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总是疑惑难忘

 

2021-05-12 14:44:57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痴老人突然坐起身来，他睡不着。
　　他想着这神木令的事儿好怪。
　　弘山和他讲过皇帝召见他的事儿。
　　他说皇帝讲那是一棵神木，是在禁苑之地。什么木，在哪儿？他没讲，弘山自然说不上来。弘山走时，雍正帝拍拍他肩，说了一句：“敦厚者本该多福啊。”
　　当时弘山曾问过他，那是什么意思。
　　他答不上来。
　　他看着弘澧。这人睡觉时，分明还是个孩子，嘴总是叨叨地呓语，像在呼唤什么，呼唤他失去的妻子小妹？一想到小妹，痴老人就会心里隐隐一阵子疼痛。
　　他摇醒了弘澧。
　　“你为什么不睡？”弘澧问他。
　　“有话想问你。”
　　弘澧呆呆地看他。
　　“你说说那天皇帝接见你时都讲了些什么？”
　　弘澧坐起来，想一想，说：“他只是和我讲了一些闲话，问我朝事房冷不冷，问他有忘了让大臣们晚上早些回府了，大臣们怨不怨？我当时答了，他很满意。后来，他就从一个锦匣里拿出一支红木令来，笑笑说：这是支红木令，愿你占先。然后他又口授谕旨：谁能先入禁苑，寻找得康熙爷找见的那一棵神木，砍伐它下山，装栋清渊阁，便可为摄政王。”
　　痴老人摇摇头，仍是百思不解。
　　“如果他要你们去伐这一棵神木，显然可以单派你或是弘环或是弘德，朝臣中三大贝子办事干练是人人皆知的，干嘛牵扯上八大公子，这八大公子都是铁帽子王的后裔，都是八大亲王的继承人，这一步棋毒啊……”
　　弘澧若有所悟。
　　“他一定有什么阴谋，我想，干嘛发出木令，又追回呢？”


　　乘着月光，林中的一切生灵都在鼾然入梦。
　　只有一个奇怪的老人仍在向山上攀登。
　　他身手敏捷，从一线天攀援上去，双手抓牢上面的岩石，脚踩那只有一线的岩隙，下面是深深的深渊。
　　他一失足，便有万劫不复的危险。他双手抓牢岩石，身子几乎紧贴在岩石上。
　　看上去他的姿势似乎有些别扭，原来他胸前挂着一只短短的竹筒。
　　他怕这竹筒总摩擦石壁，所以腰得稍稍弓起。
　　这就使他的攀登更加危险。
　　他一步一步地小心地移动着，不时地抬起头来，喘息，看那一轮圆圆的月亮。
　　快满月了。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移动，终于爬到了瀑布边。
　　瀑布从这儿跌溅下去，眼前是半里长的一段河流。这河并不宽阔，脚踏河中的大石块一步两步就可迈到对面。河水是从半里外的天池流泻出来的。天池边没什么植物，这儿很冷，有积雪，他脚下咯咯吱吱踩踏着积雪。
　　他来到天池边。
　　这是一泓多么神奇的池水啊。
　　月亮落在池水正中，池水上有一块块碎碎的月亮，像一堆堆碎玉琼花。月亮的影子照在坡上，向阳的坡面上没那一层薄薄的白雪，却有些熠熠闪光的石块，让人以为这是水晶龙宫，以为都是金银宝石，但那只不过是一些地火喷溅出来的石块而已。
　　这个老头站在天池水边，呆呆地望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天天给他讲的那故事。
　　佛库仑在天池边，天天洗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长得长长的，梳落了一根，飞溅下去，长成了簇簇密密的林子。佛库仑的眼睛像宝石，她向那山坡一望，那山坡上便有了无数金光闪烁的金银珠宝。佛库仑向天上一望，大雁就飞落下来，衔来各种各样的野果子给她吃。天池水洗浴着佛库仑的身子，把她洗得又嫩又白，她向天池水笑一笑，她那姣美的面貌，羞得天池水也不好意思了，就不再是清清的明镜一般了，它变成了深深的湛湛的天一般的蓝。当佛库仑生下咱们满人祖先的时候，山上的麋鹿，空中的飞鸟都在她身边鸣啭跳跃，衔来了山中的人参，岭上的灵芝，林中的不老草，为她献寿祝福……
　　他看看四周，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打猎的猎人攀登过天池，可他们如果从岭坡上驱赶鹿群的话，鹿一跌入天池，他们就决不可能从那悬崖绝壁上爬下来。
　　要进到这天池来的人只有爬那个“一线天”。
　　这老人低着头，脸上流下了一串串清泪。
　　他念叨着说：“阿妈，没那么好，真的没那么好……”
　　佛库仑在天池边生下了孩子，这是个健壮的男孩儿，从今天起满族人女真人有了男人啦。她把这孩儿举向朝阳，让阳光先沐浴他，让他赤裸着迎向阳光，让他冲阳光发出男人的第一声啼，整个长白山顶就满是这孩子嘹亮的啼声。后来，佛库仑就把他放在天池水里，水是温暖的，像牛乳一般滋润，像羊乳一般晶莹，把他放在这乳一样的天池水里，为他洗了一个澡……
　　他伸出手去试了试天池的水温，这水很凉，扎手，手放在里面不一会，便麻木了，失去了知觉。
　　他把手慢慢地拿出来，轻轻地念叨一声：“阿妈，阿妈，这水并不暖和……”
　　突然，这个老头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天池水更绿了，哭得月影儿在天池这面镜子上更伤心欲碎了，哭得群峰一个个都暗了身子。
　　他哭得比世上任何人都伤心。这是男子汉的哭。
　　他的哭渐渐没了，只剩下呜呜咽咽的抽泣。
　　天池不在乎他的呜咽，半里之遥瀑布的跌溅正和这呜咽遥遥呼应。
　　后来，他终于不哭了。
　　他也不看这天池了。
　　他站起身来，四外看，看得很细。
　　他不是在看景儿，他像在找什么。
　　他的眼光落在一块巨大的石块上。
　　这石块在悬崖上，在天池的沙滩岸边，石块很大，上面支支棱棱的，人没法上得去，他没法儿坐得住。
　　他走向这块大石块，他把那短竹筒放在嘴里咬着，四肢落在石头上，向上爬。
　　他爬滑了，衣服和皮肤都在石块尖厉的棱角上蹭得很响。
　　他喘了一口气，又向上爬。
　　他终于爬上去了，坐在那块石块上。
　　他想得很对，从这石块上，可以俯瞰脚下这一片沙滩之地。
　　这沙滩之地是天池边唯一的一块平地。它旁边是悬崖，这一边是流泻而去的乘槎河。
　　石块很尖利，坐不住。
　　这老头就趴下来，让腹部、胸部的肌肉承受这石棱的咬啮。
　　他咬了咬牙，咧了咧嘴，分明是很不舒服，可他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
　　他的笑慢慢带了几分阴毒。
　　他像一只壁虎，趴在岩石上等待天亮。
　　如果需要，他就在这儿趴一天一夜，两天两夜，三天三夜……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