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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惆怅断魂空出峡 只怜飞絮已无家
 
2022-03-01 11:38:2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筷子袖箭,同时坠地,显是功力悉敌,难分轩轾。那匹白马早已逃入林中,看不见了。
  呼延龙脸上无光,悻悻说道:“好个大胆小子,居然还敢逞能!嘿嘿,云家那野丫头哪里去了?你是给她抛弃了吧?哼哼,你和那野丫头双剑合璧,或许我们还有点儿顾忌,如今谅你也难逃出我们的掌心了!”四兄弟一齐下马,排成一排,步入茶馆。
  呼延龙的说话可并非虚声恫吓,陈石星曾经见识过他们剑阵的厉害,情知没有云瑚与自己双剑合璧,那是决计难以抵敌的。但事已如斯,慌也没用,“大不了拼掉这条性命,伤得一个是一个。我倘若身亡,龙成斌这小子的身上最少也得给他开了一个窟窿。”如此一想,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倒是坦然无惧了。
  龙成斌最后一个踏入茶馆,看着陈石星那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心里甚为得意。此时虽是初春时分,天气仍然相当寒冷。他好整以暇的轻摇折扇,打了一个哈哈,说道:“陈兄,你真是个多情种子,琴音寄意,还忘不了云姑娘吧?但可惜是从今以后,你恐怕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陈石星讥笑道:“我弹我的琴,关你什么事?”
  龙成斌纵声大笑,呼延豹故意问道:“龙公子,你笑什么?”
  龙成斌大笑道:“天下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哈哈,哈哈,哈哈!哼,姓陈的小子,我笑我的,可也与你无关啊,你又何须如此着恼?”陈石星给他气红了眼睛,待要发作,蓦地瞿然一省:“我可不能中了他激将之计。”要知高手搏斗,最忌心粗气浮,害怕或者恼怒,都足以影响自身。陈石星冷静下来,先把古琴收好,只待敌人一动,立即施展无名剑法,随机应变,后发制人。
  茶馆的老板丘迟忽地挺身而出,笑道:“难得贵客光临,请坐请坐,大家先喝几杯。你们和这位客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让小老头儿作个鲁仲连好不好?”
  龙成斌斥道:“我们的事情不要你多管!”呼延龙却笑道:“公子,这酒倒是好香,咱们也不妨先喝个痛快,再动手也不迟。”他们四兄弟都是嗜酒如命之人,料想陈石星已是决计难以逃出他们的掌心,乐得抱着猫儿戏鼠的心情,喝着美酒,看他在一旁惶急。
  龙成斌心想:“不错,让这小子临死之前多受一点折磨,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于是淡淡说道:“也好!”
  呼延龙把桌子移动位置,三张桌子品字形排在门边,等于是堵住了陈石星的退路。兄弟四人分占比较靠近陈石星的两张桌子,龙成斌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
  丘迟说道:“客官恐怕还要赶路吧,我给你们先来两壶如何?”
  呼延龙看着陈石星桌上的那只酒坛,心想:“这小子都能够喝一坛酒,我可不能输了给他。”说道:“用不着你替我担心,给我们每个人拿一坛来!”龙成斌道:“我不喝,四坛够了。”
  丘迟说道:“是。刚才我不知道你们几位客官都是海量,请莫见怪。”进去片刻,捧出四坛酒来。一坛酒是十斤,连同酒坛的重量,四坛酒的重量总有六十多斤。丘迟一手托着两坛,两坛相叠,坛口窄、坛底宽,上面那只坛子不免有点摇摇晃晃。但丘迟步履沉稳,却是举重若轻。呼延龙心里想道:“这老头儿臂力倒是不小。”
  丘迟放下四只酒坛,笑道:“幸好这位公子爷不要喝酒,小店刚好只剩这四坛酒了。”
  呼延龙馋涎欲滴,赶忙拔开塞子,闻了一闻,说道:“这酒真是不错,比陈年的汾酒还香,公子,你多少尝一点吧。”
  龙成斌忽道:“且慢。”呼延龙正要喝酒,愕了一愕,说道:“公子有何吩咐?”
  龙成斌忽道:“叫他先喝,他喝过了的那一坛酒你们才可以喝。”
  呼延龙瞿然一省,说道:“对,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头儿,每坛酒你给我先喝一碗!”
  呼延虎笑道:“这糟老头儿未必有如此海量,大哥,你要他喝四大碗那是强人所难了,叫他换过小杯,喝四杯算了。”丘迟怫然不悦,冷冷说道:“你们怕这酒中下了毒药不成?小店规模虽小,可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不是谋财害命的黑店!”
