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我已把心交给你了

 

2024-08-15 17:18:45   作者：曹若冰   来源：曹若冰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大厅上灯烛雪亮，当中一张大圆桌子，团团围坐着十三个人；每个人的面前放着一只大海碗跟一双竹筷子。
　　圆桌子上的菜很简单，没有热炒，没有红烧，只有那大包大包的花生米、豆腐干、卤牛肉、鸡脚爪之类的卤菜，酒则是整罐子的烧刀子。
　　十三个人何沛云为首，这是一顿“义士”酒。
　　何沛云说得好：从今以后大伙儿是患难生死相共一条心的兄弟，名义上他是飞龙会少主，实际上他年纪最小，是诸位兄长的么弟。所以，今儿晚上这头一顿“义士”酒，大伙儿都应该开怀畅饮；尽量，尽兴。
　　他这番话说得谦虚，客气，也令人感动。
　　毛胡子端起面前的大海碗：“何少主，俗语说得好：将无帅不战，蛇无头不行。不管怎么说：您总是咱们大伙儿的主帅，是咱们大伙儿的少主，由这一刻起，咱们大伙儿没话说，一切都听您的，跟您走。来！我敬您一碗。”
　　何沛云微一蹙眉：“这一碗我该喝，也理当喝，只是我量浅，恐怕不行。”
　　八妞恰巧坐在何沛云身旁，她突然接了口：“我大哥这一碗你非喝不可。这样吧，你喝一半，我替你喝一半。”
　　“哟！哟！这是怎么啦，八妞什么时候学会替人挡阵了，要是我们几个都敬何少主一碗，妳都替他喝一半么？”灵猴朱四突然眼皮一斜，怪叫了起来。
　　“披着一张假虎皮，你吓不了人，我喝。”八妞脸儿虽然一红，但却大方地点了点头。
　　“哟！”朱四又是一声怪叫，眼光瞧着何沛云：“听见了么，何少主，我们八妞一向是不让人的，今儿晚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冲着这句话，您非得喝上六个半碗不可。”
　　何沛云强笑笑：“朱四爷，别整我好不好。”
　　朱四还想再说，毛胡子已抬手拦住他：“何少主，他们的您可以不理不受，我敬您的这一碗，无论如何您得喝，我先干为敬了。”
　　一仰脖子，一阵咕噜咕噜，碗底朝天，喝了个点滴不剩。
　　何沛云没奈何，只好拿起面前的大海碗，他的意思原预备喝干这一碗，免得落人笑柄。
　　可居他刚喝了一半，就被八妞劈手抢了过去，仰脸喝了个干净，面不改色。
　　“哎呀！”朱四又叫了起来：“八妞一向是最爱干净的，男人的东西碰都不碰，今儿个怎么也喝人剩的了。”
　　八妞双眉一皱红着脸轻叱：“我砸烂你的嘴！”
　　手一扬，那只空碗当真向朱四砸了过去。
　　朱四机灵，应变也快，脑袋一缩，那只空碗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毛胡子及时一伸手，恰好抓住了那只空碗。
　　“刚进飞龙会还没办一桩事儿就先摔碗，不象话，别闹了，听何少主说正经的。”
　　“天桥八怪”毛胡子居首，他说话向来管用。
　　八妞没有再吭声，朱四坐在那儿也没敢再乱说话，乖了。
　　何沛云略微沉默了一下：“毛老大！北京城内各个旮旯儿，你熟？”
　　“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要不熟就没有熟的人了。”
　　“我想烦劳……”
　　“用不着说‘烦劳’二字，吃饭干事，您吩咐就是。”
　　的确不愧是血性汉子，毛胡子够热诚、够爽快的。
　　何沛云缓缓说：“明天一早，你要安排一下，我要知道北洋军那座秘密机关，跟北洋军的一切行动。”
　　“行。”毛胡子立刻站起身来：“别明个儿，我现在就安排去。夜里行动也比较方便，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包管您了如指掌。老三、老四、老六，跟我走。”査三、朱四、范六都跟着站了起来。
　　“一切小心。”何沛云叮嘱一句。
　　“您放心，我省得。”毛胡子笑笑带着査三等三个出厅而去。
　　
　　夜已深沉，“义士”酒已散。
　　大厅上只剩下何沛云、铁大跟贾二，其他的人都各自休息去了。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铁大跟贾二也告退自去休息；何沛云熄了厅上的灯火，步出大厅，踏着夜色往卧房走去。
　　“谁在这儿？”走没几步，他突然停步望着前面不远处暗隅中间。
　　“我。”
　　是八妞，缓步婀娜地自暗隅中走了出来。
　　“姑娘怎么在这儿？”何沛云怔了怔。
　　“等你呀。”
　　“姑娘有什么事么？”
　　“别姑娘姑娘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叫八妞。”
　　何沛云心中暗跳了跳，没说话。
　　“叫呀。”
　　何沛云皱皱眉头，迟疑地：“八姑娘。”
　　“叫你别姑娘姑娘的，没听见么？”
　　“妳在这儿等我有什么事么？”他有意岔开话题问。
　　八妞柳眉微扬了扬：“别跟我岔开话题，今儿个我非要你叫我一声八妞不可。”
　　“叫妳一声八姑娘不挺好么，你又何必在这称呼上跟我计较。”
　　“那么，你说我该在那上头跟你计较？”八妞眸珠子转动了一下，盯着何沛云。
　　“这个……”何沛云吸一口气：“其实姑娘又何必跟我计较什么……”
　　“不该么？”
　　“八姑娘……”
　　“干什么？”
　　“妳这是何必？”
　　“何必？我的气还没出呢。”
　　“妳有什么气？”
　　“怎么没有，今儿晚上你气我气得还不够么？”
　　“我什么时候气姑娘了？”
　　“还跟我装胡涂，收了我的钗儿，把我从石阶上摔下来，我要走你不拦，伤我的自尊，扫我的面子，难道这不是？”
　　“姑娘原来是为这些，这我有说辞。”
　　“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样过，你有什么说辞？”
　　何沛云微微一笑：“我的胆并不比别人大，也无意伤姑娘的自尊。只是，我若不收姑娘的钗儿，我就要败在姑娘的钗儿之下。至于后者，那是我认为姑娘家最好远离江湖上的厮杀打斗。”
