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回 崎岖世路堪嗟叹 怅惘情怀可奈何
2023-04-29 16:08:39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原来这文道庄乃是东海无名岛岛主文廷璧的侄儿,文廷璧是一派的武学大宗师,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把侄儿当作儿子,一身的武功都传授给他。二十余年之前,他们两叔侄来到了中原。

  文廷璧的武学自辟蹊径,练成了“三象神功”,自以为可以称雄当世,故而不甘埋没孤岛,要到中原来称霸武林,继而开宗立派的。

  文廷璧自以为可以称雄当世,不料后来碰上了金世遗,几次三番,都为金世遗所挫折。文廷璧本来不是正人君子,名利之心极重,受了挫折之后,急于报仇,终于当上了清廷的鹰爪。最后在邙山一战,被金世遗废了他的武功。这还是金世遗念在他的修为不易,特地手下留情,不取他的性命,好让他可以将他的武学传流下去的。

  文道庄本人在中原那几年,跟他叔父一同做了清廷的鹰爪,他叔父和金世遗结下深仇,他自己则和金世遗的徒弟江海天结了深仇。事情由于他要娶大魔头欧阳仲和的女儿欧阳婉而起,当时欧阳婉正在私恋江海天,不愿嫁给文道庄。拜堂之日,私逃出去。而江海天在那日也恰巧来到她家,和欧阳婉的一个师兄把文道庄打得重伤。原来欧阳婉私恋江海天,而她那个师兄又是私恋她的。重伤文道庄的其实是他,江海天只是帮手。不过,欧阳婉这个师兄当场自杀,文道庄遂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江海天身上。二十余年过去,江海天、欧阳婉均已另嫁另娶,文道庄回转无名岛亦已娶妻生子。但这二十多年前的旧恨,他兀是念念不忘。(文廷璧叔侄与金世遗师徒结怨之事,事详拙著《冰河洗剑录》。)

  文道庄经过二十年在无名岛上的苦练,亦已练成了三象神功。他们叔侄虽然身在海外,对中原的武林消息仍是时有所闻。金世遗夫妻早已遁迹海外,不知所终;天山派的老掌门唐晓澜、少林派的长老痛禅上人、峨嵋派的名宿金光上人,这些二三十年前的第一流高手都已先后去世。文道庄得知这些消息,不觉野心勃勃,认为当世的大敌,就只是江海天一人,于是他遂怀着宿怨,与儿子重履中原。

  至于封子超则是二十年前邙山之战中,侥幸逃得性命的清廷大内卫士。他曾得过文廷璧的指点,和文道庄结为八拜之交。

  封子超侥幸逃得性命之后,深恐侠义道中人找他晦气,不敢再给清廷卖命,隐姓埋名,匿居徂徕山中。文道庄重到中原,就住在他的家里。封子超本人自是不敢与江海天为敌,但有了文道庄撑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了。两人日夕筹思,都是如何报仇之事。

  文道庄练成了“三象神功”,这次重履中原,就像他的叔父当年一样,野心勃勃,自视极高。可是他对于金世遗的衣钵传人江海天,却还是不能不有几分顾忌,自忖未必就有战胜江海天的把握。故此他们虽然是日夕筹思,志切复仇,却仍是迟迟不敢发难。他们在等待有利的时机。

  如今这有利的时机来了,三天后是江海天女儿出阁的日子,代表武当派前往贺喜的秦元浩却巧在今天闯进了封家,文道庄遂与封子超布下陷阱,骗秦元浩吐出真情,于是就用“千日醉”的药酒灌醉了他。在喝酒之时文道庄、封子超和文胜中都是口中先含了解药的。

  但对于他们发动的这个阴谋,封妙嫦却是毫不知情,是以才有令得文道庄甚感尴尬的一问。

  封子超皱了眉头,道:“嫦儿,大人的事你不必多问。我和叔叔做的事总不会错的。”

  封妙嫦是打烂沙锅要问到底的脾气,噘着嘴儿依然问道:“我不懂就要问嘛,江海天在江湖上不是有大侠之称的吗?那么文叔叔何以会与他作对?”

