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
 
2023-04-30 15:42:3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这晚云紫萝怕她姨妈唠叨,说她不愿意听的话,一早就假装熟睡,到了午夜时分,忽然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长啸之声!

  听这啸声,似是来自数里之外的梅林,云紫萝大为诧异,心里想道:“啸声从数里之外传来,依然听得清清楚楚,自必是缪长风的龙吟功无疑。半夜三更,他为何无端端跑到梅林发啸?”

  啸声未歇,忽地又听得两种异声,相继传来。如狼嗥,如枭鸣,难听之极,三种声音,相互纠缠,相互撞击,好像厮杀一般。缪长风的啸声似是在那两种异声的包围之中,觅缝钻隙,摇曳而出,音细而清,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狼嗥与枭鸣这两种异声虽然宏亮,却也掩盖不了他这清冷的啸声。陡然间啸声大振,有如孤军奋战,突破重围。又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所描写的那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响遏行云,群峰回应,久久不绝!

  云紫萝是个武学行家,大惊之下,忙即披衣而起,说道:“姨妈,你听!恐怕是缪长风碰上劲敌了!”

  萧夫人早已坐了起来,说道:“不错,这两个人恐怕都是练有独门内功的高手,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缪长风大概也还可以应付得了。紫萝,你做什么?”只见云紫萝推开了窗门。

  云紫萝道:“我出去看看!”

  萧夫人说道:“你忘了他的叮嘱吗?他这啸声想必就是要叫咱们躲开的。要去也只能我去!”

  云紫萝道:“姨妈,你是一家之主,应该留下来照顾表妹和邵姑娘,还是我去的好!”

  萧夫人说道:“我看缪长风是对付得了的,对付不了,咱们再出手不迟。何况,你、你——”

  她想说的是“何况你又有孕在身”,话犹未了,云紫萝已是跃出窗子,说道:“若然来的不止两个强敌呢?他纵然对付得了,咱们也不能让他独自对付强敌!”说到最后的几个字之时,身形已经翻过围墙,到了屋子外面了。

  萧夫人本来要阻拦她的,转念一想:“患难见真情,我不是要撮合他们的吗?那就让她的真情给缪长风知道也未尝不好。”同时心里又不禁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我年纪大了一些,侠气倒是不及她们小一辈的。”

  云紫萝踏入梅林,只听得风声呼呼,人还未见,却已见到了满空都是飞舞的梅花!

  云紫萝向那声音来处走去,走得稍近一些,忽地感到一股热浪袭来,好像鼓风炉中吹出的热气,触人如炙。方自一惊,陡地又有一股寒飚袭来,登时又似从鼓风炉畔突然移到了冰窟之中,饶是云紫萝的内功已有相当造诣,也是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

  抬头一看,只见淡月疏星之下,红黑黄三条人影,倏合倏分,斗得正酣!

  原来围攻缪长风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披着黑色斗篷的武士,另一个是披着大红袈裟的和尚。

  那和尚披的是大红袈裟,掌心也好像涂满鲜血一样红得怕人,每一掌劈出,都挟着一股炙人的热风!

  那黑衣武士的打法却完全两样,远不如和尚凶悍粗犷,一掌拍出,轻飘飘的若不经意,但一股侵肌刺骨的寒飚却随着他的手足起处,突然无声无息的袭来!

  云紫萝虽然尚未练成上乘内功,一看之下,亦已看出一些门道,暗自思忖:“姨妈说得不错,这两个人果然都是练有独门的邪派内功,黑衣武士似乎练得更纯。我的功夫和他们相差太远,明刀亮斫,只怕未必近得他们身子。”

