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兔死狗烹

 

2024-05-07 12:32:06   作者：凌霄子   来源：凌霄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即使最忠实的狗，也难免有被主人烹而食之的一天，这便是奴才和走狗的命运。
　　所谓例外，仅是一种侥幸，非常小的侥幸。
　　要做主子，培训走狗乃第一要务。


　　昔年的四品文官孟凡超赋闲而居的宅院，从外表上看非常普通，毫无出奇之处。但实际上，宅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极其隐秘的地下迷宫。狡兔有三窟，方得免其死。孟老夫子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大明先朝崩溃后，他避居乡野，以积年为官所得财产的大部分，修造了这座特殊的宅院。满清已数次派人前来请他重新出仕，在新朝为官，都被他躲入地下迷宫而避过了。
　　他不能违反圣祖之训：“被发左衽”。
　　然而他并非一个简单的有民族气节的宿儒。为官终年，使他不仅想著书尊圣，而且深知以文对文，以武对武的道理。你已经可以看出，他是个老于世故，极有城府的人，涵养颇深，很会做戏。
　　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崇祯十七年时，他确信明朝灭亡在即，即以老病为由，恳请还乡。皇帝不知是因很穷还是很小气，在塘报惊警不绝的日子里，赐准他可以还乡以养天年，但一个子儿也没赏赐。不过，他为官所得的财产也足够他受用几辈子的啦。他雇请京城中最有名的虎威镖局为他押解车辆家眷上路，他这趟重镖，由虎威镖局的总镖头姜尚田亲自带最得力的二十名镖师小心押送。
　　车马行了几日，都没有任何差池。一般的绿林强盗，一见虎威镖局的旗子，横竖揣摩一回，知道惹不起“神腿双鞭”姜尚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车马通过，暗里咽口水。
　　行至玉峰山时，他们终于赶上了霉头。大路正中，立着一个奇特的标志。一根圆木杆上，顶着一具骷髅头，头骨上刻着双鹰扑兔的粗糙的刀刻图案。总镖头姜尚田一见，神情立变。
　　这是名闻天下的黑道集团“双鹰会”的标志！双鹰会是近年出现的一个黑道组织，行事狠辣诡秘，会众武功高强，尤以“双鹰战”出名。交战时，他们总是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攻守，阵法奇特，招式古怪，无论枪刀剑戟，都不走寻常的武功路数，出世以来，连作几起大案，所向无敌，使中原各镖局头痛不已。这不仅是由于“双鹰战”厉害，更主要的是他们消息灵通，行事诡秘，来去无形，不讲情面。假若是他们自己人在作战中负伤难逃，那么他或者自裁，或者让同伙杀死，总之，要“毫无怨言”地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一点活口。这样，所有双鹰会的人都明白，他们唯有苦练武艺，拼死杀敌。制敌全已才能有享福的希望！
　　所以，没人提到过活着的双鹰会的人！
　　姜尚田下令停镖后撤。然而，他们身后的路中央，也已立起一根同样的骷髅骨的标志。
　　怎么办？姜尚田以千里传音术，鼓动丹田真气向路两旁的丛林高喊：
　　“双鹰会的朋友！虎威镖局请你们高抬贵手，让路放行，事后定有相谢！”
　　八名身高马大的趟子手跟着喝喊“虎一一威一一？！”
　　但是，除了山谷回音外，四下里毫无动静。