　　“听你这么一说，你倒是一番好意了。”
　　“至少我没有一点恶意。”
　　八妞忽然一声冷笑：“但是我却认为你是故意气我。”
　　“姑娘跟我一无怨，二无仇，我为什么要故意气姑娘？对我又有什么好？”
　　“你自己明白。”
　　何沛云耸聋肩，一摊手：“姑娘要这么想，我也莫可奈何。”
　　“别这么委曲自己，你手摸良心说一句，我是不是冤枉你？”
　　何沛云皱皱眉：“姑娘这是何苦？”
　　“别说何苦不何苦，吿诉我，我是不是冤枉你？”八妞一点也不放松他。
　　“不是。”他无可奈何，只好承认。
　　“你还算老实，那你能怪我生气吗？”八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事实上我也没怪姑娘。”
　　“你本来就不该怪我。”眸光一凝：“吿诉我，你为什么要气我？”
　　“没什么。”
　　“别躲了，我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不然我决不会罢休的。”
　　何沛云沉思地：“姑娘一定要问，我只能这么说，我不愿意在姑娘那种脾气下低头。”
　　“我是个姑娘家，对姑娘家低低头又有何妨。”
　　“这话虽然说的是，但那得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
　　八妞眸珠子转了转：“那你以为什么事该低头，什么时候才该低头？”
　　“碰上该低头的事就低头，到了该低头的时候，自然就该低头。”
　　他这两句话实在够圆滑的，说了等于没说。
　　可是，八妞自然不会就此放松。
　　“那样是该低头的事？什么时候才又是该低头的时候？”她目光紧紧地盯视着他。何沛云皱着眉头：“姑娘……”
　　“你说呀！”
　　何沛云吸了口气，缓缓说：“要是我来个掉头不顾，妳可别怪我又惹妳生气。”
　　“你敢！”八妞双眼一瞪。
　　“你该知道我敢不敢？”
　　“你敢，你大胆，行么？你怎么这么不……”八妞跺着脚：“你连这都不懂么？”
　　“连这都不懂？”什么意思？“不懂”什么……？
　　“我不知妳意何指？”
　　“你敢跟我装胡涂。”八妞又跺着脚。
　　何沛云沉默了一下，脸容正色地：“八姑娘，你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我是个漂泊无定，孑然一身……”
　　他毕竟还是“懂”得她的意思。
　　“我知道，但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绣花楼头，吟诗赏月的名门闺秀。”
　　“妳毕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好人家的女儿？”八妞突然冷声一笑：“你太抬举我了，我要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就不会落到今儿个这种地步，抛头露面，跟一帮大男人在一起厮混，让入背后指着叫‘害’，一见我就躲得远远的了。”
　　何沛云淡然一笑：“八姑娘，人生有幸与不幸。就拿我来说吧，年纪轻轻的，如果生长在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不就是个公子哥儿么？但是我并不抱怨我的现在，也不认为我不幸，更不认为我的人格、所学、胸蕴比谁差。”
　　“你真的这么想？”八妞双眼睁得圆圆的瞧着何沛云。
　　“是的。”何沛脸色神情一片肃穆。
　　“谢谢你！”八妞的两只明眸中忽然涌现一片泪光；那完全是欣慰与激动。
　　“姑娘不必谢我……”
　　八妞低下了头，她虽然素向任性，很野，可也免不了那女儿家天性的忸怩之态。而这女儿家的忸怩之态在她身上显露的，也特别动人。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声音好低好柔。
　　何沛云心中不由一阵激动，连忙吸一口气说：“八姑娘，妳我相识才只不过半夜工夫。”
　　“对我来说，已经很够了。”语声更低更柔了。
　　“姑娘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要是不知道我也就不会……”她没有说下去，一个头却垂得低到胸前。
　　何沛云轻轻地吁了口气：“姑娘这番好意，实在令我感激，只是……我身负重责大任，刚来此地，一无所成……”
　　“这我明白。”
　　“我随时随地都有杀身之险，同时我也不敢有丝毫分心。”
　　八妞忽然抬起了头，脸儿上犹带着酡红：“那么我吿诉你，我不在乎，我愿意等你。
　　何沛云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激动，但立刻又吸气压了下去：“我很感激，八姑娘，人非草木，何沛云更非人间贱丈夫，无奈，我不能误姑娘，也不敢……”
　　八妞立刻接口说：“没听我说么，我愿意。”
　　“八姑娘……”
　　八妞正色地：“我可以吿诉你，我是个心眼儿顶死的人，我心里打定了的主意，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永远绝不改变！”
　　“姑娘这是何苦？”何沛云双眉皱得紧紧地。
　　“别跟我说何苦不何苦，除非你嫌我。”
　　“那怎么会。”
　　“只要你不是嫌我，别的你就什么也别说了。我再说一遍，我不在乎，我愿意等，那怕是等白了头，我也心甘情愿。从现在起，我就把心交给你了。时候已经不早，明儿个你还有事情要办，你歇息去吧。”
　　头一低，她转身去了。
　　何沛云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呆呆地，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可是，他心里却是百念齐涌，五味杂陈。
　　同时，他心中更有着一份难以言喩的激动；良久良久，都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