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古龙导读]《蕭十一郎》:求新求變話古龍──論《蕭十一郎》兼及《火併蕭十一郎》之得失
2011-04-28 00:00:00   作者:葉洪生   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

  本文作者为著名武俠評論家 葉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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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蕭十一郎》作品导读。


  許多談武論俠的朋友都知道,某平生嗜讀古今名著,卻不甚喜歡古龍小說。這或許是因個人的審美經驗及習性使然,總覺得他創作手法太新潮,故事變化太突兀,人物描寫太現代!而他對於若干事物的看法及其處理方式,又多半流於絕對化、簡單化──如人性衝突論、社會價值觀、快刀斬亂麻之武打招式等等,皆過猶不及;進而乃形成推理、敍事上的某種固定模式。特別是古龍喜用敍事詩體或散文詩體分行、分段,其文情跌宕,固美不勝收;但割裂文句,卻多不合文法之則。因而毀譽參半,頗遭時人詬病。
  儘管如此,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這位改革傳統武俠小說的急先鋒、「新派」掌門人卓爾不群,獨樹一幟,確有非凡的藝術成就;是當代武俠王國中唯一能跟金庸分庭抗禮的巨擘,是一條破壁飛天、求新求變的神龍!這樣論定,乍看似與上述說法互相矛盾,實則不然。因為每一位小說家都有屬於他自己的特殊風格,即使你「不喜歡」,亦無礙其生龍活虎、風靡世人的存在事實。況且分段問題亦不難解決,只要出版商肯做,找一能文之士略加調整段落,將其不當割裂的複合句或條件子句予以整合即可。而更重要的論據是:古龍傾力創作的《楚留香》系列等武俠名著,大放異彩,已奠定了他在中國武俠小說發展史上的不朽地位,絕不讓金庸專美於前!
  試看他那流暢的文筆、生活化的小說語言;他那飛躍似的思想、高遠的人生意境;他那奇詭的故事情節、變化無方的人物關係;他那講求速度與力道的武打藝術,一心擺脫「過招」窠臼;以及彰顯江湖兒女的友情與愛情,生死不悔,一往無前等,終構成其作品的四大特色,卒能獨步一時。
  就個人淺見,古龍小說中《多情劍客無情劍》與《蕭十一郎》統稱雙璧,相互輝映,秋色平分!而後者由劇本「還原」成小說,更是一部糅合新舊思想、反諷社會現實、謳歌至情至性、鼓舞生命意志的超卓傑作,具有永恒的文學價值。因此樂於為文評介,作一導讀,供傳閱者玩索參考。

