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僧
2024-11-28 19:09:09 作者:君心似海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襄阳城。
清晨,天寒有雾。
一辆大篷马车停在蔡氏商行门口,有一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从马车下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眼,呆呆望着蔡氏商行门口一块告示,脸涨地通红。
此人叫贾仕彦,横州府赫赫有名的郦都布行老板,专营绸缎布料生意。贾仕彦年轻时饱读诗书,有心官场,三十岁那年曾中过举人,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改行做起了生意。读书人做生意倒是忠厚老实,不贪小利,一分钱就是一分货,从来不做欺朋骗友的事情,加上他出手豪爽,无谓得失,就算有个朋友欠他十万八千两的银子,他脸上也永远都露着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在生意场上他的名声不错,认识他的人都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的世道,法纪絮乱,盗贼四起,来襄阳做买卖的人已经不多,而贾仕彦每次做生意必亲自解货上路,无论路程远近,都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他常常对朋友们说:诚信,谦善,这些都是为人之道。
每次经过襄阳,贾仕彦必到蔡氏商行租换马匹,可今天蔡老板一张苦瓜脸摆在他的面前,让他觉的非常的不好意思。虽然蔡老板跟他很熟,但今日却一改往常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表情很严肃,而且很明确的再三表示:不管大家的关系有多熟,也不管你贾大老板的派头有多足,这运载商货的马匹已经不能再出租。
贾仕彦一行五六人,加上好几箱商货,这一路西行,若是不换马匹,估计很难在二天内赶到淮州,按照买卖订单上拟定的条款,如果三天内交不了货,损失的不单单是银子,更会影响郦都布行的声誉。
“贾老板,如今的襄阳已经不同往日,你若是上个月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是要一群的肥马我也依你,咱们可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可我也是没办法,最近盗贼肆逆,这月初七襄阳城卫家公馆死了七,八个人,衙门一直在追查此事。就前两天刚下了全城禁令,明文规定,只要是外省做生意的一律不再租贷马匹。”贾仕彦皱起眉头,颇感失望:“衙门禁令怎么偏偏选这个时候,今天这一路上我眼皮子一直在跳,原来碰到这么个倒霉事。”蔡老板叹道:“这次我真是帮不了,贾老板勿怪。”贾仕彦有些急了,脸色阴沉下来,一把抓住蔡老板衣领,大声的喝道:“那我这批货如何是好?”蔡老板吃了一惊,尴尬地道:“莫急,莫急。依我看,这兵荒马乱的,你还是不要去淮州了,小心使得万年船呵。”
贾仕彦抬头仰望天空,神情沮丧,天空灰朦雾浓,广阔无边。贾仕彦有点语无伦次:“如果不带乐儿出来,日夜连程就算再苦再累也有希望赶到淮州……难不成飞着去?若是插上翅膀,倒是可以飞,我便是再小心也使不得这万年船唉,如果有船……”正说到这个“船”字,贾仕彦突然醒悟,一时间眉开眼笑,大喜,“哎呀!我以为这躺买卖是泡汤了,想不到蔡老板提到了船,他居然就提到了船,真是天助我也。襄阳去衡州有二天的路程,如果去谓水江坐船,估计是三天的水路,一定赶得上,一定赶得上。”
世上有些事情很难预料,常听得人说“船行江河,必然有路”,无论是在陆上或者水中,有路便可以行走,马匹虽然无路,水上却是有船。在生活中也一样,犹豫的时候就多想想眼前的路,每个人的路都不相同,但只要有路就有人去走。也就应了那句古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贾仕彦一行人急急赶到谓水江,租好商船,将数箱绸缎搬入船舱,起程往西。
谓水江宽有数丈,山高水长,江边峰峦起伏,枫叶如火抢眼,落江随波,点点腥红。贾仕彦却无心赏景,只盼这一路风平浪静,不要滋生事端。船行不到一个多时辰,忽闻临江岸边有人呼喊,声音哄响如雷,贾仕彦起身走出船舱,隔江望去,却见一方头大耳的粗衣和尚,肩上挑有两担,急切的招呼船家。
贾仕彦问:“这和尚如此喝喊,是为何事?”船家为难的看着贾仕彦,道:“客官,这和尚要上船,说是去淮州施缘。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看这和尚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我们还是快快赶路,免得节外生枝。”贾仕彦笑道:“我见这大师眼小心宽,面相生得近善,倒有几分菩萨丰采,老人家怕是多心了,世外人当与世无争,他一个出家之人应该不会有恶意,助人施善本是乐事,反正也是顺路,行个方便让他上船罢。饭钱路费分文不会少你便是。”船家犹豫一会,只得答应,将船撑到岸边,这和尚喜出望外,上得船来,连声道谢。贾仕彦吩咐船家将剩余房间腾出一间,好安排和尚住宿,和尚感激的小眼直翻:“阿弥驼佛,施主宅心仁厚,真善人也。”
贾仕彦请和尚进了船舱,众人都在用餐,和尚许是饿了,怔望桌上菜饭,咽了咽口水,双手合什,却是一言不发。贾仕彦笑道:“此次行程匆忙,船中食物未曾准备得当,大师若是不嫌弃,粗茶谈饭应付这几日,待到淮州定请大师吃顿好的。”和尚感激的望着贾仕彦,底着头头就念了句“阿弥驼佛”,大咧咧的坐下,端起饭就狼吞虎咽起来。
“啊哈,有个和尚。”
和尚正吃的高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迷茫中便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二八少年渡步从船舱里面出来,貂绒白帽,眉目清秀,透着几分雍贵。和尚心里咯噔一声,小眼发直,从头到脚开始打量这少年,这细观之下,果然是俊美无比,这少年笑嘻嘻的奔过来,将和尚的光头使劲摸了摸,道:“大和尚是饿疯了么?你真行,吃饭吃的比我还快。大和尚脑袋这般光滑溜手的,是不是经常洗头呵?”
贾仕彦面有愠色,道:“乐儿不可胡闹。”和尚大窘,脸红的跟猪肝似的,一直红到耳根。贾仕彦很是歉意,道:“小儿自小就顽皮成性,目无尊长,大师勿怪。天气多变,江上风大,大师若是吃饱便回房休息,还有两三天的水路要走,切勿受了风寒。”
和尚连连点头:“有劳施主。”
贾仕彦等人收拾好碗碟,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少年好象对光头和尚有很浓厚的兴趣,围着和尚转悠,盯着和尚左看右看。他长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看见过和尚,今日居然被他遇到了一个,他哪里肯放过。见这和尚头秃光光的,两只手经常合在一起,口里还阿弥驼佛的一直叫唤,在他看来真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性感。
和尚却被他瞧的浑身难受,脑袋低下,口中念念有词。少年一直咯咯的笑,道:“我叫贾乐。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和尚尴尬的道:“施主真是,真是......阿弥驼佛”贾乐不解,问道:“什么真是真是阿弥驼佛的,大和尚说什么呢?”和尚咽了咽口水,道:“小僧云游四方,识人无数。却......却未曾见过像小施主这么可爱活泼的,小僧是眼神不好,方才见小施主出来,差点以为是观音菩萨在世了,真是惭愧的很,阿弥驼佛,罪过,罪过。”
贾乐大声的笑,见这和尚呆头呆脑的,十分有趣。不由地快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和尚又道:“小僧出身贫贱,家中本来还有一母一妹,只是饥不择荒,妹妹竟然活活饿死,小僧只好出家做个世外人,潜心向佛,不求仙缘,但图普渡众生,今日欲去淮州,车船全无,幸得令尊相助,善哉善哉,令尊人这么好,必有福缘。”
贾乐笑道:“那是自然,大家都说我爹爹人好。”和尚端详贾乐五官,道:“小僧颇得佛法熏陶,对相术之学略知一二。小僧见小施主天生慧根,骨有泓佛之相,非一般凡人也。”贾乐“哦?”了一声,不解道:“大和尚的意思说我跟佛祖有缘么?”
和尚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可否让小僧捏掌摸骨看看?”贾乐奇怪的问:“摸?怎么个摸法?”和尚慌忙解释:“便是看你手相。”贾乐抚掌笑道:“好呀,你可莫要捏疼了我。”他小心翼翼的将左掌递过去,却被和尚一把抓住,和尚将这么纤弱的小手握住,只感觉这手柔荑如脂,滑脱不牢。一时之间心猿意马。
伶玄的《赵飞燕外传》有云:“帝尝早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汉成帝每次只要握住赵合德的脚,就会勃起。和尚握贾乐的小手跟成帝握赵合德的脚这段真是大同小异。只是贾乐本是少年,和尚怎么会有这般异样举动?真是令人费解。若说这和尚有喜好奕童之癖,倒是出人意料,但倘若和尚真这么不要脸到极点,又不太让人信服。出家人六根清静,看这和尚香疤明显,方头大耳,菩萨之相,不像是冒牌和尚,怎么会有这般失态举止?
