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手施计,父子遭殃
 
2019-07-16 14:44:41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十一月中旬,西北寒风如刀刃,北风吹来,刮得黄沙蔽天,但长安却有另一番现象。
  在西北,长安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不但风沙少,而且气候亦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也因此,历代皇朝许多建都于此。
  古都长安虽已无昔日之繁盛,但仍不失大城之风韵,热闹而多姿多采,包括章台路,仍具昔日之姿采。
  长安章台路是唐宋两朝最着名的花街柳巷,几许名妓出自此处,直至如今,许多自负风流的才子,仍响往此处之旖旎风光,不远千里来寻芳。
  如今章台路最具盛名的烟花楼,便是寻芳院,寻芳院里姑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能歌善舞,有的还能吟诗作赋,是故收费亦最昂,出入此院的,非富即贵,而有点学问,囊中有金的公子哥儿,就更喜欢来这里了。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正是此处之写照。
  不管院里的姑娘才气如何,鸨母和龟奴,始终是认钱不认人,也所以徐晋阶也慕名而来了。
  腰缠十万金,骑鹤下扬州。扬州他已去过多次,就未曾出过潼关。他已决定不再当杀手,好好玩乐一两年,然后找个地方安居下来,就像一般人,娶妻生子,置房买地,守家立业。
  少不风流只为贫,孝子多金,不寻快活自在,徐晋阶又何需当杀手?何况当今立志亦只求此。
  外地来长安之风流人物,多如恒河沙数,故此车行便备有各种车,以应顾客之需。
  当掌柜知道徐晋阶要去寻芳院,立即命一个穿着整齐光鲜的车夫,带他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前。
  “公子满意否?”
  徐晋阶从未乘过这般豪华的马车,还能不满意?他付了钱,车夫便将他送到寻芳院大门外。
  车夫问道:“公子几时再用车?”这是问他过不过夜。
  徐晋阶虽是头一遭来长安,可也不是乡巴佬,抛了一锭银子与车夫,道:“明日巳时来接。”
  守门的龟奴见状,立即把腰弯得低低的:“公子请!”
  徐晋阶双眼望着前面,但见此院占地极广,琼楼玉阁,栉次鳞比,假山花园点缀其间,就像一座迷宫,他又取了一锭银子与龟奴,缓缓地道:“带路。”  那龟奴引他到大堂─先向鸨母耳语一番,徐晋阶也不管他们,浏览墙上挂的书画。
  寻芳院果然不比寻常,墙上挂的书画,都是名家所作,非一般庸俗之辈能及。
  鸨母堆下笑容,问道:“公子贵姓?”
  “龙。”
  “龙公子,头一遭来长安?可有慕名之姑娘否?”
  “请妈妈推荐,价钱不论,但求好的,且要过夜。”
  鸨母笑道:“这有何难?请公子随老身来,敝院的香莲姑娘可真是个人才,寻常人莫说相见,就是要替她挽鞋也不能。”
  徐晋阶道:“你无须多说,只须合眼缘,价钱合理,便无问题!”
  香莲住在莲花楼,楼前楼后都有水池围绕。鸨母亲自引徐晋阶进厅,道:“请公子稍待,老身上楼请她下来相陪。”
  未几鸨母引一女子自楼上下来,徐晋阶抬头一望,只见那粉头凤眼琼鼻,果有沉鱼落雁之貌,难得的是妩媚之中不失端庄;艳丽又不失淸秀。徐晋阶不由暗赞了一句,随即向鸨母点头表示满意。
  鸨母去后,香莲便向徐晋阶裣衽行礼。
  徐晋阶道:“姑娘请坐!”
  香莲道:“香儿,快送香茗来。”
  一个侍儿捧着香茗上来,替他俩斟了一杯,香莲问道:“未知龙公子吃饭否?”
  “尚未,请姑娘吩咐下人一下。”
  香莲打点香儿去后,便与徐晋阶闲话起来,初识未熟,先说起长安之名胜古迹,再说些风流韵事。未几,香儿送上酒菜,香莲举杯邀饮。
  徐晋阶见墙上挂着两幅字,有诗有词,不由问道:“闻说寻芳院的姑娘,都能吟诗作赋,莫非姑娘也是个中能手?”
  “贱妾只硬记住几首古人之诗词歌赋罢了,教公子见笑!”香莲又为徐斟一杯酒。“公子祖籍何处?”
  徐晋阶随口道:“在下原籍武陵。姑娘何不吟一诗以助酒兴?”
  香莲想了一下,道:“有了,贱妾便吟一首『送周韶落籍』诗,就教于公子。”
  “不敢,未知此诗是何人所写?”