　　姜尚田是个老江湖，精于黑白两道的世故，所以他并不怎么慌乱，而是命众镖师作好准备，防敌暗算，严阵以待。然而，两个时辰过去了，四下里仍然毫无动静。姜尚田明白，双鹰会绝无相让的意思，但若虎威镖局丢下这趟镖，他们也并不想杀伤镖局的人。
　　可是，如果失了这趟重镖，非但镖局赔偿不起，以后也别想再干保镖行当了。饭碗从此砸碎。日落三竿，看看将晚，天黑后，事情就更难办了。于是，他朝趟子手一使眼色。
　　八名趟子手雄赳赳地朝前闯去。一位趟子手挥掌朝骷髅柱砸去！
　　骷髅柱倒了！但紧跟着猛听“轰”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硝烟散处，八名趟子手中，有五六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众镖师惊魂未定，大路正中，已出现两个高大的人影！两个人影又鹰一般飞扑到镖车前。
　　姜尚田当然明白，这两人轻功极是了得！
　　这两个人都蒙着可怖的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只鹰，双翅处露着两个洞，洞里是阴森森的眼睛！
　　这二人并不开口，出手便战。两名迎敌的镖师三、五招内便惨叫而亡！
　　又有四名镖师一齐上前围攻，可惜久战之下，这两个人似无丝毫败象。姜尚田一见，命余下十四名镖师好生看护孟凡超的家眷和财物自己从背后抽出双鞭，飞身而起，冲入阵中。人未落地，双腿已在空中连环踢出七脚！
　　他绰号“神腿双鞭”，脚上功夫当然厉害！人一落地，双鞭已舞得一团光影，打向拦路人。
　　他这一伸手参战，双鹰会的那两个人便吃紧了！姜尚田心知双鹰会绝不会只有这两个人，所以必须尽快制住这两个人，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好镇住他们。
　　岂料这两个人忽然纵身而起。如鹤腾空，连发三声刺耳的短唳，然后飞过围攻的五人，落在孟凡超的轿前！
　　这是姜尚田始料未及的。然而不容他和另外四位镖师回身救护，一片怪叫声中，半空里已然又飞落一群鹰巾蒙面的人！
　　一场残酷的激战！兵戈交击，呼喝和惨叫不绝！
　　奇怪的是，双鹰会的人除了鹰嘎鹞唳外，无人开口说话。厉害的是，他们全部使单刀，以双鹰战的阵势，拼死厮杀！他们的刀法，内力和轻功，都非等闲之辈。
　　镖局的武师们，都处在下风，形势吃紧！
　　突然，很多人停下了兵器手脚。交战双方中，凡是看见眼前奇景的，都立时骨软筋麻！
　　咔、咔、咔、咔……
　　呜、呜、呜、呜……
　　一片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惊心的鬼哭声！
　　一队四个白森森的骷髅从大路一端朝他们逼来！


　　尽管双鹰会的人以骷髅头臂作路障吓唬人，尽管他们适才已大占上风，胜利在望，但他们一见这四个极其高大的骷髅鬼列队而至，也无不心惊肉跳！
　　枯骨在夕阳下闪烁森人的可怕的白光！
　　几个胆小的，已被骷髅所发出的呜呜叫声震裂了心胆，倒地不起！真的有鬼吗？！交战双方，谁也不知道这四个可怖的骷髅的出来，对自己是吉是凶。
　　骷髅们已进入交战双方的阵中。
　　太阳正落在玉峰山尖上，照耀着眼前这奇特的景象。
　　一阵长时间的死寂！
　　突然，骷髅们所来的方向上，又出现了另一番景象：两个一黑一白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前头开路，后面是一红一黑的牛头马面，各执刀叉，然后，四个青巾蒙面的青衣壮汉抬着一具无顶无拦的竹排，上铺华丽的地毯，地毯上，是一座黑色的尖塔形怪物。
　　好象是巨幅黑巾蒙着的一个人或什么东西！
　　竹排来到近前。四个骷髅鬼立即抱拳躬身施礼：“天有四时，地有四方，无边宇宙，唯我鬼王！”吼声震动四野，回音不绝。
　　俨然是地藏天子巡行的仪仗！
