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回 误投罗网
 
2023-04-23 09:28:5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和西门羽联手

  上官英杰说道:“这人名叫岳鸣珂。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霍天都门下七个弟子之中排行第三,剑法却是首屈一指。”
  风鸣玉道:“那么霍天云呢?”
  上官英杰说道:“霍天云当时尚未出道,江湖上未有定评。他是霍天都的关门弟子,我起初以为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其实却是比我小五六岁的。就那天晚上所见,霍天云的剑法似乎又要比岳鸣珂胜过一筹了。”接着笑道:“所以你更不用替你的霍师兄担忧了。即使我明日能够侥幸逃出性命,我也未必杀得了他,说不定反而给他杀了。”
  风鸣玉道:“不论是你杀他,或者是他杀你,都是我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上官英杰微笑道:“啊,在你的心中,是把我和你的霍师兄同样看待么?那真是要感激你了。”
  风鸣玉道:“不错,我是把你视同兄长的。你们谁有不幸,我都一样悲伤。”
  上官英杰呆了一呆,看看那堆烧得正旺的火圈,说道:“时候不多了,我还是赶快说到最近的事情算了。
  “我在江湖,浪迹几年,直到两个月前,我才得知霍天云的消息。”
  风鸣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英杰道:“有一天,有个陌生的人找我,这个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羽’字,他说他知道我要找霍天云为师父报杀子之仇,特来助我一臂之力。
  “我当然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秘密?
  “他拿出一封信给我,我认得上面的笔迹。”
  风鸣玉道:“谁的笔迹?”
  上官英杰道:“我师父那个来历不明的诡秘的朋友的笔迹,师父的遗物之中,有他的函件,我认得的。”
  风鸣玉道:“信上说些什么?”
  上官英杰道:“信上只是寥寥几行,说这个人可以助我了却家师的心愿,叫我相信此人。
  “我多年来多方打探,只求得到霍天云的消息,其实没有这封信,我也是要上他的当的了!”
  风鸣玉吃了一惊,问道:“上他的当?这个人是坏人么?”

  和盘托出

  上官英杰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西门羽乃是锦衣卫的记名副统领。”
  风鸣玉道:“锦衣卫是什么东西?”
  上官英杰道:“名义上是皇帝的卫士,实际就是朝廷的鹰犬,专门侦察有没有人造反的。”
  风鸣玉道:“是和东厂一样的么?”
  上官英杰道:“不错,都是朝廷用来诛锄异己的机关。不过东厂由太监掌管,除了对付江湖人物之外,还兼侦察各级官员之职,权力要大一些。”
  风鸣玉道:“副统领就是副统领,为什么又要加上‘记名’二字?”
  上官英杰道:“这个西门羽在锦衣卫中的身份是并不公开的,因为要用他专门侦察江湖上的人物。”
  风鸣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英杰道:“他告诉我,霍天云要来这里找金刀寨主,但他预料霍天云必定会上那个冒牌的金刀寨主的当,叫我来帮那个假金刀寨主娄烈。他既然要我帮他杀掉霍天云,自是不能不将他的身份告诉我了。”
  风鸣玉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见到娄烈,就知道他是假冒的了。”跟着笑道:“但你为什么不帮娄烈,反而救我呢?”
  上官英杰愠道:“我虽然要杀霍天云,那是师父之命,不敢不从。但青红皂白,我还是能够分别的。”
  风鸣玉笑道:“你别生气,我是和你说笑的。其实你连我的霍师兄也没伤害,我知道你是好人的。当时霍师兄已陷重围,要是你帮娄烈的话,他是决计逃不了的。”
  上官英杰说道:“我要替师父报仇,也得光明磊落。哪能干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反而帮忙坏人害他?”
  风鸣玉道:“那个西门羽呢?”
  上官英杰道:“我进山之后,一直没见着他。可能他是到金刀寨主那里侦察去了。”
  风鸣玉道:“你是怕霍师兄也在金刀寨主那儿,所以不愿意带我去吧?”
  上官英杰说道:“我也怕你知道真相之后,和你的师兄联手来对付我。所以不能不骗你的。唉,其实这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不到你竟然这样相信我,令我不能不大大惭愧了!”

