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翻地复　温馨家园

 

2021-12-17 20:17:21   作者：张梦还   来源：张梦还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连两天，城外闯军都无动静，周遇吉大感诧异，对众人道：“自从敌军攻坡以来，无日不攻，无日不战，从未如这两日之平静，这是何缘故呢？”
　　众人都觉不解，向强道：“莫非真给贾、阎二位杀怕了么？”
　　贾墨羽道：“当然不会，敌军多于我军数十倍，迟早必定全力攻城，请恕我直言，宁武迟早必定陷落，死守下去也无济于事。”
　　贾墨羽是想周遇吉能够弃城退走，保全手下兵将，但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因为宁武一失，京师也必然守不住。又如何能劝周遇吉退走呢？
　　次日是周太夫人的寿辰，周遇吉要为母亲最后一次祝寿，便在府中和军营张灯结彩。当夜在西城敌楼上大排筵席，和贾、袁等人以及将士痛饮。周遇吉夫人亲自斟酒，劝众人多饮几杯。
　　李浩便道：“众兵士弟兄要末将转致总镇，宁武断然不能久守，自总镇以至兵士，人人守土有责，理当与城池共存亡，但太夫人和夫人公子都该暂避，免受池鱼之灾。”
　　周遇吉起立擎杯，流泪道：“宁武兵微将寡，自李闯攻城以来，我等无日不战，虽然我军伤亡一千四百余人，然杀敌两万有奇，阵斩李闯大将一十六员，一只虎李过是李闯前部先锋，为贼中著名勇将，也负了伤，右臂几为之废。翻山豹孙玉虎，威名不在李过之下，前日也断首沙场，我等于国于君可以无愧矣！非祇本镇有母有妻，即尔等将士，谁无父母妻子儿女？家母执意不去，甘与尔等同死，本镇亦无可如何。”
　　众人无不下泪。
　　虽然周夫人频频劝饮，但又有谁能够开心怀痛饮呢？
　　宴罢之后，袁孤凤拉了阎翠在城墙上散步，守城兵卒那识得她二人，老远就弯腰施礼。
　　袁孤凤道：“我二师姐和梅姐夫都躭心你的安危，你以后不要再去冒险了。”
　　阎翠点点头，说道：“那孙玉虎是攻下汉中的罪魁祸首，我杀了他，也是杀了林相公最后一个仇人，自觉人间也已再无可做之事，祇望死于贼人之手，好到黄泉路上去寻林相公。如今知道贾二姐真正关心我，疼爱我，我当然不会再干傻事了，你祇管放心。”
　　袁孤凤道：“你光说二师姐关心你，这就不对了，关心你的难道祇有二师姐一个人么？”
　　“对不住，凤姐。”阎翠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待我最好的。”
　　袁孤凤摇头道：“真正待你好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你是说我师傅，东方掌门？”
　　“你装甚么蒜？”袁孤凤含嗔道：“你分明心里有数，却拿我当傻子？”
　　阎翠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梅大哥？”
　　“难道不是？”袁孤凤道：“我敢说，我姐夫是除了林文宗而外，对你最好的人，我很明白我姐夫，他是个痴情人，心肠好得不得了，祇不过有点呆气罢了。”
　　招得阎翠笑了起来，说道：“读书人都差不多，林文宗还不是一样的呆，一样的酸，我就喜欢那种书呆子。”
　　“那么你也喜欢我姐夫了？”阎翠点点头，轻声道：“凤姐，难道你不喜欢梅大哥吗？”
　　袁孤凤吓了一跳，吶吶道：“我怎会喜欢他？他是我姐夫嘛！”
　　阎翠道：“那是另一回事，你如果不是喜欢梅大哥，为甚么老欺负他呢？”
　　“我几时欺负他了？”
　　“我看得出来。”阎翠道：“你总是支使他，老和他抬杠，而且一见到梅大哥，你的精神就来了，你对别的人可不是这样。”
　　“这个……这个。”袁孤凤搔搔头，说道：“我自己倒没留神，总之我们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大约在七八年前吧？那时师姐们南下夺书，我才十四岁，梅姐夫和他的师兄孙不邪一道，我们在云南相遇，后来梅姐夫娶了四师姐，我们一直很要好，我们师姊妹八人，我是最小的，也最得师姐们怜爱。”
　　袁孤凤说得起劲，阎翠也听得神往，幽幽的道：“凤姐，你真是好福气，有那么多人疼你惜你，梅大哥也总是让着你，难怪你会喜欢他。”
