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情怀历乱蒹葭露 剑气纵横夜月风
2023-05-04 21:22:1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正当上官瑾自觉失言,深感羞赧之时,那美妇人却很洒脱的就在上官瑾对面坐下,微笑说道:“先生有什么觉得奇怪吗?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但先生通达,应不会以未亡人抛头露面为耻。远者不说,近者如太平天国的英雄洪宣娇、萧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吗?”

  上官瑾大为动容,初时以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还是洪宣娇、萧三娘那样的英雄,不觉怔怔望着她。只见她又往下说道:“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极高,对当代的词人,少有心折的。我的胸襟虽不足以与李清照相比,但对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对时人,就是如实写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过来,便以此联相问,莫非是笑我自负过甚么?”

  上官瑾听她评论江湖人物,颇少当眼,不禁大为丧气,因而发问道:“然则你又何必救我呢?”

  那妇人见他这样问法,不觉笑道:“难道救一个人也要问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吗?不过我救你,也不是随便救的,因为我晓得你不是坏人!”

  上官瑾听了,大感兴趣,问道:“素昧平生,你如何知道我的底细?”他还以为美妇人看出他是“铁面书生”,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妇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题诗,如果你是坏人,怎会有这柄扇子?”

  那美妇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岩底,幸好身子为树枝绊住,不至跌破头颅,而我又恰恰晓得解药,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坏人,为何却与咱们大刀会作对?”

  上官瑾一听她说“咱们”二字,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美妇人应声答道:“我吗?我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

  上官瑾大吃一惊!这岂不是刚离虎口,又入龙潭;但自己绵软无力,只得听天由命。这样一想,反倒镇定下来,又问她道:“那你怎不把我送给王子铭处置?”

  那美妇人笑道:“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细,怎能随便将你交给王子铭处置?你先说你是不是义和团派来的?”

  上官瑾既是置生死于度外,便一一实说了。并且提到了朱红灯当日如何嘱托,而自己有辱使命,很是羞惭。

  那美妇人听得朱红灯处处为大局着想,微微点头道:“这样说来,他倒是个人物。”

  上官瑾说完后,反问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经清楚了,那你也可以说说关于你的吗?比如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那美妇人问道:“你可听过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对夫妇,男的叫穆天民,女的叫杜真娘,都颇有名气,而且听说和王子铭颇有交情,后来穆天民被仇家所伤,不治逝世,杜真娘报仇后,便绝迹江湖。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有耳闻,因而肃然起敬道:“原来你就是艳罗刹杜真娘!”

  杜真娘点了点头,再详细地将来历告诉上官瑾。原来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铭的好友,而且是他的结拜兄弟。穆天民死后,杜真娘就专心帮助王子铭训练女兵,不再浪迹江湖。可是王子铭虽算得是一条好汉,却脱不了普遍会党首领的习气,胸襟不够阔大,对妇女的能力不很信任。他起初设立女营,不过是想安顿大刀会男会友的眷属,直到杜真娘入了大刀会,才加以整顿。杜真娘才具颇高,不过几年的时间便将女营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独当一面。她虽然是大刀会的女营统领,但对王子铭的诸多措施,却有许多不同意的地方,就像对义和团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带着女兵,巡视幽谷,发现上官瑾受了重伤,又见了翼王题字的描金扇子,早料到了几成。当时大刀会、义和团的女兵都饶有男子气概,更何况独当一面的杜真娘?因此也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听了,再度道谢。杜真娘又问到当日交手的情形,听了他先与矮瘦老人交锋,后为蒙面客所伤,蹙着柳眉道:“果然又是这厮,其中恐大有蹊跷!”

  上官瑾问道:“你可认识他们?他们怎的这样气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领?”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这矮瘦老人是去年才投奔大刀会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做事利落,武功又强,江湖经验更是丰富,对王总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须多时,王子铭对他已是言听计从。后来他又吸引了几个人来,也都做了大刀会的头目。”

  上官瑾听了,半晌不作声。

  杜真娘说完之后,叹息一声道:“王子铭刚愎自用,给这些人混了进来,恐终是祸根呢!”

