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人做怪事　残废更残忍

 

2024-08-04 15:09:55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木床虽然说不上重，但要这样用单手握住一支床脚，将整张床平举起来，必须要有惊人的腕力才能办到。
　　钱堃好像在有意卖弄，一只手将木床搬放到楼下，仍然用一只手托着大木箱，轻轻送入阁楼房中，双脚竟然没有移动半步。
　　小兰咋舌道：“哇！钱大叔好大的气力啊！”
　　钱堃没出声，举手拉一拉帽檐，跨步登楼，轻轻一旋身子，人已盘膝坐在箱盖上。
　　小兰端茶上来，却见他以帽遮脸，低垂着头，仿佛睡着了。
　　她存心搭讪，轻唤道：“钱大叔，请用茶。”
　　钱堃漫声应道：“好，搁着吧。”
　　搁在哪儿？这房中没有桌子，当然只有搁在楼板上了。
　　小兰心中暗喜，趁蹲下来搁茶杯的刹那，由下望上，偷眼望去……
　　结果，除了帽檐和满腮刺猬般的短髭什么也没看见。
　　小兰仍不肯死心，索性就在楼板坐下，笑问道：“钱大叔，要不要洗洗脸？我去替你取水。”
　　“不必。”
　　“饿不饿？锅里还有粥，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不饿。”
　　“阁楼上很闷热，大叔戴着这顶大帽子，不觉得热吗？”
　　“不热。”
　　“那——”小兰有些扯不下去了，笑笑道：“大叔好像不大喜欢说话？”
　　“不错。”
　　小兰还不愿走，耸耸肩道：“可是，我娘要我请教大叔几件事，她老人家说，以后大家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应该彼此有个认识……”
　　钱堃截口道：“你想问什么？”
　　小兰道：“我娘想知道，钱大叔是从哪儿来？到太原来有什么事？准备在此地住多久？”
　　“好！”钱堃的语气显得颇不耐烦。“请待转告令堂，我从大名府来，寻人未遇，暂时借住府上，少则一日，多则三月，只等访到那人的消息，立刻就走……这样满意了吧？”
　　小兰仍然不识趣，又问道：“大叔要找的，是什么人？”
　　赵寡妇一直在房中窃听，知道再不出面，一定会僵了，忙假作由梦中醒转过来，含糊地叫道：“小兰，你是在跟谁在说话呀？”
　　“娘，是钱大叔搬来了，我正在跟大叔聊天呢。”
　　“这丫头也真是，怎么没有告诉我一声。”
　　赵寡妇淅淅索索“下了床”，摸索着走到堂屋，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二更过后，三更不到。”
　　“哦，这么晚啦，有没有替钱大叔收拾好房间？”
　　“早收拾好了。”
　　“行李都搬进来了没有？”
　　“有。”
　　“夜深了，钱大叔一定很累了，丫头，别老是缠人，有话明天再说吧。”
　　小兰一面应着下了阁楼，一面道：“娘，我正问钱大叔从什么地方来太原府的，钱大叔说他是大名府的人，来这儿找朋友未遇见……”
　　“哦？”赵寡妇立刻接了过去：“大名府可是个好地方，钱爷住在大名府哪条街？”
　　钱堃道：“鼓楼前宏远镖局。”
　　赵寡妇又哦了一声，无限钦佩地道：“原来是位达官爷，失敬，失敬。”
　　钱堃道：“不敢当，混口饭吃而已。”
　　小兰插嘴低问道：“娘，达官爷是多大的官……”
　　“小孩子别胡说。”赵寡妇轻叱女儿，又问钱堃道：“钱爷这次来太原府，不知道因公还是因私？”
　　钱堃微吟了一下，道：“不瞒大娘说，在下是因公而来。”
　　赵寡妇吃惊道：“因公？那是保镖来的了？”
　　“不错。”钱堃压低声音，说道：“在下将实情告诉了大娘，不知道大娘能否替我守秘密？”
　　赵寡妇道：“钱爷只管放心，老婆子双眼俱瞎，我这女儿小兰也一向听话，咱们母女俩不会泄漏片语只字。”
　　钱堃点点头道：“实不相瞒，在下是由大名府保一趟暗镖前来太原，不料货主指定的受镖人却搬走了，下落不明，在下受货主重托，不便轻言折返，因此才租下大娘的余屋暂住下来，准备慢慢查访，交卸镖货。”