　　“你也不差呀！”袁孤凤道：“你们岷山派也是赫赫有名，你自己又有那么高的武功，我和七师姐出道比你久，可你艳罗刹的名头，可比我们红梅紫凤响亮多了。”
　　阎翠摇摇头：“凤姐，说到武功，岷山和青灵观各有自己的绝活，谁也不比谁差，可是你们同门之间比亲骨肉还要友爱，这就不是我们岷山派及得上的了。”
　　袁孤凤正要开口，阎翠又道：“就拿四师叔来说吧，她和你们真的是情深义长，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
　　“那倒是真的。”袁孤凤道：“你四师叔和我七师姐真的胜过一母同胞。那是八年前，你四师叔被你大师伯打成重伤，七师姐衣不解带的照料她，待奉她，自此以后她们就要好得不得了啦。”
　　阎翠笑道：“就像你和我一样？”
　　“差不多吧？”袁孤凤想了一想，又道：“我本来以为我和你会拚个你死我活的，却没想到会成为好朋友。”
　　阎翠道：“那是你心肠好，肯替别人设想。你一直在关心我，处处替我打算，我都知道。”
　　袁孤凤笑道；“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喂！阎翠，说正经的，我来宁武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大明江山，我也没有那种本事，如今你打算怎么样呢？”
　　阎翠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是为朱家天子。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杀了孙玉虎，算是替林文宗报完了仇，雪清了恨，该做的事也做完了，再也不欠他了。你和梅大哥对我好，我也会对你们好。从今以后我会听你凤姐的话。你说走咱们马上就走，你说留咱们就留下来。”
　　阎翠这么一说，袁孤凤反而没有了主意，想了一阵，方道：“我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得问问二师姐和梅姐夫。”
　　阎翠道：“那就去问吧！”
　　刚巧梅归正在贾墨羽房内，袁孤凤问起去留之事，贾墨羽道：“我们和周总镇向强他们不同，既不是守土有责，也说不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此时离去不但会招致大家失望，也显得我们青灵岷山两派弟子胆小无才了。”
　　梅归道：“二姐说我们该和周、向他们一样，死守此城？”
　　“那也不是。”贾墨羽道：“我们来助战不过是尽朋友之义，要我们出力可以，卖命还不致于，我猜想李自成他们休兵两日是计议未定，一待他们勇气恢复，便会大举攻城。宁武孤城阻敌已有十日，明帝再拿不出办法，那也就无可抱怨的了。”
　　贾墨羽说李自成休兵两日是计议未定，果然料得不错。李自成以宁武坚城难破，损失太大，又听说沈翠屏来此，果然起了退兵之意，召集众将来御营商议。
　　李自成对众将道：“自孤登基，出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不想宁武如为此之难攻。先锋李过受伤，副先锋孙玉虎丧命，谷大成险死还生，大挫我军锐气，孤意暂时退兵，众卿以为如何？”
　　李岩道：“臣听说大王攻开封时，龙目为一女子射伤，莫非就是谷大成说的沈赤城么？”
　　李自成道：“正是此人。当日孤率雄兵进攻开封，有人对孤说开封东门城楼上，有一张震天弓，射得极远，此弓只有华山玉女沈翠屏拉得开，射得准，是孤不信，果然被她一箭将孤右眼射瞎，如今此女一到，宁武断难得手，不如暂退的为是。”
　　丞相牛金星道：“大王之言极是，如今坚城难下，已犯兵家大忌，不加暂时退兵休息，待秋后再举，是为上策。”
　　李岩道：“丞相之言差矣，此女纵然英勇无敌，终是一人。匹夫之勇岂能对抗大军？大王须知，大军一退则士无斗志，各有散心。那时弄得王不成王，霸不成霸，如何是好？”
　　李自成无奈只得问宋献策：“宋军师以为如何？”
　　宋献策道：“进则可霸天下，退则一身不保，退不得。”
　　李自成环顾众将，见红娘子始终不出声，便道：“弟妹之意如何？”