  上官瑾听了也黯然不语,与杜真娘对坐了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思地问道:“这间房可是你的房间么?还有,你随便派两个人来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烦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怎的你也拘泥于这些世俗之见?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样,有什么需要避嫌的?这间房是我的客房,布置得还比较幽雅,你受了伤,需要静养,所以我就让你住下了。这女营里只有我懂得解救喂毒暗器,我不亲来照料怎成?

  “而且你现在已成了大刀会的对头了,我将你救出来,除了心腹数人外,也不敢再让其他人知道,若传到了王子铭耳里,可对你不便。你安心静养吧,大约再过半月便可复原,切莫胡思乱想。”

  笑语犹闻,余香绕室。杜真娘揭帘去后,上官瑾顿感迷惘。他闯荡江湖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大方又温柔的女性!他行年将近四十,平生尚未对异性发生兴趣过,不知怎的,见了杜真娘后,却禁不住很是倾心。但他一想到这些时,又禁不住暗骂自己:别人是这样磊落大方,自己怎能胡思乱想?自己还自负是英雄豪杰,这样想法,叫人知道了岂非笑话。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营中安顿下来。真娘也不时前来看他,两人谈文论武,甚为相投。杜真娘的影子,渐渐印在上官瑾的心中,难以抹灭了。

  软红丛中,好生调息,光阴易过,霎眼便是半个月,上官瑾身体已完全复原,但杜真娘还不许他在白天行走。这天他试了试身手,觉得已一如平常,便对真娘说明,明晚要悄悄离开,真娘也答应了。

  别离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无眠。他轻轻地吟诵《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诗篇,仿佛真娘便是诗篇的“伊人”,若即若离。有时似仙子凌波,姗姗微步,俨然在望;待要追寻时,又恐终是“曲终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胧,奇思遐想,飘浮脑海。正在神思不定之际,忽听得窗外一声低笑:“怎的身临险境,居然诗兴还这般浓厚!”这声音非常熟悉!

  上官瑾惊喜非常,急忙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怎的你会寻到这里来?”话犹未了,窗户倏的打开,从窗外跃进了几个人,为首的剑眉虎目,竟是义和团的总头目朱红灯!他一跃进来,就对着上官瑾笑。朱红灯的背后还有三个人,有上官瑾认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认得的,但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物。

  跟在朱红灯身后银须飘飘、精神健铄的正是太极陈。在太极陈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面如重枣,浓眉巨目,近五十岁的汉子;一个是穿着蓝布大褂、样貌清矍的老头。这两人上官瑾都不认得。经过朱红灯介绍后,才知道那浓眉巨目的汉子便是两湖的名武师韩季龙;那老头儿声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辈——翦二先生。这两人都是上官瑾闻名已久,却未曾得见的人物。韩季龙使的是江湖上罕见的兵器银花万字夺,在长江以南,闯荡半生,未逢敌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么兵器都不用,只凭一双肉掌,就折服江湖。

  原来太极陈会合了韩季龙后,就匆匆赶到安平府见了朱红灯,其时翦二先生也已赶来,虽然尚有一些邀请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觉得四人实力足以应付,决定先去探听虚实,再作应付;且自上官瑾失踪后,大刀会气势迫人,若不再解决这个纠纷,恐将引发更多事端。因此朱红灯也就改变了原来持重的主张,准备在探听虚实后,再正式拜山谈判。

  这四人中,韩季龙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后,他也曾探访过杜真娘,知道真娘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那晚他们到星子岩探听虚实,碰到了怪事,四人相商,韩季龙提议先去探问杜真娘之后再作打算。韩季龙深知杜真娘为人,力保杜真娘纵站在王子铭那边,他们若以礼求见,真娘也绝不会出卖他们。果然他们深夜来访,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们,为他们接风洗尘,而且告诉他们一个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上官瑾就在这里养伤。

  当朱红灯简略地将经过告诉上官瑾之后,取笑他道:“我看你在这里养伤,敢情是乐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点消息都不透露?”