  突然出现一队骑兵

  风鸣玉道:“上官大哥,你用不着惭愧,你这次做的是大大的好事。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间接也是帮了我霍师兄的忙。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要向他寻仇,只要你以后不再理会你师父的乱命,我也不会说给霍师兄知道。他见了你,还要感谢你呢。”
  上官英杰道:“你想得太单纯了,我伤了岳鸣珂,天山派的弟子还有不把我当作仇人吗?”
  风鸣玉道:“要是我有机会见到师公,我会给你化解这个梁子的。你伤了岳师兄,岳师兄也伤了你,算是扯了个直。按说也不应该再记仇了。”
  上官英杰笑道:“你这是孩子话,事情不会像你想得这样简单的。”
  风鸣玉道:“为什么不会?依我看来,只要你肯罢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师公爱我的师娘,我是师娘唯一的弟子,师公爱屋及乌,想来他也会听我的话。上官大哥,你答应我吧,别理会你那老糊涂的师父的什么遗命不遗命了!”
  上官英杰苦笑道:“天色已大亮啦,柴火就要烧完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够活过今天,哪里还能谈到以后的事情。哎呀,不好,火苗弱了。风姑娘,你跟我闯出去。我给你殿后,你只顾快跑,切莫回头。”
  风鸣玉道:“不,不,咱们并肩儿闯出去。”
  上官英杰道:“这个时候,你还和我争论什么?你听我的话去做,也还不一定逃得出性命呢。”
  风鸣玉道:“逃不出性命,大家一齐死好了。”
  火光越来越弱,蹲伏火圈外面的狼群站了起来,凄厉的嗥声此起彼落,只待火光一灭,就要扑进来了。
  上官英杰左手拿剑,右手拿箫,挡在风鸣玉前面,说道:“我数一、二、三,数到三字,你立即跟着跃出。”
  可是正当他要开始数的时候,忽听得胡茄声响,马蹄踏地之声,宛如暴风骤雨而来。
  山岗上出现一队骑兵,有蒙古人也有汉人。总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饥饿的狼群突然发现这许多人马,登时回过了头,就向那队人马扑去。

  杀父仇人

  为首的一个蒙古军官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正好让这些馋嘴的畜牲尝一尝咱们神臂弓的滋味!”
  一声令下,千箭齐发。蒙古兵用的神臂弓比普通的铁胎弓还长大得多,一发就是三枝。几百张神臂弓同时发射,一阵箭雨,登时遍地狼尸。不消片刻,那一大群饿狼已是死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似知道厉害,慌忙夹着尾巴逃了。
  那蒙古军官得意之极,纵声笑道:“赵都尉,你看我们儿郞的箭法如何?我们的这种神臂弓,你们汉人能否抵敌?”
  那姓赵的汉人军官连忙奉承他道:“厉害,厉害,真是厉害无比!以此制敌,何敌不摧?所以我们朝廷中的有识之士,都是主张与贵国和好的。”
  说话之间,这队骑兵来得更加近了。那蒙古军官“咦”了一声,说道:“那边还有两个人,他们居然没有给饿狼吞掉,倒是奇怪。嘿嘿,这个雌儿长得倒是当真不错哩!”
  风鸣玉手按剑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
  上官英杰道:“风姑娘,你怎么啦?”
  风鸣玉道:“这两个人是我的杀父仇人!”
  原来那个蒙古军官名叫速兀,是瓦剌有名的巴图鲁(勇士);那个汉人军官名叫赵元化,是东厂的副都尉(都尉等于统领)。
  风鸣玉七岁那年,和父母逃亡塞外,就是给这两个人领兵追捕的。她的父亲风从龙为了想要妻女活命,独自留下殿后,叫妻子带了女儿快马逃生。风鸣玉在马背上只是隐隐听得厮杀之声,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但想来父亲身陷重围,当时又已精疲力竭,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上官英杰低声说道:“敌众我寡,你可不能逞一时气血之勇。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赵元化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上官英杰一跃而出,叫道:“抢马!”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是身形疾起,踢翻了一个蒙古兵,夺了他的坐骑。风鸣玉如法施为,也夺了一匹高头大马。
  速兀吃了一惊,说道:“咦,这雌儿倒是有点本领哩!”
  赵元化喝道:“大胆丫头,往哪里跑!”