贾乐的小脸微红,见自己一只小手已经被这和尚捏得通红,瞧出一点睨端来,心想:这个死和尚,要揩油也不能这么死劲来吧?没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若不是爹爹在,我打得你连菩萨都认不出你来。
贾乐冷笑了一声,道:“大和尚,你的口水落到我手上了。”
和尚这才觉得失态,慌忙将手缩了回去。贾乐见小手被和尚捏得不成模样,已经变形得厉害。便狠狠的瞪了和尚一眼,一声不吭的回到自己房去,将门死死的闩上,“哇”的一声叫唤起来:“痛煞我也。”
日落西山,已近黄昏。
贾仕彦招呼众人用饭,特意去请和尚一起晚餐。和尚到船舱道谢,却推辞说要诵读经文,不方便打扰,自盛了一碗回房间去了。贾乐从房里出来,却是手缠纱布,一脸不悦,贾仕彦问其何故,答:关门时被门夹住。
天色昏暗,浪声翻滚,江风呼呼作响,空气潮闷,似有大雨将至,船家不敢撑快,将船贴岸而驶。众人吃到一半,又听舱外有声音传来,船家过来通报,岸边出现一少年,说去淮州投亲,误了时辰,欲上船同行。
贾仕彦有些奇怪,心忖:怎么今天碰到的人都是要去淮州?
出了舱门,见一少年立在岸边,神情茫然,皮肤黝黑发亮,年纪尚小,脸庞之上却隐露风尘,一身白衣,丰神如玉,衣袂随江风飘曳,虎虎有声。贾仕彦突然对这少年犹生好感,如果说是因为这少年跟贾乐年纪相仿,让贾仕彦有种亲切的感觉,倒不足为怪,可贾仕彦阅人无数,实在很难想出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跟这少年相比气质的。这少年立于岸边,江寒似乎难挡英姿。虽然骨骼清瘦,却有将门之风。
少年朗声道:“小生急去淮州访亲,先生若能载我一程,感激不尽。”
贾仕彦欲唤船家停船,却见一阵风起,险些将他吹入江中,贾仕彦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和尚,莫看这和尚长的肥头大耳,速度倒是奇快。一个箭步冲到眼前,贾仕彦根本就没反映过来,和尚脸色阴沉,小眼瞪圆,附耳过来正色道:“施主不可。”
贾仕彦道:“大师有何指教?”和尚缓缓道:“施主听小僧一言,谓水江过了临县境,这方圆百里已经没有人烟,如此荒郊野外,他一小娃儿如何来到这里?说是去淮州访亲,却无半分急迫之心,若是让他上船,怕是引狼入室了。”
贾仕彦笑道:“大师多虑了,我经商多年,贼盗曾遇多次,却从来没听说有十来岁就出来做强盗的,他只身一人,纵是强盗,谅他能起多大风浪?”
和尚道:“施主出门行商,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贾仕彦有些不悦,道:“世道浇漓,人情冷暖。无论是好是坏,为人却不可失礼。出家人都知道要以慈悲为怀,渡救苍生,你反正要来拦我,这又为何故?”便不再理会和尚,叫船家将少年带上船头,又吩咐船家再准备一间房让少年住宿。和尚虽然神色紧张,但事已至此,也就不再唠叨什么,闷头回自己房去。
少年上到船来,道了声谢:“有劳先生。小生在舱外面过夜就可以了,舱铺内又闷又热,睡在外面才凉快,小生出门前刚洗过澡,若再弄个汗迹淋淋的,甚是不雅。”贾乐一听这话,差点喷饭。贾仕彦呵呵笑起:“小兄弟脾气当真古怪。”
少年不再多话,坐在众人身边不客气的吃起饭来。贾乐盯着他看,瞧见少年腰间斜插一根竹竿,长约不过一尺,却是极细,不由地童心又起,凑到少年身边,轻声地问:“哥哥,你好。”少年低头吃饭,应了一声:“你好。”贾乐笑道:“我叫贾乐。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少年“哦”了一声,算是回答。虽然这少年很不友好,贾乐却没有生气,他好象非常的耐心,指着竹竿又问:“这是什么东西?”少年道:“竹子。”贾乐道:“干什么用地?”少年道:“可以吹出声音。”贾乐楞住,奇怪的问:“笛子?没这么细短的笛子吧?”
少年没好气地道:“能吹出声音来就行,你管它长短粗细干什么?”贾乐讨个没趣,脸色青起来,狠狠的白了少年一眼。生气道:“你吃我家的饭还这么凶干什么?”转身作势离开,突然伸手去夺少年手中的瓷碗,少年没有要去跟他抢的意思,贾乐一把抢过瓷碗,正想奚落他几句,不料碗里的饭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少年仍没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真是多谢了。你们真是好客的很,请我吃饭又要帮我洗碗。”
夜幕无边,有劈啪雨声拍打窗扇,江风又起。
船如水中飘零的落叶,缓缓而驶。
在这样的天气里,有经验的船家都会把船速放慢,改用大浆掌舵,顺波浪而走,只求平稳。
夜已深,贾乐却睡不着,这次去淮州,是又哭又闹爹爹才答应带他出来玩。料不到今日在船上连着被两个男人欺负了去,他从小顽劣成性,被爷爷宠得习惯,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心里是越想就越来气。
人如果睡不着觉什么事情都会去想,愈睡不着就愈会想,贾乐想去数星星,可是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有星星让他数,他去数拍打窗栏的雨声,一,二三四,五,雨声太急,他速度跟不上。他闭上眼睛数羊,可当他数到第一百零五只羊的时候,他却一直怀疑第八十七只羊其实是数错的,他又很想从第八十六只开始再数一次。
贾乐揉着被和尚捏疼的小手,心里就恨恨。忽又想起那少年不肯睡船舱的事来,又颇觉滑稽:“这臭小子真是可恶,居然要我帮他洗碗,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那个叫竹笛?这么细的竹笛要怎么吹才能响?臭小子居然还会吹笛子?”贾乐忽然脸色发红,细眉微皱,喃喃又道:“奇怪了,我干吗要想那个臭小子……他只是个臭小子而已,这臭小子是个神经病,白痴,弱智……”贾乐差点就骂出声来了。他心里很想痛快的骂,把那少年骂一千次一万次,有时候拼命不想让自己去想的事情,偏偏是拼了命的去想。贾乐有点慌,他不明白自己干吗老是去想那个少年。这少年有什么地方吸引他?如果说贾乐只是对那个竹笛发生了兴趣,他可以只想着竹笛啊,干吗要想那个臭小子?
贾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他真的已经睡不着了:臭小子就这样睡在船舱外面?这么冷的天他能睡着?为什么他能睡着而我就是睡不着?有些人很想把想不通的问题理顺,希望能想通,可偏偏就理不清,因为有些很古怪的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出来。人为什么要睡觉?想睡觉的时候为何又睡不着?这些问题已经令他困惑不解,更何况他对外面那个少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尤其说他睡不着,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睡觉。
他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丝丝的清竹声,嗡嗡作响。他很肯定的判断,这应该是少年的竹笛声。听到笛声,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以为就他睡不着而已,却不料那少年居然也未曾入睡。
天很黑,隐隐中有几点波光闪动,船舱外面虽然还点着灯火,但雨水劈啪的拍打船身,配合着波流水声,清细的竹笛声在阴沉里透着几分诡异,让贾乐感觉有点害怕,他偷偷的开门出去,转过走道,怯怯的往船舱张望。便瞧见那少年的声影在微弱的灯光里,正坐在船舱外檐门口,很专心的在吹着他的竹笛,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双脚。
江风从窗缝涌进来,贾乐打了个寒颤。
少年斜眼看了他一眼,不语。贾乐壮着胆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强作笑脸的道:“你吹着蛮好听的。”少年冷冷道:“因为你根本就听不懂,所以认为好听,等你有一天听懂了,你会很后悔听到我吹笛。”贾乐又来气了:“我不知道我听不听得懂,可好不好听我总是自己知道的吧?!”