　　赵寡妇道：“那些镖货呢？”
　　钱堃道：“在下已经带来了。”
　　小兰忙道：“娘，钱大叔带来好大一口箱子，已经搬到阁楼上啦。”
　　赵寡妇惊骇不已，正色道：“钱爷，不是老婆子胆小，既是暗镖，想必价值不少，钱爷带着如此贵重的财物，就该寻有名的大客栈住宿，交柜上保管，才不怕遗失……”
　　钱堃沉声道：“正因为箱中财物太贵重，在下才不便投宿客栈，一旦遗失了，客栈主人纵然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赔得起。”
　　赵寡妇道：“但我家更穷，万一发生意外……”
　　钱堃道：“大娘这儿地处陋巷，最不显眼，谁也想不到在下会将镖货藏在陋巷木屋，这样反而安全。”
　　赵寡妇道：“可是……钱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钱堃笑道：“办法是我想出来的，就算真的发生了意外，我当然不会怪到你们头上，只要你们不擅入阁楼，不私开我这箱子，一切意外，由我自己负责。”
　　小兰轻扯赵寡妇的衣角，嘎声道：“娘，不行啦，你老人家从来不去阁楼，有事不会怪你，可是我……我总不能完全不上楼去呀，即使我真的没去过，有事也一定会怀疑我……”
　　钱堃道：“姑娘不必多虑，我自愿搬来，岂能不信任你们，姑娘只要记住别擅动我这口箱子就行了。”
　　赵寡妇沉吟了好一阵，才道：“既然钱爷这么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母女绝不会踏上阁楼去，出了任何意外，我们母女也不负责，丑话说在前头，以免到时候受连累。”
　　钱堃毫不犹豫地说：“好，就这样一言为定，我会尽快设法找货主，交出镖货，不使二位整日担心。”
　　谈到这里，时间也不早了，小兰对阁楼上那口大木箱好像已视同蛇蝎，连看也不敢多看，拉着她娘急急回进卧房，拴上了房门。
　　钱堃显得很疲倦，竟和衣躺在木箱上，不久便响起了鼾声。
　　灯灭，人寂，木屋浸沉在黑暗中。良久，黑暗中有了耳语。
　　“丫头，别妄动，这姓钱旳不是易与之辈，当心惊醒他……”
　　“我不出去，只在暗镜内看看。”
　　“不用看了，他不点灯，满眼漆黑的，暗镜也毫无用处。”
　　“真教人想不透，他为什么有床不睡，宁可睡在木箱上？难道这箱子里真有值钱的镖货？”
　　“你信他胡说，大名府鼓楼前的每一块砖我都认识，根本没什么宏远镖局。”
　　“或许这是几年中新开的。”
　　“就算新开了镖局子，也绝不会有这种镖头，既然保的是珍贵暗镖，就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护送，再说，也没听过用大木箱抬着的暗镖……”
　　“那……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总躲躲掩掩，不让人看见他的面貌？”
　　“依我猜，这家伙必是来意不善，很可能也是为了王府的……”
　　“嘘！他醒了。”
　　不错，鼾声停歇，钱堃的确醒了。
　　不但醒了，而且摸索下了阁楼，推开了厨房后的侧门，悄悄走了出去。
　　夜半更深，他睡的好好地，干什么又悄悄爬起来溜出去呢？
　　赵寡妇不禁竖起耳来，急忙推着小兰，道：“快跟出去看看，姓钱的在搞什么鬼！”
　　小兰匆匆披衣而起，启门跟出……
　　可是才到厨房门口，却停了脚步，倾听片刻，低啐了一口，又匆匆踅回房里。
　　赵寡妇居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去而复返。
　　因为她眼睛虽瞎，耳朵却挺灵，已经听到从厨房门外传来的“沙沙”水声……
　　阁楼无门无窗，半夜内急，如果不去厨房外面，难道叫他撒在楼板上？


　　赵寡妇母女一夜没落得好睡，直到天将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醒来时，业已红日窥窗。