  奋战突围

  隔别十年,赵元化哪里还能认得风鸣玉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她的父亲就是曾经和自己作过生死恶斗的风从龙?
  赵元化不认得她,风鸣玉可是没有忘记杀父之仇,赵元化快马追来,风鸣玉听得脑后风声,倏的就是反手一剑。
  赵元化意图讨好速兀,本来只是想把风鸣玉活捉过来献给速兀的,想不到风鸣玉的武功远远在他估计之上,他正自一抓抓来,要不是缩手得快,五根指头,险些给剑锋削掉。
  赵元化又惊又怒,喝道:“大胆丫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呼的一掌劈出,风鸣玉的坐骑已经跑开,距离约有十步之遥,但这一记劈空掌,掌力恍如风浪卷来,骑在马背上的风鸣玉还是禁不住身形一晃,背心隐隐作痛,几乎给他的劈空掌打落马下。
  上官英杰快马斜刺冲来,赵元化第二掌刚刚发出,上官英杰一声大喝,劈空掌也是跟着发出。掌风激荡,发出郁雷似的闷响。
  赵元化大吃一惊,见他手持玉箫,喝道:“你是上官英杰么?”
  上官英杰道:“不错。你敢动她一根毫发,我豁出这条性命不要,和你拚了!”
  赵元化喝道:“西门羽不是和你说好的么?你为何无信无义?”
  上官英杰喝道:“我再没出息,也不会和你们一路。你说我是无信无义,我说你是无廉无耻!”
  他口里和赵元化对骂,手底却是丝毫不缓,左手玉箫,右手长剑,玉箫把几个蒙古兵打得脑浆迸流,长剑又把几个蒙古兵刺得身上开了窟窿。
  速兀喝道:“哪里来的蛮子?胆敢逞能?”上官英杰突然飞身掠去,朝着速兀扑下。
  他是想把速兀生擒,作为人质。哪知速兀是瓦剌的第一名摔角手,反臂一揪,托着上官英杰手肘,上官英杰反而遭他所擒。
  这一下大出赵元化意料之外,赵元化哈哈笑道:“原来武林天骄的嫡系传人,竟是如此不济!”
  哪知他笑声未了,形势又是突然一变!

  杀出重围

  速兀抓着上官英杰,刚要把他摔下马去,忽地胸口如受铁鎚一击,不由得双手松开,跌下马背的反而是他自己了。原来上官英杰武功卓绝,虽然没有速兀的摔角本领,却是善于随机应变,手腕被抓,顺势臂弯一屈,一个肘鎚,恰到好处的撞着了速兀的心口。
  蒙古骑兵大惊,慌忙来救主帅。赵元化飞骑奔上,拔出长刀,一刀劈下,“当”的一声,和上官英杰的玉箫碰个正着。上官英杰的玉箫是海底寒玉所造,坚逾金铁。一碰之下,火花飞溅。赵元化刀头损了一个缺口,幸而是厚背钢刀,才没给玉箫打断。
  上官英杰也觉虎口一震,知道赵元化的真实本领不在自己之下,自己纵然占了兵器的便宜,要取胜只怕最少也得在百招之外。敌众我寡,上官英杰当然也是无心恋战了。
  风鸣玉刚刚拔转马头,上官英杰已是来到她的身边,说道:“可惜没有抓着那个鞑子,机会已失,先突围吧!”
  蒙古骑兵虽多,但马战不比步战,马匹往来驰骋,不容易像步兵一样,聚拢起来,围困敌人。上官英杰一马当先,替风鸣玉开路,打死了十几个蒙古兵,余众不敢来追,只好在后面放箭。
  风鸣玉挥舞宝剑,拔开乱箭。有两枝箭本来可以射中她的坐骑的,幸亏上官英杰及时发觉,飞出两枚铜钱,后发先至,把那两支强弓所发的利弩打落。
  跑了一程,神臂弓所发的箭也是追不上他们了。蒙古兵一来是已给他们杀怕,二来也不知道主帅是否受伤,忙着回去照料主帅,只能让他们逃跑。
  上官英杰和风鸣玉跑过两道山坳,料想敌骑要追也是追不上他们了。上官英杰勒住坐骑,凄然说道:“风姑娘,咱们也该分手啦!”
  风鸣玉道:“为什么就要分手?”
  上官英杰苦笑道:“傻姑娘,难道我还能和你一起去见金刀寨主吗?”
  风鸣玉道:“上官大哥,你帮了我这许多忙,我可舍不得你走。”