  在劇本與小說之間

  誠如西諺所云:「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而《蕭十一郎》這部武俠奇書亦非僅僅由劇本「還原」成小說這麼簡單。它也有一個披荊斬棘的發展過程。
  據古龍在一九七三年春秋版原刊本《蕭十一郎》扉頁所作「寫在《蕭十一郎》之前」一文的說法:寫劇本和寫小說,在基本上的原則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卻不一樣。小說可以用文字來表達思想,劇本的表達卻只能限於言語、動作和畫面,一定會受到很多限制。通常都是先有小說,然後再改編為劇本;但《蕭十一郎》卻是一個特例──是先有劇本,在電影開拍後才有小說。
  古龍指出:「寫武俠小說最大的通病就是:廢話太多,枝節太多,人物太多,情節太多。……就因為先有了劇本,所以在寫《蕭十一郎》這部小說的時候,多多少少總難免要受些影響;所以這部小說我相信不會有太多的枝節、太多的廢話。」
  其實從一九六四年古龍寫《浣花洗劍錄》的後半部起,他就已開始嘗試以簡潔的語句創作小說。我們只要隨意流覽一下其全盛期走紅的名著如《鐵血傳奇》(一九六七年)、《多情劍客無情劍》(一九六九年)、《流星。蝴蝶。劍》(一九七三年)等寫在《蕭十一郎》之前或同時期的作品,便可發現:這些小說幾乎很少有超過三行的段落;這些小說亦很少廢話;這些小說強調「肢體語言」(動作)和場景,更具有劇本明快的特性,至於其後諸作受此書「敍事詩體」的分段影響,更毋論矣。
  關於古龍有志革新武俠小說的看法,最早見之於一九七一年春秋版《歡樂英雄》卷首的「說說武俠小說」一文。重溫他在廿多年前寫的這番「求變」論,對我們理解其同一時期作品《蕭十一郎》的優劣得失,頗多可予印證之處。他說: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俠小說非但不是文學,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說;正如蚯蚓雖然也會動,卻很少有人將它當作動物。造成這種看法的固然是因為某些人的偏見,但我們自己也不能完全推卸責任。武俠小說有時的確寫得太荒唐無稽、太鮮血淋漓;卻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說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並不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也包括了愛與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的。我們為什麼要特別看重其中醜惡的一面呢?……
  所以,武俠小說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變;若想提高讀者的興趣,也得變!不但應該變,而且是非變不可!怎麼變呢?有人說,應該從「武」變到「俠」,若將這句話說得更明白些,也就是武俠小說中應該多寫些光明,少寫些黑暗;多寫些人性,少寫些血!也有人說,這樣一變,武俠小說就根本變了質,就不是正宗的武俠小說了。有的讀者根本就不願接受、不能接受。這兩種說法也許都不錯,所以我們只有嘗試,不斷的嘗試。我們不敢奢望別人將我們的武俠小說看成文學,至少,總希望別人能將它看成「小說」;也和別的小說有同等的地位,同樣能振奮人心,同樣能激起人心的共鳴。
  對照《蕭十一郎》來看,此書寫蕭十一郎與沈璧君的愛情衝突,寫蕭十一郎與風四娘的真摯友情,在在煥發出人性光輝。全篇故事固極盡曲折離奇之能事,但前後照應,環環相扣,皆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絕不「荒唐無稽」,也不「鮮血淋漓」。書中雖有小公子、連城璧這些「反面教員」存在,但黑暗永不能戰勝光明!
  最妙的是,一個原係「邪不勝正」的主題卻偏偏是由一個「聲名狼藉」而被眾口鑠金成「大盜」的蕭十一郎來執行,這不是奇絕武林?