  缪长风在这两人夹攻之下,双掌盘旋飞舞,掌力时而柔如柳絮,时而猛若狂涛,忽柔忽刚,变化莫测。旁人看来,似乎是他处在下风,其实却是个各有顾忌的相持局面。

  黑衣武士接连拍出连环七掌,内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的从掌心发出,直攻过去,只听“咔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在他方圆三丈之内,无数的树枝给他的掌力折断的声音,但他的每一掌仍是轻飘飘的拍出,不带风声!缪长风头顶上发散出热腾腾的白气,白气越来越浓,似是正以绝顶的内功抵御对方的阴寒之气,抵御得相当吃力。可是黑衣武士却感到对方的内力坚韧非常,面前好像堆着一堵无形的墙壁,任凭他如何冲击,总是攻它不破。

  缪长风双掌一合,划了一道圆圈,冷冷说道:“西门灼,你纵然练成了玄阴掌,加上这秃驴的火龙功,却又能奈我何哉?你们是不是还要再打下去,但在这里我可不想奉陪了!”

  西门灼喝道:“你说不怕,为何要跑?”与那和尚一前一后,堵住缪长风的去路。缪长风冷笑道:“我只是不想糟塌梅花,毁坏风景,你当我是怕了你么?有胆的你跟我来,咱们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分个雌雄,决个高下,你们尽可放心,缪某决不会找人帮手!”

  云紫萝躲在一棵老梅树后,心里想道:“缪长风想必是已经知道我来到了,他这番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他要把那两个人引开,他不想我卷入漩涡。可是看这情形,他要跑也难以跑开,我又焉能袖手旁观。”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西门灼喝道:“这里便是你丧身之地,何须另选地方?”那和尚也喝道:“任凭你花言巧语,你要跑就是不成!”两人联手夹攻,攻得更加紧了。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你有多大本领,胆敢口吐狂言?”轻轻的一掌拍出,把对方两个人的掌力化开。西门灼正在使到第七重的玄阴掌功夫,忽觉微风飒然,如受春风吹拂一般,竟有懒洋洋的感觉。西门灼大吃一惊,心里想道:“难道他竟练成了太清气功?”

  太清气功是道家的一种上乘内功,龙吟功则是从佛门的狮子吼功脱胎的,云紫萝未来之前,缪长风已经用龙吟功和他们较量过了,此时又再使出太清气功轻描淡写的化解了他们的攻势,饶是西门灼武学深湛,见多识广,也是不禁为之骇然,想道:“这小子的武学也真杂得可以,怪不得我的师弟素来是不佩服别人的,也不能不称赞他是当今武学最博之士,果然名不虚传!他不但通晓各大门派的剑法,居然还擅长佛道两家的正宗内功!看来我若不冒险一施杀手,今日只怕难逃一败。”

  三人各以正邪各派的绝顶功夫比拼,西门灼的玄阴掌有如严冬肃杀,那和尚的火龙功有如炎夏骄阳。但缪长风的太清气功却有如和煦的春日。肃杀的寒气,三伏的炎威都在春风之中溶解。

  西门灼也端的非同小可,一受太清气功的侵袭,仅仅退了两步,立即就默运玄功,片刻之间,真气周行全身三十六道大穴,消除了那股懒洋洋的感觉。随即化掌为指,轻轻的一指向缪长风胸口的“璇玑穴”弹去。”

  缪长风焉能给他弹着,吞胸吸腹,身形登时挪后少许,恰恰避开。可是虽没给他弹个正着,胸口却突然感到火烙一般,浑身发热。呼呼风声,那和尚的双掌又是连环击到。他是练有火龙功的,掌风如同鼓风炉中喷出的热风,令得缪长风热得更加难受,不由自己的接连退出七八步。

  缪长风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西门灼的玄阴掌发的本来是奇寒的阴煞之气,和他这一指所用的阳刚气功路子刚好相反,纵使武学高明之士,也很难把两种大相迳庭的内功迅速转换的,缪长风自忖:“败是不会败给他们,但只怕过后可得大病一场。”

  殊不知西门灼这“雷神指”的功夫也未练成,强自把玄阴掌迅速变化雷神指,本身真气亦是耗损不少,决计不敢多用。而缪长风每退一步,就消去了对方的一分劲道,退出了七八步,已是把对方那寒热的作用消除了。

  但云紫萝不明这种上乘武学的奥秘,她躲在树后伺机出手,见缪长风接连退了七八步,却是禁不住心慌了。

  大吃一惊之下,云紫萝无暇思索,摸出了三枚铜钱,立即便向西门灼打去。

  云家的钱镖打穴功夫也是武林一绝,三枚钱镖分打西门灼上盘“太阳穴”,中盘“愈气穴”,下盘“归藏穴”,黑夜之中,认穴不差毫厘!