  “宋时杭州名妓龙靓所作,虽与公子同姓,却无胡讥之意,只求应景。”香莲吟道:“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见武陵人。”
  徐晋阶因外号“潜龙”,故此诈称姓龙,他第一宗生意,是杀武陵的一位恶霸,对他颇有纪念性,因此答以武陵,香莲以龙靓之诗,吟见武陵人,足见心思敏捷,徐晋阶不太了解诗意,只为此称好,随即邀香莲连饮一杯。
  “贱妾量浅,未能相陪,请公子原谅,不如由奴弹曲助庆?”
  美人弹琴,持杯聆听,确是风流,徐晋阶岂有不允之理,香儿取来一具瑶琴,放于长几上,香莲吿别一声,即趺坐于地,轻轻调弦,香儿取板拍和,未几琴声即起。但见香莲轻启朱唇,唱曰:“故人别我出阳关,无计锁雕鞍,今古别离难,兀谁画峨嵋远山?一樽别酒,一声杜宇。寂寞又春残,明月小楼间,第一夜胡思泪弹。”
  声沥如莺莺,幽咽宛转,极合曲词,神态楚楚可怜,徐晋阶再也按捺不住,抛杯过去,携玉手登楼入房去也。

×      ×      ×

  帐里几回透春,香莲倦极而眠,徐晋阶将之拥于怀中,未几亦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内承尘上突然传来一道轻响,徐晋阶瞿然而醒,立即伸手到床前踏几上取刀,说时迟,那时快,承尘上已跃下一个黑衣人,恰落在床前,只见他足尖一扫,将几上之刀踢飞,随即一剑向帐里刺去。
  一道尖锐的惨叫声响起,随又闻木裂之声,黑衣幪面人一掌扫开帐子,但见床上正躺着一个血人,却是香莲,又见一个只穿内裤的男人自床后跳出,击窗而逃。
  黑衣幪面人身子一弓,亦穿过大床,左手在窗台上一按,飞身跃下。
  只见徐晋阶越过水池,向假山那方飞去!黑衣幪面人武功似不在徐晋阶之下,穷追不舍,徐晋阶回头见剑气森森,心胆均裂,顿足往一栋小楼奔去。
  这是他聪明之处,他震开窗棂,越棂而入,房内红烛未熄,床缘坐着一男一女,那女的倚在男的怀内,那男的正以嘴哺酒给粉头尝,骤见有个男人撞窗进来,大惧,喉头一呛,喷了那粉头一脸的酒。
  徐晋阶回头见黑衣幪面人亦已跃上窗口,顺手抄起烛台向他掷去,同时震开暗廊的窗子跳出去了。
  暗廊之上亦有一排向外的窗,只是夜晚风大,全都关上,余晋阶横前一步,再一掌震开窗子!回头一望,拔身而起,伏在梁上。由于他只穿一件内裤,飞动时没有衣袂声,这一下,当真做到点尘不惊。
  徐晋阶刚伏下身,黑衣幪面人已由房内冲了出来,经暗廊绕到楼后。徐晋阶飞身跃下,几个起落,又来至莲花楼前,再度拔身跃起,窜进房内。他不能不来,并非回来取衣服,而是他身上的十多万两银票,全收藏在腰带里。
  徐晋阶迅速披上外衣,扣好腰带,再穿上靴子,然后,俯身去摸地上的刀,只要那把刀在手,他便不怕。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房内多了一个人!没有衣袂声,只有徐晋阶这种人才感觉得出。
  剎那间,徐晋阶停止一切动作,连呼吸也屏住,转头游望。他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闪生光,忽然他发现床间也同样有一对闪闪生光之眸子!霎时间,四道目光同时敛去。
  徐晋阶伸手到几边上摸索,风声一响,他连忙翻身滚开,一柄小小的飞刀落在刚才他的位置上,紧接着床后闪出那个黑衣幪面人来。
  徐晋阶喝出一句他向来认为没有意义的话来:“你是谁?谁派你来杀我的?”说话当中,他身子巳弓起,窜射向窗子。
  人在半空,背后风声急响,徐晋阶身子急沉,顺手抄起一张椅子往身后一格,“笃笃”两声响过后,徐晋阶将椅子往后抛去,身子仍向前奔,穿窗飞下。
  适才那几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已展尽徐晋阶所能,只要他慢半分,不死亦将受伤,只要他稍为慌张,亦不可能奔离莲花楼。
  当徐晋阶跃落水池旁边,但见院子里火把光亮,七八条汉子手持兵刃站在那里,原来这是寻芳院的护院保镖,他们是闻声过来的。
  徐晋阶一落地,便闻一人喝道:“上前将他捉住!”一个持棒的汉子立即扑上,长棒一击而下。徐晋阶喝道:“混账,俺是你们的主顾,刺客在楼上!”边说边闪。
  那人道:“先抓了他再说!”
