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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蛛网飞毒 红蜡泪飘香
 
2023-10-31 07:32:44   作者:黄鹰   来源:黄鹰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月。
  月笼纱。
  镜一样的孤月笼在纱一样的烟雾中,月光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淡得就像是情人的梦。
  一辆马车牵着这情人的手,拥着这情人的梦,自西而东,缓缓驶来。
  车厢紧闭,就连窗户都掩上。
  马两匹,人只有一个。
  这个人一身白衣,一手控缰,一手挥鞭,独坐在车厢之前,头上老大的一顶竹笠,面容尽在竹笠的阴影之下。
  车声“辚辚”,撕破长空静寂,车轮滚滚,碾碎遍地流光。
  西面是荒野,东面是山林。
  山林中一条小径,两旁野花杂生,披着月光,投上了满径花影。
  月光凉如水,流如水,花影仿佛就幻成了水中的青萍。
  周士心踏着花影,踏着青萍,徘徊水中,徘徊月下。
  月照着他的剑,月照着他的手。
  他的手正握在他的剑上。
  每当剑在手,他的心中不由就感慨万千。
  廿八年仗剑江湖,百十次浴血死战,换来他今日声名,这其中的艰辛,知道的怕就只有他手中这一支伴他已廿八年的剑了。
  凭他今日的声名,若说他会替人保镖,十个人中怕有九个不会相信。
  这却是事实,今夜他的确要替人保镖,保的而且是暗镖。
  能够说得动,请得起他保镖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
  普通人也根本就当不了长胜镖局总镖头。
  十二载苦练的一张金背大环刀,再加上好几十处内外伤,辛奇这个长胜镖局的总镖头实在不是容易当。
  辛奇的成功、声名当然还不足与周士心相提并论,长胜镖局更未在周士心眼内,但十一年前,冰天雪地中,周士心中伏负伤,十八个仇敌他奋力杀到最后的两个的时候,自己亦不支倒下,是辛奇走镖路过救了他的一命。
  他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所以十一年后的今日,一接到辛奇求助的书信,明知是替人保镖,保的而且是暗镖,他还是昼夜赶来支援。
  辛奇也不是一个挟恩求报的人,这也所以十一年来他一直没有给过周士心麻烦,到今日他可是迫不得已。
  这一镖,委实太重!
  整整的一大箱,无不是难得难见的珍宝。
  七王爷当权得势,对于他的生日贺礼,各地的官员真还不敢草率。
  准备这一份贺礼实在不容易,要将这份贺礼平安送到应天府七王爷手中似乎就更难了。
  北上应天府,少不免要经过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三处向来就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地方。
  辛奇走镖那么多年,不待言心中有数。
  当地的巡抚老爷似乎也知道多少,因此特别将这一份贺礼交给开业以来无往不胜的长胜镖局,还指定辛奇亲自护送。
  这不由得辛奇暗暗叫苦。
  长胜镖局之所以能够长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半是凭着他那一张苦练十二载的金背大环刀,还有的一半却是由于他颇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保完全没有把握保得住的镖。
  像这趟镖,他简直半分把握也没有。
  绿林朋友的消息似乎灵通得很。
  独行大盗花猫听说已赶程南下!
  白沙坞的红娘子誓夺此镖!
  野云渡的十二条龙扬言这一镖买卖非到手不可!
  赤松林碧云观的道士风闻亦已倾巢而出!
  这四拨人遇上任何一拨,辛奇这一趟镖都岌岌可危。
  以他的行事作风,这一趟镖他是万不会接下来的,但巡抚老爷的命令可也是不容推卸!
  这还是七王爷的生日贺礼!
  这两个人一个都开罪不得!
  巡抚老爷一向言出如山,绝无更改,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将这只热山芋接在手里。
  他也就只有保暗镖!
  保暗镖看来也不是办法,花猫、红娘子、十二条龙,碧云观的道士并不是初出茅庐的角色。
  他也就只得寄望周士心。
  周士心已是他最后希望!
  周士心并没有令他失望!