  西门灼喝道:“谁敢偷施暗算?”陡然间三枚钱镖都向着云紫萝反射回来。不但钱镖反射回来,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力也随之而至!

  云紫萝禁不住那股力道冲击,大惊之下,迫出了她绝妙的轻功,一个“细胸巧翻云”,跳将起来,纤手一按梅枝,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倒纵出数丈开外!幸而她内功颇有造诣,顺着那股力道的来势,轻轻巧巧的落下地来,这才得以没有摔倒!

  可是那三枚反射回来的钱镖,仍然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她刚刚脚尖着地,那三枚钱镖也跟着到了。

  云紫萝听风辨器,听出钱镖的来势已缓,既是无法闪避从三路打来的钱镖,便即伸指疾弹,铮、铮、铮三声,把三枚铜钱弹开!

  钱镖虽给弹开,但她的手指与反射回来的铜钱接触,却突然感到一股冷意,直透心头,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

  忽地有一双手从她后面伸来,拖着她就跑。云紫萝惊魂未定,又吃了一惊,正要挣扎,身边听得萧夫人的声音说道:“别慌,是我!”

  西门灼以劈空掌力反击云紫萝,这就给了缪长风一个可乘之机,当下身形一起,猛的就向他的琵琶骨硬劈下来!

  西门灼在对方强攻之下,不敢拼个两败俱伤,他的功夫也已到了能发能收的境界,双掌向前滚斫之势,倏然变为向上接招。

  只听得“蓬”的一声,西门灼双掌一合,夹着了缪长风的手掌。缪长风内力一震,西门灼虎口发热,双掌连忙松开,缪长风电光石火般的疾即转身,双掌齐出,十指如钩,只听得嗤嗤声响,那个和尚刚刚向他攻来,给他掌指兼施,反击回去。饶是这和尚闪避得快,身上披的那件大红袈裟已是给他撕去了一幅。

  缪长风暗暗叫声“惭愧”,心里想道:“若不是云紫萝助我一臂之力,只怕我还当真不容易脱身呢。但我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连累她了!”

  萧夫人把云紫萝拖入梅林深处,埋怨她道:“紫萝,你怎的可以如此冒险,不怕惊动了胎气吗?”

  云紫萝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得长啸一声,宛若龙吟。霎那间缪长风已是出了梅林了。西门灼和那和尚紧追不舍,激战过后的梅林,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云紫萝道:“姨妈,你别只是顾我,缪先生恐怕——”话犹未了,就好像听得缪长风在她耳边说话一般,说道:“我不碍事,多谢你们。快照我那天说的话去做!”缪长风用的是最上乘的“传音入密”的功夫。云紫萝见他仍然能够运用这样上乘的内功,心头的一块大石方始落下。

  萧夫人道:“这你可以放心了吧,我早说过缪长风是可以应付得了的。咦,你怎么啦?手心如此寒冷!”云紫萝道:“没什么,大概是着了点凉。”

  萧夫人紧紧握着她的双手,以本身深厚的内功助她驱除寒气,过了大约半炷香时刻,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颗颗从云紫萝的额上滴下来,云紫萝的脸色这才开始恢复红润。萧夫人嘘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是沾上了玄阴掌的寒毒,却还对我遮瞒,好在你只有两个月身孕,胎儿尚未成形,沾上的寒毒也不算多,否则你纵然可免内伤,腹中的胎儿却只怕是难以保全了。唉,我也想不到敌人竟是如此厉害的!”