  临别依依

  上官英杰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既不能和你到金刀寨主那儿,你也应该回去和你的霍师兄相见。咱们怎么还能够在一起呢?”笑得可是颇有几分凄凉意味。
  风鸣玉一想,他说的确是实话,不觉默然。
  上官英杰说道:“风妹子,你去吧。金刀寨主的山寨所在你是知道的了,但你可要小心点儿,别给鞑子兵碰上。最危险的是从这里回头走的三十里路,你最好绕个弯儿,宁可多走一点路程。”
  临别依依,再三叮嘱。风鸣玉大为感动,说道:“上官大哥,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处。你和霍师兄的梁子──”
  上官英杰打断她的话道:“但愿你们师兄妹早日相会,我却不希望见到你的霍师兄了。那件事你能够不告诉你的霍师兄更好。”
  风鸣玉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避开霍天云,但若万一碰上,他还是要遵守他的恩师的遗嘱的。
  虽然不能尽如风鸣玉的心意,将这“梁子”化解,但已经是好了许多。最少上官英杰是并不打算自己去找霍天云来替师父了结心愿了。
  风鸣玉笑靥如花,说道:“上官大哥,你真好──”话未说完,只听得蹄声得得,上官英杰已是纵马奔驰,离她而去了。一阵山风吹来,送来了上官英杰最后的两句说话:“风妹子,你对我的好心,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      ×      ×

  风鸣玉不知道那队瓦剌兵走了没有,她走回头路去找金刀寨主,必须避免和他们遭遇,于是风鸣玉依照上官英杰的指点,绕了个弯,一路上幸好没事,黄昏时分,离开和瓦剌兵相遇的那个山头,也有三十多里了。
  风鸣玉正自庆幸,忽听得胡笳声起,远处蹄声杂乱,恍如急雨。原来是一小队瓦剌兵的前哨巡逻。
  他们并没有看见风鸣玉,但风鸣玉的坐骑却忽然不听指挥,自己转过马头,竟然要跑回来。原来她夺自瓦剌兵的这匹坐骑,乃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听得熟悉的胡茄之声,习惯了就要回去归队。那茄声正是收队的讯号。

  行踪被敌骑发现

  风鸣玉吃了一惊,连忙跳下马来。她本来应该把这匹马杀掉的,但因心地仁慈,念及这匹马也曾助她逃生,不忍杀它,放它走了。
  那小队哨兵正在鸣茄召集同伴回来,忽见一匹无人的坐骑来到,认得是他们营中的战马,不觉都是颇为诧异。
  队长一点人数,全已到齐,当下恍然大悟,说道:“这一定是昨日给那小妖女夺去的马匹。另外一匹给那蛮子夺去的主帅的坐骑,我是认得的。”
  一个兵士说道:“只不知是那小妖女早弃马而逃,它自己找路回来,还是刚刚跑回来的?不过依我想来,大概还是前者居多,否则她怎会不将它杀了?”这个士兵是害怕队长要他们走入密林搜捕,想起那“蛮子”和那“小妖女”的厉害,思之犹有余悸。
  那小队长皱了皱眉头,说道:“不管那小妖女是否还在这儿,咱们总该搜她一搜!”
  这小队骑兵不敢分散,刀出鞘、弓上弦,一齐冲入林中。
  风鸣玉施展轻功,跑了一程,听得追兵越来越近,只好躲在一棵树上。
  一个兵士道:“天黑了,咱们找些枯枝,点燃火把,再进去搜查吧。”
  另一个兵士道:“不,不好!”
  那小队长道:“什么不好?”
  那兵士道:“这里已经是金刀寨主的‘地头’了。要是碰上他们巡山的逻兵──”
  那小队长作蓦然惊醒之状,说道:“不错,听说金刀寨主的前哨逻兵,是经常在离山五十里之外巡逻的。人数少还不怕,最怕他们发出讯号,附近的岗哨哨兵一齐赶来,那就糟了。依我看来,那小妖女恐怕早已逃到金刀寨主那里去了。咱们已经尽了力,搜不着她,无话可说。收队吧!”原来这个小队长也是害怕“小妖女”的厉害,不过由于身为队长,不能不虚张声势,搜索一番而已。其实金刀寨主最前方的岗哨,距离他们所在之处,也还远呢。
  风鸣玉听见敌兵去得远了,从树上跳下来,暗暗叫了一声“徼幸”。她不是害怕给这小队骑兵捕获,而是不愿多所杀伤。但另有一层,她可没有想到。