  还未到约定的时候,周士心来到约定的地方。
  今夜好在有月,路旁好在有花。
  搴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
  周士心这才领略得到苏东坡这两句诗的意境。
  这未尝不是一种收获。
  他似已沉醉在月中、花中,但车马声才入耳,他的脚步便停下。
  车马方近,他停下的脚步已又展开,奔出了小径。
  车马一到,他立即就迎了上去。
  白衣人亦立即停住了马车。
  辛奇是一个彪形大汉,这个白衣人身材瘦长——心念一动,周士心霍地收步。
  “来的可是长胜镖局的车子?”他的眼中充满了疑惑。
  疑惑的目光落在白衣人的面上。
  他当然看不到白衣人的面庞。
  白衣人并没有取下头上的竹笠,只是简短的应了一声道:“是!”
  “辛兄在哪儿?”
  “在车内。”白衣人的语声异常的低沉。
  “哦?”
  “车内好说话。”
  “这也是。”周士心目光一清,一转,转向车厢,道:“辛兄,小弟周士心来了!”
  车厢内没有反应。
  周士心没有在意,放步走过去,道:“碧云观的道士已在七里外现身,今夜看来免不了一场血战,小弟总算还来得及时!”
  他说的倒也轻松,凭他的本领,的确可以不将碧云观的道士放在心上。
  辛奇就不同了,但车厢内竟然还是一些反应也没有。
  周士心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三步两步走到车门之前,又一声道:“辛兄。”
  已然听不到辛奇答话!
  周士心再不迟疑,一探手,猛地将车门拉开!
  一个人连随车厢内跌了出来。
  死人!
  死人咬牙切齿,一面惊惧之色,双手紧握着一张黑色的帖子!
  帖子上完全没有字,只是画着一只蜘蛛,白蜘蛛!
  “辛兄!”周士心一声惊呼出口,剑亦出鞘。
  他的反应已不能算慢,但还是慢了半分。
  他的剑才出鞘,一张巨网已迎头罩下!
  这张巨网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编织而成,灰灰白白的,轻得就像是一片浮云、一蓬烟雾,无声无息的飞来,一下子就将他笼在云中,雾中!
  他一怔,剑连忙挥出。
  高手的确是高手,千百道剑影刹那四方八面飞射!
  剑风呼啸,剑气激荡。
  这一剑的威力实在非同小可。
  网若是普通的网,只怕就得被剑锋绞成粉碎!
  只可惜这并不是一张普通的网。
  剑未到,网已被剑风荡开,剑一收,网便又飘回!
  这张网当真是一如云雾!
  云雾中似乎还有一抹淡淡的红霞!
  周士心并没有觉察到这一抹红霞。
  又不是大白天,要非小心留意,这一抹红霞真还没有那么容易觉察得到。
  网一飘回,红霞亦落到了周士心的身上。
  红霞飘香。
  这种香,香的淡薄,但一经吸入,就令人心荡神旌,魂消,意消!
  周士心的魂未消,意未消,心却已荡,神却已旌!
  他的第二剑已准备出手,并未出手!
  剑还是出手!
  他在剑术的修为已到了剑在意先地步!
  这一剑的威力已弱三分,还有七分!
  剑风依旧呼啸,剑气已然激荡!
  红霞剑风中飞散!
  森寒的剑气使得周士心的心神也为之一冷,一定,一清!
  他终于留意到了那飞散在剑中的红霞!
  “销魂蚀骨散!”一声惊呼,冲口而出,周士心的面色已铁!
  七分威力的一剑居然未能将网荡开,剑锋已与网索相触!
  网索相当坚韧,但周士心这一口剑可也不是用来切豆腐的!
  七分威力已足够有余!
  “哧哧哧”的网索迎着剑锋纷纷断下!
  剑突然收回。
  周士心横剑胸前,整个身子突然凝结在空气之中!
  眼看着豆也似大的汗珠一颗颗冒出了他的额头,滚下了他的面颊,一丝丝的白烟亦从他口鼻中冒了出来!
  云雾一样的那张巨网这刹那已然贴身将他罩在网中,但倏地又飞起,合成一束,一团,投入一只苍白的手中!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下去车座,到了周士心面前。
  他左手抓网,右手正在解开竹笠那条在颔下打结的带子。
  周士心并没有合上眼睛,视线就在白衣人头上。
  白衣人缓缓的取下了头上的竹笠。
  周士心的目光不其而暴缩!