  上官瑾正在分辩,只听得帘外又是一声清脆的笑声,杜真娘带着两个心腹女兵,揭帘而入,笑道:“你们哥儿俩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见面就乐成这个样儿”边说边叫女兵摆下茶具,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你们喝杯清茶吧。”朱红灯给真娘一笑,倒反不好意思了。

  当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红灯的话,突然问道:“你刚才说在探山时遇到了怪事,究是什么事啊?”

  朱红灯先不回答,却先问杜真娘那个矮瘦老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在弄什么玄虚,只得呆呆地听着他和杜真娘对话。杜真娘详细地描述了矮瘦老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形貌后,朱红灯还未开声,翦二先生已猛然拍案而起道:“如何?我老眼无花,果然是这两个小子!”

  上官瑾听了,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是哪两个小子?”

  翦二先生道:“你可知道沙鸣远这个人?”

  沙鸣远?上官瑾顿时呆住了。他记起初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上西岳华山投司空照时,遇上的那场打斗,那个自心如神尼手下逃脱的人,听师父说便是叫做什么“千里追风”沙鸣远的。上官瑾虽年深日远印象不深,但回忆起来,与矮瘦老人的形貌却显然不同。

  上官瑾因而问翦二先生道:“沙鸣远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并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鸣远在大刀会,他的武功当远比矮瘦老人高强,为什么不由他出来会我?”

  翦二先生捋须微笑道:“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鸣远,可是沙鸣远一定和你交过手,据我猜,那伤你的蒙面客,十之八九就是他!至于他为何蒙面?大概是怕你认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问朱红灯道:“你所说在探山时遇到的怪事,是不是指碰见沙鸣远呢?”

  朱红灯点了点头。原来当晚他们四人分头探山,虽可互相呼应,但却有相当距离。翦二先生刚进入星子岩口,突然有一条灰色人影飞身扑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见。翦二先生不愿行藏破露,也展开绝顶轻功与他周旋。翦二先生的轻功别有一门,他的蝴蝶掌是自小便练习穿花绕树的身法步法而成的。他展开蝴蝶掌身法,真赛似蝴蝶穿花,蜻蜓戏水,左穿右插,弯曲前进,饶是沙鸣远如何迅疾,也休想碰着他的衣裳。他在盘旋进退中,借着星月之光,一瞥敌人,似曾相识。原来他在三十年前曾与沙鸣远有过一面之缘,而今领教了他的轻功,再依稀记起他当年形貌,两相比较,就已怀疑这人便是“千里追风”沙鸣远。于是他一面发出暗号,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也展开身法,摆脱了沙鸣远的纠缠;而沙鸣远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难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岩口,和朱红灯等会合时,又知太极陈也碰到一个矮瘦老人,给太极陈连发七枚金钱镖,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吓得他不敢追赶。太极陈一说,翦二先生更确定了刚才的灰衣人便是沙鸣远。

  翦二先生说到这里,上官瑾插嘴问道:“怎的因为见了矮瘦老人,就能确定那个灰衣人是沙鸣远呢?”

