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两探妖窟 雷雨窜荒山 载访仙娃 愿言申宿契
 
2024-07-26 09:38:18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话说这段山路本来不近,极为险峻难行。纪光脚程虽快,到底不如纪异天生夜眼,纵跃如飞,由亥初走起,直到丑止,才抵墨蜂坪。耳听崖下群燕飞鸣腾掷之声闹成一片。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见千百银燕的雪羽闪动。纪异还能略辨景物,纪光简直什么都看不见。忙将带去的火种取出,拾了许多枯枝老藤,扎成两个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着一个,下崖过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见主人擎了火把入谷,俱都纷纷飞起。只剩为首双燕,各站在一块断石笋上,剔羽梳翎,顾盼颇是神骏。纪光见所有震塌的碎石块,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处,知是银燕所为。平日虽知此鸟灵慧,尚不料爪喙这等锐利多力,好生惊讶。纪光便问妖人伏卧之处。纪异领去一看,地下尽是死墨蜂,污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业被群燕掘有丈许深浅,穴中爪痕犹新,还有银燕脱落下的毛羽,妖人尸首却不知何往。

  纪光情知晚来一步,出了差错。纪异却不在意,心中还惦记着搜寻别的宝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着火把一阵乱找,不但蜂蜜一些无存,连那死蜂王和蜂房,俱都不见踪迹。

  找来找去,找到暗谷深处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尘中似有人卧过的痕迹,妖人尸首终未寻到。偶抬头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满身血污,形象与日间所见妖人一般无二。不由脱口喊了一声:“在这里了!”纪光闻声,追将过去一看,不由大惊。便问:“妖人可是这等模样?”纪异答称:“正是。”纪光顿足悔恨道:“都是孙儿年幼识浅,当时得了革囊,不曾细看,随后又要吃了晚饭才来。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来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将妖人救走。我祖孙二人此后不能安枕了。”纪异道:“那妖人也无甚出奇之处,他如寻仇,自己找死,怕他何来?”

  纪光笑道:“江湖上异人甚多,孙儿你哪里知道?我虽不会什么法术,这近一二十年来,常与高人会晤,也颇知一点生克。这厮如此狠毒,必然防你再来窥探,说不定留下什么害人东西。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动,且待我仔细寻找一回,便知就里。”

  说罢,祖孙二人重又由里到外再行搜查,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快近妖人卧处,纪光方以为所料不中。纪异目光灵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块八九尺高的断石上面,有几根细松枝削成的木钉,钉着一个泥捏的蜜蜂,形象毕肖,神态如生,蜂身犹湿,仿佛捏成不久。木钉竟能钉入石内,觉着稀奇,无心中用手一碰,木钉就坠落地上。正要拾起细看,纪光在前闻声回视,看出蹊跷,刚喊得一声:“孙儿不可妄动!”忽然一阵邪风从谷顶吹来,手中火把顿成碧绿,光焰摇摇欲灭,转眼被邪风吹灭。

  纪光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情知不妙。就这惊惶却步之间,猛听嗡的一声悲鸣,接着便听双燕齐声长鸣,展翼飞起,往谷顶冲去。纪异也听出银燕报警,循着怪声,往谷顶一看,只见一团绿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碗的两只怪眼发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扑来,同时双燕也迎上前去,与那东西斗在一处。那谷本来幽暗,仅适才被霹雳震塌之处可见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云雾,更加昏黑。再加上阴风四起,怪物鸣声凄厉,山石摇摇,似要二次崩裂,越显得形势危急,阴森可怖,纪光连催快走,纪异深恐双燕为怪物所伤,哪里肯退。

  纪异在黑暗中望见那燕和怪物的两团白影与一团绿影互相腾扑不休,就在离地十余丈高下,纠结一起。欲待纵身上去,给那怪物一剑,一则谷太黑暗,地下乱石密积,犀利如刃;二则两下飞斗迅速,唯恐一个不留神,误伤双燕,反而不美。几番作势欲上,俱都中止。耳听双燕鸣声渐急,知道不是怪物对手。纪异正自焦急,猛一眼看见怪物那双眼睛虽有茶杯大小,光华并不流转,也不能射到远处,死呆呆的,如嵌在头上一般,只管随着飞扑迎拒之势上下起落。不由暗骂自己:“真个蠢材,放着这么好的一个目标竟不会用,枉自着急。”想到这里,更不怠慢,脚一点处,早长啸一声,拔地十余丈,朝空纵起,一剑对准放白光的怪物头上挥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灵活,本难一击便中。偏巧纪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说不定还有别的花样;双燕飞翔迅速,铁爪钢喙,正好借它抵御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远,双燕自会跟踪飞回,岂不可以免害?一见连催纪异不走,谷黑路险,自己没有那样好的目力,休说不放心纪异一人独留,自己想走也是势所不能。正在惊忧胆寒,也是看出怪物头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将毒药连珠弩取出,觑准白光,一连就是几箭。这时双燕连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觉发动,便飞退下来。怪物正追之际,一见箭到,刚一避过,恰值纪异纵起,当头就是一剑,寒光过处,怪物立时身首两断。

