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谁施妙手空空技 哪识芳心惘惘情
2023-04-29 16:14:57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快活林在苏州北郊,本来是元末割据江淮的吴王张士诚的离宫。张士诚与朱元璋逐鹿中原,长江一战,兵败投江。张士诚死后,这座离宫被当作逆产变卖,到了清初,数度易主,到了一个富商手中,将它建成一个园林式的旅舍,专门招待富商大贾、公子王孙,租金比普通的客店昂贵百倍,但若不是预先定下,临时投宿还往往会额满见遗。

  金逐流在陈家的时候,曾经和陈天宇谈过想到苏州游玩。这快活林就是陈天宇介绍给他的。金逐流身上还有在路上偷来的金银,有心到快活林去把钱花光。

  金逐流进入快活林,迎面便是一条曲折的长廊,壁上嵌有一块块的历代书法法帖,只是园林主人不知保护,已现出剥落模糊的痕迹。出了长廊,两旁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构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轩,哪里像个旅店,简直就是王侯住宅。金逐流很是喜欢,心里想道:“快活林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在这里快活快活?”

  知租处设在长廊的尽头,金逐流从长廊走过来的时候,掌管租务的执事已看见了他。金逐流衣服华丽,执事的不敢怠慢,将他迎了进去,说道:“客官来得巧,下午刚好有个客人退了房子。这是我们最好的一间房子,租金可能贵一些。”金逐流哈哈笑道:“我正是要最好的房子,多少租金?”执事道:“五两银子一天。”金逐流道:“太便宜了,给够你十两银子。”随手掏出一锭金子,说道:“这锭金子大约总值个五十两纹银吧。我暂定住三天,多下的做饭钱。”快活林中往来都是贵客,但像金逐流这样出手阔绰的却也还不多见,执事的谢了又谢,将金逐流带往住所。

  快活林与普通旅店不同,客房不是聚在一处,而是分布园中的一座座房子,有供给一家人住的,也有供给单身汉子住的。单身汉子住的也有客厅和浴室。所以租金才会那样昂贵。

  此时天色已晚,金逐流洗了澡,吃了晚饭,便进房歇息,心里想道:“今晚早些睡觉,明天好去游玩。”正要更衣就寝,忽听得外面有吵闹的声音,声音正是来自知租处那儿。

  金逐流一听,觉得声音好熟,便走出去看。原来就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和尚和那个妇人。

  只见那个执事的不住打恭作揖道:“实在对不住大师,委实是没有房间了。”和尚住旅馆已经少见,何况还带着一个妇人,这个执事生怕招惹官非,有房子也不敢出租。

  那和尚勃然大怒,说道:“你欺负我出家人么。不管你有没有房子,我是住定的了!”说罢把手上的一个红漆匣子在柜台上一放。快活林中是养有打手的,有个打手上来,提起他的匣子。

  打手是想把这个匣子扔出门,然后喝这和尚滚开。这个红漆匣子不到三尺长、七寸阔,打手当然以为是“轻而易举”,哪知他初时漫不经意的一提,匣子竟然动也没动。后来他出了吃奶的气力,这才提了起来。这打手大吃一惊,“小小的匣子,怎的竟是如此沉重?怕不有一百来斤!”

  令这打手吃惊的还不只此,匣子一提起,只见柜台上已留有一个匣子的凹痕,柜台是用坚实的红木做的。一百来斤的重量压在它的上面决不至于凹陷的,当然是这和尚用上了内力所致了。

  金逐流冷眼旁观,也觉有点奇怪,心想:“这匣子想必就是这秃驴说的什么‘捞什子’了。却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即使都是金银宝石,也不该如此沉重!”

  打手本来是要喝这和尚滚开的,此时满面通红,做声不得。那和尚冷笑道:“怎么,你想抢我的东西吗?好,你喜欢你就拿去!”话犹未了,匣子“乒”的掉下地来,刚好压着打手的脚,痛得他哇哇大叫。这倒不是和尚捣鬼,而是这打手气力不继,自己失手的。

  那妇人微微一笑,脚尖一挑,匣子飞起,落到她的手中,看她毫不费力,就像小孩子踢毽子一般。

  那妇人笑道:“我们是想留件东西在柜上做押头,好让你们安心。谁知你们却不肯要,那我只好收回了。”

  那打手脚趾爆裂,血肉模糊,同伴扶他退下,不断呻吟,却是不敢发作。

  执事的忙赔笑道:“我怎敢小觑贵客?委实是没有空房子,并非怕你们付不起房钱。”

  肥头大耳的和尚双目一瞪,看样子就要发恶,那妇人又是微微一笑,道:“二哥让我来说。”

  只见这妇人打开了一把折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再想想看,说不定有什么空房子你们忘记了?”