  翦二先生笑道:“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虽好,年纪还轻,所以对于他们几个人的来历渊源还不清楚。

  “这些人少年时候都是江湖上一时之雄,当时正是太平天国势力渐渐由盛而衰的时候,这些人利禄熏心,不投太平天国,反而给清廷搜罗了去,与太平天国作对。太平天国亡后,他们都被封为特等武士,在大内供职。听说特等武士只有八个人,现在还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鸣远、白贞一和另一个太平天国叛徒董绍堂常常在一起,被武林前辈称作大内三凶。他们都久已脱离江湖道,所以五十岁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根本就不曾听到他们的名字。

  “这矮瘦老人虽非特等武士,但也是清宫内的特选卫士,仅次于沙鸣远一级,是沙鸣远的堂弟,名叫沙守义,他入大内,便是沙鸣远替清廷吸引的。

  “这沙鸣远和沙守义都是山西路家的门下,但沙鸣远得了路家的三棱透甲锥真传,沙守义得的却是龙吟杖法,比起来要稍逊一筹。沙家两兄弟我都见过,那天晚上,月暗星稀,我虽怀疑灰衣人是沙鸣远,却不敢确定。但后来太极陈又碰着了矮瘦老人,从相貌特征来判断,当是沙守义无疑。沙守义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鸣远还是谁!何况他的轻功身法,又是路家这一派的。”

  上官瑾听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翦二先生,你的推断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说清廷特等武士现在尚存的还有五人,其中有白贞一和董绍堂,可是据我所知,这两人在十一年前就死了呢!”

  翦二先生诧异道:“你怎么知得这样确切?”

  于是上官瑾把当年三凶去找他师父司空照的的事说了一遍,听得众人频频点头赞美。翦二先生因为刚才恃老卖老,不料这件事情他还毫无所闻,很有点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聪明,急忙把话题引开说道:“既然沙鸣远是这样的人物,他投到大刀会来,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别有用心,绝非大刀会之福。”

  朱红灯凝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说道:“据我看,大刀会和义和团的纠纷,正是这些人闹出来的。”

  朱红灯猜对了,翦二先生也判断无讹,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正是沙鸣远和沙守义,他们奉了清廷之命,阴谋混进了大刀会,要制造纠纷,挑拨王子铭,使本来和义和团就有嫌隙的王子铭,更加仇视义和团。沙鸣远因过去名声太大,不愿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义出头,待得到王子铭信任后,才慢慢把同党吸引进来,王子铭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来时,沙鸣远知道上官瑾是司空照的传人,在华山曾经见过一面,所以沙鸣远才会蒙了面,在林中险峻之处截击,他的武功火候,本较上官瑾略胜一筹。但因过度自恃,把上官瑾当成小辈看待,不以为意,结果虽然重伤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的暗器。亏那沙鸣远也是行家,给暗器打中穴道后,立刻闭气静卧,待沙守义赶来后,用“推血过宫”之法解救,所以他复原反而比上官瑾快。也幸好沙守义因急于救人,顾不得搜索上官瑾,这才使上官瑾能死里逃生。

  当朱红灯、太极陈等来探山时,沙家兄弟一与来人接触,便知全是强敌。他们在昏夜之中,不敢追赶,但眼看他们的身形,在星子山北峰冉冉而没,却也起了怀疑。星子山北峰是杜真娘女营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对他们不假颜色,他们因此怀疑杜真娘与来人有关系。二人商议良久,又生出一条毒计,立刻昏夜赶去见王子铭。

  且说朱红灯在问明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的形貌后,更确定是沙鸣远无疑,当下也感到颇为棘手。商讨之下,决定第二日便由朱红灯正式具帖拜山,道破他们的阴谋,看王子铭如何处理。

  不料朱红灯还没有去找王子铭,王子铭却先来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红灯方醒,忽听寨外人声喧沸,杜真娘匆匆入来,面露惊惶,朱红灯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杜真娘强笑道:“王子铭带了十多个人,在寨外求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怕是与你们有关,因此特地前来通知你们做个准备,我这就要到外厅去见他们了。”

  朱红灯面色不改,从容说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铭,他既来了,我就在这里见他不好吗?”

  杜真娘急忙摇手道:“不成!我们尚未明白他们来意,你们不能出去,万一他们不是找你,你反先豁出来,他们岂不疑我吃里爬外。”朱红灯替杜真娘一想,知道她的处境为难,想想自己出头,确有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则与太极陈等四人屏息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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