　　红娘子不慌不忙的道：“大王早已天下缔心，乃海内人望，张献忠难及大王万分之一，而张献忠如今雄霸蜀中，自号大西国王，连一代名将的秦良玉也只能退守石柱，无可如何。以大王之盖世威名，统大军数十万众攻不下区区宁武，岂不被张献忠所笑？”
　　李自成点头道：“弟妹言之有理，张献忠无智无才，居然能雄霸西蜀，实乃侥幸。”
　　红娘子又道：“大王两攻开封不克，且龙体受伤，但第三次终于攻破开封，此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想那开封不过是一大城重镇而已，若是取得北京，大王就是开国的英主。千秋万世之后，大王英名较之唐王李世民，宋帝赵匡胤更强百倍，如今宁武兵疲人倦，旦夕可下，宁武一破，北京即在掌握之中，大王若弃之而去，千秋万世之后，终逃不过一个愚字，此非贱妾之所望于大王者也。”
　　李自成听罢红娘子一席话，不禁奋然而起，说道：“若非弟妹之言，孤几乎误了大事，传旨下去，休.兵两日，第三日全力攻城，不克宁武誓不体兵。”
　　第三日拂晓时分，宁武城外号砲连声，闯军分三面进攻。
　　宁武护城河本不甚宽，闯军用云梯搭桥而过，分由南、西、北三面蚁附而上，李自成、李岩、红娘子、刘宗敏等亲自督战，人人奋勇。
　　宁武守军也拚死拒敌，周遇吉亲自死守西门，贾墨羽阎翠等人拒守南门，杀敌无数，但北门终于被攻破，闯军人数众多，北门一破，大军长驱直入，片刻之间，满城俱是闯军。
　　周遇春首先战死，周遇吉、李浩，文彪率军巷战，于街头巷尾拚死截杀，周遇吉被乱箭射死，李浩被敌军乱刀分尸，文彪身负重伤，拔剑自刎。
　　谷大成祖光先进攻总兵府。周夫人李氏紧闭府门，率丫环仆妇登高放箭，射死不少敌军，谷大成下令四面纵火，片刻之间，烈焰腾空，周遇吉老母妻子皆葬身火海之中。
　　再说贾墨羽等人虽然保住了南门，奈何北门西门已失，没奈何退了下来，指挥闯军的刘宗敏不敢逼近，下令放箭，顷刻之间箭如飞蝗，梅归身中三箭，袁孤凤冲前相救，也被射倒。幸亏贾墨羽轻功了得，阎翠出手狠辣，再加上向强拚命，三人乱杀弓箭手，才将梅、袁二人救了下来，抢了几匹战马，冲出东门，紧赶了一程，总算脱离战地。
　　贾墨羽道：“他两人皆受箭伤，再不能奔波劳累，如今只有请向大人和阎翠赶回京师报信了。”
　　阎翠摇头道：“我不能走，一旦他二人有了不测，我活在世上也无意趣了，就劳烦向大人回京报信吧！”
　　向强道：“二位放心，我赶回去报信，也会告知东方师傅和张女侠，二位安心照顾伤者，此为第一件要紧事。”
　　向强走后，贾、阎二女将伤者送到僻静农家养伤，且喜贾墨羽精于疗伤之术，梅归中箭之处是左腿左臀和右腰，都不是要害，袁孤凤伤在右股，只须挖出箭矢，敷上疗伤之药便可。青灵观疗伤之药得自云南斜阳庄，虽无起死回生之功，却也非一般伤药及其万一。
　　阎翠尽心竭力照料梅、袁二人，每天换药熬汤，甚至代伤者换衣擦洗，皆毫不避忌，贾墨羽暗中赞叹：“这妮子真是可人儿。”
　　贾墨羽虽然不讲“男女授受不亲”这套，但她终是未婚女子，梅归又有点呆气，总说：“二姐不用费事，我自己能够换药。”他一推拒，闹得贾墨羽也不知如何是好。
　　阎翠却不理这么多，“呸”了一声道：“你动都动不了，能够换甚么药！给我放老实点。”
　　阎翠力大，梅归又受了伤，那里抗拒得了？只好任其所为。
　　袁孤凤笑道：“姐夫真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不来硬的不行。”
　　贾墨羽笑对阎翠道：“幸亏你没有走，若是你不在面前，我真拿这个书呆子没有办法呢！”
　　袁孤凤的伤势较轻，半月以后已能下地行走，梅归却整整躺了一个月。
　　东方玉仪和张灵芸终于寻了来，这时已经是四月初了。
　　张灵芸道：“我和东方二姐三日前，已经到了，几乎找遍了附近的农家，你们这地力真是难找得很。”
　　贾墨羽笑道：“你们两人都不聪明，想也该想得到。我们有两个伤者，当然要找最僻静的地方，如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溃兵，岂能不找擗静之处呢？”
　　张灵芸道：“你和阎翠都有一身功夫，难道还会怕溃兵败卒？”
　　“怕当然不怕。”贾墨羽道：“但又何必去惹麻烦呢？”