少年不语,他好象懒的跟贾乐多说一句废话。
贾乐又问:“我总感觉你好奇怪,有床不睡,深更半夜却喜欢吹笛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少年道:“我不喜欢吹笛子。”
贾乐一怔,道:“你不喜欢吹笛子?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吹笛子,而别人在欣赏笛声的时候你却想去睡觉?”少年突然睁大眼睛扫了贾乐一眼,贾乐很清楚的看见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两道光芒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少年的口气变得很平静:“原来你很聪明,我吹笛子不是因为笛子好听,而是想提醒某些人注意,千万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
“你说我聪明么?呵呵,我可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聪明。”贾乐轻轻的笑了,他发现这少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让人讨厌。很多人都说他顽皮,不尊重长辈,他做的每件事情都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的聪明,而这少年居然说他聪明,让他很开心。他心里想这少年的举止行为虽然很怪异,却还是能让人亲近的。少年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知道自己的缺点还这么沾沾自喜。”
贾乐道:“聪明是个缺点么?”
少年点了点头,正色地道:“我不需要聪明,我需要的是冷静,有时候人变得聪明了,就会以为别人都很愚蠢。这就是聪明的缺点,这个缺点很要命。”贾乐的脸上有点讥笑的表情:“我已经被你吵醒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引起我的注意了。我现在知道聪明和愚蠢的差别到底在哪里了。”
少年道:“你误会了,我想引起注意的人不是你。”贾乐本来正在得意忘形,当听到少年说想提起注意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时,就像被人从头上浇下了一盆冷水,贾乐有点被愚弄的感觉,脸色一变,就哼了一声。
少年抬头望他,问道:“你怎么像个小女人,这么容易生气的。”
贾乐不屑地道:“是谁规定男孩子不会生气的?再说了,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一会儿聪明一会儿愚蠢,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摇了摇头,眉头紧皱,又开始吹起笛子。贾乐又问:“你准备什么时间睡觉?”少年道:“不知道。我的笛声很轻,应该不会吵到你们睡觉。”贾乐道:“可为什么我却能听到?”少年停下来,缓缓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
贾乐侧耳去听,感觉这笛声非常的轻柔,丝丝绵绵,清澈中有几分尖唳,在江面弥漫开来,袅绕不停。贾乐吃了一惊,张大嘴巴:“怎么……还有声音?”少年哼了声,道:“那不是我的笛声。其实你根本就听不到我的笛声,是你自己的耳朵有点问题,我劝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贾乐又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情?”
少年忽然站起来,变得心事很浓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你应该去睡觉了。”
贾乐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一个声音随江水而来,浑浊低沉:“追命童子断魂笛,笛声里居然也隐藏杀机。川中唐家的第一高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船舱外面多了一个黑影。少年却并不惊慌,仍是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你来了。”
“我来了。”
少年道:“夜深水冷,你为何要来?”那黑影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心事了。连贾小姐都睡不着,我这大和尚怎么能睡着。”少年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如果你真睡得着,我才会觉得奇怪。”
和尚的态度很客气,声音温柔厚重:“既然大家都睡不着,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聊聊?”少年看也不看和尚一眼,冷冷道:“跟你好象没什么好聊。”和尚却不发火,耐心的道:“小兄弟,我们见过几次了?”少年道:“应该有三次。”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我很想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可世道就是这么不太平,不管走到哪都能遇见你,夜半笛声,声声断魂,笛声扰我无法安睡。其音忧哀,催人落泪,只是有件事情我却万没料到,你这小淫贼居然用断魂笛来迷惑小姑娘,真是大煞风景。”
少年瞧也不瞧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继续吹起竹笛。和尚双掌合什,念了声“阿弥驼佛”,忽然两眼一翻,疾言厉色道:“你这般惺惺作态,我和尚可不吃你这套,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识相,便束手就擒罢。”这和尚性子本是极为暴躁,几次低三下四的说话,少年却偏偏不理不睬,恼怒之际,便顾不得斯文了。
有雨点疾落船檐,水花四溅。后面几句话声音很低。涛声四起。几点寒星在半空中呼啸而来,速度极快。破风声已划裂夜幕。
少年突然身形一闪,搂住了贾乐的腰。
贾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中已失去了知觉,浑身无力。当少年抱住她时,她的灵魂好象已经飘出了躯体,伴随着笛子在翩翩起舞,她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快乐。少年冲贾乐笑了笑,转动的时候,他们搂得很紧,四周没有声音,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她就这样被少年抱住,凭空转起圆弧,衣袂轻轻地随势而起,飘逸在风里。
两双黝黑的眼眸闪动着光芒,似有千言万语,她就这样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搂在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喊叫,就晕了过去。
清晨。雨停。
江水清澄,泛射阳光,一切都很平静。贾仕彦吩咐船家加快船速,还有这两天的路程万万不能耽误了时间。少年一直坐在舱中,一言不发。双眼有些红肿,却只死死盯着和尚,旁若无人,面无表情。好象周围什么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这个和尚。估计就算船翻江中,他仍是这般坐着不动。
那和尚神情有点恍惚,拇指在极快的拨动一串佛珠,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转眼又到吃饭时间。众人围着一个圈,坐在桌前。少年坐在和尚对面,端起饭就吃。贾仕彦望着少年,脸上露着笑,询问少年,昨晚风疾雨大,可睡得安稳,淮州亲戚家可住的远?少年却不言语,贾仕彦知他脾气古怪,也不多说,便问和尚:“还有两日便可到淮州,大师可有住处?”和尚道:“小僧四海为家。”贾仕彦客气道:“我在淮州尚有分行,大师总算与我有缘,若不嫌弃,可在舍下小住几日再走不妨。”和尚咧牙露出一个很奇怪地笑容,道:“施主有所不知,如今我们几人同坐这一条船上,能不能到淮州还不一定。”
贾仕彦一怔,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和尚斜了两只小眼看着少年,冷笑道:“昨日小僧就劝过施主,不可让这小儿上船,施主硬是不听。小僧实话实说罢,我本是认识他的,此子姓唐名枫,今年一十有八,江湖人称追命童子。年纪虽小,却是心狠手辣。”众人皆是一惊,看那少年仍在吃饭,脸色虽然黝黑了点,面相却是平淡。清瘦中隐含静朗,看不出有半分心狠手辣迹象。
贾仕彦望着少年,低声问:“大师可会认错人了?”和尚白眼一翻,哼声道:“我与他已见过三次,怎么会认错。”
少年突然笑道:“可惜,三次都让你跑了。”和尚脸色铁青,厉声道:“你这小贼。单打独打小僧打不赢你,现在这里有这么多人,若想取我性命,哪有这么容易。这次再让你逃了,天理不容。”和尚这一声喝,众人脸色大变,停住筷箸,不敢再发出声音。
唐枫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你若是敢动,我让你死得比画眉难看十倍。”贾仕彦见气氛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忽问:“画眉又是何人?”和尚脸上肥肉抖动几下,恨声道:“是小僧朋友画眉道长。数月前被这厮所害。”和尚激动起来,一拍桌子,满嘴米饭便从口里喷出。接着又骂,“这小贼子杀小僧兄弟,这笔帐我可跟他慢慢再算。但这厮年纪虽轻,却是嗜杀成性,就怕他一时性起,将我等通通的杀个净光。”
众人听了这话,吓得一哄散开,纷纷找船舱角落躲去,剩下和尚和唐枫仍面对面的坐着,那和尚双手合什,念了句“阿弥驼佛”,表情相当地冷静,道:“有小僧在此,各位莫慌。小僧虽然一心向佛行善,无意世俗纷争,但朗朗乾坤,岂容恶徒造次。若是真要动手打架,也未必怕他。”
贾仕彦哪料得到发生这般的突然变故,眼见这两人怒目相对,只怕话不投机,便会有动手之势。好在他有点江湖阅历,见识多广,知道凡是遇事不可惊慌,便硬着头皮强作笑脸,劝道:“两位这是何苦,大家同坐一条船,有何恩怨待到淮州再说,这里江深水冷,着陆无门,动起手来甚是不好。”
和尚道瞪圆双眼,喝道:“他若敢伤你等毫发,我定与他拼个死活。”贾仕彦众人望着和尚,眼神里甚是感激。便都躲得离唐枫远远的,只怕被他一把抓住,性命不保。唐枫摇了摇头,叹道:“我们不动手行不行?”和尚一怔,问道:“你想怎样?”
唐枫道:“此地离淮州还有两天路程,襄阳的禁令你一定知道,朝廷已经出动六扇门的高手,你若到了淮州保管你是有去无回。皮毛授之父母,我也无心取你性命。依我的意思,你留下两只手给我,是生是死便再也与我不相干了,如何?”
和尚额前渗出少许汗来,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动手是不是?和尚若是没了两只手,还怎么虔掌拜佛,混饭糊口?凭你小小年纪在江湖中便有这样的成就,果然是比常人狠辣许多。”
唐枫问:“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和尚道:“办法不是没有,你只管吃你的饭。”唐枫道:“这世上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我才有饭吃。”和尚道:“你年纪这么轻,什么不好做偏要做杀手。去淮州有这么多条路,你什么路不走,偏要跟我同路,你真的非要跟我过意不去?”