  竹笠里面是紧裹着白巾,只露出两眼一张面庞。
  这根本不能算是面庞。
  这简直就像是蜘蛛的眼睛!
  周士心由心寒了出来,额头上汗落更急,口鼻中烟冒更浓!
  白衣人看在眼内,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的功力果然深厚,凭你的功力,一时半刻,实在不能将吸收的销魂蚀骨散迫出!”
  周士心没有答话,他不能答话!
  一开口他凝聚的真气不难就消散!
  “一时半刻,唉!”白衣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我连半刻也不会给你,不能给你!”
  周士心铁青的面庞刹时苍白,忍不住喝问一声道:“可是唐彪?”
  “不是唐彪!”
  “销魂蚀骨散乃唐门彪豹兄弟专用,唐豹早年作案为我遇上,被我剑断一手擒下,送交韦七,收押应天府大牢,你不是唐彪又是哪一个?”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周士心的面色更难看!
  白衣人不答反问道:“你方才难道没有看到辛奇手中的帖子?”
  “看到了又怎样?”
  “帖子上有什么?”
  “没有什么。”
  “想清楚!”白衣人的目光更阴森,更冰冷,更诡异,更像蜘蛛!
  “蜘蛛!”周士心失声叫了出来道:“白蜘蛛!”
  “正是白蜘蛛!”
  “白蜘蛛,白蜘蛛……”周士心嘟喃自语,上下的再打量眼前的白衣人,道:“唐豹收押在应天府大牢,我与辛奇相会在此时此地,辛奇那方面不知,我这方面,只与一个人说过,你,你……”
  他第二个“你”字才出口,白蜘蛛右手的竹笠已出手!
  “呼”的竹笠荡起一股旋风,车轮一样转动着飞削向周士心的咽喉!
  周士心惨笑飞剑!
  这一剑已不能再化千锋!
  剑上的威力已只剩三成!
  剑砍上了竹笠的边缘!
  “喀唰”的剑锋砍开了竹笠,直入半尺,也只能直入半尺!
  竹笠的直径却尺许有余!
  这一剑竟不能将竹笠斩为两半!
  笠上的力道也竟比剑上的力道还大,周士心手中的剑猛然脱手,随同竹笠一旁飞旋了出去!
  他脚下不其亦一个踉跄!
  一道耀目的寒光,几乎同时飞到了他的胸膛!
  他也看到这飞来的寒光,他也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正袭上自己的胸膛,他也想闪避。
  只可惜他已无力闪避!
  白蜘蛛竹笠一飞出,手中就多了一支剑,利剑!
  身形只一动,他的人已在周士心面前,寒光只一闪,他的剑已入周士心胸膛!
  一剑已足够!
  只一剑,白蜘蛛就将剑收回!
  血,箭一样标出。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周士心嘶声狂呼,身形一晃再晃,终于倒了下去!
  一刹那,他苍白的面庞突然变成了朱红!
  “销魂蚀骨散果然不错!”白蜘蛛凝望着周士心朱红的面庞,忽地摇了下头,道:“你的脑袋也不错!”
  ??
  “唉,最好的办法看来还是杀人灭口这个办法!”叹息着,白蜘蛛走了过去,探手从车厢里拿出了一个包袱。
  七王爷这一份生日贺礼若是一件件用盒子什么载好,的确需要一只大箱子才可以装得下,但如果盒子什么全部去掉,打一个包袱就够了。
  白蜘蛛所以就只打了一个包袱,连一只盒子也没有了。
  看来这一份生日贺礼他是一件也不想留给七王爷的了。
  这么的一个包袱相信也不会怎样轻,但多了一个包袱,他的脚步反而变得更轻松,更从容。
  脚一点,他的人就飞上了路旁一株大树的树梢!
  月恰在树梢,人恰在月中。
  月中的蜘蛛,白蜘蛛!