　　虎威和双鹰的人，谁也未曾看见过这种阵势，这种景观！
　　活无常开口了：“地藏天子驾到，双鹰会的人为何还不迎接？”说话时，他背上单刀直抖，花袍乱振，纹花的面部十分凶狠可怖。
　　全身穿黑、头戴高帽、手提算盘的死有分也开口了，不过他却笑嘻嘻的：“虎威镖局的人，你们也跪下！”
　　面对这两个前导的勾魂鬼卒，大家都吓呆了。孟凡超掀帘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他已被刚才的厮杀吓坏了。
　　一见无人下跪，四个骷髅鬼猛然怪啸，突然出手，四个吓呆的武士立即中爪而亡。其一是虎威镖师，三个是双鹰会的人。
　　双鹰会的几个人一见同伙吃亏丧命，一下子忘了害怕，喝骂连声。单刀朝四具骷髅疾砍！
　　四个骷髅都是以爪硬接，然后是一片叮当乱响，然后是几声惨嗥！
　　“枯骨爪！”双鹰会中先现身的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惊叫，应声而起的又是几声惨叫！四具骷髅行动敏捷，闪转腾挪、飞扑踢打，都极灵活超人。而“双鹰战”的招法，在“枯骨爪”面前相形见绌！
　　姜尚田一见，自然明白，虎威的人全加上也不是其中一个骷髅鬼的对手。他既身为总镖头，得为其它武师的安全负一定的责任。抗斗只能带来无谓的牺牲。所以他带头跪倒尘埃。
　　“虎威总镖头姜尚田绐地藏天于请安！”
　　他这一跪，为从“双魔战”下得脱活命的武师们讨来了好运。
　　一枚虎头铜牌从鬼王的队伍中飞出，停在他面前的半空中。他伸出双手接下。他知道，对方这手深湛的内功非自己所可比拟一二！
　　“虎威总镖头愿归属鬼王！赐牌护身！”马面高声喊喝。鬼王竹排下侍立的两个手摇折扇者之一，拿出一个帐簿模样的东西，在上面写着什么。显然是把虎威镖局记入了归顺者的名单内。这两个人，就是善恶二判！
　　恶判官叫道：“双鹰会，你们还想反抗么？”
　　两个首领模样的入叫道：“我们双鹰会投降吗？”
　　片刻沉默后，双鹰会的幸存者参差不齐地叫道：“神鹰天降，宁死不降！”
　　话音甫落，牛头等人已欺身而近，不到十个回合，所有双鹰会的十几个人全部被解除武装，又被点中穴遭，再不能动。然后，每人嘴里被强行塞入一粒灰色药丸！
　　一会儿的功夫，双鹰会的人开始惨叫。药力发作，从丹田起而冲神府，整个五腑六脏痛痒痉孪难忍，但他们又被点中穴道，不能行动，只见汗水如雨而下，真个难受已极！
　　“还宁死不降吗？”恶判官狞笑。
　　双鹰会的人，有心说降，无奈已痛痒得发不出声来！周身上下，内腑外肤，均如万蚁啮咬，无比残酷难受。他们只求快死解脱．
　　“披发受戒！”善判官叫道。
　　所有双鹰会的人都被打开头巾，解开发髻，长发飘落下来，而他们的前额，都被印泥打上了黑色的骷髅头骨的标记！
　　“解穴！”善判官又叫。
　　穴道被解开了。双鹰会的人立刻在地上翻滚，或连蹦带跳，或双手乱抓乱挠，一片惨相！
　　几个心智稍清醒，毅力强些的人，立刻跪在地上求饶。他们得到了一份解药。
　　另外的，忍受不住，边叫边抓，朝前飞奔而去。奇怪的是，鬼们却并不去抓捉他们，而是任他们四处奔逃。
　　为什么？因为他们越跑进人多的地方越好，可以拿他们为样本，叫世人知道鬼王的厉害。用不着捉他他们，若无解药，一时三刻之后，他们自然会五内烧毁，外肤溃烂而死！


　　“神鹰天降，宁死不降”，是双鹰会的口号。虽然身受剧毒酷刑，毕竟还是有些硬汉子珍惜自己的双膝。
　　投降的双鹰会的人，都披发为“鬼”了。他们被除掉面具，长发乱披，额上戳记，不得不在鬼王仪仗队的前面开路。
　　其中一位头顶全秃、脑后蓄发的黑脸壮汉，就是双鹰会的鹰王之一“秃鹫”谢华，他曾与死在地上的“黄鹰”仇勇两次参加聚贤庄群雄会，以內功、刀法著称一时，后来两人得高人点传，习会“双鹰战”阵法，组织了这个黑道帮会。