唐枫道:“秦舞阳十三岁就会杀人了,我十四岁才开始做杀手,出道比他还晚了一年。我做杀手做到现在,穷得这么潦倒,你说我做杀手会不会有前途?再有,你跑路归跑路,非要上这船上来,我正苦于无法追踪,你偏偏要选水路。现在四面环水,这次只怕你是插翅难飞了。”
和尚道:“我一个出家人跟你无怨无仇的,为何这般赶尽杀绝?小僧当然是恶人,你以为你就是好人么?小僧无非是取人钱财,为了活命糊口而已。你呢?若是有人出钱买我人头那还说的过去,可你苦苦追了我三个月,就是为了取我双臂,你不觉得你很无聊么?”
唐枫道:“数月前,凉州郡县周氏一家一十五口灭门残案,是你所为。上月初七襄阳城卫家公馆一夜之间鸡犬不留,拜你所赐。取人钱财非要灭人性命?这便是养家糊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朝廷拿你没办法,我能。朝廷想取你人头,我只想要你双手,一点都不过分。”
和尚哼了声,道:“为什么人生下来就有贫贱之分?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活着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活着,是不是?我何错之有?爹娘生我这张嘴,总是要吃饭的。我不去抢家劫舍,我还能干什么?”
唐枫道:“我很穷,但我很快乐。”和尚冷笑道:“真是笑话。杀人跟抢劫一样快乐。你杀的快乐,我抢的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这些都是衙门里的事情,跟你有何关系?衙门不来抓我,你倒是积极的很。你不是吃饱了饭撑得,又是什么?”和尚连问这几个为什么,铮铮有词。贾仕彦等人早已惊得魂飞魄散,腿脚不停得哆嗦。
和尚扫了四周一眼,鼻子哼哼,忽然一脚踏在椅上,探手出来,一柄森寒尖刀已在众人眼前晃荡。看那模样,若是瞧得谁不顺眼了,就立即有宰杀之势。和尚喝了一声,道:“真的不给小僧一条路走么?”唐枫淡淡地道:“我追了好几个月,每次都被你逃了,这次你运气不好,非要上这船来,这里是上不挨天,下不着地,你以为你还走的了么?”和尚恶狠狠地道:“今日小僧若是走不了,死也拖几个垫垫棺材。”唐枫道:“你请便。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你要杀几个我可管不了。我只知道,今日若再你再逃了,我还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
和尚怒道:“小娃儿口气不小。”
唐枫淡淡地道:“你敢动试试。”
船舱内出奇的安静,空气开始凝固。贾仕彦望着少年,充满了期待和无奈。他不知道他想期待什么,他对这少年有某种感觉,是信任还是希望?他一直都不明白。他仿佛看见唐枫在冲他微笑,一种菩萨式的微笑。他想到菩萨就有点懊恼,世事往往很难预料,眼前这个方头大耳,一脸弥勒像,长得像极了菩萨的和尚却偏偏是个强盗。
和尚脸上的肥肉不停的抖动,忽然喝了一声,左臂一抡,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贾家随从一把拎起,肚皮上就是一刀刺去。那随从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觉腹部凉爽之极,惨叫一声,肝肠尽露,鲜血四溅。众人哪里见过这么干脆的场面,哼哼数声,按着顺序轮流昏了过去。贾仕彦腿肚一麻,扑通就跪倒在地,惊哭道:“爷爷饶命。”
和尚一脚踢开长凳,舔了舔刀尖鲜血,喝道:“小僧与你们本无冤仇,只因这小娃苦苦相逼。快些叫船家靠上岸去,若是慢了,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等可莫怪我宰起人来这般利索。”
贾仕彦惊得六神无主,号啕不已。哪里还敢怠慢,急忙呼叫船家靠岸。
刚才和尚一刀结果贾家随从时,几点鲜血已溅到衣裳,唐枫却是坐在桌前一动未动,如此镇静自如当真少见。此时见他眉头微微皱起,不悦地道:“我最厌恶血腥之味,你非要溅得我一身都是。老帐新帐一起算,你有七八只手也不够我砍了。”
和尚走前一步,将软倒地上的贾仕彦拎起,恶狠狠地冲唐枫道:“你乖乖地给我坐着,若敢动手,我便再杀他几个。”贾仕彦裆处尽湿,面如土色。唐枫笑道:“你能杀几个就多杀几个。”和尚知唐枫今日是耗定他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是一个。凶光一闪,提刀便望贾仕彦肚皮捅去。贾仕彦心想:我命休矣。却听“嗖”的一声响,和尚闷哼了一声,身子往后连退了数步。贾仕彦跌倒在地,哪里还顾忌什么风度,一骨咯爬起,惊恐万分地滚到桌子低,抱着唐枫双腿趴在地上。唐枫身长不过五尺,怎藏得下一个身高七尺的大男人?贾仕彦只顾将脑袋在唐枫腚股处乱钻,样子甚是狼狈。
唐枫只觉下体一阵燥热,贾仕彦抓着一物,便如汪洋中抱着浮木,再也不想放手。
和尚左手血涌,一根竹筷已斜插入臂。和尚大怒,尖刀一晃,急电般刺向唐枫。
唐枫却是躲不得的,只因贾仕彦还在身后,他若是一躲,贾仕彦难免成了刀下之鬼,这种尴尬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唐枫不及细想,脚后跟便踢向贾仕彦,头忽地一偏,反而抱住了和尚粗腰,贾仕彦吃了疼,哎呀叫了一声,滚出好远。那和尚被唐枫抱住,却是一怔。一时舱内鸦雀无声,和尚与唐枫二人便像被人中了穴道一般,呆呆的站着,和尚的嘴角在抽搐,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我很想回家……”
唐枫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望着和尚,道:“我们这些没有家的人,到哪都是一样的。”和尚苦着脸,缓缓地向后倒去,另一支竹筷不偏不移地插在他的咽喉处。
这是致命的一击。
船已靠岸。
贾仕彦等人回过神来,连声道谢,惊惶地便冲唐枫跪下。唐枫白衣幻动,已然跃身岸边。抱拳道:“先生请继续赶路罢。江湖凶险,这一路上万不可再停船了。在下四海为家,漂泊游荡,若是有缘或许还能再见。”
江湖道上真是凶途险路,事杂多变,贾仕彦等人这次有惊无险,逃过此劫,不由地感慨万分。众人立与船头,依依不舍地目送唐枫飘然离去,百感交集。
船家将船舱内的污血冲洗干净,继续西行淮州。
江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贾乐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跳的厉害。她的头仍有点晕,好似做了一场梦。这梦有多长,已不记得。她只记得梦里她跟一个少年一起在旷野里奔跑,奔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许多鲜花,他们便躺在花丛中,一起歌唱。她已不记得那些花是什么颜色,只知道每朵花都很快乐。
她怎么会晕过去的?因为昨天晚上在场的就只有三个人,所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只知道当时的情景是不能用数一百零五只羊的时间去衡量计算的。贾乐根本就没有明白少年怎么会突然抱住了她。但她又好象很理解,少年抱住她的时候,她有一种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很陌生,却很难忘。这感觉就像一个困盹已久的人,谁不想躺在一张宽阔舒适的大床上?能陶醉在这样如梦如幻的怀抱中,应该是一种幸福。所以贾乐没有想过要反抗。江长水远,此情无期,贾乐放声大哭。
后来,据贾乐自己的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才渐渐的开始水落石出。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我长这么大就爷爷和爹爹抱过我,可那天我居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他那样紧紧地抱住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摸了和尚的头所以触了晦气,这么倒霉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很不幸吗?可我明明感觉到了幸福。”
“如果你问我那个时候还能做点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晕过去。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这事情的真相。他为什么要抱住我?他为什么不去抱那个和尚?”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样的事情可以再发生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晕过去。我曾找人帮我定做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竹笛,我经常会对着江边吹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虽然我吹得没他那么好听,但我很希望他能听到,或者他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已经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我一定有法子找到他,只要看见与他年纪相仿的人,我就会跟他说,我叫贾乐儿,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完)