  午夜山中逢怪客

  风鸣玉心里在想:“怪不得上官大哥说最危险的一段路程是最初走的一段三十里路,原来走过了这一段路之后,就是金刀寨主的势力范围了。”从那个瓦剌骑兵队长的口中,她知道她现在所在之处,距离金刀寨主的总舵大概也还有五十里左右,而金刀寨主的巡山喽兵,是经常在五十里之外巡逻的,“但愿我能够碰上一个周伯伯的手下,那就有人给我带路,不用我自己找寻了。”
  她打的如意算盘,但她可没有想到,她的行踪已经给敌人发现,那个小队长虽然不敢深入密林来搜捕她,却是立即赶回去报讯的。
  天已黑了,风鸣玉虽然知道方向,却不熟悉路途,走了许多冤枉路,直到月亮将近天心的时候,她方始走到金刀寨主总舵所在的那座山头。
  风鸣玉有点失望:“怎的还未碰上一个巡山的喽兵?”
  好在这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风鸣玉午夜登山,并不怎样费力。
  心念未已,忽见一条黑影从林中窜出,停在她的面前,是个年约三十多岁、披着狐裘的中年男子。
  起初风鸣玉只道他是巡山啰兵,正喜天从人愿,但那人一开口,却令她不禁有点疑虑了。
  那人拦住她的去路,一开口就问她道:“你是风姑娘吗?”
  风鸣玉怔了一怔,心里想道:“即使霍师哥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但霍师哥是并不知道我的,他又怎能知道我呢?”
  她受过几次教训,慎重许多,再一想:这人披着的狐裘甚为名贵,可不像是个巡山的啰兵。
  幸亏她没把这人错当作金刀寨主的手下,否则这人将错就错,就更容易欺骗她了。
  不过她究竟是世故未深,这人既然是在金刀寨主的山头出现,她也不敢怀疑他是奸细。于是怔了一怔之后,说道:“不错,我是风鸣玉。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周伯伯可并不知道我会来的呀。”
  那人也是由于未曾摸得清楚风鸣玉的底细,心里有点顾忌,于是便先进行试探,说道:“待会儿我会告诉你的。我先问你,你不是和上官英杰一起的吗?他到哪里去了?”

