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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生死不了情
 
2020-04-08 17:03:44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天正晴,风也清,气也宜人。
  正是北方的春日。
  在这时,北人多半是刚刚脱下那厚得不能再厚的棉衣,一个个都恨不身轻如燕,一个个满面春风,一个个快快乐乐,离尘世,脱喧嚣,走郊外,群出踏青。
  郊外此时也正是好时候,远山仍然是灰蒙,近山却已经翠色,春草正冒青芽,漫山看去,只是一片嫩嫩的翠绿颜色。
  这是北方人的好时节。

×      ×      ×

  雷神和他的一大家子人都去郊外踏青。
  他带着他的女人,带着他的仆人,带着他的美酒,带着他的一声一声的快快乐乐的笑,去了。
  家里,只有一些看门的奴才,和那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已经不小了,她已经有十三岁了。
  她长得比一般十三岁的女孩子要大些,因为她也比一般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多一些苦难。
  此时,她正坐在她的屋子里,她百无聊赖。
  她去不成郊外,她就在想,郊外有什么好?风太大,人太多。吵吵闹闹的。他们去郊外做什么?只是把家里的菜带出去吃,把家里的酒带出去喝,在外面扯一通,就是踏青了么?
  她恨恨地大声说道:“不去,我可不去踏青!”
  她恨他们去踏青。
  她一个人在家里,她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桌边。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她只情愿是一个人,她从来就是一个人。
  她看着她的桌子。
  她只好写诗。
  她会写诗。
  就写成了一首。
  《踏青》
  “远山楚翠近山青,
  不见红妆见绿盈。
  此山更比它山翠,
  一缕轻烟罩雾中。”
  写完了,她对着她自己苦苦一笑。她笑道:“真的就是这么一个笨人,天天在家里呆着,却能写出什么踏青的诗来,岂不是笑话么?如果以前的诗人都是这样写诗的,看来这诗也不用写了,只是坐在家里瞎编就是了。”
  她自己笑她自己,就又写一首诗。
  《自嘲》
  “春草不见枉写春,
  春闺不整枉笑人。
  此生虚得云中戏,
  不生笑纹生苦纹。”
  她对着她自己一笑。
  她知道,她自从长大了以后,便多了一点儿愁绪,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这一点儿愁苦。
  她只是知道她长大了。

×      ×      ×

  这时,她听得有人在身边一叹,说道:“写诗,是一种写意。你天天以此为苦,自然只是悲苦之吟了。自古以来,苦则伤心,悲则伤志。你总是如此做诗,恐怕不是什么正路。”
  她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很像她父亲的男人。她只知道他是她的母亲的朋友,她也只知道他不是她父亲的朋友。
  直到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许多的世事,她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可以是她母亲的朋友而不是她父亲的朋友了。她还知道了许多在她的这个年纪时不该知道的事儿。
  因为她幼年失怙,因为她从小就聪明,因为她自小就没有了一点儿别人对于她的恩爱,所以她知道了许多的事儿,她笑了一笑,她笑得很淡。
  她这一笑,像足了她的母亲。
  他看着她,看得呆了。
  她笑了。她对他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写诗,我只是闲着无事可干,写着玩的……”
  他看着她,他如今已经很少能说服她了。
  他说道:“雷神一家都去踏青了,你为什么不去?”
  她笑一笑:“我不想去踏青。”
  她没有说出她的心里话。没有一个好人带她去,她去踏什么青?
  男人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样,你就真的可以吟诗了。”
  她睁大了眼睛:“真的?你真的答应带我去?”
  男人点了点头。