清晨,天寒有雾。
一辆大篷马车停在蔡氏商行门口,有一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从马车下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眼,呆呆望着蔡氏商行门口一块告示,脸涨地通红。
此人叫贾仕彦,横州府赫赫有名的郦都布行老板,专营绸缎布料生意。贾仕彦年轻时饱读诗书,有心官场,三十岁那年曾中过举人,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突然改行做起了生意。读书人做生意倒是忠厚老实,不贪小利,一分钱就是一分货,从来不做欺朋骗友的事情,加上他出手豪爽,无谓得失,就算有个朋友欠他十万八千两的银子,他脸上也永远都露着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在生意场上他的名声不错,认识他的人都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的世道,法纪絮乱,盗贼四起,来襄阳做买卖的人已经不多,而贾仕彦每次做生意必亲自解货上路,无论路程远近,都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他常常对朋友们说:诚信,谦善,这些都是为人之道。
每次经过襄阳,贾仕彦必到蔡氏商行租换马匹,可今天蔡老板一张苦瓜脸摆在他的面前,让他觉的非常的不好意思。虽然蔡老板跟他很熟,但今日却一改往常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表情很严肃,而且很明确的再三表示:不管大家的关系有多熟,也不管你贾大老板的派头有多足,这运载商货的马匹已经不能再出租。
贾仕彦一行五六人,加上好几箱商货,这一路西行,若是不换马匹,估计很难在二天内赶到淮州,按照买卖订单上拟定的条款,如果三天内交不了货,损失的不单单是银子,更会影响郦都布行的声誉。
“贾老板,如今的襄阳已经不同往日,你若是上个月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是要一群的肥马我也依你,咱们可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可我也是没办法,最近盗贼肆逆,这月初七襄阳城卫家公馆死了七,八个人,衙门一直在追查此事。就前两天刚下了全城禁令,明文规定,只要是外省做生意的一律不再租贷马匹。”贾仕彦皱起眉头,颇感失望:“衙门禁令怎么偏偏选这个时候,今天这一路上我眼皮子一直在跳,原来碰到这么个倒霉事。”蔡老板叹道:“这次我真是帮不了,贾老板勿怪。”贾仕彦有些急了,脸色阴沉下来,一把抓住蔡老板衣领,大声的喝道:“那我这批货如何是好?”蔡老板吃了一惊,尴尬地道:“莫急,莫急。依我看,这兵荒马乱的,你还是不要去淮州了,小心使得万年船呵。”
贾仕彦抬头仰望天空,神情沮丧,天空灰朦雾浓,广阔无边。贾仕彦有点语无伦次:“如果不带乐儿出来,日夜连程就算再苦再累也有希望赶到淮州……难不成飞着去?若是插上翅膀,倒是可以飞,我便是再小心也使不得这万年船唉,如果有船……”正说到这个“船”字,贾仕彦突然醒悟,一时间眉开眼笑,大喜,“哎呀!我以为这躺买卖是泡汤了,想不到蔡老板提到了船,他居然就提到了船,真是天助我也。襄阳去衡州有二天的路程,如果去谓水江坐船,估计是三天的水路,一定赶得上,一定赶得上。”
世上有些事情很难预料,常听得人说“船行江河,必然有路”,无论是在陆上或者水中,有路便可以行走,马匹虽然无路,水上却是有船。在生活中也一样,犹豫的时候就多想想眼前的路,每个人的路都不相同,但只要有路就有人去走。也就应了那句古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贾仕彦一行人急急赶到谓水江,租好商船,将数箱绸缎搬入船舱,起程往西。
谓水江宽有数丈,山高水长,江边峰峦起伏,枫叶如火抢眼,落江随波,点点腥红。贾仕彦却无心赏景,只盼这一路风平浪静,不要滋生事端。船行不到一个多时辰,忽闻临江岸边有人呼喊,声音哄响如雷,贾仕彦起身走出船舱,隔江望去,却见一方头大耳的粗衣和尚,肩上挑有两担,急切的招呼船家。
贾仕彦问:“这和尚如此喝喊,是为何事?”船家为难的看着贾仕彦,道:“客官,这和尚要上船,说是去淮州施缘。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看这和尚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我们还是快快赶路,免得节外生枝。”贾仕彦笑道:“我见这大师眼小心宽,面相生得近善,倒有几分菩萨丰采,老人家怕是多心了,世外人当与世无争,他一个出家之人应该不会有恶意,助人施善本是乐事,反正也是顺路,行个方便让他上船罢。饭钱路费分文不会少你便是。”船家犹豫一会,只得答应,将船撑到岸边,这和尚喜出望外,上得船来,连声道谢。贾仕彦吩咐船家将剩余房间腾出一间,好安排和尚住宿,和尚感激的小眼直翻:“阿弥驼佛,施主宅心仁厚,真善人也。”
贾仕彦请和尚进了船舱,众人都在用餐,和尚许是饿了,怔望桌上菜饭,咽了咽口水,双手合什,却是一言不发。贾仕彦笑道:“此次行程匆忙,船中食物未曾准备得当,大师若是不嫌弃,粗茶谈饭应付这几日,待到淮州定请大师吃顿好的。”和尚感激的望着贾仕彦,底着头头就念了句“阿弥驼佛”,大咧咧的坐下,端起饭就狼吞虎咽起来。
“啊哈,有个和尚。”
和尚正吃的高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迷茫中便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二八少年渡步从船舱里面出来,貂绒白帽,眉目清秀,透着几分雍贵。和尚心里咯噔一声,小眼发直,从头到脚开始打量这少年,这细观之下,果然是俊美无比,这少年笑嘻嘻的奔过来,将和尚的光头使劲摸了摸,道:“大和尚是饿疯了么?你真行,吃饭吃的比我还快。大和尚脑袋这般光滑溜手的,是不是经常洗头呵?”
贾仕彦面有愠色,道:“乐儿不可胡闹。”和尚大窘,脸红的跟猪肝似的,一直红到耳根。贾仕彦很是歉意,道:“小儿自小就顽皮成性,目无尊长,大师勿怪。天气多变,江上风大,大师若是吃饱便回房休息,还有两三天的水路要走,切勿受了风寒。”
和尚连连点头:“有劳施主。”
贾仕彦等人收拾好碗碟,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少年好象对光头和尚有很浓厚的兴趣,围着和尚转悠,盯着和尚左看右看。他长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看见过和尚,今日居然被他遇到了一个,他哪里肯放过。见这和尚头秃光光的,两只手经常合在一起,口里还阿弥驼佛的一直叫唤,在他看来真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性感。
和尚却被他瞧的浑身难受,脑袋低下,口中念念有词。少年一直咯咯的笑,道:“我叫贾乐。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和尚尴尬的道:“施主真是,真是......阿弥驼佛”贾乐不解,问道:“什么真是真是阿弥驼佛的,大和尚说什么呢?”和尚咽了咽口水,道:“小僧云游四方,识人无数。却......却未曾见过像小施主这么可爱活泼的,小僧是眼神不好,方才见小施主出来,差点以为是观音菩萨在世了,真是惭愧的很,阿弥驼佛,罪过,罪过。”
贾乐大声的笑,见这和尚呆头呆脑的,十分有趣。不由地快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和尚又道:“小僧出身贫贱,家中本来还有一母一妹,只是饥不择荒,妹妹竟然活活饿死,小僧只好出家做个世外人,潜心向佛,不求仙缘,但图普渡众生,今日欲去淮州,车船全无,幸得令尊相助,善哉善哉,令尊人这么好,必有福缘。”
贾乐笑道:“那是自然,大家都说我爹爹人好。”和尚端详贾乐五官,道:“小僧颇得佛法熏陶,对相术之学略知一二。小僧见小施主天生慧根,骨有泓佛之相,非一般凡人也。”贾乐“哦?”了一声,不解道:“大和尚的意思说我跟佛祖有缘么?”
和尚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可否让小僧捏掌摸骨看看?”贾乐奇怪的问:“摸?怎么个摸法?”和尚慌忙解释:“便是看你手相。”贾乐抚掌笑道:“好呀,你可莫要捏疼了我。”他小心翼翼的将左掌递过去,却被和尚一把抓住,和尚将这么纤弱的小手握住,只感觉这手柔荑如脂,滑脱不牢。一时之间心猿意马。
伶玄的《赵飞燕外传》有云:“帝尝早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汉成帝每次只要握住赵合德的脚,就会勃起。和尚握贾乐的小手跟成帝握赵合德的脚这段真是大同小异。只是贾乐本是少年,和尚怎么会有这般异样举动?真是令人费解。若说这和尚有喜好奕童之癖,倒是出人意料,但倘若和尚真这么不要脸到极点,又不太让人信服。出家人六根清静,看这和尚香疤明显,方头大耳,菩萨之相,不像是冒牌和尚,怎么会有这般失态举止?