  《蕭十一郎》的故事人物雙絕

  《蕭十一郎》主要是敍述江湖浪子蕭十一郎因特立獨行不苟合於當世,乃為一大陰謀家逍遙侯設計成為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唯有奇女子風四娘與他交厚,亦友亦姊,還雜有一絲男女之情。不意蕭十一郎寂寞半生,卻因仗義救助有夫之婦沈璧君,而與沈女產生了奇妙的愛情。其間幾經周折,沈女始認清其夫連城璧「偽君子」的真面目,而蕭十一郎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值得傾心相愛。然蕭十一郎卻已為了替沈女報仇並剷除武林公害,決計與萬惡的逍遙侯決一死戰而走上茫茫不歸路……故事沒有結局,餘意不盡,予人以無窮想像的空間。但因其後傳《火併》(原著書名,今本改為《火併蕭十一郎》)在相隔三年才出版,吾人方知蕭十一郎不但沒死,而連城璧更已取代了逍遙侯的地位,成為「天宗」接班人;然後是一連串的鬥智、鬥力。終場沒見血,卻將「俠義無雙」四字反諷無遺。
  初步比較《蕭十一郎》的本傳與後傳可知,本傳是有奇有正,曲盡名實之辨,合情合理;而後傳則奇中逞奇,險中見險,難以自圓其說。故本文只重談《蕭十一郎》本傳的故事與人物。
  作者先以風四娘「美人出浴」弄引(出手便奇),輾轉將「聲名狼藉」、「無惡不作」(皆江湖傳言)的「大盜」蕭十一郎引出來,目的是聯手劫奪天下第一利器「割鹿刀」。於焉展開一連串曲折離奇卻又肌理綿密的故事情節。全書文情跌宕起伏,張馳不定。特別是寫小公子(逍遙侯弟子兼姬妾)的連環毒計,層出不窮;寫蕭十一郎重傷後,分別用聲東擊西計、苦肉計、空城計與美人計將來犯高手一一殲滅或驚退;以及寫逍遙侯「玩偶山莊」的玄妙佈置,奇幻人間!均匪夷所思,但卻入情入理,令人叫絕!
  本傳人物依出場序來看,計有風四娘、蕭十一郎、獨臂鷹王司空曙、楊開泰、小公子、沈璧君、連城璧等人,個個表現精彩,栩栩如生,值得擇要細論。
  先看風四娘。書中說此女江湖人稱「女妖怪」,其實卻是個爽朗明快、敢愛敢恨、如行雲流水般的女中豪傑。她善飲,好說大話,口頭禪是:「放你的屁!」平生眼高於頂,唯一看上的男人就是蕭十一郎。但因芳華蹉跎,已成為卅三歲的「女光棍」,是故自傷老大,不願向蕭十一郎剖心示愛,也最怕別人說她「老」。表面上,她「從來沒有將自己當作女人」,浪蕩江湖,潑辣任性,似乎快意恩仇,無掛無礙;實則芳心寂寞,強顏歡笑,只有把蕭十一郎當「弟弟」或知交好友看待,慰情聊勝於無!
  這位小說裡的「主中之賓」,最精彩的表現不是「美人出浴」時光著屁股發暗器打窺浴者,而是在答應下嫁「鐵君子」楊開泰的迎親途中,忽然從花轎裡「飛」出來和蕭十一郎「打招呼」!其對白聲口之佳,不作第二人想。
  小公子也是天下一絕,無名無姓,卻是蓋世魔頭逍遙侯的愛妾;武功既高,心計手段更毒。
  一出場她就割下獨臂鷹王的腦袋,以「證明」人確實死了;同時嫁禍到蕭十一郎頭上,並「指鹿為馬」,誘導左右賣身投靠的武林高手皆欽服其妙計之高。作者曲曲寫來,令人膽戰心寒,目瞪口呆!及其扮闊少爺攔截沈璧君,詭謀層出不窮;對蕭十一郎則「口蜜腹劍」,翻臉如翻書!更是精彩絕倫,歎為觀止。
  這位小說裡的「主中之賓」,堪稱是連城璧的「知己」。她會對左右說:「像連城璧這種人若是為聲名地位,連自己性命都可以不要,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邊了。」(見第八章)果然看得不差!後來連城璧為了維護虛名面子,竟在「醉」中閃電出手,將狡毒無比的小公子刺於「袖中劍」下(見第廿五章)。作者此一神來之筆,實有旋乾轉坤之妙。若非如此,沈璧君與風四娘只有眼睜睜任人宰割了。
  連城璧在書中是江南第一世家「無垢山莊」主人,才貌雙全,已娶得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為妻,理應滿足。但因名心作崇,忙於開展「人脈」,以致冷落嬌妻──不!他對沈璧君毫無真情,娶的只是「武林第一美人」六個字!作者從頭到尾都沒有正面說過連城璧一句壞話,但論其心機之深,用意之惡,則較金庸《笑傲江湖》之寫「君子劍」岳不群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位小說裡的「主中之賓」,為了保持名門正派形象,曾多次「借刀殺人」;只有兩回例外:一是殺『穩如泰山』司徒中平,二是殺小公子。皆因其「偽君子」的真面目被人揭穿,非親自下手泄憤不可。當他殺死老狐狸司徒中平的時候,還留下一句耐人咀嚼的話:「沒有人真能「穩如泰山」的,也許只有死人!」(見第十八章)作者此書窮「名實之辨」,對連城璧全用「背面敷粉法」,極為高明!
  至於本書另外幾位「賓中之主」,如寫獨臂鷹王司空曙之出場氣派奇大,其造型、癖性彷彿是還珠《蜀山》中的綠袍老祖;又如寫「鐵君子」楊開泰之老實巴交,情有獨鍾,卻反遭風四娘戲弄;再如寫「見色不亂真君子」厲剛之無人則「亂」,寫「關東大俠」屠嘯天之甘為虎倀等等,均有可觀。