  折扇上绘有六个骷髅头,旁边有个打手乃是帮会中人,见了大吃一惊,连忙向那个执事打了一个眼色。

  那执事的苦笑道:“苏州城里许多客店,客官尽可去找呀!”

  那和尚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就是要找最好的客店,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你这儿。说什么我也得住下!”金逐流这才明白,心道:“怪不得他们先进了城却比我后到。哼,别人当和尚是四大皆空,这秃驴却是懂得享受!”

  旁边的那个打手惊得面上淌汗,忙不迭的又向这执事连打眼色。这执事的其实已是在想法转圜,只因面子问题,不能不再推搪一下而已。

  过了半晌,执事的才作出勉为其难的神气说道:“大师这样赏面,没有房间我也得想办法的。嗯,对啦,我想起来了。有间房子本来是有客人定下了的,他要明天才到。由我担待一点关系,先给你们好了。只不过这是单人住的房子,只怕两位不便。”

  那妇人脸泛桃花,说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执事的苦着脸说道:“委实是没有了,不过我们这里单人住的房子也是有卧房又有客厅的。”

  和尚哈哈笑道:“我是佛门弟子,早已勘破色空,用不着避男女之嫌的。既有卧房又有客厅,那更好了。四妹,就这样吧,也不必令他为难了。多少房钱?”

  执事的心中咒骂:“你这样的佛门弟子应该坠下十八层地狱!”面上却堆满了笑容,说道:“小的招待不周,哪里还能要大师的钱?”和尚笑道:“好吧,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金逐流站在外面看热闹,看见好戏已散,就回自己的房间,但那和尚出来,却已经瞧见了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妇人低声说道:“二哥,不可多事!”声音很小,金逐流却已听见,心道:“我就怕你们不多事。哼,你不多事我也要多事呢!”

  金逐流回到房间,歇了一会,约莫到了三更时分,金逐流心里想道:“妖妇拿的那把折扇绘有六个骷髅,想必是六合帮的标记。这两个人也想必是六合帮中的那个贼秃圆海,和那个寡妇董十三娘了。好,我且去和他们开开玩笑。”

  金逐流早已记下了他们的住处,那是一间孤零零独自在园中一角的房子,后面有座假山,金逐流悄悄地摸到那儿,就在假山石后偷听。

  只听得那妇人“哎哟”一声,叫道:“你作死啦!我又不是陈天宇,你要动手动脚,找陈天宇去!”

  那和尚笑道:“和陈天宇动手那可就是卖命的玩意了,怎及得上和你动手动脚快活?”

  金逐流张望进去,只见和尚与那妇人并肩坐在床上,那妇人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汗衫,意态十分骚媚。金逐流暗自笑道:“好,且让你们暂且快活快活,等下叫你们吃我的苦头!”

  那妇人道:“哦,你怕陈天宇?”那和尚道:“我才不怕陈天宇呢。我只怕一个人,就是你的老相好。嘻嘻,要是给史帮主知道咱们同住一个房间,不知要怎样对付我呢?”

  那妇人说道:“你知道就好。给我放庄重点,要不然我告诉了白都,他不撕了你的皮才怪!”

  金逐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果然是六合帮的圆海与董十三娘。

  圆海笑道:“你若敢告诉帮主,我就说是你引诱我的。”

  董十三娘佯嗔斥道:“乱嚼舌头,我是叫你来说正经事的,谁叫你动手动脚了?说完了话,你给我滚出客厅去睡。”

  圆海道:“好,好。你要说什么正经事,娘子,我在这里洗耳恭听了。”

  董十三娘道:“这个红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怎可以拿它出来随便吓人,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和我都是担当不起的。”

  圆海笑道:“吓一吓下三滥的小脚色有什么打紧?你是看见的了,送给他们,他们也拿不动,还怕他们抢去不成?”

  董十三娘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下三滥的小脚色虽然不怕,但你这么一抖露出来,旁边若有高人,马上就知道这匣子非比寻常了。还是小心点好。”

  圆海道:“娘子的吩咐,我敢不牢记在心?不过,说到这里,我倒要问问娘子了。说老实话,我只知道这是要送给萨总管的寿礼,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我却还不知道呢。”

  董十三娘道:“你当真不知?”圆海道:“帮主只叫我小心看管,可没有告诉我装的什么,当然我也就不敢问他了。”

  董十三娘笑道:“帮主不让你知道,那你也就用不着知道了。”

  圆海叹口气道:“当真是亲疏有别,端的是叫人灰心,你我都是帮中的香主,做苦力就有我的份,秘密却只让你知道。”

  董十三娘嗔道:“你又胡说八道了,算我怕了你,告诉你吧。这匣子里有一块玄铁,所以才这样沉重的。”

  圆海道:“什么玄铁?”