  云紫萝低下了头,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心里想道:“杨牧非常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幸亏我保得住腹中这一块肉,否则是更对不起他了。”

  萧夫人责备了她一顿之后,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接着笑道:“紫萝,你说你心如槁木,其实却是个热心人呢!经过了今晚的事情,我看缪长风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了。”

  云紫萝面上一红,说道:“我只问事情应不应为,他既然算得上咱们的朋友,换了另一个,我也会这样做的。”

  萧夫人微微一笑,为了避免甥女太过尴尬,说道:“为朋友固然紧要,但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这次事情已经过去,以后你可得谨慎一些。”云紫萝低头道:“姨妈说得是。”

  萧夫人说道:“咱们现在应该说正经的事啦,缪长风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我看明天一早,我们就应当离开这儿。”

  刚说到这里,只见邵紫薇和萧月仙上气不接下气的匆匆跑来,手中都拿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剑,一见萧夫人,便即说道:“缪叔叔呢?咱们快帮他打架去!”

  萧夫人笑道:“缪叔叔早已把敌人赶跑了,还用得着你们赶来帮忙。你们还是赶快回去收拾东西吧。”

  萧月仙怔了一怔,说道:“收拾东西,上哪儿去?”

  萧夫人道:“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我想和你们回三河县的老家去,暂且躲避一时。”

  邵紫薇道:“爹爹和哥哥还未回来,我们走了,怎样和他们互通消息?”

  萧夫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也是为了此事放心不下,还没有想到好的主意,唉,但也只好先走了再说吧。”

  萧月仙道:“妈,我倒有个主意。”

  萧夫人道:“你这丫头只懂玩耍,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姑且说来听听吧。”

  萧月仙道:“缪叔叔说,邵伯伯和邵大哥多半是前往泰山,去参加那个什么扶桑派的开宗立派的大会去了,因此,我想、我想——”

  萧夫人道:“你也想到泰山去凑这个热闹,是么?”

  萧月仙道:“妈,你让我去好不好?我戴上人皮面具,不会有人认识我的。你若还不放心,可以叫薇姐和我一同去。”

  萧夫人道:“我道是什么好主意?原来是找个藉口好去胡闹。不行!”

  萧月仙噘着小嘴儿道:“为什么不行?我答应你决不胡闹就是。”

  萧夫人道:“这样的一个盛会,不知有多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到场,你当是玩耍的么?你又没有半点江湖经验,你不闹事,只怕事情也会闹到你的头上来!别啰唆了,不行就是不行!”

  萧月仙大失所望,但见母亲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也是不敢撒娇了。

  “这个主意我也曾想过的,我也不敢去呢。”萧夫人回过头来,接着对云紫萝道:“震远镖局的人和四海神龙齐建业想必也会在场,我虽然不怕他们,但这样的场合,却不是我报仇的时机。”

  云紫萝忽道:“姨妈,我看还是让我去最好!”

  萧夫人吃了一惊道:“你去?”

  云紫萝说道:“第一、我在江湖上没有仇家。第二、我戴上了面具,纵然瞒不过四海游龙,他总算是我的长辈亲戚,料也不会与我为难。第三、在这样的盛会之中,说不定我还可以碰到爹爹的朋友,打听得妈妈的消息。”说罢,悄悄的竖起两个指头,让萧夫人看见,表示自己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姨妈大可放心。

  萧夫人道:“你不怕碰上连甘沛这一班人,给他们看出破绽?”

  云紫萝道:“泰山之会,有金逐流、厉南星等许多名震江湖的侠义道在场,清廷鹰犬纵然混了进来,也决计不敢闹事。”

  萧夫人道:“听说泰山之会乃是重九召开,只怕你赶不上了。”

  云紫萝道:“如此盛会,总有几天,赶不上我就在山下等候邵伯伯他们回家。”

  萧夫人也想找到邵家父子,见云紫萝既然坚决要去,虽然她还是不大放心,终于也答应了。当下与云紫萝约定,若然见着了邵叔度父子,就和他们一同回到三河县的云家老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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