　　这二十多天的变化，贾、阎等人都不知道。东方玉仪告知他四人，宁武失守后，崇祯下旨勤王。山东总兵刘泽清诈称坠马受伤，无法领兵，蓟镇总兵唐通率了八千兵赶来“勤王”。崇祯大喜，立即予重赏，封“定西伯”，派太监杜之秩监军，率军迎战李自成。
　　不料唐、杜见了李自成立即投降，引李军入居庸关。三月十五日闯军到达北京城下。三月十七日，司礼太监曹化醇献尧化门投降。闯军大举入城。崇祯皇帝砍伤公主，和太监王承恩自缢于煤山。皇后自尽，太子朱慈烺和崇祯另两个儿子，永王、定王皆被俘虏监禁。
　　李自成进入皇宫，奸淫宫女，将宫中掌书女官宝氏，杜氏、陈氏、张氏封为“贵妃”。每日皆令侍寝。又将其余宫女分赐诸将。
　　刘宗敏占了田宏遇府，奸淫田宏遇儿媳女儿，以及陈圆圆、顾寿，杨宛等美人。逮捕所有贵威贵官，财富充公，妻妾女儿媳妇皆赏赐将士，还严刑拷问，逼令献出金银，受刑而死者每日皆有数百人，北京城中搞得乌烟瘴气。真正是民不聊生。
　　贾墨羽叹息道：“这是北京城的劫运。想不到李自成会如此胡作非为。那陈圆圆本名陈沅，已被吴三桂纳为爱妾，刘宗敏是给自己找麻烦。”
　　梅归躺在床上，笑道：“古人骂项羽是沐猴而冠，沐猴是猴子洗了澡，李自成刘宗敏是不沐之猴戴官帽，更不像个人样了。”
　　袁孤凤大笑道：“不沐之猴何止李自成？我们这儿就有不肯洗澡的猴子呢！”
　　东方玉仪诧异道：“谁是不肯洗澡的猴子？”
　　梅归大为着急，大声道：“八妹，不准你胡说。”
　　张灵芸忙问是怎么回事。
　　贾墨羽道：“这个呆子不能洗澡，偏要自己擦身，却又无法弯腰，还是阎翠用强剥了他的衣裤，才算给他擦了身。”
　　袁孤凤道：“如果不是翠妹妹够胆够辣，姐夫此时都臭了。”说罢大笑。
　　张灵芸横了袁孤凤一眼：“这是你姐夫的尴尬事，你却拿他取笑？”
　　“那有甚么关系？”袁孤凤笑道：“可惜我也受了伤，要不然不须劳烦阎翠，我就会对付他。”
　　东方玉仪道：“心正百事正，心邪无不邪，阎翠做得对。”
　　张灵芸道：“虽然做得对，却也要有那股狠劲才行，二师姐就办不到。”
　　“我是甘拜下风。”贾墨羽道：“我不似你们两个泼辣，当然办不到。呵！我忘了问你们，倪少华怎样了？”
　　东方玉仪道：“城破之日，他和张耀武、向强带了一批锦衣卫和厂卫冲出城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四月之后的一个月明之夜，三万顷烟波浩瀚的太湖之滨，缓缓行驶着一艘华丽的画舫。船上灯火通明，丝竹盈耳，笑语声喧，这是太湖帮副帮主，散花仙子卞宛青在举行夜宴，宴请她的挚友，岷山的东方玉仪和陈容君，以及她的师姐妹，贾墨羽、张灵芸和袁孤凤。她身左坐的是她的夫婿梅归，右侧是她新收的义妹，冰环神拐阎翠。
　　卞宛青频频为阎翠斟酒布菜。
　　阎翠笑道：“四姐，你别老顾着照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卞宛青笑道：“我费了好大的气力，请师尊和大师姐去求你太师傅，又托了东方二姐和陈四姐求你师傅易三哥，才把你让给了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我不全心心全意的照顾你，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呢？如今天下纷纷，外面的事我管不了，也照应不了，只好照顾自己所爱的人了。”
　　阎翠感动得珠泪盈眶，哽咽道：“宛青姐，我好爱你！”
　　卞宛青紧紧的搂着她，低声道：“你放心吧，不祇我疼你，青灵观所有的人都疼你，你所作所为实在都值得人疼嘛！”
　　阎翠闭着眼偎在卞宛青怀中，享受着这温馨的一刻，她感到从前失去的一劫，如今又找回来了，这一切都是拜袁孤凤所赐。想到这里，她不禁偷眼去看袁孤凤。
　　这时袁孤凤正举杯对陈容君道：“四姐，我好怀念丝路风光。羌笛、胡茄、风沙、旷野，横刀跃马，何等豪壮？几时我再和你去走走。”
　　“行？”陈容君道：“我也怀念那一次走镖呢，我和你去重温一次旧梦吧！只是甘凉道上从此少了艳罗刹，未免情趣大减了。”
　　“那倒是真的。”袁孤凤见阎翠偎在卞宛青怀里，不觉叹了一□气：“这也难怪，名马宝刀，啸傲湖海，又怎能比得上温馨家园呢！”

　　（全书完，感谢“锋竹芹叶”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