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惘惘余情随逝水 空空妙手解恩仇
2022-03-07 14:22:21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这一战虽然不是顶儿尖儿的好手交锋,但由于展伯承与褚葆龄都是拼了性命的打法,却打得比第一流高手的对阵更为凶险。
  周同与段克邪这边一众英雄固然是为这两个少年暗暗担忧。窦元那边的人也为他们的首领吃惊不少,他们都以为窦元可以轻易取胜,哪知展、褚二人的硬拼勇斗,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这时已是红日当中的正午时分,两边的人都是不知不觉地移近斗场,周同身为帮主,分外当心。一方面目注斗场,一方面也在留心外间的动静。他们是在一个小岛上的,惊涛拍岸之声从来也没有间歇过,其他的人都没有怎留意,但此时周同却忽地觉得“涛声”有异,似乎隐隐杂有鼓角之声。在岛上远远望去,海面隐约可见片片帆影。双方的船队都约好了不许靠岸的,除了各自有三只大船将比武的人送来,可以泊在三里海程之内的港湾,其余双方的船只是至少也在十里海程之外的。
  周同心里道:“难道他们不守诺言,向我方的船发动攻击?”船只的数量,窦元与沙铁山联合起来的船只要比周同多些,但周同的海河帮船队设备较好。他们的船只大部分都是“战船”,不比窦元那边,倒有一半是掳掠渔民的帆船来充数的。故此双方的实力平均来说,也还是差不了多少。
  周同心想:“若是他们不惜大动干戈,也未必能够占得了便宜。”不过,他之所以答应窦元在这荒岛上比武,原意就是想避免全面的火并,避免过多的部属受到死伤的,因此,倘若当真是大规模的海战爆发,那就大大有悖于周同的初衷了。
  这日海风颇大,涛声郁闷如雷,究竟是不是在十里的海域之外有船队交战,一时难以判明。周同心有所疑,上前问道:“沙舵主,你们的船只泊在何处?咱们讲好的约束,你们究竟是遵不遵守?”他们那边本是以窦元为主,但因窦元正在激战之中,故而周同只能问他的副手沙铁山。
  沙铁山亦似有所察觉,勃然怒道:“你们捣的什么鬼?”他说得更不客气。周同眉头一皱,心道:“难道他们当真是毫不知情?”便道:“咱们且别争吵,各自派一条船去看一看如何?”
  窦元忽地冷笑说道:“沙贤弟,他们既疑心咱们,那就大家动手吧。时候不早,哪有这许多工夫去和他细察是非?”
  沙铁山最害怕的是对方的空空儿赶来助阵,因此急欲趁着空空儿未到之前,把对方的高手一网打尽。窦元的命令,正合他的心意。
  沙铁山一声令下,登时演成了混战之局,双方邀来助阵的各路英雄,各自找寻对手拼个强弱存亡,段克邪再次斗西门旺,南夏雷、南春雷兄弟合力抵敌司空猛,司空猛左臂受了剑伤,本领打了两分折扣,恰恰和他们打成平手,辛芷姑伤得比司空猛较为重些,吞服了一颗小还丹之后,已经养好精神,拔剑再出,相助宇文虹霓。宇文虹霓与她的手下和泰洛、丘必大那一伙人打在一起,辛芷姑加入了她们这边,双方也是打得个难分难解。
  沙铁山磔磔笑道:“周舵主,窦大哥没工夫料理。你我都是一帮之主,我替窦大哥与你单打独斗,决一生死吧!”沙铁山自恃已得师门“七步追魂掌”的真传,空空儿没有来,他只忌惮辛芷姑与段克邪两人,却不把周同放在眼内。
  周同疑心不定,说道:“沙帮主,你不必着忙,今日之事,似乎,似乎有点不对……”周同怀疑是有海战发生,想沙铁山查明真相。沙铁山却有所误会,以为周同是不屑和他作对。只听了头两句话就勃然大怒道:“杀鸡焉用牛刀?我铁掌不打无名小卒,和你单打独斗,还是看得起你呢!”