贾乐的小脸微红,见自己一只小手已经被这和尚捏得通红,瞧出一点睨端来,心想:这个死和尚,要揩油也不能这么死劲来吧?没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若不是爹爹在,我打得你连菩萨都认不出你来。
贾乐冷笑了一声,道:“大和尚,你的口水落到我手上了。”
和尚这才觉得失态,慌忙将手缩了回去。贾乐见小手被和尚捏得不成模样,已经变形得厉害。便狠狠的瞪了和尚一眼,一声不吭的回到自己房去,将门死死的闩上,“哇”的一声叫唤起来:“痛煞我也。”
日落西山,已近黄昏。
贾仕彦招呼众人用饭,特意去请和尚一起晚餐。和尚到船舱道谢,却推辞说要诵读经文,不方便打扰,自盛了一碗回房间去了。贾乐从房里出来,却是手缠纱布,一脸不悦,贾仕彦问其何故,答:关门时被门夹住。
天色昏暗,浪声翻滚,江风呼呼作响,空气潮闷,似有大雨将至,船家不敢撑快,将船贴岸而驶。众人吃到一半,又听舱外有声音传来,船家过来通报,岸边出现一少年,说去淮州投亲,误了时辰,欲上船同行。
贾仕彦有些奇怪,心忖:怎么今天碰到的人都是要去淮州?
出了舱门,见一少年立在岸边,神情茫然,皮肤黝黑发亮,年纪尚小,脸庞之上却隐露风尘,一身白衣,丰神如玉,衣袂随江风飘曳,虎虎有声。贾仕彦突然对这少年犹生好感,如果说是因为这少年跟贾乐年纪相仿,让贾仕彦有种亲切的感觉,倒不足为怪,可贾仕彦阅人无数,实在很难想出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跟这少年相比气质的。这少年立于岸边,江寒似乎难挡英姿。虽然骨骼清瘦,却有将门之风。
少年朗声道:“小生急去淮州访亲,先生若能载我一程,感激不尽。”
贾仕彦欲唤船家停船,却见一阵风起,险些将他吹入江中,贾仕彦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和尚,莫看这和尚长的肥头大耳,速度倒是奇快。一个箭步冲到眼前,贾仕彦根本就没反映过来,和尚脸色阴沉,小眼瞪圆,附耳过来正色道:“施主不可。”
贾仕彦道:“大师有何指教?”和尚缓缓道:“施主听小僧一言,谓水江过了临县境,这方圆百里已经没有人烟,如此荒郊野外,他一小娃儿如何来到这里?说是去淮州访亲,却无半分急迫之心,若是让他上船,怕是引狼入室了。”
贾仕彦笑道:“大师多虑了,我经商多年,贼盗曾遇多次,却从来没听说有十来岁就出来做强盗的,他只身一人,纵是强盗,谅他能起多大风浪?”
和尚道:“施主出门行商,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贾仕彦有些不悦,道:“世道浇漓,人情冷暖。无论是好是坏,为人却不可失礼。出家人都知道要以慈悲为怀,渡救苍生,你反正要来拦我,这又为何故?”便不再理会和尚,叫船家将少年带上船头,又吩咐船家再准备一间房让少年住宿。和尚虽然神色紧张,但事已至此,也就不再唠叨什么,闷头回自己房去。
少年上到船来,道了声谢:“有劳先生。小生在舱外面过夜就可以了,舱铺内又闷又热,睡在外面才凉快,小生出门前刚洗过澡,若再弄个汗迹淋淋的,甚是不雅。”贾乐一听这话,差点喷饭。贾仕彦呵呵笑起:“小兄弟脾气当真古怪。”
少年不再多话,坐在众人身边不客气的吃起饭来。贾乐盯着他看,瞧见少年腰间斜插一根竹竿,长约不过一尺,却是极细,不由地童心又起,凑到少年身边,轻声地问:“哥哥,你好。”少年低头吃饭,应了一声:“你好。”贾乐笑道:“我叫贾乐。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少年“哦”了一声,算是回答。虽然这少年很不友好,贾乐却没有生气,他好象非常的耐心,指着竹竿又问:“这是什么东西?”少年道:“竹子。”贾乐道:“干什么用地?”少年道:“可以吹出声音。”贾乐楞住,奇怪的问:“笛子?没这么细短的笛子吧?”
少年没好气地道:“能吹出声音来就行,你管它长短粗细干什么?”贾乐讨个没趣,脸色青起来,狠狠的白了少年一眼。生气道:“你吃我家的饭还这么凶干什么?”转身作势离开,突然伸手去夺少年手中的瓷碗,少年没有要去跟他抢的意思,贾乐一把抢过瓷碗,正想奚落他几句,不料碗里的饭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少年仍没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真是多谢了。你们真是好客的很,请我吃饭又要帮我洗碗。”
夜幕无边,有劈啪雨声拍打窗扇,江风又起。
船如水中飘零的落叶,缓缓而驶。
在这样的天气里,有经验的船家都会把船速放慢,改用大浆掌舵,顺波浪而走,只求平稳。
夜已深,贾乐却睡不着,这次去淮州,是又哭又闹爹爹才答应带他出来玩。料不到今日在船上连着被两个男人欺负了去,他从小顽劣成性,被爷爷宠得习惯,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心里是越想就越来气。
人如果睡不着觉什么事情都会去想,愈睡不着就愈会想,贾乐想去数星星,可是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有星星让他数,他去数拍打窗栏的雨声,一,二三四,五,雨声太急,他速度跟不上。他闭上眼睛数羊,可当他数到第一百零五只羊的时候,他却一直怀疑第八十七只羊其实是数错的,他又很想从第八十六只开始再数一次。
贾乐揉着被和尚捏疼的小手,心里就恨恨。忽又想起那少年不肯睡船舱的事来,又颇觉滑稽:“这臭小子真是可恶,居然要我帮他洗碗,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那个叫竹笛?这么细的竹笛要怎么吹才能响?臭小子居然还会吹笛子?”贾乐忽然脸色发红,细眉微皱,喃喃又道:“奇怪了,我干吗要想那个臭小子……他只是个臭小子而已,这臭小子是个神经病,白痴,弱智……”贾乐差点就骂出声来了。他心里很想痛快的骂,把那少年骂一千次一万次,有时候拼命不想让自己去想的事情,偏偏是拼了命的去想。贾乐有点慌,他不明白自己干吗老是去想那个少年。这少年有什么地方吸引他?如果说贾乐只是对那个竹笛发生了兴趣,他可以只想着竹笛啊,干吗要想那个臭小子?
贾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他真的已经睡不着了:臭小子就这样睡在船舱外面?这么冷的天他能睡着?为什么他能睡着而我就是睡不着?有些人很想把想不通的问题理顺,希望能想通,可偏偏就理不清,因为有些很古怪的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出来。人为什么要睡觉?想睡觉的时候为何又睡不着?这些问题已经令他困惑不解,更何况他对外面那个少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尤其说他睡不着,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睡觉。
他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丝丝的清竹声,嗡嗡作响。他很肯定的判断,这应该是少年的竹笛声。听到笛声,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他以为就他睡不着而已,却不料那少年居然也未曾入睡。
天很黑,隐隐中有几点波光闪动,船舱外面虽然还点着灯火,但雨水劈啪的拍打船身,配合着波流水声,清细的竹笛声在阴沉里透着几分诡异,让贾乐感觉有点害怕,他偷偷的开门出去,转过走道,怯怯的往船舱张望。便瞧见那少年的声影在微弱的灯光里,正坐在船舱外檐门口,很专心的在吹着他的竹笛,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双脚。
江风从窗缝涌进来,贾乐打了个寒颤。
少年斜眼看了他一眼,不语。贾乐壮着胆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强作笑脸的道:“你吹着蛮好听的。”少年冷冷道:“因为你根本就听不懂,所以认为好听,等你有一天听懂了,你会很后悔听到我吹笛。”贾乐又来气了:“我不知道我听不听得懂,可好不好听我总是自己知道的吧?!”
少年不语,他好象懒的跟贾乐多说一句废话。
贾乐又问:“我总感觉你好奇怪,有床不睡,深更半夜却喜欢吹笛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少年道:“我不喜欢吹笛子。”
贾乐一怔,道:“你不喜欢吹笛子?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吹笛子,而别人在欣赏笛声的时候你却想去睡觉?”少年突然睁大眼睛扫了贾乐一眼,贾乐很清楚的看见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两道光芒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少年的口气变得很平静:“原来你很聪明,我吹笛子不是因为笛子好听,而是想提醒某些人注意,千万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
“你说我聪明么?呵呵,我可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聪明。”贾乐轻轻的笑了,他发现这少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让人讨厌。很多人都说他顽皮,不尊重长辈,他做的每件事情都从来没有人称赞过他的聪明,而这少年居然说他聪明,让他很开心。他心里想这少年的举止行为虽然很怪异,却还是能让人亲近的。少年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知道自己的缺点还这么沾沾自喜。”
贾乐道:“聪明是个缺点么?”