×      ×      ×

  两个人偷偷走出了雷神的家。
  他们也去了郊外。
  人很多。
  他们笑着,血珠让男人扯着她的手。
  他犹豫了一下,她就笑了,说道:“你扯不扯,你要是不扯,我就会丢了,那时,你一定再也找不到我了。”
  她当然是在说笑,但他一听,居然吓得马上就扯住了她的手。
  她又说又笑,她再也不是愁眉紧锁的样子了。
  她看着那一些人,吟道:
  “野外春郊多人游,
  呼儿挈妇吵声稠。
  不见春意多寂寞,
  只余闹字逗枝头。”
  他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人,连做诗也是一种伤悲,多是一种伤怀,没有一点儿刚气。你看,我来胡扯一首,也算是做诗,好不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好,怎么不好?你只是批评别人,你自己从来也不做,让人家怎么会服气?你做一首,让我看一看。”
  男人略作沉吟,果然也吟了一首。
  《春郊踏青》
  “曾握虎符解民悬,
  更曾弹剑学冯谖。
  此生若得凌云志,
  热血也得换肝胆。”
  她就笑。她说道:“好是好,但没有韵味。没有韵味儿的诗,便没法儿读得亲切,你说是不是?”
  他也笑,说道:“本来就是没有韵味儿,你会写诗,我可不会写。”
  她问道:“你会干什么?”
  他笑一笑,说道:“我什么也不会干。”
  这时,一个老太婆凑近了来,她颤颤抖抖地对他们道:“你们小夫妻俩可怜可怜老人吧,给一点儿施舍,让我老婆子给你们祝福,好不好?”
  这话一说出来,顿时让血珠满面羞色,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但她又无法向那个老太婆讲出她只是一个孩子,她只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孩子。
  男人也一愣,他看着老太太,面色也是通红,他说道:“我有一点儿碎银子,送你好了。你可不要瞎说……”
  他递给了老太太一点碎银子,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

×      ×      ×

  他再回头,一看,她没影儿了。
  “血珠,血珠!”
  他四处去找。
  他真的找到了她,她正坐在那一块大石头上,口里咬着一根草棍儿。
  他问道:“血珠,你怎么了?”
  血珠不理他。
  他心里暗暗好笑,看来她也像她的母亲一样,好生气。
  他问道:“你怎么了?”
  血珠恨恨道:“谁让你跟着人家,让一个老太太说我是你媳妇儿的?”
  他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知道她?她是老眼昏花了,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莫非你真的在意她的话?”
  她吊在了他的脖子上,突然又变得眉开眼笑:“她说就说呗,我就是你的媳妇好不好?你有没有媳妇儿?你告诉我,你到底有还是没有?”
  他的脸面还不如这一个刁钻的小丫头大,他通红着脸,说道:“你胡扯什么?”
  她硬是要问。
  他磨不过,只好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成亲。”
  她看到了他的脸色,她看出了他很伤心。
  她低声问:“我说错了么?”
  他轻轻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伤心了?”
  他不能说,他不能向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竟俨然就像她母亲当年。
  他轻轻道:“我当年与你的母亲同在括苍山学艺,我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她也比我聪明。当年神算时,她曾经给我算了一课……”
  他突然噤声了,他再也不能向她讲出当年师妹为他算的那一课是什么了。
  她追问道:“你说,你说……”
  他不语。
  她扯着他的衣服,问他,她的眼里有一种哀求。
  但他不能讲。
  他知道那一算使他与她都十分尴尬,他不能告诉她。

×      ×      ×

  女孩子看着眼前的人们。
  世上男男女女,一到了春日,大都十分高兴。他们快快活活,一个个满面笑容,都呼儿挈妇,来到了郊外。
  她看着那一些男男女女,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她问他:“你当年……喜欢我……妈妈么?”
  他点点头。
  他如果不喜欢他的师妹,他怎么会直至如今仍然在江湖上飘零,他怎么会仍然在这凄风苦雨的江湖上日夜奔波?他怎么会一个人冷衾凄雨,独自来去?
  他不讲话。
  她说道:“她喜欢不喜欢你?”
  他点点头。
  她恨恨地看着他,突然道:“你说谎!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她如果真的喜欢你,她为什么不跟你走,她为什么去血家堡?她和爸爸在一起……”
  他直皱眉头。
  她恨恨道:“你喜欢她,可她不喜欢你,就像那一个女人……”
  她突然不讲话了,她想起了那一个女人,她从来都是恨血珠的,她天天折磨血珠。可自从有一天,他走进来了,对她讲了那一番话以后,她再也不恨她了,她再也不恨她是血如洗的女儿了,她现在对她,比世上的一切人都好。
  如果她今天不要裴珠去同雷神一家去踏青,她一定会不去,她一定会同血珠在一起。
  男人看着她,无话可说。