  文道庄微笑道:“不错,江海天是有大侠之称。但这乃是浪得虚名,骗骗无知的凡夫俗子而已。其实……”封妙嫦道:“其实什么?”文道庄望了封子超一眼,说:“说给你听也不打紧。其实江海天乃是反叛朝廷的逆贼。”

  封妙嫦道:“反叛朝廷,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日前还听得有几个猎人说话,说是朝廷的官都是些混账东西,苛捐杂税,拉夫征工,迫得他们不能不躲进荒山野岭来做猎户呢!在这山上打猎虽然很艰难,也还胜于在平地上受官府的欺压。”

  原来封妙嫦是封子超隐居在徂徕山之后才出世的,封子超恐防侠义道放不过他,他自身的来历是连女儿都没有告诉的。

  封妙嫦今年十九岁了,从没有出过远门。不过她生性好玩,在这山上山下,她则是到处乱跑的。徂徕山上人烟稀少,但也有几家猎户,山下的农家那就更多了。徂徕山与东平县杨家庄的距离不过几日路程,封妙嫦就是从她所接触的那些农家与猎户的口中,得知江海天大侠之名,以及官府欺压百姓的一些事实的。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爹爹是清宫大内的卫士。

  文道庄哈哈一笑,道:“侄女,你怎能听信无知的愚民之言,不错,有些当官的很坏,但并不是所有的官都是坏的。你不是曾读过书的吗?书中有云:民不可一日无君。可见皇帝总是要有的,朝廷也总是要有的。怎能反叛朝廷呢?”

  封妙嫦年纪太轻,思想更未成熟。文道庄一番似是而非的歪理,把她说得又糊涂起来。她想了一想,说道:“不错,我在书上是曾读过这句话。可是书中说的和老百姓说的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文道庄笑道:“你读的是圣贤之书,你听到的则是庸夫俗子之言。你想想,那些一脚牛粪、身披兽皮的农家猎户,怎比得上古时的圣贤?你听来的那些话用圣贤书中的道理来讲,就都是‘异端邪说’。异端邪说是不能听信的啊!”

  封妙嫦很少用心思考过一个问题,如今听了文道庄“引经据典”所说的话,觉得也似乎很有道理,但老百姓说的那些事实,她也是相信决非捏造的。那么究竟是谁对谁不对呢?封妙嫦想得头昏脑胀,心中一片混乱。她不敢怀疑书上的说话,心里想道:“或许当真是像文叔叔说的那样,坏官只是个别的吧?如果这样,江大侠反叛朝廷那就是不对了。”

  文道庄又笑了一笑,说道:“封大哥,原来你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侄女。这次咱们若是大功告成,就不必瞒着侄女了。”封子超点了点头。

  封妙嫦道:“爹爹,你们说些什么?爹爹你一向说自己是武林中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

  封子超笑道:“傻丫头,不必着急,三天之后,爹爹都会告诉你的。从现在起,不准你打扰大人的说话了。文贤弟,咱们应该谈正经的了。这小子如何处置?”说着话指一指醉倒地上的秦元浩。

  文胜中抢着说道:“这小子留着总是祸胎,干脆把他一刀宰了。”文道庄道:“唔,杀了也好,干净利落。”

  封妙嫦忍不住又要“打扰”他们的谈话了,说道:“这少年刚才你们还把他奉为上宾,他并没有什么罪啊,怎么可以就将他一刀宰了?”

  封子超道:“你懂什么?我说不许你打岔你就不要打岔。不过,话说回来,文贤弟,这小子是武当派弟子,杀了他只怕不大好。事情总会暴露的,咱们何苦与武当派结下大仇?”封子超有家业在此,只怕闯了大祸之后,后果要他承担,而文道庄却可以一走了之。

  文道庄有点不大高兴,但他还有要依靠封子超之处,面色上却没表露出来。说道:“好吧,那就暂且留他一命,待咱们事成之后再说。反正他是跑不了的。”封子超放下一颗心,说道:“是啊,他喝了我的‘千日醉’,至少也要昏迷个七天七夜。待咱们事成之后,再杀他也还不迟。”

  文道庄道:“中儿,你把这小子拖进房去,照我的话做。”

  文胜中应了声:“是。”把秦元浩拖了起来,拖着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封妙嫦道:“爹爹,我觉得头晕。我也要回房中歇息了。”

  文道庄道:“你一滴酒都没沾唇,也头晕了?”封妙嫦说道:“是呀,我也不知是何缘故,当真是头晕起来。”她是想问题想不通而脑胀头昏的,但她可不愿意告诉文道庄。

  封子超道:“那你赶快回房去吧。你不在这儿,我的耳根还清净一些。”