  徐晋阶恐黑衣幪面人进来,则自己腹背受敌,便得伏尸靑楼,当下不再解释,错步一闪,一拳击在那持棒汉子的胁下。
  但闻一阵“勒勒”声响,那汉子肋骨断了几根,长棒也被徐晋阶劈手夺去。
  与此同时,背后风声又起,徐晋阶大惊,一式“白鹤冲天”急跃而起,长棒四面乱舞,他以为又是那黑衣幪面人用飞刀暗算自己,不料拨下的竟是长箭,只闻院里锣声急响,到处都有人喝捉拿强盗。
  徐晋阶惊怒攻心,长棒在假山上一落,再借力腾飞,落在七丈之外,拔身向围墙奔去。
  院内护院虽多,但哪有人有此能耐,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越墙逸去。
  徐晋阶爬过墙头,落在长街上。
  此时三更已过,长街寂静无人,只有飕飕的寒风。徐晋阶四顾无人,仗棒向古城客栈奔去。
  古城客栈离寻芳院不远,徐晋阶穿过两街一巷便到了,此刻他神态狼狈,不欲引起小二的怀疑,爬墙而入,走到房门外,先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房内寂静如死,徐晋阶刚放下一颗心,房门突然被拉开,徐晋阶大惊后退,只见房内窜出一道黑影,一把长剑挟风刺到。
  好个徐晋阶临危不乱,只见他持棒的左臂,猛地一用力,身子便如离弦之矢向后急射。
  那黑衣人一身武功当真不弱,身子看似已去尽,但手臂竟似还能多长几寸,只闻“嗤”的一声响,幸而徐晋阶势快,只割破衣裳,不伤丝毫皮肉。
  他再一退,至假山旁,右手在假山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已翻出围墙,向一条小巷跑去。
  徐晋阶穿过两条小巷,见有一所大院,咬咬牙飞身跃进,匿在屋椽下,直至此时他才定下神来。
  一定神,心底便泛上一阵难过的滋味,这五年来,只有他刺杀、追杀别人,几时试过被人追杀的滋味?
  想起适才的情况,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原来一个人在生死关头,都同样会说些无意义的话。他问黑衣人是谁,在当时虽是无意义的一句话,但此刻推敲之,则是重要的。
  黑衣人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盘旋,毫无疑问,他是自己的行家,也是一位职业杀手。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是有人雇他?是自己不小心将财帛露出,惹他垂涎?
  想想自己一向杀人干净利落,而且行事时都先行易容,料江湖上无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又怎会有人雇杀手杀自己?
  他想到天亮,仍没有结果,天亮之后,那人自然不能像在晚上那么毫无顾忌,而且此处亦不能再耽下去,徐晋阶纵身跃出围墙。
  走出东大街,淸晨寒风扑面,徐晋阶忽觉肚皮上一凉,禁不住低头一望,不由叫一声苦也,此刻他才知道黑衣人那一剑虽然没要了自己的性命,却令他倾家荡产。
  外衣被割穿有何打紧,重要的是腰带不见了,徐晋阶发疯般向古城客栈奔去。

×      ×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潼关无故人。
  此诗句含意极浅白,但对于徐晋阶来说,却完全相反,西出潼关时,囊中多金,裘衣宝马,意气风发,自觉是浊世中之神仙,但东进潼关则另外一副景象。
  黄土道上,寒风瘦马,一落魄靑年,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马劣人瘦,虽不至于肌瘦面黄,但是其脸上表情,忽忧忽怒,还不时回头,显露惊叹之色。他便是“潜龙”徐晋阶。
  仅两旬之时日,便有如斯之变化,难怪古人有云一夜白头,信哉斯言!