×      ×      ×

  他能对她讲什么?他能告诉她他与她母亲的那一算么?
  当年,他与他的师妹在一起,本来是青梅竹马,就是他们不说不语,在别人来,他们那已经是铁定的夫妻了。
  他恨,他恨他的师父教与他们的那一个本事,就是神算的本事。
  他与他的师妹在一起时,他们已经亲热得只剩下成亲这一件事儿了。
  他长长地亲吻着他的师妹。
  她也很热切,她的唇热而颤抖,像是一片湿润的玉。
  她说道:“师兄,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也是,他更喜欢他的这个师妹。
  如果要他为了他的师妹而死,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师妹,师妹,你……”
  他们决定给他们的未来算一卦。
  他们都是此中好手,他们想知道,他们的师父会不会让他们成亲,他们如果向师父求情,师父会不会同意。
  这一天晚上,他们偷偷走下了山。
  在一个风不起,月正圆的静夜里,她与他的师兄在一座山坳里,对着月亮,放下了他们的那三枚金钱。
  他们的心都在咚咚乱跳着,他们一齐跪下了,他们向苍天发誓,他们情愿终生厮守,他们愿意不离不弃,一生都在一起,一生都相亲相爱……
  月亮正圆,正在痴痴看着他们。
  他们的声音在颤抖——
  “丹生与慧娘,愿一生相亲相爱,愿一世相依相随,但愿神灵护佑!”
  他们祝祷完了,就在地上席地而坐。
  他对着慧娘道:“师妹,你来还是我来?”
  他知道师妹的神算,她的功夫比他更好一些。
  师妹却在月下俏然一笑:“师兄,你来,我来,岂不是一样的?”
  他一想,也知道她的话很对,他是求与她成为一世的佳偶,她也是求做他的一生妻子,有什么两样?
  但他从来就是做事推让着她的。他此时道:“好了,既然是一样,还是你先来的好,也许月下佬会对你更好,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灿然一笑,笑得他心也醉了。
  她果然先拿过了那三枚金钱。
  月佬也该知道他们的心事,因为他们在一起时也太缠绵了,她依偎在师兄的怀里,她愿意一生都依偎在他的怀里。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把那三枚金钱扔在了地上。
  ——眼前无缘,世外缘!
  她与她的师兄无缘,她与另外一个男人有缘?
  她一点儿也不能相信她的这三枚金钱。
  她的眼睛瞪着,她看着那三枚金钱,说不出话来。
  她好半天才道:“师兄,看起来我算得不准了,还是你来算一下子的好……”
  她因为害怕,不敢看着她的师兄了。
  他也心跳不已,她的神算已经得了师父的真传,是百算百准的,她怎么会算错?
  真的是她与他不能有姻缘情份么?是他与她不能在一起白头厮守么?真的是她又另有别的姻缘么?
  他不敢去抓那三枚金钱。
  师妹不敢看他,她颤声道:“师兄,师兄,你掷了么?”
  他不吱声,他抓着金钱的手不敢动。
  她轻声道:“师兄,上天看你我,一定会可怜你我的,你试一试看,终不能也像我一样?”
  他终于把三枚金钱掷了出去!
  他和她都呆了。
  他们从来没有看到像这样的卦像。
  ——吉!
  但他的妻子不是她,他的妻子与她有关。
  是谁?她有什么亲人会成为他的妻子?她是师父早年救下的一个孤儿,她没有亲人了,她除了她自己,再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就是他了,他怎么会娶一个妻子不是她,而是与她有亲情的人呢?
  他不明白。
  他与她那一天很悲伤。
  神算是准的,她与他无缘,她与血如洗有缘。
  但他的姻缘在哪里?他此生再也不会有一点姻缘之想了。除了他的师妹,他还会喜欢谁?

×      ×      ×

  现在,他正与她的亲人在一起。
  她是他的师妹的亲人,她是他师妹的女儿。但他只可以做得她的叔叔,他怎么会娶像她这样的一个小不点儿?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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