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风雨曾经相思了 沧桑历劫大恨伸
2023-05-04 21:24:1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柳剑吟见卓不凡上来给杨振刚解围,一想自己的话也是重了一些,于是面色稍宽,和声对杨振刚道:“你起来吧,记着这次教训就行了。你现在也许怪我,到将来晓得敌人的险恶后,就知道我是好意了!”

  杨振刚愧怍交迸,颤声说道:“弟子如何敢怪师父!”

  柳剑吟点头说了一声“好”,接着对他道:“那你回答卓老前辈的问话吧,我也想听听,你们是怎样来的?你的师母可好?”柳剑吟两年前在山西见过老妻,以后就一直为义和团奔跑,所以很是挂念。

  杨振刚道:“师母很好。她的内伤,经过几年调治,好得多了,已经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接着他说出他们到陕北的原因。原来清廷因为义和团势力庞大,到处和洋人作对,深恐闹出大祸,于是准备退路,整顿西北,派出高手,到处搜索草莽英雄,绿林豪杰。万胜门在山西、陕西二省,势力很强,门徒众多。掌门人刘云英得知消息,便派他们二人探听敌人动态,如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通知,以便对付。刘云英是一派掌门,不能不知敌情,以免蒙在鼓里,让自己人被搜捕。

  杨振刚道:“我们跟踪几名清宫武士,来到陕北,探出他们主要人物都去了甘肃,听说要到甘肃北面边境呢!”

  卓不凡急问道:“你怎样探出?”

  刘希宏代答道:“我们万胜门人在陕西各地负责联络的,都说只碰到一些小队官兵,作例行巡查。那些官军统带,虽然是陕甘总督派出来的武士,武艺却也不怎样高明。我们前天擒到一人,才知他们顶尖儿的人物,叫做什么喀图音的,已经把他们的一流好手,完全调到甘肃去了,听说要对付一个扎手人物,我们也不知是谁。”

  卓不凡听了,顿足大叫:“不好!”柳剑吟急问,只见他仓惶说道:“我师兄和他的孙女儿正在甘肃北面的碱泉子,这些人大半是踩得他们的踪迹,结众去对付他了。我要即刻赶回去!”

  丁晓听了也大吃一惊,他扯着师伯的衣袖道:“师伯,我们也去助姜老前辈一臂之力吧!”

  柳剑吟沉思半晌,慨然说道:“好,我们随卓老前辈去碱泉子!”

  他回过头来吩咐杨振刚道:“既然如此,你们不必踩查敌人踪迹了,我们替你们踩查。但我也要请你们二人替我做一件事。”

  杨振刚急问是什么事,不知有没有能力代办的,他刚才给师父说“修为不够”,多少有点不大舒服。

  柳剑吟笑道:“你们如办不到,我也不会叫你们去办了,你放心,我只不过叫你们给我送一个口信。我这次是受李来中嘱托,替他通知陕北的义和团大头目戴树琪,叫他率领弟兄赶回河北。”

  柳剑吟见他们面有诧异之容,知道朱红灯战死的消息,还未传到陕北。就约略将山东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知道,然后嘱咐杨振刚道:“我现在要到碱泉子去,这带信的事情就请你们代劳吧。从这里赶到戴树琪的驻地,不过两天路程,谅无岔子发生,不过你们也得小心。”

  卓不凡听得朱红灯战死,嘘嗟不已。他说道:“我和这位师侄,从未见过面。以前我还误会他投降清廷,现在才知道他确是一条汉子!”

  卓不凡嘘嗟中又慨然说道:“朱红灯死了,李来中赶回河北,还有可说,但他把陕西的义和团主力全部带走,西北顿然空虚,这恐怕也不是好事吧!我说,给不给他带信,都大有讲究呢。”

  柳剑吟凝思半刻,说道:“他这样做我也不大赞同。但他决定了,我们既不能改变他的意思,又受了他的嘱托,就该给他办到。何况我们不给他带信,他也会叫其他人通知戴树淇的。”

  卓不凡因为深恨清廷,所以才有此愤激之言,他再想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意气,遂觉自己的年龄比柳剑吟还大,却没有他那样老成哩,于是他笑了一笑,表示同意柳剑吟的话。当下柳剑吟和卓不凡便进屋子里唤醒居停主人,向他辞行,并请他转告回民老英雄马寿山,说他们来不及再去拜别了。

  这位居停主人倒很热心,他听说清军现在正是去攻打甘肃碱泉子的回民村堡,愤激异常,悲愤说道:“我们回民受官家的气,受官家的害也够了。你们这样出力帮助回民,我很感激,我只恨自己本领不济,不能跟你们去。你们将来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下卓不凡等就分开两路,各自办事。卓不凡、柳剑吟、丁晓赶去碱泉子,而杨振刚、刘希宏则赶去给戴树琪报信。