  龙成斌喝道:“叫你喝你就喝,啰嗦什么!”原来当他进来的时候,看见丘迟坐在一旁陪陈石星喝酒,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自是不敢不防。
  丘迟一言不发,捧起一坛酒就“喝”,张开大嘴,仰起头来,凑近坛口,那坛酒简直是倒入他的口中的,当真似是鲸吞虹吸,片刻之间,把十斤装的一坛酒喝得点滴不留,呼延龙等人几曾见过如此喝法,看得呆了!
  丘迟接着捧起第二个酒坛,依样画葫芦的鲸吞虹吸,不过片刻,又把这坛酒喝得点滴不留,拍了拍肚子,冷笑道:“你们害怕是毒酒,就让我都喝光了吧!”接着捧起第三坛酒,又往嘴巴里倒。
  他起初陪陈石星喝酒,最少也喝了半坛,如今又喝了两坛,即是少说也喝了二十五斤烈酒下肚。陈石星不禁也是看得又喜又惊,“原来他不仅是个风雅的隐士,还是个身怀奇技,名副其实的高人!”
  呼延豹蓦地想起他这店子只有最后这四坛美酒,连忙叫道:“别喝了,我不怕你毒死,倒是怕你醉死!”
  丘迟抹抹嘴角的酒涎,说道:“我还没尽量呢,人总是难免一死的,与其病死,醉死又有何妨?”放下第三个空坛,又捧起第四坛酒。
  呼延龙好奇心起,说道:“别阻拦,看他能喝多少?”此时丘迟的肚皮已是涨鼓鼓的好像一个大酒坛。
  呼延豹是个酒鬼,急得顿足叫道:“他喝光了,咱们就没得喝啦!”伸手抢那最后一坛美酒。
  陈石星趁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突然一跃而起,捷如飞鸟的从品字形的前面两张桌子飞过,扑向坐在靠近大门那张桌子的龙成斌。他人在半空,剑已出鞘,一招“鹰击长空”,凌空刺下。
  只听得“喀嚓”一声,原来龙成斌已是钻进桌底,掀起桌子,恰好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陈石星凌厉的一击。他是一直保持着冷静,提防陈石星的突袭的。不似呼延四兄弟那样为了“奇事”分心。
  呼延龙叫道:“不好!”呼延虎呼延蛟同时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撞向脚尖尚未沾地的陈石星。呼延龙立即拔剑出鞘,一招“盘斩”的剑法,算准了陈石星落脚的方位斩去。
  陈石星拔起宝剑,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足一分,“乓乓”两声,把两张桌子踢得飞向门外。剑尖一挑,不差毫厘的恰好把呼延龙卷地扑来向他伏击的长剑挑开。龙成斌顶着桌子,早已滚出门外。呼延兄弟立即布成剑阵,四面合围。
  陈石星叫道:“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到外面打去!”
  呼延龙冷笑道:“你这小子想要逃跑,那是做梦!”冷笑声中,四剑齐挥,剑阵发动,攻得更紧!
  陈石星怒道:“好,在这里打就在这里打,你当我怕你们不成,大不了拼掉这条命。我怕的是打坏人家的东西。”丘迟叹口气道:“唉,我认命了。反正我这家当值不了几文钱,你放胆打吧。我这个人最公道,他们四个人欺负你一人,这场架你是被逼不能不打的。打坏多少东西,我要赔偿也只能叫他们赔偿,不会要你来掏腰包。”
  呼延豹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和我们评理?待会儿我要你赔掉这条老命!”
  丘迟道:“唉,你这个人真是一条蛮牛,敢情你不是吃米长大的!”
  呼延豹怒道:“岂有此理,你骂我是畜牲!”
  丘迟说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这样骂你。”
  呼延龙不禁又是眉头一皱,说道:“三弟,你这是怎么啦,事情也不分个缓急轻重,和那老家伙吵什么呢?”
  剧斗中呼延龙一剑刺空,剑底出拳,猛的捣去,陈石星已经几乎贴着墙壁,在无可转身之处滑开两步,“轰隆”声响,呼延龙这一拳竟把泥墙打穿一个窟窿。幸亏不是青砖墙壁,但他的拳头也已碰得皮破血流了。
  呼延龙怒喝道:“看你这小子还能抵挡多久,抓住了你,把你剥皮拆骨!”
  本来躲在一角抖抖索索的丘迟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出来,活像一个脚步踉跄的醉汉,叫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这位客官的骨没给你们拆掉,我的屋子先要给你们拆掉了!”