  沙铁山之所以甘愿充当窦元的“副手”,并非是由于窦元的武功比他高强,而是窦元乃是“绿林世家”,可以在绿林中号召窦家旧部的关系。其实窦元的武功的确是比他高强,但他欠缺自知之明,心中不无“委屈”之感。
  正因他欠缺自知之明,是以他作为窦元的副手,就生怕别人瞧不起。周同叫他“不必着忙”,他误会周同是要等待窦元,不愿和他作战。故而吼咆如雷,立刻扑上前来,掌击周同。
  “七步追魂”,移步换掌,当真是“来如雷霆,凝如山岳”。周同要想和他分辩,已不可能,周同见他如此横蛮,不觉也动起怒来,喝道:“好,你要决战,我陪你,你当我怕你不成!”沙铁山飞身猛扑,周同一招摔碑手硬劈出去,大摔碑手是最刚劲的掌法,手脚起处,全带劲风,卷得砂飞石走!
  沙铁山见他掌力如此雄劲,暗暗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却原来他身为一帮之主,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周同一掌劈下,沙铁山身移换步,横掌如刀,斜削出去。双掌一交,周同的一股猛劲忽似打到虚空之处,给沙铁山轻轻一履,身体登时失去了重心。
  原来沙铁山的“七步追魂掌”,有七种不同的掌式,随机变化,妙用无穷。这一招他是用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应付周同的大摔碑手。沙铁山的内功虽然未到炉火纯青之境,却也具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周同那一掌劈出,力逾千斤,一股猛劲,突然给他卸开,重心登时失了平衡,本来非跌倒不可,幸亏周同的外功亦已练到能发能收之境,一觉不妙,就在那一瞬之间,强把大摔碑手猛劲突然煞住,左掌同时反劈,将沙铁山的眼神一引,倏的化掌为指,骈指如戟,反手点他喉核。喉核乃是最易受到伤害的一块软骨。纵有护体神功,也是难以保护这块软骨不受伤害的,何况沙铁山的护体神功只不过是在开始练的阶段,怎敢给他戳着?沙铁山为求自保,就顾不得同时伤敌,只好使出移步换掌的绝技,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滑出三步。周同身体重心未稳,也踉踉跄跄地倒退三步。旁人看来,但见他们两人的身形倏合倏分,怎想得到他们已经过了一番性命交关的搏斗。
  武学中有内功外功之分,一般来说,内功比较深奥难练,但若双方都已练到登峰造极之境,那也是各有千秋。沙铁山的“七步追魂掌”是内外兼修的功夫,周同的大摔碑手和金刚掌则是最上乘的外功。
  若论掌法的精妙,运劲的奥幻,身手的矫捷等等,都是沙铁山较胜一筹。
  但周同的外功火候却比沙铁山的内功火候深得多。沙铁山未到炉火纯青之境,对他这种“金刚猛扑”的打法,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不敢欺身进逼,尽展“七步追魂掌”的快、狠、准、变之长了。
  两人交换了一招,双方都是心怀戒惧,没有取胜的把握。再度交锋,沙铁山采取了绕身游斗的战术,周同则以大金刚掌力把敌人拒在离身八尺之外。双方游斗了数十回合,兀自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周同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觉那轰轰隆隆的涛声,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周同暗暗吃惊,心里想道:“怎的似有许多艨艟巨舰鼓浪而来?”要知沙铁山这股水寇,船只的数量虽然不少,但也不过是些普通的帆船而已,周同惊疑不定,沙铁山乘机进攻,周同险险给他点中穴道,只好凝神对付,无暇查究真情。
  段克邪和司空猛的师兄西门旺斗,西门旺胜在功力稍深,但段克邪轻功超卓,却是远非西门旺可及。段克邪采取了消耗对方气力的打法,避实击虚,一时间难以分出输赢。
  南夏雷兄弟与司空猛交锋,却是稍稍吃亏。司空猛是雪山老怪的独子,尽得乃父真传,本领要比两个师兄都强得多,虽然受了点伤,南氏兄弟也还不易对付。
  幸好段克邪轻功超卓,一面和南氏兄弟站在一起,一见他们形势不妙,就倏的过去替他们解一两招,段克邪轻功超卓,一面和西门旺游斗,在必要之时还可以抽出身来,冷不防的突袭司空猛。
  但司空猛与西门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段克邪只靠突袭和游斗的方法也是奈何不了他们,南氏兄弟处在下风的形势也是不能根本改变。段克邪不由得心中着急,暗暗嘀咕:“日头已经过午了,怎的大师兄还不见来?”