  文胜中与封妙嫦走后,文道庄与封子超哈哈大笑,说道:“真想不到正在咱们苦思无策之时,这小子却神差鬼使的闯到这儿来了。真是上天赐给咱们的好机会。”

  封子超道:“如何做法,愿闻其详。”封子超是老江湖,他当然知道文道庄是要藉此机会,冒充贺客,混进江家。但具体的做法,文道庄还没有告诉他,他必须问个清楚。他心里想道:“若是太过危险,我就不干。”

  文道庄道:“我的意思是让中儿冒充这小子的身份,咱们跟着他混进江家。然后……”

  封子超道:“且慢,且慢。这里有个破绽,请帖只有一张。”

  文道庄笑道:“这请帖是发给武当派掌门人的,可并没有规定一张请帖只许他派遣一个弟子做贺客啊。武当派的弟子有数千之众,咱们可以冒充武当派的人,也可以当作是秦元浩这小子代邀的朋友,就说是慕名前去道贺的,那也行啊。江海天好客之名,天下皆知。给他作知客的,难道还会阻拦咱们?当然,若是完全不知来历的人,那是不能轻易进去的。但现在有武当派的弟子带引,这可就不同了。”

  封子超道:“且慢,且慢。还有破绽。假如宾客之中有认得秦元浩这小子的呢?”

  文道庄道:“我早就想过了。第一,秦元浩这小子是初次出道,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认得他的一定是少之又少。江家贺客众多,哪有这样巧恰恰就让认识他的人碰上?第二,我有家叔秘制的易容丹,中儿和这小子的身材差不多,化装之后,除非是他的师父、亲人,或者日常和他朝夕相处的同门才能分别真假,普通见过几面的人是一定分不出来的。而且咱们只要混得进江家便行,又不需要逗留多久的。”

  封子超道:“我还有点担忧,从前曾经发生过一桩相似的事。只怕江海天定有戒心。”

  文道庄说道:“你说的可是从前叶屠户的儿子冒充江海天内侄之事?”文道庄这二十年来虽是远居海外,但一到中原,就把江家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楚了。是以他知道有“真假叶凌风”这个故事。

  封子超道:“正是。试想江海天曾受过这么大的教训,他能不具戒心?江夫人又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女人。”

  文道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件事情看来相似,其实大不相同。叶凌风当年在江海天的门下数年之久,咱们则只须在江家混几个时辰。第二,秦元浩是后生晚辈,咱们算准了时候,待新人拜堂之前一个时辰才进江家。接待一个晚辈,主人家定然不会出迎的,多半只是知客引进而已。进了江家之后,咱们和普通客人同坐一座,想来江海天也不会邀请一个武当派的小子坐上首席的吧?这也就是说,江海天夫妻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见到‘秦元浩’的机会,这和叶凌风的情形当然是大大不同!任她江夫人如何精明,她没有机会见到‘秦元浩’,又从何盘问起来?”

  封子超听文道庄说得有理,心想:“这么说来,冒的险并不算大,倒是可以试试。”于是问道:“咱们混进江家之后,又怎么样?”

  文道庄道:“那就是我的事了。我或者未必胜得过江海天,但对付他的门人弟子,自信是绰绰有余。我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他的女儿女婿擒了下来,作为人质。你只须照应中儿,趁混乱之时,逃走便行。”

  封子超一听不用他动手,心里想道:“事不成,江海天当场把文道庄击杀的话,我也可以趁乱逃走。事若成功,有人质在手,那就更不怕了。这个险也值得一冒。”

  文道庄接着说道:“当然,事成之后,还有仰仗你们父女之处。据我所知,朝廷是把江海天恨之刺骨的,只是他没有公开叛乱,而武功又太高强,一时无可奈何而已。”封子超插口笑道:“这个当然,朝廷自是恨不得把江海天杀掉。但若为他一人兴师动众,未免笑话。若是派几个高手去行刺他吧,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又有谁敢去冒这个险?这也就是江海天敢于在家中大请宾客,大办喜事的缘故。”说到此时,发觉文道庄有点不豫之色,接着笑道:“江海天的武功天下第一,这是从前的事,有你来到中原,那当然就不是他了。”文道庄笑了一笑,说道:“咱们是老兄弟了,你不必给我戴这顶高帽。说老实话,我当然不怕江海天,但单打独斗,谁胜谁负,只怕也是个未知之数呢。不过,我却是敢去冒这个险的。”封子超道:“当然,当然。老弟智勇双全,这次前往江家,一定马到成功。”