  没上西门羽的当

  风鸣玉怔了一怔,心想:“难道他是上官大哥的朋友?”黯然说道:“不知道。”
  那人说道:“他不是和你一起从娄烈那个寨子逃出去的吗?”
  风鸣玉道:“不错,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怎能和我一起回来这里?”
  那人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想道:“只要上官英杰不是和她一起,对付这个女娃儿可是容易之至!”同时他也误会了风鸣玉的意思,以为她已知道上官英杰是她师兄的仇人,是以才和他闹翻了。
  他哪里料想得到,不错,风鸣玉是已经知道上官英杰要杀她的师兄,但她和上官英杰可还是好朋友。
  风鸣玉虽然幼稚,并不糊涂。她倒是猜着几分了。她料想这人决不会是上官英杰的好朋友,否则不会这样问她。
  那人笑道:“上官英杰是个大坏蛋,好在你没有上他的当!”
  风鸣玉强抑怒气,说道:“你和上官英杰是很相熟的么?”
  那人作出个不屑的神气道:“他怎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知道他的为人罢了。”
  风鸣玉冷冷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是谁?”
  那人说道:“你是来找你的师兄霍天云的不是?”
  风鸣玉道:“不错,怎样?”
  那人笑道:“我正是你霍师兄的好朋友。”
  心里正在思量:“是捏造一个姓名告诉她呢?还是把真名告诉她呢?上官英杰料想也不能够相信霍天云的师妹,大概不至于一和她相识,就把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告诉这女娃儿吧?”
  不料心念未已,风鸣玉忽地一声冷笑,先就说了出来:“用不着你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西门羽!”
  西门羽吃了一惊,立即知道自己估计错误,连忙说道:“你莫相信上官英杰的话,我、我──”
  风鸣玉冷笑道:“你,你是什么?你是个大坏蛋!你是锦衣卫的记名副统领!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周伯伯的山头骗我!”
  西门羽给她说破,反而哈哈大笑。

  露出了狰狞面目

  风鸣玉思疑不定,喝道:“你笑什么?”心想:“难道他不是西门羽?”
  西门羽哼了一声,说道:“我笑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是糊涂得很!你应该装作不知道我是谁的,那样你或者还有机会可以想法脱身。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你知道我是谁,你以为我还能够放过你么?”他那嚣张的神态,就像风鸣玉业已给他捏在手心似的,料她插翅难飞,特地将她消遣。
  风鸣玉怒道:“奸贼,你以为别人的心术也是像你这样坏么?哼,你不放过我。我才不放过你呢!”拔剑出鞘,唰的一剑就向西门羽刺去。
  西门羽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胆敢和我动手。嘿,嘿,没刺着。再来,再来!”
  风鸣玉一剑刺空,蓦地足尖一点,跃起一丈来高,唰唰唰,接连三招,凌空刺下。剑光闪烁,恍似洒下点点寒星!
  西门羽想不到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剑法竟然精妙如斯,口中虽出狂言,心里却也不禁有点怯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西门羽的衣袖给利剑削去了一幅。西门羽一个“细胸巧翻云”,倒跃出数丈开外。
  风鸣玉喝道:“奸细,往哪里跑!”西门羽倏的一个转身,手中已是多了一条长达丈许的软鞭,满面通红,冷笑说道:“小丫头,你莫得意,你以为我是当真怕了你么?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西门羽身为锦衣卫的副统领,武功造诣确是不凡,他只凭一双肉掌打不过风鸣玉,一有兵器在手,风鸣玉可就打不过他了。
  风鸣玉一招“玉女投梭”,避招进招,仍然采取攻势。西门羽霍的一个“怪蟒翻身”,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一团鞭影,罩着剑光。眼看风鸣玉就要给他的软鞭卷上。
  风鸣玉疾的一塌身,游身绕步,在间不容发之际,那条软鞭从她背上滴溜溜卷过。原来凌云凤传给她的蹑云剑法乃是武林一绝,精妙之处,不但在于剑法本身,更在于飘忽不定的身法步法。风鸣玉虽然限于年纪,功力较弱,但身法的轻灵,却是只在西门羽之上,决不在西门羽之下。