  心念未已,忽听得咚咚的战鼓声,呜呜的号角声,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见许多艨艟巨舰在泊岸边,一大队官军正在杀上岸来!
  周同大怒道:“好呀!窦元、沙铁山,你们竟然不顾绿林信义,勾结官军,这算哪门子的好汉?”绿林有绿林的规矩,两帮火并,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一方勾结官军。
  窦元也不觉愕然,正要分辩,西门旺忽地哈哈笑道:“窦大哥不必惊慌,来的是自己人!”
  话犹未了,官军前锋已到,领头的是一个手拿独脚铜人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西门旺的师弟、司空猛的师兄——在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手下当了将军的那个北宫横。
  原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和扬州节度使李元兴是儿女亲家,李元兴的境内有两帮“大盗”横行,窦元这一帮只图打家劫舍,李元兴还可以稍为容忍,周同这一帮不劫百姓只劫富户官仓,李元兴更是把他们当作心腹大患。因此在他打听得两帮要火并的消息之后,就请田承嗣将他的精锐“牙兵”发来,希望能把两帮人马一网打尽。不过这个计划也还可以临时变通,分别对待,即是窦元这一帮的头目肯归顺的话,则他可以“纳降”。至于周同这一帮,则是要尽数“诛灭”的。
  西门旺实际的身份是魏博与扬州之间的联络人,两帮比武的日期、地点都是由他通风报讯的。他怕秘密泄漏出去,同时也不知窦元心意如何,因此连窦元也瞒过了。
  北宫横带魏博的牙兵杀了到来,将独脚铜人一举,朗声说道:“窦舵主,今日我们是决心歼灭周同的海河帮的。你愿意与我们作友还是作敌,请你立即一言!”
  窦元心乱如麻,此时他与展、褚二人正在舍命恶斗,他虽然心里也觉得给官军迫他订“城下之盟”极为可耻,但在这生死关头,却又不禁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何苦与他们同归于尽?”
  激战中窦元险些中了展伯承的一剑,心意立决,便即说道:“好,北宫将军,既然你肯把我姓窦的当作自己人,你怎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但这两个小子却不劳你们动手,我要亲自打发他们。”窦元向官军屈服,自己也觉可耻,因此多少要表示一点“英雄气概”,他自忖可以胜得展、褚二人。
  北宫横哈哈笑道:“好。窦大哥这边的朋友,碰上我们的人请打个招呼,以免误伤。”舞起独脚铜人,横冲直闯,打翻了海河帮的几个头领,把眼一望,看见他的大师兄正在和段克邪激战,便向段克邪这边杀来。
  北宫横是雪山老怪司空图的二弟子,本领比不上师弟,但却胜于师兄,段克邪单打独斗也是打不过他的。此刻给他和西门旺夹攻,虽有超卓的轻功,亦是难以应付。北宫横的铜人舞得呼呼风响,将他的退路封住,圈子愈缩愈小,迫得段克邪险象环生。
  辛芷姑大怒,说道:“铮侄,你和剑虹替我打发这个胡狗。”铁铮与华剑虹双剑齐上,敌住泰洛。辛芷姑抽出身,几个起伏,赶到了北宫横背后,唰的就是一剑。
  北宫横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心头一凛,独脚铜人反手扫出,辛芷姑剑招奇诡之极,不待他的铜人碰着,又已立即变招,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扫来,北宫横连遇几次险招,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来,全神对付辛芷姑,段克邪这才松了口气。
  北宫横的独脚铜人是件重兵器,但却又能利用铜人的手指点穴,兼有轻兵器判官笔之长。辛芷姑的长剑不能让他碰上,当下挥舞拂尘,掩护奇诡辛辣的剑招,见隙即攻,和北宫横杀得难分难解。
  但辛芷姑抽身去应付北宫横之后,铁铮、华剑虹二人联手斗那泰洛,可就颇感吃力。泰洛是仅次于空空儿、华宗岱、司空猛等人的高手,虽然不是顶尖儿的角色,但在武林中有他这样本领的却也不多。最厉害的是他还练有“腐骨掌”的邪派毒功,铁铮与华剑虹必须步步提防,不能让他的毒掌沾上。
  宇文虹霓和丘必大本来是旗鼓相当,但她受伤初愈,时间一长,也就有点感到力不从心,难于应付了。官军四面合围,周同这边的人处处吃紧。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之下,唯有展伯承与褚葆龄二人,对周围混乱的情势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副心神,都用来对付窦元。
  窦元的铁牌舞得虎虎生风,俨如在四周围堆起了铁壁铜墙,遮拦得风雨不透。他决意“斩草除根”,左手的铁牌用以护身,右手的虎头钩则在铁牌掩护之下伸出来攻敌,战到紧处,钩光闪闪,化作了一道银蛇,绞着两道剑光,盘旋飞舞,几乎招招都是杀手。展伯承与褚葆龄二人用尽方法,也攻不破他的防御,迫得只有招架的份儿。展伯承准备好了的那招杀手,亦因无隙可乘,始终没有机会施展。
  官军已把海河帮的人重重围住,眼看海河帮就要一败涂地,忽听得有人怪声笑道:“好呀,好热闹的场面!总算我赶上了!嘿,嘿,哈!哈!你们打大架,想撇下我空空儿这可不成!”