  陈石星连忙叫道:“老伯你快躲开!”虽然他已知道丘迟大概身有武功,但敌方的剑阵实在太过厉害,他可不敢让丘迟闯进这剑阵之中。
  丘迟忽地拍打自己涨卜卜的肚皮,叫道:“哎呀,不好!美酒啊美酒,三大坛美酒啊,你在我的肚子里,我可没有对不起你啊,为什么要造反了!”
  呼延龙喝道:“醉鬼,发酒疯走远一些!”
  丘迟叫道:“哎呀,你真是迫不及待就出来吧!”突然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喷了出来。呼延龙首当其冲,给喷得满头满面,连忙闭了眼睛。
  他喝了三十多斤酒,这一喷当真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白练也似的酒浪滔滔不绝。呼延四兄弟运掌成风,东挪西闪,酒花仍是雨点般的落在他们身上。说也奇怪,他们都有一身横练的功夫,但被雨点般的酒珠洒在身上,竟然火辣辣的作痛。这还不算,他们身上的衣裳,酒珠洒落之处,竟然穿了一个个小孔,有如蜂巢。倘若功力稍差一些,只怕皮肉也要受伤。在这片刻间,呼延四兄弟都怕伤了眼睛,不由得都是闭了双目。陈石星是被他们围在当中的,有他们作为“屏障”,而丘迟所喷的酒浪又似受他的意念指挥似的,到了最内一圈,势道便即减弱,陈石星的剑法使得泼水不进,倒是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呼延四兄弟闭了眼睛,只能凭着听风辨器之术,一面躲避酒浪,一面抵挡他的剑招。到了这个时候,再糊涂的人也知道这个茶馆老板是身怀绝技的了,何况呼延龙这样的江湖上的大行家?呼延龙连忙叫道:“风紧,扯呼!”
  丘迟叫道:“唉,糟蹋了满肚皮美酒,真是可惜!不过可也舒服多了。”突然一抓抓住正在夺门而出的呼延豹,喝道:“你们打坏我的东西还没有赔呢,就想跑吗?我说过的,非要你们赔偿不可!”呼延豹给他一把抓住,竟然脱不了身。呼延龙已经跨出门槛,连忙回过身来,反手一剑,喝道:“放开我的三弟!”四兄弟中他的本领最强,丘迟倒也不敢太过轻视了,掌上略一运劲,把呼延豹推得转了一个方向,向着呼延龙的剑尖撞去,喝道:“你不赔,我就不放!”只听得声如裂帛,呼延豹的上衣给撕了下来,哗啦啦东西落了满地。呼延龙连忙收剑,把兄弟扯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一剑刺来,仍然是那招“三转法轮”,呼延龙只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了,双剑相交,给陈石星一翻一绞,长剑登时脱手,当的一声,插入木柱。不过呼延龙却也拉着他的兄弟跑出门外了。
  丘迟叫道:“待我看看,收下的钱够不够赔,唔,似乎还差一点!”
  呼延龙也不知是害怕丘迟真的追,还是身上没带暗器,把手一扬,一锭十两重的元宝挟着劲风,向站在门边的丘迟飞去。
  丘迟把手一招,那锭元宝四平八稳的落在他的掌心,笑道:“有了这锭元宝,大概是差不多了,让你去吧!”呼延四兄弟唯恐他们追来,连忙跨上坐骑逃走。至于龙成斌则跑得更早,此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丘迟拾起地上的碎银,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还发了一点小财。这些破破烂烂的家具换了二十两银子有多,这个生意倒是划算。”
  陈石星又惊又喜,当下向丘迟重新行过了礼,说道:“请恕晚辈有眼不识高人,多谢老伯相助之恩。”
  丘迟笑道:“你是我的客人,客人有了麻烦,做主人的哪有不出头之理,谢什么呢?哈哈,现在好了,刚才我和你说谁请客都无所谓,现在是大家都不用争啦,有人大破悭囊替我请客了,咱们再来喝个尽兴。”
  陈石星道:“他们却是只怕还会再来。老伯,这店子恐怕要受我的连累,保不住了。”
  丘迟说道:“我早已不想开这茶馆了,如今我的搬家费也有了着落,还怕什么?乐得找个地方归隐。我也不用急于搬家,你留意没有,他们是向回头路跑的?”