  打不过就要跑

  西门羽笑道:“小丫头倒还有点本领,但要想逃出我的掌心,可是难上加难!”风鸣玉紧咬银牙,一招“苏秦背剑”,翻身进招,西门羽一鞭横扫过来,碰个正着。
  西门羽这条软鞭名为虬龙鞭,是西藏犀牛的筋练成的,风鸣玉宝剑虽利,却是削它不断,反而几乎给他的软鞭卷去。
  风鸣玉叫道:“快来捉奸细呀!”西门羽哈哈笑道:“你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的!乖乖跟我走吧。”原来西门羽是前几天才从金刀寨主的山寨溜出来的,他早已查探清楚,山寨最前方的一个哨岗,离开他们此刻所在之处,也还有十数里之遥。
  不过,话虽如此,他却是不能不有戒心。恐怕万一巡山的啰兵走远一些,就会发现他的踪迹。于是加紧进攻,心想:“早点抓着这个丫头,免得夜长梦多。”
  风鸣玉和他狠斗,转瞬过了百数十招。西门羽的真实本领比她高强得多,软鞭飞舞,矫若游龙,使到急处,恍如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劈、扫、卷、夺、圈、压、推、磨,一式一招,俱见功力。风鸣玉仗着轻灵的身法、奇幻的剑招,初时还可勉强应付,渐渐就有力不从心之感了。
  西门羽得意洋洋,纵声笑道:“小丫头,还要再打下去吗?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可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呢。”
  风鸣玉几乎气炸心肺,险些给他软鞭缠上,只好强抑怒火,沉着应付。但气力却是越来越感不加,蓦地心头一动,“打不过我为什么不跑?”
  剧斗中,风鸣玉脚尖一点,飞身扑上前去,西门羽笑道:“打不过要拚命么?”正待腾出左手,待她自投罗网,便即擒她,哪知风鸣玉忽地一个转身,倒纵出数丈开外,脱离了虬龙鞭笼罩的范围,立即拔步飞逃。
  西门羽想不到她正在朝着自己扑来,却竟能够突然倒纵。原来这是“蹑云剑”一门独有的身法。西门羽提鞭急赶,冷笑说道:“你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你抓到手中。”
  可惜风鸣玉省起“打不过就要跑”迟了一些,要是她一开头就跑,她的轻功比西门羽高明,是可以逃脱的。现在她的气力已是大不如前,要逃,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乌云盖月出现生机

  风鸣玉拔步飞逃,刚刚跑出半里之遥,忽觉背后微风飒然,似有暗器打来。风鸣玉反手一剑,铮铮两声,把两枚暗器打落,原来是西门羽发出的钱镖。
  风鸣玉本来是向山上逃跑的,但西门羽正从上面追下来,要是向山上逃走,等于送上去让他捉拿了。无可奈何,风鸣玉只好转过了身,向山下逃跑,离开金刀寨主的山寨越来越远了。
  西门羽时不时发出钱镖,逼使她挥剑遮拦。每次遮拦,免不了要略为放慢脚步,双方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近了。
  跑了一会,风鸣玉气力更感不加,心中暗暗叫苦:“我与其落在这贼子手中,不如死了还好。唉,要是上官大哥和我一起,那就好了。”
  西门羽发力疾追,眼看就要追到她的背后。西门羽似是知道她的心意,哈哈笑道:“可惜上官英杰和霍天云都不可能是在这里突然出现的了,小丫头,没人保护你啦,乖乖听我的话,抛下兵刃,跟我走吧。免得受苦。”
  风鸣玉紧咬牙根,正想回身和他再拚,拚不过就自刎,就在这紧张的关头,忽地有了意外的变化。
  并不是天降救兵,但却是天公造“美”,气候突然有了变化。
  这晚本来天气很好,月亮又大又圆的。忽地乌云遮盖天空,来了一阵骤雨。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风鸣玉趁此时机,展开蹑云剑的身法,身似水蛇游走,左边一兜,右边一绕,跑出了西门羽视野之外。
  西门羽看不见她,只得听风辨向,他的听觉也真敏锐,居然能够在风雨声中听出风鸣玉的脚步声。
  西门羽把丈许长的软鞭挥舞开来,不让她有机会可以逃上山去,依然紧追不舍。不过由于是在黑暗之中追逐,西门羽也得凝神听她的脚步声,当然不及有月光那么容易。双方的距离又拉远一些。
  人急生智,风鸣玉突然想起一个扰敌之计,折下一根树枝,拗断开来,分成许多小段,突然向左面弹出一根。
  她的轻功本来甚好,只因气力不加,才发出脚步声的,不过这脚步声混在风雨中也是甚难听得清楚。树枝落地的声音,和脚步声极为相似。

