凰下临无实地了。”
  温子立那双讨厌的老鼠眼直打转,喉里挤出一阵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干笑:“好说,好说。七嫂,司马月才是凤凰,兄弟嘛,是秃子跟着月亮走,要不是沾了他的光,怎么有机会能进得了七嫂的闺房昵?”
  孔金花听出他的话里稍带着刺儿,使他那付长相更惹厌了,但她也明白这家伙在猛虎庄的地位,自己虽然在吴元猛的面前是个红人,但是不会比这位兄弟更重要。吴元猛的金刀虽然厉害,但温子立却是握住金刀的那只手,不,应该说是指挥那只手的脑子。刀本身不会杀人,杀人的是操刀的手;手也不知道如何杀人,听命于头脑的指挥。吴元猛虽是甘陕道上武功最高的一个,但温子立却使吴元猛成为吴二太爷,成了这一亩三分地上比皇上更大的人物。
  孔金花知道自己惹不起温子立,但是这位七奶奶毕竟有她的一套,格格一笑道:“说的是啊!我常跟爷说,外面有些弟兄不妨请进来聚聚,可是咱们这位老爷子啊,对自家弟兄也像是防贼似的,把我们姐妹也看成了偷嘴的猫儿,所以今儿个我自行作主,把司马月让到屋子里来,让老爷子瞧瞧我们是不是那种人?往后老爷子放了心,三爷您就可以常来了!”
  说着还用媚眼往他那边溜了一下,吴元猛的脸已沉了来了,冷冷地一暍道:“金花,你胡说些什么?”
  孔金花淡淡地一笑道:“本来嘛,是您不让人进这边的跨院儿的,可是温三爷怪我们对他太生疏了,我对三爷可尊敬得很,不敢背这个黑锅。”
  温子立看看吴元猛的脸色,才领教到这位七奶奶的厉害,连忙拱手道:“七嫂,兄弟是开开玩笑,你可别当真。大哥把内外分开是因为那些弟兄们都是粗人,言语上不知道检点,有些粗话让女眷们听了实在不雅。”
  吴元猛哼了一声道:“老三,你那来这么些废话,咱们谈正经的要紧。金花,司马月的帖子怎么递到你这儿来的?”
  孔金花淡淡地道:“是我哥哥老孔拿进来的,别的客人我多少都透了个底,见舆不见,他差不多知道的。这个司马月,他可拿不定,二门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我想司马月多少还算个人物,到了猛虎庄,别让人瞧着笑话,所以叫老孔把他往我屋里让。”
  吴元猛嗯了一声:“怎么?二门上没人?他们上那儿去了?老三,你也太不经心了,怎么那儿没留人呢?”
  温子立连忙道:“大哥,这两天事儿忙,庄上的人手多半出去了,余下一部份全在东跨院儿。县城里里外外都打点好了,谁会想到司马月这时候会登门拜访?幸好七嫂精明,把他往这儿让,要是让他坐在二厅上岂不是更糟?”
  吴元猛浓眉一皱道:“这是怎么说?难道他………”
  温子立笑道:“司马月在娘们堆里的盛名,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让庄上知道司马月来了,说不定会一窝蜂似的拥了去,连灶下烧火的老妈子都会挤上一眼,那可真成了笑话了!”
  吴元猛的头脑不太灵活,温子立说完了还直挤眉弄眼,半天儿他才明白,哈哈大笑道:“是的,笑话,是笑话,哈哈哈哈………”
  这是一种言不由衷的笑,吴元猛是一个拙劣的演员,更兼他多年狂妄自大已惯,很少用到这种假笑,所以尽管温子立的理由入情入理,叫吴元猛这一笑,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可是孔金花并不笨,她虽然知道这一阵笑声后面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也不去追问了,而且还装作一本正经的道:“我就是想到这一点,寸赶紧叫老孔把他往这儿让,免得真闹笑话,让人看了认为猛虎庄的眷口儿也是这么没眼界。”
  温子立笑道:“那倒没什么,司马月在娘儿们圈子里名声大,是谁都知道的,去年伊犁将军携眷上任经过,听说司马月要到酒泉来。将军的两个闺女儿跟三位姨奶奶巴巴的在酒泉等了三天,就是为了看一看司马月。”
  吴元猛也笑道:“这小子就是这一点让人佩服,每个娘们都想看看他,却没有一个汉子吃醋的;咦!司马月怎么还没来,从前厅过来可没多少路呀!”
  孔金花也觉得司马月早该来到了,但是她不得不找点理由出来:“等老孔那两条高低腿,一拐一拐地把人领来,总要点时间的,他原本不是干这份工作的,不过今儿找上他倒是好极了,因为他不会像别人那么多嘴爱说话!”
  对她的最后一句话,吴元猛显然很满意,笑着道:“对!我让他看大门也就是为了他这椿长处,别人的门上都要个能说会道的,但我这猛虎庄与人不同,最好是找个哑巴,可是十哑九聋,总不能要上门的客人都跟他比划,因此老孔这种一件事都回不清的人最适合了!”