  「患難見真情」的生死愛侶

  《蕭十一郎》的「主中之主」,自然是蕭十一郎本人與沈璧君了。作者寫這兩名男女主角,全從「患難見真情」著眼,層層轉進,頗費匠心。而連用虛、實、伏、映對比之妙,亦為古龍其他作品所罕見,寫情堪稱第一!
  書中說,蕭十一郎浪蕩江湖,瀟灑自如,原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鐵漢,「永遠是個局外人」(第七章)。他初見沈璧君時,並未愛其美色,完全是急人之難,義所當為!然而三番兩次的援手,不禁使蕭十一郎對這朵溫室裡的嬌花心生憐惜,遂日久生情。但蕭知沈已是有夫之婦,只能暗戀在心,不能表白。無如沈女涉世未深,一次又一次地對他表示「不信任」;蕭十一郎痛苦之餘,只好借酒澆愁,「覺得自己好像已變了一個人……變得有些婆婆媽媽,彆彆扭扭,變得很可笑」(第十三章)。
  嗣後,逍遙侯派小公子等毀滅沈家莊,又栽到蕭十一郎頭上;沈璧君誤信奸人之言,竟不由分說,一刀刺向蕭十一郎。他一動不動,任刀刺入──「這一刀就像是刺進了他的心」(第十四章)!直到沈女發覺事有蹊蹺,在群匪圍殺中替他擋了一刀,他才由「絕望」中恢復生機。
  當蕭十一郎為救沈璧君二進「玩偶山莊」,小公子以沈的下落要脅他磕個頭,他二話不說,立刻就下跪磕頭;當面對武功絕世的逍遙侯時,他明知不敵,也要為保護沈女而與逍遙侯決一死戰。
  ──蕭十一郎就是這樣一個為其所愛而寧捨生命、尊嚴的至性中人。
  相對來看沈璧君,作者描寫她那種柔弱無力而掙扎在一虛(連城璧)、一實(蕭十一郎)兩個男人感情之間的心理狀態,更是刻畫入微,曲盡其致。沈初見蕭時,只覺得他「全身都充滿了野獸般的活力」。蕭要給她治腳傷,她卻又羞又怒,因為「她的腳就連她的丈夫都沒有真正看到過」(第十一章),實已暗透其中消息。
  由於蕭十一郎起先並未說明來歷,又一再引起她的誤會,於是在返家途中「她夢見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正在對著她哭,又對著她笑;笑得那麼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等她一刀刺進去之後,這人竟忽然變成了連城璧!」(第十三章)待誤會冰釋,真相大白,沈璧君想到蕭十一郎對她的種種好處──「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個霹靂,將她打成粉碎」(第十五章)……像這樣細入毫芒般描寫沈璧君潛意識活動的動人筆墨,散見全篇,不一而足。
  持平而論,作者一層一層地打開沈璧君的感情之門,讓蕭十一郎一寸一寸地蹭進,又讓連城璧這個「太虛假人」十丈百丈地退出。雖然蕭、沈的生死之態宛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本傳中沒有結局,但其寫情之深,足可與王度廬媲美而無愧。
  值得特別留意的是,在本傳第十五章有一段人、狼對比的奇文,是透過「正、反、合」的辯證法說明「善良的人永遠比惡人多」,為古龍小說絕無僅有之作。正是:
  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
  人心憐羊,狼心獨愴;天心難測,世情如霜!

  蕭十一郎的身世如謎,莫非是劫後孑遺的狼孩子?
  此外,必須指出,本書第十八章寫雷雨之夜眾人在酒店中摸黑打鬥;電光六閃,就產生六種人、時、地的互動變化,堪稱「新派武俠」分段樣板,妙不可言!因為作者唯有如此處理,方能營造出特殊效果,方能充分表現出文字的力道。故值得高度評價,大書特書!
  (按:電光六閃奇文起自「霹靂一聲,暴雨傾盆」,止於「電光再閃,正好映在厲剛臉上」。因受篇幅所限,引文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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