  窦元听得空空儿的声音,不禁大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不但是空空儿来了,和空空儿一同来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楚平原,一个是铁摩勒的副寨主盖天豪,还有一个海河帮的刑堂香主石敢当。
  原来空空儿早已打听得他们两帮要在今日决战,只因他与华宗岱谈论武功,谈得高兴,所以直到今朝,才舍得与华宗岱分手,匆匆赶来的。
  盖天豪则是到科达沁草原,奚族酋长那儿探亲回来的。扬州将有两帮绿林火并之事,他在路上已听到风声,是以他不回转山寨,而先到扬州。石敢当则是周同派他负责留守的。盖天豪来到长江口海河帮临时所设的留守处,恰巧碰上了空空儿和楚天原。楚平原是来探听宇文虹霓的消息,正好也是此时赶到。
  石敢当负责留守,本来不该擅离防地。但此时由扬州节度使的舰只送来的魏博牙兵,加上扬州本地的水师,已把窦元与周同两帮的船队全部都在海上包围了。空空儿来的时候,石敢当刚好接到战报,于是亲自驾船将他们三人送来。
  他们两帮的船队即使同心合力,也是敌不过官军的艟艨巨舰,何况他们又是内部纷争?一场海战的结果,窦元这边的船只,一半投降,一半击沉,周同这边的船只,因坚决不肯投降,却是十九被击沉了。
  石敢当、盖天豪二人精通水性,善会驭船,加上空空儿与楚平原两大高手在船头拒敌,官军的船只不敢迫近,终于给他们这只快船在混战中到达了这个荒岛。
  空空儿、楚平原是名震江湖的两大高手,盖天豪昔年也曾经是当过长江十三家总寨主的人物。他们三人忽地到来,虽不能扭转局势,亦已足令敌方胆战心惊!
  其中最最吃惊的又是沙铁山与窦元。沙铁山是怕空空儿来找他算帐,报那日在长江上弄沉他的船只之仇。窦元则因犯了绿林的大戒,怕空空儿向他问罪。
  展伯承矢志报仇,全神对敌,对周围一切,浑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这样舍死忘生的恶斗之中,有一方心神略分,另一方就有可乘之机了。
  就在窦元骤吃一惊之际,展伯承突然发觉他露出一个破绽,心头大喜,不顾一切,立即便施展他早已准备好了的那招杀手,平剑向铁牌一拍,倏的绕到窦元背后,伸手就抓窦元的琵琶骨。琵琶骨若给抓住,多好的武功也是无能为力,那时褚葆龄在他正面进攻,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窦元。
  这一招用得险到极点,褚葆龄一直担心的也是怕展伯承不顾性命,用这一招,在最后关键的时刻,褚葆龄不由得也是蓦地一惊,虽然她立即记得要和展伯承配合,但却不由自主的手指微颤,一剑刺出,竟然刺歪两寸,没有刺着窦元的要害,只是剑尖划破了他一点皮肉。
  窦元何等厉害,发觉不妙,陡地一声大吼,反手弯过了虎头钩,钩尖也朝着展伯承的胁下“愈气穴”刺去。
  此时形势,双方的招数若都用实,窦元的琵琶骨要给展伯承抓着,展伯承也将丧在窦元钩下。但他丧命之前,是决不会放松窦元的,褚葆龄一剑没有刺着要害,第二剑也必将杀了窦元。所以这是一个窦元与展伯承两败俱亡,同归于尽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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