　　小兰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打着呵欠，开门出来，向阁楼一望，顿时倦意至消。
　　楼上只有那口大木箱，钱堃已经不在了。
　　木屋和竹篱门都虚掩着，后院，井边也不见人影。
　　赵寡妇听了消息，真比收下了三百两银子房租还要兴奋，笑道：“走，咱们去瞧瞧他那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小兰道：“万一他人在附近并没有远离，突然闯了回来，那怎么办？”
　　赵寡妇道：“不要紧，我坐在门口，你去开箱子，只要听见他回来，我就咳嗽，小心些别把箱子弄坏了就行了。”
　　她打开木门，拉一把椅子当门而坐，小兰也上了阁楼。
　　可是，费了好半天工夫，竟然无法弄开木箱上的铜锁。
　　赵寡妇催促道：“手脚利落点，再耽误，那小子真会回来了。”
　　小兰道：“这箱子太牢固，三把铜锁都很难弄开，我怕弄坏箱子留下痕迹。”
　　赵寡妇叱道：“不中用的东西，你来守着门，让我来。”
　　别瞧她两眼俱瞎，行动却比小兰轻捷，闪身上了阁楼用手摸摸箱盖铜锁，冷笑道：“这小子来头不小，居然弄来三把‘公孙双簧锁’。”
　　小兰道：“娘是说巧匠公孙祥？”
　　赵寡妇道：“不错，泉州公孙家的双簧锁，号称江南第一家，难怪你打不开。”
　　小兰道：“娘能打开吗？”
　　赵寡妇道：“天下没有我三手婆婆打不开的锁，只是，我如今不能视，难免得多花点时间，你去房里床头小匣子里，替娘把那串百合钥匙拿来。”
　　小兰进房里取钥匙，一条人影恰巧从竹篱外“飘”了进来。
　　这人骨瘦如柴，举步无声，行动却十分迅捷，一晃身，就越过了竹篱笆，好像被风吹进来的。
　　霎眼间，这人已到了木屋前，阁楼上的三手婆婆意然毫未发觉。
　　但他并没有进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就轻飘飘的绕过木屋，消失在屋角墙后……
　　小兰将百合钥匙交给赵寡妇，仍然坐在门口，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的事。
　　姜是老的辣，一串百合匙在手，没多久，赵寡妇已经将三把“公孙双簧锁”一一开启。
　　掀起箱盖，一股腐臭气味扑鼻。
　　赵寡妇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掩鼻低唤道：“丫头，快来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小兰奔上阁楼，伸头一望，不觉失声尖叫起来。
　　赵寡妇急问：“究竟是什么？”
　　小兰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像两个鸡蛋似的，嗫嚅地道：“是……是个死……死人……”
　　“哦？”赵寡妇也骇然变色，追问道：“是男？是女？”
　　小兰摇摇头，颤声道：“我……没有看清楚……”
　　赵寡妇沉声道：“仔细看看！”
　　小兰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细看，颤抖着道：“是个男人。”
　　“多大年纪了？”
　　“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
　　“有没有蓄胡须？”
　　“有。蓄着山羊胡子。”
　　赵寡妇道：“是不是须发花白，穿白麻布短衣？”
　　“对。”
　　“很瘦？”
　　“对……”
　　赵寡妇浑身一阵颤抖，两手用力握着小兰的肩头，一字一字道：“再仔细看清楚，左眼眼眉边是不是有一道刀痕？”
　　小兰道：“一点也不错……”
　　话未完，赵寡妇已“咕咚”一声，倒在楼板上。
　　小兰失声惊呼道：“娘……你怎么了？快醒醒……”


　　就在这时候，刚才那人影又出现在木屋门口。
　　这人不是钱堃，但小兰若看见他的面貌，必然会吓个半死。