　　不想威风一时的双鹰会顷刻间成了任人宰割侮辱的“双鸡会”！
　　突然，竹排之上，黑巾微动，众人尚未看清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四个骷髅鬼已奔向两具死尸。
　　嚓嚓！他们雪亮的枯骨爪插进尸肉中，四个骷髅连撕带咬，大嚼起来！
　　虎威和双鹰的人一见，无不心胆俱寒！他们虽然也都杀过人，但却从没吃过人。侥幸他们都算江湖硬汉，也无不为眼前这种恐怖残忍的景象所慑住！
　　原来，四个骷髅鬼都是身着铁制枯骨外罩的武林高手，身中鬼王一种毒药，每三天发作一次，必须吃中了另一种邪毒而死者的血肉，方可解免毒性于一时。适才是鬼王给两具死尸身上投点了那种邪毒之药。
　　这一切，轿中的孟凡超当然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不住地打鼓，不知自己此次是祸是福。
　　忽然，竹排之上的黑巾之中，发出极为宏亮深沉的声音：“还有一位世外高人，为何不出来见朕？”
　　所有人闻言都一愕！包括鬼王仪仗队的人！
　　大家四外环顾，哪里还有什么世外高人的影子？正在狐疑顾盼之际，忽见黑巾之内飞出两粒微小的暗器，直朝孟凡超的轿子射去！
　　孟凡超早已是心里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听了鬼王的话更是吃惊非小。忽见两粒微小的暗器透帘而入，直射前胸的双乳命穴，刻不容缓，疾出双手夹住暗器。
　　是两粒用人的锁子骨打磨而成的浸毒暗器！
　　孟凡超的双手忽感一阵奇痒灼热，低头一看，手已中毒，他惊骇非常！
　　众人正惊讶不止的当儿，竹排之上团成黑塔似的黑巾忽然凭虚飞起，如一朵黑云。飘落孟凡超的轿顶，然后又原样飞回竹排。
　　众人正不知所以，华贵坚实的轿子忽然咔咔作响，眨眼四分五裂，坍塌损毁在地。
　　孟凡超露了出来，神色已变！
　　“我正是为阁下面来！”鬼王说道。
　　毫无疑问，鬼王已经知道孟凡超身怀武功，再装傻也没有用了。他刚要施礼，鬼王忽然吩咐：“起驾！”
　　四个形象可怖的骷髅鬼、食尸鬼列队前导，活无常和死有分随后跟行，然后是牛头马面，然后是鬼王的竹排御辇！
　　虎威镖局的人继续押镖，孟凡超换轿乘马。“神腿双鞭”姜尚田对他又惊疑又懊恼。你既身怀绝技，却何必让我们押镖呢？
　　然而孟凡超望着鬼王远去的方向，脸色阴郁，一语不发。
　　他不能不佩服鬼王的心计。自己身怀武功却让虎威的人押镖，就已算工于心机。他不能一个人又顾家眷又看财物，倘若路遇强手劫道，他只照顾家小便可，虎威镖局会拼命帮他守护财物的。而若财物被劫，虎威镖局的人是要赔偿他的损失的。何况虎威镖局的名声那么响，与中原十三家镖局“联镖互保”呢！寻常宵小盗贼劫匪，与虎威作对，便是与十三家镖局为敌。倘若失了镖，是可以找回来的。
　　但鬼王却能知道他身怀武功的秘密，而且既为他而来，事先却不让手下人知道，临阵发难，逼出孟凡超，让所有人都惊惧佩服。
　　不仅如此。
　　鬼王为什么专门找他孟凡超呢？一想到此，孟凡超不由得心脏突突乱抖！他已中了鬼王的“蚀骨毒”，七日内不得解药，必死无疑！
　　回到湖北龙源老家后的第四天，夜里，孟凡超已全身骨髓疼痛，皮肉却刺痒而手指已肿胀，显是毒已归心入髓，仍不见有人送解药来，这位一向深有城府涵养、儒雅镇定超常的四品文官却忧心如焚、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漫无目的地走进爱妾的房间，年轻俊美的小妾刚要起身施礼，他却又一扭头走回了书房。一推门，他大吃一惊！
　　尖塔形的黑巾正端立在他的书桌之上。黑巾略微透明，隐约可见鬼王正盘膝坐在他的书案上！
　　鬼王果然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