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似清风去似烟──邹郎吊古龙

2008-01-31 12:22:00   作者：邹郎   来源：网络首发   点击：

二十多年前的古龙

在早报上消息，古龙死了，他走得并不意外，却令人勾起一缕“来似清风去似烟”追思的离愁。
二十年前在我们这几个畅销书作家兄弟中，古龙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穷的一个。他经常居无寻址，几乎常以诸葛青云、卧龙生、费蒙杜、我的家为家，那时候，我们都经常有几个长篇小说在报连载，海外那些中文侨报的老辈报老板们还有交情，一稿在台湾连载，至少可以获得香港、新加坡、马来亚或菲律宾四地之中的二地中文侨报转载，单行本可在台湾、香港两址分别出版……古龙人缘最差，几乎没有一篇连载不被报社腰斩，也没有出版过一套完整的书，然则我们兄弟性情相投，嗜有同好，日常的大宴小酌，是少不了他的，没有他，似乎觉得不尽兴、不热闹。

作品很突出，交稿不正常

古龙的旧学根底不如诸葛，求知心却不让诸人，我们常常看到他来时腋下总是挟着一些新书或杂志，他下笔很快，行文走笔，干净且磊落，把侦探文艺小说和武侠小说熔为一炉的是他，把江湖恩仇和女儿情仇并列主题的也是他，拆烂物不交稿被报社腰斩，预支出版社稿费不续书，在他看来，只是换了一个来头女一样，毫无反顾，而他的作品多为当时的读者看来有新鲜快感，报社的长篇连载被腰斩了，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却销路不错，当时武侠小说出版的大本营──“春秋出版社”的老板娘，就想出了一个绝妙方法来对付这位畅销书作家，古龙有钱了，续稿不到，不去找他，穷了自然会来，多少钱一千字，以六百字的稿费计页付酬，古龙有时出门没有车费，拿一页两页稿纸交稿取费是经常之事，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趣事。

他那特别夸张的哈哈

认识古龙二十多年，我们都认为他是一个未可拒于门外的烂物兄弟，大家都知道，隔一下不见古龙，大概又是去花天酒地去了，有机会见面，他不是打了舞厅，就是在女人身上出了纰漏，替他解围当保请回家中，他却把诸葛青云、或费蒙嘉中的上等洋酒当白开水喝，有一次在我家，仅仅一瓶白兰地就被他先斩后奏，连酒柜内的各类样品酒也喝光了，第二天清早临走，还要求内子：“嫂子！快去搞两瓶啤酒来漱漱口。”但是，他对我们也是一样，真有了几文，不论是付现或签帐，桌上有醇酒、怀中有美人，总是不会忘记打电话来一同高兴，只是大家心里有数，古龙签帐最好不能替他背书，他签了一屁股债，可以一年半载回到乡下原配老婆丽丽那里去孵豆芽，背书人都一直住在台北无法烂债，富豪诸葛青云和名气最大的牛哥“费蒙”为他赔帐的事儿做得最多。只好等他孵出一个名堂再见面时候骂他几句就算了，而他总是以他那一惯夸大的哈哈，对过去的糗事表示道歉罢了。

古龙的才华不限于武侠小说

古龙怀才不遇，其实，他的报告文学和评论文章都写得很有深度，民国四十一年，我看到他在联合版副刊发表一首十四行新诗就觉得此人有非常敏锐的文字细胞，他的艺术见解也颇具休养，我办杂志的时候，常要他写这一类的文章，他说“己不正焉能正人”？这比今日文人自己歪得七分不像人，却经常为文登堂演说的作家夫子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好酒贪杯，是古龙的缺失之一，他酷爱英国酒、美国烟，宁缺勿滥，如有人以国产烟酒劝进，他会爽直回答：“对不起！我只有这一点不爱国。”
贪色恋色，也是古龙的缺失之一，他早年的长相特殊，头大如斗，肚大如篓，体躯矮、腿儿短，外人数有“武大郎”的昵称。可是据我所见，包括为他生儿子的两个“正规”太太在内，他怀中怀抱的女娃们，都是非常亮眼的，不熟的朋友问起他的“宝眷”、“少爷”他毫不迟疑回答：“在外面的比家里多得多。”我常骂他是当今天下最愚蠢的男人，理由是见一个爱一个，不是拿回，就是金屋藏娇，到后来变成驼子摔交，两头都不着地。漫画家牛哥以前也经常拿揶他，以“龙哥哥”画他几笔。
许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关系，古龙的缺点有时反而变成了他的优点，他之广交朋友，不分等级贫富，持性独乐不如众乐乐挥金如土，贪色恋色不惜床头金尽，是不失“英雄本色”的，也是一个家无恒财的标准“猪哥”。在我出版的“疯笛”的集中，我曾配以牛哥哥的“龙哥哥”漫画，送给他一首打油诗：
英国鼻子美国嘴。（白兰地只要用鼻子一闻便知真假）
俄国肚子日本腿。
时人不知余心乐。
百万黄金一口吹。
这书被古龙看见了呵呵大笑，当夜带着他？位老婆，开了他的豪华轿到牛哥家，夜半三更邀我去喝酒，喝了个通宵。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是“人在三江外，却在五行中”的乱世书生