  陈石星道:“那个‘公子爷’是九门提督的侄儿,从大同出来追踪我的。他们给老伯的绝技吓破了胆,想必是要回去搬兵才敢再来。”
  丘迟说道:“那就最少还要两天他们才能再来,你大可以放心多留一会,陪我喝酒。”陈石星应道:“是。”他心里也正是有着一些疑问,想向丘迟问个明白。
  丘迟接着笑道:“要不是你的剑法那么精妙,我肚子里的这几坛酒只怕也对付不了他们的剑阵呢。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你这张古琴——”
  陈石星道:“还好,没有受到损坏。”
  丘迟道:“那我就安心了。家具损坏,算不了什么,你这张古琴可是稀世之宝。说老实话,刚才我之所以非出头不可,固然因为你是我的客人,但也是因为你这张古琴的缘故。”
  陈石星道:“老伯请恕晚辈尚未禀明,老伯说的那位老琴师正是我的爷爷。”
  丘迟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陈琴翁的孙儿了,除了陈琴翁的后人,谁还能弹得这样好的琴?来、来、来,快来帮我收拾屋子,咱们再喝。”
  陈石星把破破烂烂的桌椅搬过一旁,打扫干净,丘迟捧出一坛酒,笑道:“这是我珍藏的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幸亏没有给他们糟塌掉。刚才我说只有最后四坛,乃是骗他们的。”当下重整杯盘,与陈石星喝酒。
  丘迟喝了两杯,说道:“我和你的爷爷一别二十年,从没得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他……”
  陈石星道:“自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和爷爷相依为命,隐居在桂林七星岩下。我的爷爷四年前已经死了。”
  丘迟道:“你的父母呢?”
  陈石星黯然说道:“我是遗腹子,爹爹在我出世之前,早已身故。妈妈也因难产之故,在我呱呱坠地之时,就断了气。我真是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丘迟忽地一拍桌子,大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陈石星吃了一惊,惶然问道:“丘老先生,你的意思是?”要知丘迟为他父母之死而感“可惜”,他是容易明白的,但何以又是“可恨”呢?他却是不懂了。
  丘迟怔了一怔,说道:“你爷爷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么?”
  陈石星更惶惑了,连忙问道:“说什么呀?”心中不由得蓦地起了疑团:“难道我的爹娘也是给人害死的?”他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很少谈及他的父母事情。他只道是因为自己从没见过父母之面,爷爷不想惹他伤心之故。如今听了丘迟的说话,方始起了思疑。
  丘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父母也许并非直接给人害死,但倘若不是当年他们有了那一段不幸的遭遇,我想他们是不应该这么早死的。”
  陈石星说道:“不知我的爹娘曾有什么不幸遭遇,爷爷从没和我说过,老伯可以告诉我么?”
  丘迟说道:“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令祖不肯告诉你,自有他的缘故。令你们一家遭受不幸的那个人亦早已死掉,我想你也无须追究了。”
  陈石星离座而起,跪在丘迟面前,说道:“纵然事过境迁,为人子者对生身父母之事倘若知而不详,心中总是难安……”
  丘迟将他扶起,叹口气道:“我既然说了出来,让你知道一点,那也难怪你要求知道全部真相的。我就告诉你吧。”说至此处,喝了满满一杯,继续说道:“我和你的爷爷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交情却是非同泛泛。刚才你曾问我,为何隐于荒村酒肆,说起来和你爷爷父母的遭遇正是大有关系。”
  丘迟所说的事情,一半是在陈石星意料之中,但另一半却仍是在陈石星意料之外。他早已料到丘迟和他爷爷决非泛泛之交,竟然是和他的一家有莫大的关系。听了此言,不觉大为吃惊,忙问其中缘故。
  丘迟回忆往事,亦似甚为感慨,喝了满满一杯,缓缓说道:“二十多年之前,我是御林军的一个军官。人家说官场是个大染缸,军中任职虽然比较好些,也是不能例外。像我这样孤僻的人,居然在那个大染缸混了许多年,老弟,你大概意想不到吧?”
  陈石星陪他喝了一杯,说道:“确是想不到。”
  丘迟继续说道:“那时你的爷爷早已是天下知名的第一琴师,那一年他也正在京师,不过起初我却并不知道。
  “我有一位朋友,官职武功都是远远在我之上,更难得的是他的志趣也是与我相同,在官场中我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好朋友。说起来或许你也会知道这个人的。”
  陈石星道:“余生也晚,上一辈的英雄人物,所知甚少。不知老伯说的乃是何人?”