　　五六十岁年纪，穿一件白麻布短衣，蓄着山羊胡子，须发花白，左眼眉边，有一条鲜明的刀疤痕印……
　　门口这人的面貌，衣着，特征……和木箱中的尸体简直一模一样。
　　幸亏他只在木屋门口张望了一眼，摇摇头，又悄然退去，既未踏进木屋，也没有说一句话。
　　不久，赵寡妇终于悠悠醒来。
　　小兰道：“娘，这木箱里的尸首是谁，莫非他就是我爹？”
　　赵寡妇泪水簌簌而落，仰面长叹道：“不错，他就是你的爹，咱们母女俩含辛茹苦，等候他将近十年，想不到只等到一具尸体……唉！这下咱们真的变成孤儿寡妇了……”
　　小兰突然道：“娘不是说，爹爹他是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很精湛吗？”
　　赵寡妇道：“在当年黑道群雄中，你爹的确称得上是第一高手，但是江湖后浪推前浪，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谁也不敢自夸永远没有失手的时候……”
　　小兰道：“这姓钱的是什么人物？难道他的武功比爹更高？”
　　赵寡妇道：“如果此人真是‘乾坤一绝剑’，那就很难说了，可惜咱们至今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
　　小兰道：“这还不容易，等他回来的时候，咱们合力对付他……”
　　赵寡妇摇头道：“不能鲁莽。他若果真是‘乾坤一绝剑’，咱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敌手。”
　　小兰道：“乾坤一绝剑，真有那么厉害？”
　　赵寡妇神色凝重地道：“江湖中成名的人物，很少是浪得虚名的，不过‘乾坤一绝剑’为人在正邪之间，跟咱们‘神手门’一向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下毒手？为什么在杀人以后，又将尸体装箱运送到此地来？这却令人猜测不透。”
　　小兰道：“是啊，他干嘛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或许爹根本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好意替咱们运送尸体回来，却又跟咱们并不认识……”
　　赵寡妇沉吟道：“当然也有此可能。姑无论是敌是友，咱们暂时都不可声张，须防他此来目的也在王府那东西。”
　　小兰说道：“可是爹的尸体，怎么办？”
　　赵寡妇想了想，道：“让他留在箱子里，咱们只作不知道，且先设法弄清楚他的身份和来意再说。”
　　小兰道：“咱们苦等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有点线索了，只望爹能回来帮忙，现在竟变成泡影，唉——”
　　赵寡妇道：“丫头，别泄气，娘只是眼睛不方便罢了，没有你爹帮忙，咱们一样能把东西弄到手……现在快将箱盖和铜锁依照原来的样子弄妥咱们下楼去。”
　　母女俩掩上箱盖，加回铜锁又小心翼翼抹去可能的痕迹，一切复原，匆匆离开阁楼。
　　谁知道整整等了一天，钱堃却不见人影。
　　赵寡妇遽遭意外，身心交疲，小兰也神思恍惚过了一天，入夜后，母女俩都感到很困，只得掩门归寝。
　　睡到半夜，两人几乎同时被一种声音惊醒。
　　“咕——咕——咕咕咕——”
　　那是猫头鹰的叫声，就在卧房窗外不远处，还不时夹着翅膀扑击木笼的音响。
　　赵寡妇霍地挺身坐起，推开了窗子，沉声道：“是公鸟飞回来了么？”
　　小兰道：“是的。”
　　赵寡妇伸手抄起拐杖，急急下床，道：“有人偷进王府，咱们快去！”
　　小兰连忙披衣着鞋，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柄连鞘匕首插在腰际，母女俩穿窗而出，飞身掠向晋王府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