近几年来“古大侠”的作品和新闻一枝独秀，他创业、他闹事、他病、他死，年轻的记者都有各种不同角度的“云云一云”报导，尤其是有关他的身世和作风方面，多是在耳传中，把他形容成出身不高的江湖大镖客，或者大嫖客，我都不以为然，认为这对古龙的一生，是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误导。也不由于我这老哥为他死后做篇吊唁文，实在说，古龙的一生，是活在不得志的狂狷生涯中，他是“人在三江外，却在五行中”的乱世书生。这里且让我说几段二十年前的故事，因为证明我的观点：

大约是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兄弟约会在牛哥家聚餐，餐会由作家上官湖露李雯伉俪主席（她们是自立晚报的总编辑和名记者），当然有古龙。席中，一向直言不讳的牛哥太太汤娜妮便宣布古龙的罪状，说最近他的原配丽丽常来对她不断诉苦，细数古龙孵豆芽在瑞芳镇如何亲情，现在金屋藏娇在外音讯不通，连家计也不顾了，我们本着“有钱玩玩没关系，糟糠之妻不可弃”的原则，大家交相指责古龙枉顾人伦道义，古龙觉得受了委屈哭了，他诉说和糟糠一起，饱受柴米夫妻责询的烦恼，更重要是没有鹣鲽情深的乐趣，我们再追根究底，他才说元配是“实女”，不特夫妻性生活失调，连后代香烟也无望了。

我们不信，由牛哥太太主张立即打长途电话到瑞芳镇要丽丽前来对证，丽丽来了，在牛哥太太的单独隔离询问下，证实古龙所言不差，于是集合决议，由古龙出资送太太到某医院开刀除此障碍，不出一年，丽丽果然产生了一个白白胖胖酷似古龙形态的儿子，古龙大请客，也着实为有后望焉大肆庆祝了一番。这个初胎长子，算来如今已是二十好几的小伙子了，民国七十二年我的女侄结婚宴客，丽丽携此子来贺，老朋友各为生活奔忙难得见面，我还特地为她拍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存资料室一时无法找到）。

十多年前，我和老记者陈琮到一位酒女香巢去围炉煮酒，此女芳名xx（一时想不起来），爆出一个三岁不足的小儿子，说是跟古龙生的，我观此子面貌形态恰似古龙模型，但听其诉苦母子近况，不无可悯，归后即告诉牛哥太太要她转告古龙，后来听说古龙对她母子常有津贴，这就说明，古龙虽然是个风流种子，却不是现代的“陈世美”那样冷酷无情，报载他之死日，还有“体贴他的文静女孩，泪流满面自南部赶来”（联合报专栏报导），这就证明他平日所说的：“我之一生，也许对不起父母朋友，没有对不起女朋友”的自白与自责了。

“死去原知万事空”，今夜，谁给你好酒一斟！？

古龙在近几年来声誉鹊起后，很少和我们这辈老兄弟交往，许多老朋友都骂他，我却以为错不全在他，他现在是古大侠了，真个儿龙行云、虎生风，可是，遇见我们这班那壶不开提那壶的老哥儿们，他就只能变成打哈哈没有表情的小古龙了。再则，他腾达后，小『公馆』林立，新朋友环伺，而我们这辈老哥儿都有天生的傲骨，有道是，你不找我，我还找你吗？就这样，我们兄弟便疏远了。

酒不到喝干到处买不到不止的古龙，色不到床头金尽欠一屁股债不肯罢休的古龙，文章不到无分文不当的古龙在他年方四时有九的壮年就撒手尘寰而去，一般说他是个玩世不恭的混江龙，可惜的是在这个乱糟糟的花花世界上，他的狂狷气质没有发挥出来，所谓古大侠的美誉，不过是增加了他对酒色财气的豪爽挥霍而已，这也是他提早升天的劫数！