×      ×      ×

  红蜡泪飘香。
  烛香中还有酒香。
  烛影摇红,人已微醉。
  烛光还是没有灯光那么明亮,带醉的眼睛看起东西来也总是没有平时那么清楚。
  珠宝玉石所以在烛光下总是比较辉煌,玉石珠宝所以在醉眼下也总是比较巨大。
  有七分醉意,鸽蛋大小的一颗珍珠在眼中看来不难就变成鸡蛋一样。
  孟天化的醉意还只不过四分,他的眼中已看到鸡蛋一样的一颗珍珠。
  这颗珍珠本来就已有鸡蛋那么大小。
  像这样的一颗珍珠,它的价值当然大得吓死人。
  这不过是孟天化珍藏的七件珠宝玉石之一。
  孟天化珍藏的珠宝玉石就只有七件。
  这七件珠宝玉石的价值好像都不相上下。
  这七件珠宝玉石如今都放在桌上。
  雪白的珍珠,碧绿的翡翠,火红的玛瑙,映着烛光,醉眼中看来更见缤纷,更见瑰丽。
  怪不得孟天化总是喜欢在灯光下,酒醉中欣赏这些玉石珠宝。
  这的确是一种享受。
  这种享受似乎是只限于有钱人。
  要说到有钱人,在应天府,只怕要数到十七十八才是孟天化。
  但几分醉意,烛光下独对着这七件珠宝玉石,孟天化就有一种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已富甲天下。
  这当然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孟天化下颚枕着双手的手背,猫一样伏在桌旁,人已迷离在烛光宝气之中。
  只有在这时候,这地方,他的一双手才会离开腰际,其他的时候,其他的地方,他的腰际最少也按着一只手。
  他的腰侧左右都有一个豹皮囊,每一个豹皮囊都载着最绝,最毒的暗器。
  江湖上的二十个暗器高手之中,似乎还少不了他的一份。
  像他这样有钱财、有地位的一个人,当然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走江湖的人,少不免都有仇敌,他也不例外。
  他一直小心防范。
  他的暗器随时随地都准备出手。
  只有在这时候,这地方!
  这地方并不是龙潭虎穴,也没有铜墙铁壁,只不过是他寝室下的一间密室。
  要找到他的寝室并不困难,要发现密室的暗门也很简单,但要瞒过庭院外他的四个心腹保镖与寝室内他的那条母老虎的耳目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四个保镖,分成两拨,日夜逡巡在庭院之外!
  河西六娘子更是一个很深闺的女人!
  寝室对正庭院,密室的暗门就在床后,即使躲开当值的两个保镖,还得准备躲开河西六娘子的鸳鸯双剑!
  河西六娘子的鸳鸯双剑在江湖上的名气似乎还在孟天化之上。
  做丈夫的不如做妻子的本领,当然不会是滋味。
  孟天化起初好像也不知道六娘子那么厉害,到他发觉娶着一个母老虎的时候就真后悔也来不及了。
  其实六娘子对孟天化一点儿也不凶,相反比别的做妻子的更来得体贴,有孟天化的地方就一定见得到她。
  很多人都羡慕孟天化有这么大的福气,就是孟天化的朋友也非常的佩服——好像孟天化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这几年间居然会变成了应天府知名的四大君子之一。
  偏就孟天化并不见得开心。
  唉,做君子,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写意的事。
  一想到“君子”这两个字,孟天化不由就叹息起来。
  就连叹息他也得在这密室之中。
  河西六娘子似乎还放心让他独个儿留在这密室之中,她很少下来,她若是下来孟天化就连酒也喝不成了。
  没有酒,孟天化的兴趣就没有那么浓厚,所以一见到六娘子下来,他就像给老虎赶着的兔子一样,走也嫌慢了。
  好像今日的样子实在少见。
  蜡烛已烧了半截,密室外六娘子还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孟天化也觉得奇怪。
  六娘子一直相信酒喝多了有损身心,虽然放心让他独个儿留在密室之中,从来可不让他有大醉的时间,有大醉的机会。
  这下子不知不觉他总有七分醉意了。
  他已很久没有喝的这样痛快。
  所以,他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去理会那许多。
  这样的机会到底不是常有的。
  他并不是一个不懂得利用机会的人。
  他的一双手,一直都没有停过。
  一杯再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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