  董十三娘笑道:“玄铁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武林高手呢。这是昆仑顶星宿海出产的一种特殊金属,很难寻找的。要比同样体积的一块生铁重十倍!”

  圆海道:“作什么用的?”

  董十三娘道:“若是有高明的铸剑师,用这块玄铁来打成一把宝剑,那就是剑中的霸王了!”

  圆海道:“唉,唉!这样好的宝贝送给了萨总管,可真是太可惜了!”

  董十三娘道:“本来白都是准备了另一件宝物送给萨总管的,可惜丢了。不得已才只好把他留给自己用的这块玄铁送去。”

  圆海道:“那件宝物又是什么?又怎的丢了?”

  董十三娘道:“李敦盗宝私逃之事你总知道吧?”

  圆海道:“我知道帮主已经派青符和焦磊追这小子去了。却不知他偷的是什么东西?”

  董十三娘道:“就是我所说的那件宝贝了,这是一串一百颗的又圆又大的珍珠。每一颗这样的珍珠要值三千两银子!”圆海吐了吐舌头,说道:“我的妈呀,这么说来,这一串珍珠岂不是要值三十万两银子了?”董十三娘道:“不,要值五十万两银子!因为难得凑够一百颗这样的珍珠,所以单独一颗只值三千,集成一串,每颗就要值到五千了。这还是史帮主千方百计,才求得一个波斯胡让与他的。若是普通人呀,有五十万两银子也不知从何处购买呢!”

  圆海咽下口水,不胜艳羡的说道:“可真是便宜李敦这小子了,发了这么一笔大横财!也怪不得帮主如此恼怒,务必要把他缉拿回来了。”

  董十三娘笑道:“珍珠是有价之宝,这个匣子里的那块玄铁则是无价之宝。认真说来,玄铁比珠串还更宝贵呢!”

  圆海道:“可是拿来当作寿礼,只怕萨总管会更喜欢那串珍珠。”

  董十三娘道:“但对帮主来说,他则是宁愿自己留下玄铁的。偏偏在就要送出寿礼的时候,珠串却给李敦这小子偷了。这才迫得他不能不把玄铁送去。不过,令得白都如此气恼,珠串被偷,还不是唯一原因。”

  圆海道:“还有什么另外的原因?”

  董十三娘道:“你可知道天魔教有三篇百毒真经?”

  圆海道:“听说天魔教教主把它藏在徂徕山上的神庙之中,据说是她当年一个侍女泄漏出来的秘密,不知是真是假?但此事却又与李敦何关?”

  董十三娘道:“白都也曾听到这样的传说,但却不知藏在神庙的什么地方。他想要这三篇百毒真经,不料又给李敦这小子棋先一着,先偷去了。”

  圆海道:“怎么知道是李敦这小子偷去了?”

  董十三娘道:“帮主不是派了青符和焦磊去追他吗?你猜他逃到哪儿,就是逃到徂徕山上天魔教的神庙之中。”

  圆海道:“李敦这小子怎么能逃出他们手下,还偷去了百毒真经?”

  董十三娘道:“李敦在帮中的时候,装作是一介书生,不懂武功,咱们都给他骗过了。其实他的本领很强,恐怕还不在你我之下呢!”

  圆海道:“即使如此,他也胜不了青符和焦磊两人吧?”

  董十三娘道:“我还未说完呢。你听我说下去,且说青符与焦磊追到了那座神庙,却不见李敦这小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小叫化,把他们两人都打败了!”

  金逐流心里暗笑:“我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可笑你们都是睁眼瞎子!”

  董十三娘继续说道:“青符和焦磊逃出那座神庙,但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山上的茅草丛中。不久,就见李敦和那小叫化一同出来,李敦手上提着一口大钟,他把那口大钟一抛,就抛下了百丈深渊。不但如此,那串珍珠也抛下去了!巉崖峭壁幽谷深渊,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捞不起来的了!他们二人见此情形,恍然大悟,不用说那三篇百毒真经是刻在钟上的了!李敦这小子想必也就是躲在那大钟之内,这才逃过了他们的眼睛的。”

  圆海道:“如此说来,这三篇百毒真经果然是李敦这小子棋先一着,先偷看了。”

  董十三娘道:“可恨他偷看还不打紧,还把这大钟抛下深潭,叫白都永远也得不着,所以白都才这样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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