关于古龙的身世，报章杂志所载多有错误，他的姓名是熊耀华，广东人，父亲是个默默无名的武侠小说作者，笔名好像是东方客。后来帮助高玉树竞赛台北市长当选而入政界，无同胞兄弟，母亲去世很早，有两位妹妹却长得非常美丽，元配丽丽生一子，小星也为他生一子，近几年来在外的妻房子女，我只认得那夜陪我喝酒通宵名叫什么珠的，也是一个小可人儿。

古龙是在一个贫苦家庭生长大的，算算他的年龄，就知道他当然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离家出走后，曾为老“四海”小兄弟，不久很幸运的认识了一些当代的公子哥儿们和有名气的朋友，他就是这样在刻苦流浪中，依靠自己的求进毅力，成为了一个名作家。报章杂志对于他多采多姿的生活报导，也许是只看到他生活的一面，其实，即是他在住别墅洋房、坐名贵三厢汽车的时候，他的生活一直并不稳定，除了留下许多著作权版权之外，我想也不会留下什么财产的。

聪明的小古龙就这样离开了人间，往日的孟浪，往日的繁华，醇酒、爱人，都被“死去原知万事空”带走了，留给我们这一辈老哥儿的，就像江枫落日一般的追思离愁，古龙，这时候你是孤伶伶的独在医院的太平间，今夜，谁给你好酒一斟？

作于七十四年九月廿二日夜不成寝时。

打字录入者注：

一、本文写于古龙过世隔天（纪元为民国），可能心情激动、行文匆匆，标点较为随意，句子也有若干未断开甚至错误之处，如“冯”娜妮误为“汤”娜妮。不排除杂志社打字错误。
二、出处为“翡翠双周刊”116期（九月卅日至十月十三日）23-25页，早于一般引用的“大成”十一月（不知是否有版本差异或更早之报纸刊载，待查）。除明显的编排错误、跳行外，一切按原貌打字。内文六个小标题应为编辑加上。
三、该文附四张照片和一幅牛哥漫画、一首“戏古龙”。
四、“费蒙杜”即李费蒙，未知笔误、打字问题或另有昵称。郑月霞称为“丽丽”，与一般所称“莉莉”不同，网络另见“力力”之写法，故该艺名可能记音不记字。
五、“现在金屋藏娇在外音讯不通”，或指古龙转和叶雪同居。文中所言“小星也为他生一子”，疑指叶雪，不排除笔误或杂志社打字错误。由“和老记者陈琮”一段，郑小龙、叶怡宽、熊正达之外尚有一子（排行第二、三），又或即叶雪母子。
六、文中称古龙之父帮助高玉树竞选台北市长而进入政界。考高氏竞逐民选市长系1964年，前卫出版之回忆录亦提及当时“起用”熊鹏声，故熊飞（熊鹏声）该年前后始进入政界，非如外界误传之1950年代从政。
七、本文以古龙为广东人，盖就出生和生长而言。原籍应为江西。
八、据“无同胞兄弟”一语，参照熊飞寻古龙之广告称“独子”，疑熊国华（熊小华）为同父异母。妹妹只提两个而非三个，可能邹郎只见过其中两个。“却长得非常美丽”，言下之意：不像丑哥哥，甚幸。
九、本文证实古龙年少时混过帮派（四海帮），而且是在离家出走后。四海帮与竹联帮当年为两大外省挂帮派，大陆来台之党政、军眷子弟多有加入者。
十、邹郎与古龙相差十二岁以上。同期杂志37-43页刊登其间谍小说〈东狐100〉，“作者简介”节录如下：
    拥有一O三部文史、论著、戏剧、小说著作的邹  郎先生，是近卅年闻名于海内外的自由派作家，他的抗日间谍小说名著如“死桥”、“地下司令”、“长江二号”、“叛谍”等六十多部，由他的原著再经他改编或编导的电影电视剧如“扬子江风云”、“长江一号”、“长江二号”、“一八O封鑚（按：疑为『锁』））线”等十多部，迄今都被视为经典之作，享有中国间谍小说之王的美誉。
先生年逾花甲尔后，即精心文学历史方面的论述……

注：本文由古龙武侠论坛（http://www.gulongbbs.com/bbs/index.asp）首发网络，欢迎转载，但请说明出处，谢谢！　2008.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