  躲进古庙

  西门羽听声辨向,飞身扑起,虬龙鞭一招“倒卷珠帘”,疾卷过去。
  一鞭打空,地上的泥水溅得他满头满面。只听轻轻的“嚓”的一声,风鸣玉的“脚步声”又在右边出现。
  西门羽连扑数次,都是扑了个空,猛然醒悟,当下把虬龙鞭使开,舞得呼呼风响,守在山坡高处。风鸣玉假如从树林里窜出来,要想登山的话,必须经过那条狭窄的坡径。西门羽心里想道:“只要不让她上山,迟早我会把她抓到手中。”他知道风鸣玉气力不加,谅她也不能跑得多远,何况山下再过十余廿里之地,就有瓦剌骑兵。只盼早点雨过天青,云开月现。
  风鸣玉左面一兜,右面一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丛林绕了几个弯,不觉也是转得昏头昏脑,哪里还能分辨方向?她听得鞭声呼响,唯有远远避开那个方向。
  跑了一会,已是听不见鞭声,那一阵骤雨也渐渐由大而小,终于停了。
  风鸣玉衣裳尽湿,微微感到寒意。心里想道:“雨已止了,只怕月亮就要出来,须得找一个地方躲一躲才行。”幸好林深树密,她还不至于变成落汤鸡,但心力交疲,已是颇有举步维艰之感。
  强振精神,再跑一会,月亮果然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风鸣玉定睛一看,忽地发现不远之处有座庙宇。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庙,但风鸣玉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心里想道:“我且进去看看,要是里面有庙祝的话,他一定和山寨有往来的。纵然他帮不了我的忙,也可以告诉我我是在什么地方,或许另有捷径可以带我上山。”
  走近一看,只见庙门早已倒塌,走进去看,里面阒无人迹,但奇怪得很,黑暗中却看见有几点火星。
  风鸣玉叫道:“有人吗?”没听见回答。当下擦燃随身所带的火石,只见地下有一堆灰烬,余烬犹温。旁边还堆有一些干柴。似乎不久之前,曾经有人在此生火取暖。
  风鸣玉怕给敌人发现,虽然湿了衣裳,很不舒服,却也不敢生火。心里想道:“我暂且在这里避一避再说。”

  忽然来了一个少女

  风鸣玉用衣袖擦了把面,理好秀发,刚刚喘过口气,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走得很轻很轻,要不是大雨已经停止,这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风鸣玉只怕还当真不容易听得出来。
  风鸣玉吃了一惊,只道是西门羽跟踪而到,破庙中藏身无地,只好揭开神幔,躲在泥菩萨的后面。
  那人走进来了,只听得他自言自语的埋怨老天:“真倒霉,碰上这场骤雨!”声音柔嫩,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风鸣玉大为奇怪,三更半夜怎的一个单身女子竟敢跑到这座荒山古庙?
  跟着又听得那少女自言自语的说道:“他们真会偷懒,才不过走了三五十里,就要在这儿歇下来烤火。”
  “原来刚才在这里生火取暖的人是和她一伙的,听口气,那些人可能还是她的手下。”风鸣玉心想。
  心念未已,只见火光一亮,那女子擦燃火石,把一束枯枝掷入余烬犹温的火堆里,重新生起火来。风鸣玉从神幔缝中偷偷张望,只见这个女子果然如她所料,年纪甚轻,长得很是漂亮。
  风鸣玉心里想道:“不知她是何等样人物?暂时我还是不可造次。”要知这半个月来,她接连受了几次教训,已是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相信别人。而且西门羽还在这树林里面,随时都有可能跑到这儿,风鸣玉自是宁可小心一些,不敢便即现出身形,向这少女询问了。
  那少女扭干衣襟的雨水,坐下来烤火。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似的,忽地叹了口气。
  又过一会,她的上衣差不多烘干了,忽地站了起来,走到神案前面,揭开帐幔。
  风鸣玉不知她是何用意,不由得一惊,把身子缩成一团,暗中戒备。
  那女子并没察视菩萨背面,却点上了三根香,向菩萨拜了两拜,说道:“药王菩萨,求你老人家保佑保佑……”
  “保佑”什么呢?底下的话风鸣玉可听不见了。她的祈祷是在心中说出来的。
  跟着,又听得她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可令得风鸣玉不禁再吃一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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