  好在也没等多久,已经听见楼下孔九爷的声音:“司………司大侠,就………在楼上,您……请………”
  吴元猛皱皱眉头:“怎么还有个司大侠,谁是姓司的?”
  孔金花在楼梯口探了一下,笑了笑道:“就是那个人,我知道了,我那哥哥没念过百家姓,不知道司马是双姓。”
  温子立也看了一下后道:“大哥,没错!果然是司马月,好小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道来意为何?”
  吴元猛轻轻地道:“管他呢,咱们可别差了礼数,司马月在道儿上还称头号人物,咱们近他两步吧!”
  于是他半截铁塔似的身躯迈下了几步,来到楼梯转角平台上,孔九爷也领着司马月上来了,见到了吴元猛,他很乖巧,干脆退后了两步,吴元猛已经拉开响亮的嗓子道:“失迎!失迎!司马大侠轩驾光临,吴某得信太迟,有失远迎,真是太失礼了!”
  如果早十年,吴元猛只会拉开嗓子骂人,这十年来,他抖了起来,也跟一些官府中人交往,懂得客气了,但司马月却更是谦虚,退了两步,脚又踩回梯级上,拱手道:“再晚来得冒昧,承蒙前辈赐见,已属万幸。那里还敢劳动前辈亲迎,请高升一步,容再晚叩诣。”
  因为他是退在阶梯上,自然不便屈膝行礼;他心里面也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他懂得利用时机,也懂得使用不着痕迹的办法把不愿意做的事掩过去。
  吴元猛自然不会受他这一礼,因此跨前两步,握住他的胳臂,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请!请!”
  就这么挽着司马月的胳臂,两人并肩上了楼,站在楼上的温子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用手拈着那两撇老鼠胡子直点头,心里暗道:“好小子,果然有两下子,如果你是为着那件事来的,我倒要噍瞧你有多大的本事!”
  一直到了屋里,吴元猛才介绍道:“这是我兄弟温……”
  司马月一拱手道:“赛诸葛温三爷的大名,在晚是久仰了,有幸拜诣,幸何如之!”
  温子立却回了一揖笑道:“好说!好说!司马大侠别给我脸上贴金了,认识我姓温的不过是甘陕道上一些江湖弟兄,跟司马大侠比起来,可差得太多了!”
  这家伙说话总是带点刺,但司马月却毫不理会,只是笑了一笑,再给孔金花作了个揖道:“这位一定是七夫人,兄弟听很多位官眷,提起七夫人,都是赞不绝口,认为七夫人,干练大方,姿容口才河西无双,更难得的是豪爽豁达,不让须眉,为猛虎庄上的胭脂虎。”
  孔金花的脸上亮了起来,司马月的话用在第二个女人身上就有欠恭敬,但孔金花所引为得意的就是这些,吴元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我真服你了,难怪外面那些娘们儿为你神魂颠倒,你是有两下子。我这七小妾不过是个庸俗妇人而已,但经你这一夸,连我听着也有点晕陶陶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司马月露出雪白的牙齿,很好看地笑着,显得很诚恳:“我说话之所以为大家听得进,就是因为我从来不作虚伪的奉承,一个人有三分长处,我绝不会说成四分。”
  温子立笑道:“司马大侠之最高明处也就在此,他夸赞一个人时,固然不会加半分夸张,但也不会漏说一分,总是恰到好处,所以天下的女子,莫不引司马大侠为知己。”
  孔金花笑道:“司马大侠的眼中没有一个女人是丑的,难道你就没遇上一个丑女子?”
  司马月微微一笑道:“是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人故意挑眼,损人而不利己,结果却是自寻烦恼,我对堂客倒向来十分尊敬,专门去发现她们优美的地方,因而也换来了许多友谊,赢得了无数的微笑,使这个世界也变得很美丽了,这不是很好吗?”
  这是很深的哲理,这三个人未必都懂,可是司马月说的时候,似乎是把他们都当成了很有学问、很有修养的智者,因此连温子立想说两句尖刻的话,也都不好意思出口了。
  大家坐定后,孔金花站在吴元猛身边,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那儿正对着司马月,可以不停地看着他。寒喧了几句后,温子立咳了一声道:“司马大侠,你是个大忙人,今天光临敝庄,想必是有见教而来………”
  司马月笑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地道:“是有点小事,敝友三手哪吒郑天涛……”
  温子立不待他说完就抢着道:“莫不是洛阳白马镖局的郑总镖头,了不起,大人物,郑总镖头艺出少林,一枝剑威震河洛,四海闻名,对这位大英雄,我们是闻之久矣,只遗憾的是身份不够,无缘识荆,也高攀不上。”
  这家伙的确厉害,一开口就把郑天涛捧上了三十三天,但也堵住了司马月的口,使他底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司马月的脸上还是在笑,他意识到碰上了一个厉害的对手,但是他在这笑声的缓冲下,已经把话头接下去了:“郑兄就坏在出身少林这一点上,虽然他本人十分谦虚,可是武林中朋友对他都很不谅解,以为他太傲………”
  温子立耸耸肩笑道:“少林门人,是值得骄傲的,他们不但门户值得骄傲,玩意儿也拿得出来,听说少林弟子艺成,必须要通过罗汉堂,打倒那一百零八尊由机关操纵的木罗汉,才准下山行道,这一百零八尊罗汉是少林技艺的精华,厉害无比,不知有此一说否?”