  纪异脚刚落地,猛觉脑后风生,似有东西扑来。仗着目光敏锐,身手矫捷,缩颈藏头,回身举剑一挥。这一下,又砍了个正着,将那东西分成两半。定睛一看,仿佛仍是那团绿影,只是没有头。就在这微一迟疑的当儿,又似有东西打来。纪异喊声:“不好!”忙使剑护住侧面,往外一挡。刚刚挡过右面,左面又有东西打来,耳中又听双燕飞鸣之声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纪异正自惊慌,纪光早从纪异的剑光映照处,看出一些破绽,忙喊道:“孙儿留神,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乱砍。你只将我传你的剑法拖展出来,护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纪异闻言,便将一口宝剑上下挥动,立时寒光凛凛,遍体生辉,连点水都泼不进。只是那些怪物被剑光扫过,虽然裂体分尸,并不落地,渐渐越变越小,也分出头尾身体,俱变成百团的绿影,只管围着纪异飞扑追逐,不休不舍。

  纪光只见剑光闪动,双燕连鸣,看出怪物专攻纪异,情势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为救爱孙,一时情急,见阴风已止,便摸黑寻了一个壁缝,将火把插了进去,取出火种点燃,同时,手持苗刀准备。一则看看是些什么东西;二则想将妖物引开,以免纪异受伤。及至纪光将火把点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块子,有的是些墨绿色的毛团,仍是飞扑纪异一人,仓促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变化。却料定怪物已为纪异所斩,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将他斩成灰星,仍是追逐不舍,自己上前也是无用。

  纪光正在着急无计,猛听纪异长啸了两声,复又说道:“公公且莫管我。双燕还在那边叫,不知为何喊它不来,恐怕有鬼,快去帮它们。只需将它们的子孙唤来,不就将这些小的怪物啄完了么?”一句话把纪光提醒,顺着声一找,那双燕正用全力抓紧适才被纪异用剑斩落下来的怪头,在断石下面死挣。纪光连忙赶了过去,从双燕爪缝中,对准怪头一苗刀砍了下去。双燕原本累得力竭,见主人刀下,爪刚一松,怪头立时迎刃蹦起。纪光业已看出那怪头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纪异又遇劲敌,忙就势将刀背一偏,紧紧按住。同时双燕略缓了口气,二次又飞扑下来,各伸双爪,将怪头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头坚硬,不比怪物身躯,纪光先那一刀虽然砍中,并未裂成两半。防它还会分化,不敢再砍。知道这种左道禁法,不将它发动根本所在毁去,即使将它斩成灰屑,一样纠缠不舍。适才纪异碰落的泥蜂,必然与此有关。

  纪光便趁双燕抓住怪头不放之际,舞起一片刀花,护住头面,闯近纪异身侧不远,将他遗落的那根火把抢拾过来,匆匆取火点燃。回向断石下面仔细一寻,那泥蜂还在地上,只是钉蜂的三根松木钉俱被纪异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钉尖带血,泥蜂身上三个钉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无奈,不问能破与否,径将木钉拾起,对准蜂身钉孔钉去。说也奇怪,头一钉还不怎样灵效;第二钉下去,那些围绕纪异的绿团已威势大减,飞舞缓慢;及至三钉刚一钉完,沙沙连声,火光影里那成千成万的大小绿团忽然全数失了生机,自空坠下,乱落如雨。同时双燕也飞鸣而起,翔集断石之上。地下怪头动也不动。

  纪光祖孙拿火往地下一照,原来那怪物正是日间被妖人害死的那个蜂王。一双怪眼已被人挖去,换了两块白的石卵嵌在里面。禁法一破,光华全失,滚了出来,露出一对鲜血淋漓的眶子,地下尽是蜂身上的残肢断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纪异宝剑斩成粉碎,还是这等飞扑,活跃如生,祖孙俱暗惊妖法厉害不置。