  文道庄道:“我这次虽然只是打算活擒他的女儿女婿,并非杀掉江海天,但有了这两个人质在手,解上京师,朝廷就可用来招降江海天了。即使江海天不受招降,女儿女婿落在官府手中,他也总得有几分顾忌,不敢与朝廷作对了。”

  封子超听得眉飞色舞,说道:“不错,擒得江海天的女儿女婿,这件功劳也是极之不小了。”

  文道庄道:“这就是事成之后,我要仰仗你的地方了。你曾在大内充当卫士十年之久,想来还有旧日的同僚如今尚在朝廷的。事成之后,就要仰仗你去报功了。我有些不方便自己说的话,也得请你代为禀奏。”

  封子超当然懂得他的意思,笑道:“这个何须老弟提出。咱们当然不会平白把江海天的女儿女婿交出来的,我自然会给你谈妥条件。御林军统领和大内总管这两个职位恐怕一时不能更换,但你要当上一个御林军的副统领的话,我看那是一定可以办到的。”

  文道庄哈哈大笑,说道:“暂时当一个御林军的副统领,那也不错了。你放心,我若得有高官厚禄,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封子超笑道:“我只求官复原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不知道,当年我在邙山一败之后,无颜回去服侍皇上,也怕皇上降罪,才不得已在这荒山隐居。这廿年来,我足迹不出此山,整天与鸟兽为群,心中不知有多抑郁!”

  文道庄笑道:“是呀,这是咱们东山复出的大好机会,咱们必须好好的干了。嗯,还有一件事情请侄女帮忙的,但我刚才听她的说话,却是有点不大放心,不知这件事她可能办得妥当?”

  封子超道:“何事?”文道庄道:“你我和中儿八月十五那天前往江家,秦元浩这小子就要请妙嫦侄女看守了。事情是容易的,我就怕她、怕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万一把这小子放了,就很可能坏了咱们的事了。”

  封子超道:“我会郑重告诫她的。你放心,她听了一些村夫野老之言,有时虽然会和我驳驳嘴,但我的话,她还是听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封妙嫦却并没有听父亲的话回房歇息,而是偷偷的去看文胜中干些什么。不知怎的,她与文胜中相处数月,她对文胜中的武功十分佩服,但两人间,却总似有些什么东西相隔,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直到今天,将他与秦元浩作了一个对比后,她才隐隐感到文胜中似乎缺少一个“侠”字,与她理想中的“侠士”相差甚远!

  说也奇怪,秦元浩虽然只是与她第一次见面,她对秦元浩却颇有好感。秦元浩是否足当一个“侠士”的称号,她不知道,但看他今天的言谈举止,却是个光明磊落,有胸襟有气度的男子。而文胜中缺少的就正是这些“东西”。封妙嫦悄悄去看文胜中,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不是为了去看文胜中,而是恐防文胜中会把秦元浩杀害的。她对秦元浩的无辜受累,甚感同情,也大感不安,虽然她并没有参预父亲与文家父子他们的阴谋诡计。

  文胜中在房里把秦元浩的衣裳换上之后,想起园中比剑之事,想起了封妙嫦称赞秦元浩剑法的那些说话,越想越是生气。拔出剑来,指着秦元浩的咽喉,心里想道:“可惜封伯伯不肯听我的说话,否则一剑把他杀了,多好!哼,但如今他落在我的手里,我不杀他,也还有办法整治他的,我这一剑穿过他的琵琶骨,就把他的武功废了。反正和武当派的仇是结定了,封伯伯顾虑的只是结得太深而已,现在我不杀他,只废他的武功,武当派兴师问罪,有我爹爹抵挡。想来封伯伯也不敢怎样怪责我的。我不是依他之言保全了这小子的性命吗?”

  文胜中拿剑指着秦元浩,想是这样想,但一时间还不敢下手。待到他把心一横,正要不顾后果就刺穿秦元浩的琵琶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尖声叫道:“胜中,你干什么?”

  封妙嫦来得正是合时,一声喝止了他。文胜中回过头来,尴尬笑道:“原来是你。我几乎给你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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