少年点了点头,正色地道:“我不需要聪明,我需要的是冷静,有时候人变得聪明了,就会以为别人都很愚蠢。这就是聪明的缺点,这个缺点很要命。”贾乐的脸上有点讥笑的表情:“我已经被你吵醒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引起我的注意了。我现在知道聪明和愚蠢的差别到底在哪里了。”
少年道:“你误会了,我想引起注意的人不是你。”贾乐本来正在得意忘形,当听到少年说想提起注意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时,就像被人从头上浇下了一盆冷水,贾乐有点被愚弄的感觉,脸色一变,就哼了一声。
少年抬头望他,问道:“你怎么像个小女人,这么容易生气的。”
贾乐不屑地道:“是谁规定男孩子不会生气的?再说了,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一会儿聪明一会儿愚蠢,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摇了摇头,眉头紧皱,又开始吹起笛子。贾乐又问:“你准备什么时间睡觉?”少年道:“不知道。我的笛声很轻,应该不会吵到你们睡觉。”贾乐道:“可为什么我却能听到?”少年停下来,缓缓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
贾乐侧耳去听,感觉这笛声非常的轻柔,丝丝绵绵,清澈中有几分尖唳,在江面弥漫开来,袅绕不停。贾乐吃了一惊,张大嘴巴:“怎么……还有声音?”少年哼了声,道:“那不是我的笛声。其实你根本就听不到我的笛声,是你自己的耳朵有点问题,我劝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贾乐又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事情?”
少年忽然站起来,变得心事很浓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你应该去睡觉了。”
贾乐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一个声音随江水而来,浑浊低沉:“追命童子断魂笛,笛声里居然也隐藏杀机。川中唐家的第一高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船舱外面多了一个黑影。少年却并不惊慌,仍是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你来了。”
“我来了。”
少年道:“夜深水冷,你为何要来?”那黑影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有心事了。连贾小姐都睡不着,我这大和尚怎么能睡着。”少年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如果你真睡得着,我才会觉得奇怪。”
和尚的态度很客气,声音温柔厚重:“既然大家都睡不着,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聊聊?”少年看也不看和尚一眼,冷冷道:“跟你好象没什么好聊。”和尚却不发火,耐心的道:“小兄弟,我们见过几次了?”少年道:“应该有三次。”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我很想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可世道就是这么不太平,不管走到哪都能遇见你,夜半笛声,声声断魂,笛声扰我无法安睡。其音忧哀,催人落泪,只是有件事情我却万没料到,你这小淫贼居然用断魂笛来迷惑小姑娘,真是大煞风景。”
少年瞧也不瞧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继续吹起竹笛。和尚双掌合什,念了声“阿弥驼佛”,忽然两眼一翻,疾言厉色道:“你这般惺惺作态,我和尚可不吃你这套,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识相,便束手就擒罢。”这和尚性子本是极为暴躁,几次低三下四的说话,少年却偏偏不理不睬,恼怒之际,便顾不得斯文了。
有雨点疾落船檐,水花四溅。后面几句话声音很低。涛声四起。几点寒星在半空中呼啸而来,速度极快。破风声已划裂夜幕。
少年突然身形一闪,搂住了贾乐的腰。
贾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中已失去了知觉,浑身无力。当少年抱住她时,她的灵魂好象已经飘出了躯体,伴随着笛子在翩翩起舞,她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快乐。少年冲贾乐笑了笑,转动的时候,他们搂得很紧,四周没有声音,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她就这样被少年抱住,凭空转起圆弧,衣袂轻轻地随势而起,飘逸在风里。
两双黝黑的眼眸闪动着光芒,似有千言万语,她就这样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搂在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喊叫,就晕了过去。
× × ×
清晨。雨停。
江水清澄,泛射阳光,一切都很平静。贾仕彦吩咐船家加快船速,还有这两天的路程万万不能耽误了时间。少年一直坐在舱中,一言不发。双眼有些红肿,却只死死盯着和尚,旁若无人,面无表情。好象周围什么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这个和尚。估计就算船翻江中,他仍是这般坐着不动。
那和尚神情有点恍惚,拇指在极快的拨动一串佛珠,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转眼又到吃饭时间。众人围着一个圈,坐在桌前。少年坐在和尚对面,端起饭就吃。贾仕彦望着少年,脸上露着笑,询问少年,昨晚风疾雨大,可睡得安稳,淮州亲戚家可住的远?少年却不言语,贾仕彦知他脾气古怪,也不多说,便问和尚:“还有两日便可到淮州,大师可有住处?”和尚道:“小僧四海为家。”贾仕彦客气道:“我在淮州尚有分行,大师总算与我有缘,若不嫌弃,可在舍下小住几日再走不妨。”和尚咧牙露出一个很奇怪地笑容,道:“施主有所不知,如今我们几人同坐这一条船上,能不能到淮州还不一定。”
贾仕彦一怔,不解道:“大师何出此言?”
和尚斜了两只小眼看着少年,冷笑道:“昨日小僧就劝过施主,不可让这小儿上船,施主硬是不听。小僧实话实说罢,我本是认识他的,此子姓唐名枫,今年一十有八,江湖人称追命童子。年纪虽小,却是心狠手辣。”众人皆是一惊,看那少年仍在吃饭,脸色虽然黝黑了点,面相却是平淡。清瘦中隐含静朗,看不出有半分心狠手辣迹象。
贾仕彦望着少年,低声问:“大师可会认错人了?”和尚白眼一翻,哼声道:“我与他已见过三次,怎么会认错。”
少年突然笑道:“可惜,三次都让你跑了。”和尚脸色铁青,厉声道:“你这小贼。单打独打小僧打不赢你,现在这里有这么多人,若想取我性命,哪有这么容易。这次再让你逃了,天理不容。”和尚这一声喝,众人脸色大变,停住筷箸,不敢再发出声音。
唐枫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你若是敢动,我让你死得比画眉难看十倍。”贾仕彦见气氛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忽问:“画眉又是何人?”和尚脸上肥肉抖动几下,恨声道:“是小僧朋友画眉道长。数月前被这厮所害。”和尚激动起来,一拍桌子,满嘴米饭便从口里喷出。接着又骂,“这小贼子杀小僧兄弟,这笔帐我可跟他慢慢再算。但这厮年纪虽轻,却是嗜杀成性,就怕他一时性起,将我等通通的杀个净光。”
众人听了这话,吓得一哄散开,纷纷找船舱角落躲去,剩下和尚和唐枫仍面对面的坐着,那和尚双手合什,念了句“阿弥驼佛”,表情相当地冷静,道:“有小僧在此,各位莫慌。小僧虽然一心向佛行善,无意世俗纷争,但朗朗乾坤,岂容恶徒造次。若是真要动手打架,也未必怕他。”
贾仕彦哪料得到发生这般的突然变故,眼见这两人怒目相对,只怕话不投机,便会有动手之势。好在他有点江湖阅历,见识多广,知道凡是遇事不可惊慌,便硬着头皮强作笑脸,劝道:“两位这是何苦,大家同坐一条船,有何恩怨待到淮州再说,这里江深水冷,着陆无门,动起手来甚是不好。”
和尚道瞪圆双眼,喝道:“他若敢伤你等毫发,我定与他拼个死活。”贾仕彦众人望着和尚,眼神里甚是感激。便都躲得离唐枫远远的,只怕被他一把抓住,性命不保。唐枫摇了摇头,叹道:“我们不动手行不行?”和尚一怔,问道:“你想怎样?”
唐枫道:“此地离淮州还有两天路程,襄阳的禁令你一定知道,朝廷已经出动六扇门的高手,你若到了淮州保管你是有去无回。皮毛授之父母,我也无心取你性命。依我的意思,你留下两只手给我,是生是死便再也与我不相干了,如何?”
和尚额前渗出少许汗来,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动手是不是?和尚若是没了两只手,还怎么虔掌拜佛,混饭糊口?凭你小小年纪在江湖中便有这样的成就,果然是比常人狠辣许多。”
唐枫问:“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和尚道:“办法不是没有,你只管吃你的饭。”唐枫道:“这世上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我才有饭吃。”和尚道:“你年纪这么轻,什么不好做偏要做杀手。去淮州有这么多条路,你什么路不走,偏要跟我同路,你真的非要跟我过意不去?”
唐枫道:“秦舞阳十三岁就会杀人了,我十四岁才开始做杀手,出道比他还晚了一年。我做杀手做到现在,穷得这么潦倒,你说我做杀手会不会有前途?再有,你跑路归跑路,非要上这船上来,我正苦于无法追踪,你偏偏要选水路。现在四面环水,这次只怕你是插翅难飞了。”
和尚道:“我一个出家人跟你无怨无仇的,为何这般赶尽杀绝?小僧当然是恶人,你以为你就是好人么?小僧无非是取人钱财,为了活命糊口而已。你呢?若是有人出钱买我人头那还说的过去,可你苦苦追了我三个月,就是为了取我双臂,你不觉得你很无聊么?”