  依了纪异,妖法已破,不足为害,还想搜寻一回,看看有无别的宝物。纪光终觉这里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为人救走,留此无益有害,祖孙二人还在争执去留,那石上双燕忽然连声长鸣,先自冲霄而起。纪异又听出鸣声示警,才歇了妄想,与纪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经谷口,已觉脚底发软,地皮似有摇动下沉之势。好在二人一个练过多年武功,一个天生身轻力健,见势不佳,将气一提,慌不迭地接连几纵,逃出谷来。刚刚纵到坪上,猛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团烟雾,沙尘飞翻瞧不见物,也不知二次震塌与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赶走。

  这一带山径崎岖曲折,本极难行。来时天色原就阴晦有风,二人回走没有多远,那风更是越来越大,两支火把全都被风吹灭。顷刻之间,雷声殷殷,电光闪闪,倾盆大雨跟着降下。山径奇险,夜黑天阴,又有狂风大雨,纪光纵然练就一身本领,到底上了几岁年纪,不比壮年,哪里行走得了。先时凭着纪异一双神眼,搀扶照应,蹿高纵矮,纪光还可走一节是一节。后来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发,与雷鸣风吼之声汇成一片。宛如石破天惊,洪涛怒吼,千军万马,金鼓交鸣。真是声势骇人,震耳欲聋。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时崩坠,一个不小心,便被压成肉泥。几次遇着奇危绝险,方侥幸避过,倏地雷雨声中,又是震天价一声巨响,前面不远的路上,一座极高危岩忽然倾倒,把路隔断。虽然人走得慢了几步,未被压在下面,可是要想越过,却是万难,仅能顺着断崖绕将过去。

  这一带偏都是些绝涧深壑,微一失足,便落无底深壑。低处是大水弥漫,高处是危崖窄径,鸟道羊肠,想要觅地避雨,又恐立处山石崩坠,被它压伤,只得勉强行走。休说纪光,便是纪异,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顾纪光,也有行不得之叹。

  起初是受尽艰危,高一脚低一脚地冒险前行,也不知费了多少冤枉气力。后来纪异因闻雨中兽吼,恐暗中窜出来伤人,拔剑出匣,以作预防,不料剑光居然能照见数尺以内。这一来,无异地狱明灯。虽然略微觉得好一些,无奈走过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断;绕行之处,都未曾经过,中间还隔着许多广阔溪涧。如在平时白天,纪异本不难越过。这时两岸都为水淹,黑暗中望去,统统都是千百道银蛇一般的水影,乱闪乱窜,怎知哪里是下脚之处。又还要照护着上年纪的外祖父,哪敢丝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远,猛想起空中燕群可以领路时,抬头一看,这般大的狂风雷雨,那些银燕虽是灵慧,也一样禁受不住,早不知飞避何处,不见一点影子。急得纪异朝天长啸,喊不几声,已吞了两口雨水,忙吐不迭。

  纪光知道这般风雨雷电,声势浩大,燕群不说,即使为首双燕仍在空中,也听不见,便将纪异止住。

  又走了两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纪光渐觉周身寒冷,力已用尽,实难再走。恰巧无心中发现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纪异,一同钻了进去。纪异借着剑光一照,地势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挂下来,将洞口遮住外,洞中倒还干燥洁净。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时,冷气侵骨,一旦有了栖身之所,便觉温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个不止,风雷中不时闻得岩石崩塌之声,甚是惊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合眼。身上火种全都湿透,只凭那口宝剑的光芒照着防备。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势才觉渐止。出洞一看,湖山到处尽是飞瀑流泉。被迅雷风雨击倒的断木残枝,被水冲着,夹着泥沙碎石,纷纷由高就下之势,直往低处飞舞而下。头上是满天红霞,一轮晓日刚从东方升起,新雨之后,越显光芒万丈,晴辉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奇观。

  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离家多远,急于择路回去,哪有心肠仔细赏玩。略一辨别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数十步,纪光便见昨晚攀越藤蔓经行的那条窄径,有一节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断崖数千尺,深不可测。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风中,是怎生过来的。纪光不禁对纪异吐了吐舌头,连称:“好险!”纪异道:“这有什么?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沟里。若像今早这般晴天,无论这山路多难走,孙儿也不怕。”说时,已将那窄路走完,来到一个斜坡之下。

  二人见满山流水,千百股银泉同时往下飞注。且行且玩,甚觉有趣。忽听山头上有人高声疾喊道:“老头儿,快躲开,看石头打着你。”言还未了,纪异眼快,已然看见离上面数十丈高处,一团亩许大的黑影疾如奔马,激起数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飞滚下来。喊声:“不好!”一时急不暇择,一把抱住纪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脚一点,平地纵起十余丈高下,直往左侧一块突出的崖石飞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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