  明知对方是在调侃,司马月仍是和颜悦色地道:“是的,这是少林对俗家弟子艺业的考评,以及行道所需的最低标准,不过由于年代久远了,那些木罗汉早已失灵,现在是由达摩本院中的长老和护法老师父执行考核。”
  温子立呵了一声:“木罗汉虽然厉害,还是死的,现在换了真人就更难了,少林本院的长老都是修为有数的高僧,难怪少林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名家高手了,值得佩服!呵呵!值得佩服!”
  司马月一笑道;“少林如此作法,主要是怕出来的弟子品德上修为不够,好勇逞狠,坏了少林的名声而已,罗汉堂之设,主要是考验一个人在修养上的境界,如果没有静与慧两界上相当的修为,只靠勇武,是无法通过考核的,而能从罗汉堂过关的人,差不多都已能达到明心见慧的境界,人,更不会轻炫所能,正因为要求很严,所以少林俗家弟子,在外行道的很少!”
  吴元猛用手止住温子立开口道:“司马老弟!你对少林的情形如此熟悉,想必与少林了。”
  司马月第一次没有用微笑的态度说话,代之以一片严肃道:“再晚也是少林门下,比郑师兄晚出道五年。”
  吴元猛与温子立都为之一震,温子立讶然道:“原来司马大侠也是少林出身的,失敬!失敬!”
  司马月又笑了:“少林弟子没有什么可骄之处,而骄狂为本门之大诫,郑师兄身在镖行业,对武林同道更是谦恭,这次他是应一位父执辈之请,义务押送一批饷银西下,解送给征回的岳大将军,哪知道途经伏牛山,为伏牛山的好汉们截了下来,饷银被劫,影响军机,事态很严重,如果声张出来,那位押解官自不免要丢脑袋,而郑师兄也难脱干系,所以把那件事暂时压了下来,希望能够跟那些江湖朋友打个商量,高抬贵手………”
  温子立道:“伏牛山是通天金龙庞盖的地盘,庞盖是吴大哥的拜弟,不过他做人很谨慎,不会有打劫官项的胆子,何况他上个月就来到此地为吴大哥祝寿了,到现在还没回去,这件事一定不是他干的。”
  司马月笑笑道:“再晚想来也不会是他,但事情发生在伏牛山中,是那一路好汉们做的案子,庞大头领多少总会耳闻,再晚也知道他已来到贵庄,才冒昧前来求见。”
  吴元猛道:“可马老弟,你是来看吴某,还是来找庞盖讨镖的,把话先说清楚,吴某才好斟酌的交代。”
  司马月道:“当然是来求吴前辈帮助的。”
  温子立立刻沉下脸道:“司马大侠,吴大哥虽然跟绿林道上一些朋友相识,可是一直在猛虎庄修身养性,你的师兄丢了官饷,怎么问起我吴大哥来了?”
  司马月笑笑道:“再晚怎敢?再晚是来求助的,因为庞盖在贵庄,而且吴前辈是西南河洛道上第一位江湖前辈,谁人不钦仰,江湖朋友有所行动,怎能瞒得过前辈去。”
  吴元猛呵呵大笑道:“老弟太抬爱了,前些年吴某还常在路上走动走动,消息尚称灵通,这几年我骨头懒了,很少离家,几乎跟江湖脱节了,很多事都不管了,庞老弟是上个月来的,这件事当然与他无关,不过老弟既然来了,我总得替你问一问,老三,你去把庞盖叫来!”
  温子立正待起立,司马月却笑笑道:“三爷,请你跟庞大头领说一声,郑师兄这次没有照往例过伏牛山,事非得已,饷银虽多,却是公款,那位解官是他的父执,为人方正清廉,也亏垫不起,过山之前已经有人递了话,他实在没办法才去找郑师兄,郑师兄也以为这是公项,心想跟江湖道上的朋友打个招呼……”
  温子立道:“司马大侠这些话对我说有什么用呢?”
  司马月道:“劫镖者都蒙了面,而且个个身手不凡,武功高强,显非泛泛之辈,虽然他们的手法俐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毕竟是有线索可循的,郑师兄是不愿意他那位父执受累,才想私下解决的,实在不得已时,那位解官就只好出去向上宪请罪候处,劫取饷银已非同小可,而且是西征大军的粮饷,那牵连就大了!”
  温子立又要开口,吴元猛却道:“老三,你去告诉庞盖,司马老弟既然来了,总算看得起我,叫他用点心想想,是那一路朋友下的手,居间说合说合,虽然案发时,他是在这儿,完全没嫌疑,但为了江湖道义,他该尽点心。”
  温子立答应着去了,吴元猛却拖着司马月聊家常,绝口不谈那件事,司马月忽然笑道:“人都说猛虎庄上的赛诸葛温三爷是前辈的智囊,精明能干………”
  吴元猛大笑道:“老三的脑筋还灵活,也还能办事,所以大小的家务我都交给他了,也乐得省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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