  卓、柳、丁三人到碱泉子正好赶上时候,把喀图音等十多名清廷好手全数歼灭,救出了姜翼贤和红衣女侠。可是他们还是到迟了一点。姜老头子因通宵苦战,筋疲力竭,已呈油尽灯枯之象了。

  柳剑吟等怕他受刺激,想等他身体复元后,才将朱红灯战死的消息相告。可是姜翼贤终究年岁已高了,平时没病,现在一病起来,便日益沉重。而西北边荒,又没有什么药。江湖随身携带的救伤丹散,可不能治老年人机能衰败的症状,卓不凡找了一些草药也无济于事。

  过了几天,姜老头子病状越见不好。他忽将孙女儿和一众人等唤至跟前!这时他呼吸已显出特别紧促,咳了几声,呷了几口麦粥,继续说道:“卓师弟,柳大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看来我是不行了!”卓不凡正待劝慰,只见他摆摆手,提起精神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过七十,还有什么不满意。我记挂的只是琼儿的事情。

  “她随我亡命江湖,来到这边荒之地,误了她几年青春,我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在这个地方,又不能给她找个好女婿。”

  姜凤琼满面飞红,又是悲苦,又是害羞,她叫了一声“爷爷!”劝道:“爷爷,你精神不好,还是不要多劳神多说话吧。”

  姜老头子苦笑道:“好孙女,你甭劝我,我这时不说,以后还能说吗?

  “我们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不像那些乡绅要讲究虚伪排场,你也不必害羞。

  “丁晓是个好孩子,我以前对他的父亲是不满,可是我却感激他的父亲。不,他们父子二人我都很感激。丁剑鸣救过我,丁晓又救过你,我们和他们是两代交情。丁剑鸣死得好惨,我很替丁晓伤心。我和丁晓所处时日不多,但我现在心里是把丁晓当作孙儿看待的!”

  丁晓走上前来,含泪叫了一声“姜老前辈!”哽咽不语,泪洒床前。

  姜翼贤精神这时转觉亢奋,他看了丁晓一眼,强笑说道:“丁晓,你不必伤心,我有话说。

  “你和琼儿虽然闹过意气,可是我看你们倒很合得来,琼儿在边荒几年,时常想你,我是知道的。”

  姜翼贤歇了一歇,正想再说,柳剑吟突然插口道:“丁晓常常想姜姑娘,我也是知道的!”

  姜翼贤笑道:“我想你,你想我,那不是很好吗!其实我看这几天,他们俩小口子衣不解带服侍我的情形,我也看出他们是彼此情愿的了,就只待我们这些老人开口。

  “丁晓以前的婚事,既然推了。我昨天听柳剑吟大哥说,他的父亲临死前说过,让他自己合亲,我们姜家和他们丁家都是武林世家,也算门当户对。我看,就趁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定下来了吧!柳大哥,你是丁晓师伯,又受他父亲重托,你就做男家的主婚人吧。咱们锣对锣、鼓对鼓,不要媒人,不开八字,结成亲家,岂不干脆!”

  柳剑吟笑道:“这样的好亲事,你不要我做主婚,我还要凑上来呢!我告诉你们,我的老伴也是我年轻时自己看中的,结婚,结婚,男女两方都看得上才是最要紧的!”说罢众人都哈哈大笑,几天来悲苦的气氛也给冲淡了。丁晓和红衣女侠又是高兴,又是害羞,低下头来听长辈说笑。

  姜老头子多年心愿——给孙女儿选个好女婿,今日达成,精神倍觉兴奋,他的病状恍然若退,靠床半坐,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正在此时,忽地有一个回民,仓皇走进,报说荒原上有一骑绝尘而来,骑客形容古怪,一下马就嚷着要找姜老头子和柳剑吟。

  卓不凡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那个回民道:“来人在这寒冬时分,却穿一件丝绸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行路一摇三摆,口里哼哼卿卿地自说自话!”

  柳剑吟说道:“来人一定是铁面书生上官瑾!”

  话犹未了,只见一人绸带飘飘,排门直入,口中嚷道:“你们果然都在这儿,哎!你们笑什么?想必是因有朋自远方来,所以不亦乐乎!”

  柳剑吟笑骂道:“你这穷酸,有老前辈在这儿,你怎的这样放肆?”他指了指姜老头子说道:“这是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又指了指卓不凡道:“这是姜老前辈的师弟!三十年前率捻军转战南北,声闻海内的卓不凡!”