唐枫道:“数月前,凉州郡县周氏一家一十五口灭门残案,是你所为。上月初七襄阳城卫家公馆一夜之间鸡犬不留,拜你所赐。取人钱财非要灭人性命?这便是养家糊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朝廷拿你没办法,我能。朝廷想取你人头,我只想要你双手,一点都不过分。”
和尚哼了声,道:“为什么人生下来就有贫贱之分?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活着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更好的活着,是不是?我何错之有?爹娘生我这张嘴,总是要吃饭的。我不去抢家劫舍,我还能干什么?”
唐枫道:“我很穷,但我很快乐。”和尚冷笑道:“真是笑话。杀人跟抢劫一样快乐。你杀的快乐,我抢的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了,这些都是衙门里的事情,跟你有何关系?衙门不来抓我,你倒是积极的很。你不是吃饱了饭撑得,又是什么?”和尚连问这几个为什么,铮铮有词。贾仕彦等人早已惊得魂飞魄散,腿脚不停得哆嗦。
和尚扫了四周一眼,鼻子哼哼,忽然一脚踏在椅上,探手出来,一柄森寒尖刀已在众人眼前晃荡。看那模样,若是瞧得谁不顺眼了,就立即有宰杀之势。和尚喝了一声,道:“真的不给小僧一条路走么?”唐枫淡淡地道:“我追了好几个月,每次都被你逃了,这次你运气不好,非要上这船来,这里是上不挨天,下不着地,你以为你还走的了么?”和尚恶狠狠地道:“今日小僧若是走不了,死也拖几个垫垫棺材。”唐枫道:“你请便。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你要杀几个我可管不了。我只知道,今日若再你再逃了,我还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
和尚怒道:“小娃儿口气不小。”
唐枫淡淡地道:“你敢动试试。”
船舱内出奇的安静,空气开始凝固。贾仕彦望着少年,充满了期待和无奈。他不知道他想期待什么,他对这少年有某种感觉,是信任还是希望?他一直都不明白。他仿佛看见唐枫在冲他微笑,一种菩萨式的微笑。他想到菩萨就有点懊恼,世事往往很难预料,眼前这个方头大耳,一脸弥勒像,长得像极了菩萨的和尚却偏偏是个强盗。
和尚脸上的肥肉不停的抖动,忽然喝了一声,左臂一抡,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贾家随从一把拎起,肚皮上就是一刀刺去。那随从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觉腹部凉爽之极,惨叫一声,肝肠尽露,鲜血四溅。众人哪里见过这么干脆的场面,哼哼数声,按着顺序轮流昏了过去。贾仕彦腿肚一麻,扑通就跪倒在地,惊哭道:“爷爷饶命。”
和尚一脚踢开长凳,舔了舔刀尖鲜血,喝道:“小僧与你们本无冤仇,只因这小娃苦苦相逼。快些叫船家靠上岸去,若是慢了,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等可莫怪我宰起人来这般利索。”
贾仕彦惊得六神无主,号啕不已。哪里还敢怠慢,急忙呼叫船家靠岸。
刚才和尚一刀结果贾家随从时,几点鲜血已溅到衣裳,唐枫却是坐在桌前一动未动,如此镇静自如当真少见。此时见他眉头微微皱起,不悦地道:“我最厌恶血腥之味,你非要溅得我一身都是。老帐新帐一起算,你有七八只手也不够我砍了。”
和尚走前一步,将软倒地上的贾仕彦拎起,恶狠狠地冲唐枫道:“你乖乖地给我坐着,若敢动手,我便再杀他几个。”贾仕彦裆处尽湿,面如土色。唐枫笑道:“你能杀几个就多杀几个。”和尚知唐枫今日是耗定他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是一个。凶光一闪,提刀便望贾仕彦肚皮捅去。贾仕彦心想:我命休矣。却听“嗖”的一声响,和尚闷哼了一声,身子往后连退了数步。贾仕彦跌倒在地,哪里还顾忌什么风度,一骨咯爬起,惊恐万分地滚到桌子低,抱着唐枫双腿趴在地上。唐枫身长不过五尺,怎藏得下一个身高七尺的大男人?贾仕彦只顾将脑袋在唐枫腚股处乱钻,样子甚是狼狈。
唐枫只觉下体一阵燥热,贾仕彦抓着一物,便如汪洋中抱着浮木,再也不想放手。
和尚左手血涌,一根竹筷已斜插入臂。和尚大怒,尖刀一晃,急电般刺向唐枫。
唐枫却是躲不得的,只因贾仕彦还在身后,他若是一躲,贾仕彦难免成了刀下之鬼,这种尴尬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唐枫不及细想,脚后跟便踢向贾仕彦,头忽地一偏,反而抱住了和尚粗腰,贾仕彦吃了疼,哎呀叫了一声,滚出好远。那和尚被唐枫抱住,却是一怔。一时舱内鸦雀无声,和尚与唐枫二人便像被人中了穴道一般,呆呆的站着,和尚的嘴角在抽搐,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我很想回家……”
唐枫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望着和尚,道:“我们这些没有家的人,到哪都是一样的。”和尚苦着脸,缓缓地向后倒去,另一支竹筷不偏不移地插在他的咽喉处。
这是致命的一击。
× × ×
船已靠岸。
贾仕彦等人回过神来,连声道谢,惊惶地便冲唐枫跪下。唐枫白衣幻动,已然跃身岸边。抱拳道:“先生请继续赶路罢。江湖凶险,这一路上万不可再停船了。在下四海为家,漂泊游荡,若是有缘或许还能再见。”
江湖道上真是凶途险路,事杂多变,贾仕彦等人这次有惊无险,逃过此劫,不由地感慨万分。众人立与船头,依依不舍地目送唐枫飘然离去,百感交集。
船家将船舱内的污血冲洗干净,继续西行淮州。
江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贾乐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跳的厉害。她的头仍有点晕,好似做了一场梦。这梦有多长,已不记得。她只记得梦里她跟一个少年一起在旷野里奔跑,奔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许多鲜花,他们便躺在花丛中,一起歌唱。她已不记得那些花是什么颜色,只知道每朵花都很快乐。
她怎么会晕过去的?因为昨天晚上在场的就只有三个人,所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只知道当时的情景是不能用数一百零五只羊的时间去衡量计算的。贾乐根本就没有明白少年怎么会突然抱住了她。但她又好象很理解,少年抱住她的时候,她有一种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很陌生,却很难忘。这感觉就像一个困盹已久的人,谁不想躺在一张宽阔舒适的大床上?能陶醉在这样如梦如幻的怀抱中,应该是一种幸福。所以贾乐没有想过要反抗。江长水远,此情无期,贾乐放声大哭。
后来,据贾乐自己的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才渐渐的开始水落石出。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我长这么大就爷爷和爹爹抱过我,可那天我居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被他那样紧紧地抱住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摸了和尚的头所以触了晦气,这么倒霉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很不幸吗?可我明明感觉到了幸福。”
“如果你问我那个时候还能做点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晕过去。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这事情的真相。他为什么要抱住我?他为什么不去抱那个和尚?”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样的事情可以再发生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晕过去。我曾找人帮我定做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竹笛,我经常会对着江边吹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虽然我吹得没他那么好听,但我很希望他能听到,或者他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已经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我一定有法子找到他,只要看见与他年纪相仿的人,我就会跟他说,我叫贾乐儿,贾是贾仕彦的贾,乐是快乐的乐。”
(完)
评论排行
- ·《绝代双骄》录校后记(3)
- ·第四章 疯妇痴情(2)
- ·古龙这个人(2)
- ·第一章 名剑香花(2)
- ·顾雪衣《古龙武侠小说知见录》精装本已上市(1)
- ·珠海古龙全集PDF版(1)
- ·《午夜兰花》中的兰花先生是谁?(1)
- ·刀劈温瑞安:细数温瑞安十大罪(1)
- ·古龙《欢乐英雄》剧版来袭,主角都是演技派(1)
- ·阳朔《血煞魔君》PDF 三册全(1)
- ·38年了,举酒一杯,遥祭古龙(1)
- ·珠海古龙全集PDF版(1)
- ·第九九章 良缘巧订(1)
- ·第三十章 收回神剑谱 棋后撞岩亡(1)
- ·第六章 黄金万两 到死可曾在手(1)
- ·延边人民出版社的功与过— 司马翎小说的版...(1)
- ·寻找朱贞木(1)
- ·“武侠书库”查缺补漏计划进入攻艰阶段,恳...(1)
- ·第一章(0)
- ·第一章 居扬河畔(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