  自长安东进,徐晋阶便一直觉得自己被人跟踪着,就像背附芒刺般,使他寝食难安,造化也真会弄人,剃人眉者,人亦剃之,徐晋阶万料不到自己终年打雁,也会被雁啄眼,这报应也来得真快。
  直至三日前,他被跟踪之感觉才消失,连忙抢了一匹马,急赴潼关,他必须赶在对方之前进关,否则再难摆脱其纠缠。
  一入潼关,风沙便骤然减弱,徐晋阶不断张望,道上之行人,个个皆似闲人,亦个个皆像敌人,徐晋阶长长吸了一口气,一颗心仍难安定下来,这一回当真吃尽了苦果。
  走了一程,一个念头翻上心间,不由忖道:“徐晋阶啊徐晋阶,你昔日之勇气胆量,全去了何处?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有什么可怕的?”当下振作一下精神,放马而驰,未几即折入山道,沿崤山东行。
  徐晋阶在路上劫了几家猎户,方有钱到洛阳城。他在洛阳城内住了两天,无时不在戒备中,确定无人跟踪自己,便开始物色对象,准备夜劫。
  他一向认为杀手高过盗贼,可是囊中羞涩,路上又破了戒,便准备做一票比较大的,然后再重操旧业,再过几年才隐退归田园。
  第三天晚上,徐晋阶潜进一家盐店的老板家里,没想到那姓黄的盐商,竟然深夜在宴客,而客人居然又是江湖中人。
  徐晋阶暗叫一声倒霉,又动了好奇心,伏在梁上偷听下面说话,下面四个人,一主三宾。只见主人对面那个虬髯客道:“黄香主,近来生意似乎不如前,是何原因?”
  那姓黄的盐商咬牙道:“属下正想吿诉郝堂主,城内这三个月多了两家盐店,其中一家叫信义盐号的最可恶,把盐价压低,抢走了顾客。”
  郝堂主眉头一皱,道:“谅此只是一时之计耳,商人岂有不想多赚之理?”
  黄香主咬牙道:“可恨的是他一减三个月,属下迫得跟他减,而他却一减再减,到后来即使同价,顾客也不来咱们店光顾;郝堂主,你最好想个办法警吿他一下,要不以后生意将更差。”
  郝堂主考虑了一下,道:“帮主叫你兼卖官盐的意思,便是求一个长远之策,若去警告他,反倒令人生疑。”
  左面那个额上有块金钱斑的汉子道:“堂主,依属下之见,不如一刀将他杀了,反倒干净。”右首那白面汉子也道:“不错,杨兄说得对,咱们假装大盗,潜进他家,将其杀死,再掠去钱财,便没有人怀疑到黄香主头上。”
  郝堂主颔首道:“这倒是个可行之策,事不宜迟,如今便去,黄香主,他家在何处?”
  “就在白杨巷内那所大屋,出此转左即见。”黄香主道:“梁帮主五十大寿,准备如何庆祝?”
  “腊月廿七在帮内举行万鸡宴。”
  黄香主拍掌道:“好一个万鸡宴,帮主外号有蜈蚣两字,鸡乃大敌,实宜杀之庆祝,届时属下必亲赴庆祝。”
  徐晋阶心中忖道:“姓梁的帮主,外号有蜈蚣两字,莫非是专运私盐的『银沙帮』帮主『毒蜈蚣』梁景升?哼!瞧不出这姓黄的,竟是『银沙帮』的香主,好极了,老子今日做你一票,可也心安理得。”
  寻思间,那三人已长身取兵刃欲行,郝堂主道:“不必相送,以免被人看见。”
  三人去后,黄香主打了个呵欠,也不叫人收拾,便往房内走去,料他的身份对下人也保密,一早遣走他们,徐晋阶悄悄跃下,看看无人便上前叩门。
  黄香主紧张地问:“谁?”
  徐晋阶捏腔,模仿郝堂主的声音道:“黄香主,请开门,适才忘记问你,信义号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黄香主连忙开门,徐晋阶一指封住他的麻穴,随即将刀架于其颈上,冷冷地道:“别嚷,老子只是来发点小财而已。”
  黄香主兀自不服:“你是谁?胆敢跟咱们作对……”
  徐晋阶低笑道:“剃人眉者,人亦剃之,快拿来。”他一手将他推进房内,隐约见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徐晋阶又封了黄香主的哑穴,然后亮起火折子。
  火光一起,便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睡得正沉,徐晋阶走前封了她的晕穴,又走至黄香主身旁,解了其哑穴。
  黄香主道:“钱都放在柜里。”
  徐晋阶搜那柜,只有千五两银票,和十来锭银子,如何肯相信,黄香主苦着脸道:“适才郝堂主他们来,便是来取钱的。”
  徐晋阶估计他不会诓自己,封了其晕穴,将他抱放床上,施施然离开。
  虽然那千五两银子得来甚容易,但徐晋阶无意做盗匪,他有信心再干几年,仍可积蓄一大笔钱,足够其下半生花用,因此他离开洛阳,便放马去“千杯少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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