  上官瑾把扇子一横,拱拱手道:“哦,原来是朱红灯大哥的师父与师叔!幸会幸会!朱大哥虽然壮志未酬,便马革裹尸;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他的死是重于泰山,我们做朋友的虽觉伤心,但也引为骄傲!人生总有一死,他死得好,死得值!做朋友的将他记在心头,好过无谓哀痛。姜老前辈,想必亦作如是观!”

  他滔滔不绝,只顾谈论,把心中愤慨之情,化为悲壮言语,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柳剑吟给了他几次眼色,他也不晓得。

  他话方稍停,只见姜老头子蓦然在床上一跃而起,哈哈狂笑道:“死得好!死得值!我有这样一个徒弟,可告慰于梅花拳列代祖师,可无愧对武林中所有同道!哎!红灯哪!红灯哪!”狂笑之后,继而悲声,突然仆地不起,待众人上前,却已瞑目了!

  红衣女侠,大放悲声,众人也低头垂泪,默语无言。上官瑾呆在那儿,自悔孟浪。卓不凡揩了揩泪对上官瑾道:“上官兄,这不是你的错!敝师兄本已病在垂危,回天乏术。一时高兴,已是回光返照之象;而今骤闻爱徒死讯,刺激过深,就提不住气了。不过就是你不说,照他脉象看来,也挨不过今天的!”

  话虽如此,上官瑾终觉懊悔。他狂生之气顿敛,默默上前对姜翼贤遗体行了大礼。

  姜老头子死讯传出,碱泉子回民们都齐集致哀。死者不能复生,回民们把他葬在荒漠,立了坟墓,书上“义士姜翼贤之墓”,纪念他为碱泉子回民拼死力战,纪念回汉人民的一段友谊……

  姜翼贤万里投荒,客死异地,但丧事却备极荣哀,有家人老友扶灵,有回族新交执绋。丧事过后,上官瑾对柳剑吟说出来意,请他们都回河北通州去。

  原来李来中到了河北后,果然如愿以偿,继承了朱红灯的地位。这时义和团的拳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集中河北。势力扩展很快,只涿州一地,就有二、三万人,通州更不必说了。河北境内,不论通都大邑或僻壤穷村,到处都是头裹黄巾、腰缠红带、手擎戈矛的拳民,甚至在京师之内,也已是神坛遍设、拳厂纷开,御林军也不敢奈何!

  义和团这样浩大的势力,在河北压倒了官军,直隶总督裕禄初时还发兵去剿“拳匪”,却不料“拳匪”越剿越多,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在丰台车站给拳民烧掉。裕禄的一个副将在涞水县和拳民开战,给活活击杀;任邱城的知府、统带等文武官员,也都受伤甚重。于是不单裕禄发了慌,连西太后也主张“安抚”了。

  于是裕禄派人去召李来中和张德成入天津,李来中没说什么,张德成却拍案大骂:“我们不是满清的官吏,你总督搭什么架子!”裕禄自承错误,派人再请,愿“以礼相见”,以平等地位接待。李来中再三考虑之后,愿意接受。并宣布继承朱红灯以前的政策,仍然是“扶清灭洋”。

  上官瑾约略谈了最近的形势后,说道:“现在大局动荡,洋人有派兵前来之说,清廷虽说承认我们‘合法’,却是不大可靠。你们应该快赶回去!”

  卓不凡拍案而起,大声问道:“红灯战死,拳民被袭,情势如斯,还扶什么清?”

  上官瑾苦笑道:“这是我们总头目的决策,我不便插言。不过如果说他完全错误,也不见得。朱红灯在山东和袁世凯全面冲突时,还曾对我说过:满清我们要反,洋人我们要赶;但当现在外人侵犯,列强瓜分之声高唱入云的时候,反洋人就比反满清更要紧了。如果满清被我们逼得也不能不抵抗西方列强时,那就更好。所以朱红灯虽然和袁世凯开战,却也没有宣布取消‘扶清灭洋’的政策。”

  柳剑吟想了半晌,慨然说道:“朱红灯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形势,已甚分明。满清政府已是列强的共同奴才,想逼它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也不可能了。而且纵是要和它联合,也应是‘以我为主’,而不是受它利用。”

  “不过话说回来。情势既然如此,我们一时也改变不了李来中的政策。我知道义和团之中分有‘反清’、‘保清’、‘扶清’三派,扶清派最多,保清、反清两派都少。我以为我们回去,大可扩大反清灭洋派的力量,使得李来中跟我们走;若我们置身事外,大局恐怕更糟。所以我主张听上官兄之言,立刻回去。”

  柳剑吟之意已决,众人也都愿跟随。当日卓不凡便和马堡主道别。回民们这时已重建村堡,规模虽不及从前,但有了从前的建设经验,假以时日,恢复起来也便不难。

  回民们和卓不凡相处多年,自是依依不舍,当日直送出十余里外,才珍重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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