  丘迟道:“他是正统年间最享盛名的武状元,姓云名重。武状元三年一个,并不稀奇,但他这个武状元却是例外。他曾在瓦剌堡之役皇上蒙尘之后,助兵部尚书于谦力抗瓦剌,挽回危局,终于逼瓦剌释放皇上回京,为朝廷立下大功,其后却又弃尊荣如敝履,辞官归里,终老田园。特立独行,天下共仰。”(云重故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陈石星又喜又惊,“老伯说的这位云状元可是大同云大侠云浩的尊人么?”
  丘迟说道:“正是。我料你必然知道云家,果然没有料错。”陈石星心中苦笑,“岂止知道,我和云家的关系,恐怕比你还更深呢。”
  丘迟继续说道:“有一天晚上,云重忽然跑来我家,和我说道,你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一件事情吗?这件事情,可能令你失掉官职的。
  “我说你要我做的事情,一定是义所应为的事情,莫说失掉官职,就是掉了脑袋,我也会去做的。但不知你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吗?”
  陈石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说道:“云状元说的想必就是我的爷爷了?”
  “不错,就是你的爷爷。”
  “我的爷爷不过是个琴师,他在京城碰到什么危难之事,要惊动武状元云重出头托人救他?”
  “这件事情,倘若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求也求不到的好事,但对你的爷爷来说,却是个天大的麻烦,当时有个太监名叫王振,想必你也曾经听过父老说过这个奸宦吧?”
  “听说他是弄成土木堡之役惨败的罪魁,正统皇帝就是因为宠信他的关系,以致几乎亡国。”
  “不错,你的爷爷就正是因为得罪了这个权势滔天的奸宦,以致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我爷爷是个流浪江湖的琴师,和这奸宦风马牛不相及,何以会招惹上他?”
  “你爷爷到了京师,不知怎的,给王振知道了。王振慕他天下第一琴师之名,召他到私邸演奏。”
  “我爷爷素来讨厌权贵,他是一定不肯为这奸宦弹琴的了。”
  “你料得一点不错,令祖匿藏在一个小客栈里,王振请他不动,就要派锦衣卫去把他抓去。连同你的父母也要一起捉去。他发出命令,令锦衣卫在那天晚上执行。这个消息给云重知道,云重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有人注目,不便亲自去给令祖通风报讯。”
  陈石星听至此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所以云状元要托老伯帮忙。”
  丘迟说道:“不错,云重和令祖本来也是并不相识的。他是敬佩你爷爷的气节,是以不愿令祖受王振之辱。”
  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云状元和丘老伯的高义古风,当真是足为后辈楷模,令人钦仰。”
  丘迟喝过酒,继续说道:“当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事不宜迟,我就和云重说道,好,这事你交给我办好了,你赶快回去吧,免得给王振的爪牙发觉你的行踪。
  “云重一走,我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告诉令祖,王振要抓他,叫他赶快逃走。
  “我到了那间小客店,令祖正自独对青灯,还未睡觉。我用江湖人物惯用的留刀寄柬之法,飞刀入室,把书信穿在刀尖之上插在他的床头。
  “令祖看了我写的信,惊疑不定,连忙叫醒你的爹娘,大家商议。他们是住在相连的两间房间,里面有门相通的。
  “你爹爹说,王振手段毒辣,尽人皆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有这位义士通风报讯,咱们自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令祖说媳妇的身体不大好,我只盼能够在此休养些时,如今仓惶出走,只怕会累病了她。
  “你爹娘都说事有缓急轻重,要是犹疑不决,王振当真派人来抓,那时咱们三人义不受辱,那只怕连性命都要赔在里头,还能保得什么身体平安。
  “令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办法,那咱们只好马上走了。
  “我看他们肯走,这才松了口气。不料他们刚刚溜出后门,王振派来的爪牙也踏进前门来了。
  “为首的这个鹰爪来头可是不小,他是锦衣卫都指挥章铁夫,练有铁砂掌的功夫,在王振手下,武功可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他带来的两个锦衣卫士,则是擅长于用暗器的人。
  “我一想要是给他们发觉令祖逃走,令祖跑得未远,一定会给他们追上,救人须救彻,要让令祖能够平安脱险,就非得拖延他们一些时候不可。
  “于是我偷偷进入令祖那间房间,穿上令祖由于匆匆出走未及带走的一件衣裳,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故意发出鼾声。
  “章铁夫果然中计,推开房门,喝道:陈琴翁,你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请你吃罚酒啦,起来吧,乖乖的跟我走!他一揭开被窝,我就给他一掌。
  “他的铁砂掌果然厉害,但还是给我的掌力抛出房门,摔了个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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