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马堡　金鼓撼天

 

2023-01-31 11:01:03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西北风强烈地吹刮着这片大斜坡上的白杨树林子，枝干都在呻吟似的呼啦啦叫喊着，斜坡上连着灰苍苍的山岭，斜坡下面却是阡陌纵横的庄稼地，一湾流水流向对面形成半弧的山坳，依着山坳，则是一片建筑得十分恢弘辽阔的连绵庄院，在这种地方，这等田野之中，有着这么一片平地而起的庄院，特别有一股子雄伟而凛然的气势，灰黑色的石头院墙围绕下，庄院大门的青石牌坊更形威武，两侧的三方石柱烘托着中间一块镶着金色字体的篆匾：“玉马堡”！
　　堡前便是那条水位低落却十分清冽的河流，宽大平整的大石桥横过河面，桥栏两边各雕嵌着四座昂首扬蹄的白大理石石马，桥面为大麻石，直通堡门，十二级青石阶直伸上去，堡里有三街六巷，俨然一个小小的城镇派头！
　　街上有人来往，满面喜色，牌坊下几个老人拢着袖口在避风处闲聊着，天气是冷，但掩不住他们干瘪的嘴巴里流露出的欢愉，那边，五六个壮汉正提着大红灯笼，扛着朱绸褐缎匆匆来了，嗯，再过两天，就是玉马堡老堡主的六十大庆了呢。
　　空中的云被风吹得滚滚飘逸，正午的阳光时而从云朵的里面里赶出半抹脸来，却又那么快的又躲向云后。
　　大斜坡的白杨树林子仍然在呼啦啦地呻吟着，在白惨惨的林子下，现在，正分散伏卧着一排排密密层层的青衣大汉，这些青衣大汉一律外有马刀，腰插短斧，最前面的一排人手中还执着牛筋檀木的强弓，他们个个神态冷漠，不言不动，风拂起他们的青色头巾，更衬出一片肃杀凛冽之气！
　　斜坡之顶，有一个不深的洼坑，坑沿生着凄凄野草，而草色已呈枯黄，在枯草的后面，有一双若星光闪灿的眸子正冷森地凝视着下面远处的玉马堡，这双眸子光芒明亮而深远，又宛如古潭般的澄澈与幽迭，好一阵，枯草后的眼睛移开了，于是，自坑边望进去，一个身材适中，全身青衣的年轻人沉思着坐了下来，他的头上扎着花纹绚灿的豹皮头巾，脚上穿着豹皮蛮靴，靴跟上，各嵌连着一只银闪闪的轮刺，唔，他抬起头来了，我们可以看见他浓黑入鬓的双眉，微绯的丹凤眼，挺拔如玉的鼻梁，大小合度的嘴唇。还有颈项上系着的一条紫红色上绣一幅纯黑孤竹图的丝巾！这年轻人静坐在那里，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是，却在无形中流露出一股极端深沉狂野的韵息，隐隐中，有着无比的悍勇与坚毅之气！
　　几乎是踩着足尖，一个头大如斗、掀鼻龈齿的青衣大汉行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屏着气朝年轻人恭谨道：“大哥，一切预备妥当，只待大哥下令，弟兄们便可立扑玉马堡！”
　　年轻人咬咬嘴唇，顺手拉过身旁的一条皮鞘，皮鞘上两边并钉着二十个皮制环扣，每个环扣里，各插着一柄锋利泛闪的弯刃短刀，他捏着短刀的黄牛角柄拔出一把，在手上熟练地轻抛着，目光似望着上下翻落的短刀，其实是直直地凝注在前面的坑壁一点上，那顶着一个大脑袋的汉子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道：“大哥，呃，还有什么喻示么？”
　　年轻人手腕一抖，抛起的弯刃短刀“唆”地电飞而出直插坑壁，深没及柄，旁边的大汉眼皮一跳，赶忙垂手肃立，连大气也不敢稍喘一口。
　　懒懒的，年轻人将皮鞘挂扣在两脚之前，大汉紧走两步，将透入坑壁内的短刀拔出，在自己身上擦了两下，双手捧到年轻人面前。
　　吁了口气，年轻人平静地道：“祁老六的人马有回信了么？”
　　嘴巴一咧，大汉道：“已去了一个多时辰，料已到了。”
　　年轻人摇摇头，道：“伍桐，你就是这种急毛燥火的脾气，还记得去年截击混江上的官船？那一次也是你等不及先烧上火，结果害得你手下那支儿郎折了两百多，连你自己也带上了彩！”
　　叫伍桐的大汉尴尬地搓搓手，忙道：“是，是，大哥教训得是……”
　　年轻人扶扶垂在肩上的豹皮头巾，又道：“我们既是接承上一辈的门把子，就要延续我们这一行的传统，在刀尖上舔血，活得是何其辛酸？生命固不足惜，可也要死得值得！”
　　伍桐满面愧色，唯唯诺诺，年轻人的目光似蒙上了一层雾，他怔怔地凝望着天空滚荡流逝的云絮，幽幽地道：“我紫千豪在十二年前自‘赤脸’宣老大手中接过‘孤竹帮’，将这支离破碎、濒临绝境的小帮扩展成如今的气势与声威，这十二年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睡梦中往往被遥远的杀喊声惊醒，病痛里也得咬着牙掮起满担的重负……在生死线上挣扎在阴阳界上呼号，整日整夜，看的，想的，接触的，全是猩红的血，金铁的寒光，活在人与人之间的阴诡夹缝里，活在利与欲的争斗里，长时间过着隐讳的日子，一段段的路总是那么茫然与不可期，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什么结果，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落得什么下场……但我忘不了宣老大临终前的托付，忘不了他的祈求，那切盼而苍凉的眼神，那花白的发，干裂而抖索的嘴唇……我知道我会接下来，把这沉重的负荷掮上，纵使拉不动也要拉，扛不起也要扛，宣老大爱我如子如弟，我敬他如父如兄，就是这样子，而我似是适应了这种生活的人，我明白，我既来了，这一生也就必得如此！”
　　伍桐屏息垂目，默默听着，当那年轻人——紫千豪，也是他们“孤竹帮”的龙头大哥吐出一丝淡淡的幽郁，他诚惶诚恐地道：“大哥，帮里上上下下的兄弟们，谁也知道大哥担的累受的苦，不管人前人后，哪个哥们提起大哥来不是尊若神明，衷心钦服？十几年前，我们四处碰壁，样样吃瘪，遇着买卖上手不是叫人家硬夺了去就是被杀得人仰马翻，弟兄们含着泪流着血眼睁睁地撒手，咽着恨带着冤横尸残命，大家饿着肚子朝天哭号，青着脸捶胸顿足，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完了，以为再没有我们走的路了，宣老大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犹强撑着带领弟兄们出去找寻活路，可怜他那么大年纪，怎受得这等气恨？大哥，若不是遇上你，且说孤竹帮还能重新振作奋起，只怕大伙儿早连尸骨也化成灰喏……”
　　紫千豪深沉地一笑，低低地道：“记得宣大哥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只是十五岁大一点的孩子……我对他的印象极深，他那豪迈的笑，赤红发亮的脸膛，如雷鸣似的语声，在在都使我难以忘怀，他曾生过一场大病，恰巧又在我家门口晕倒，在我家养病期间，我们相处得很好，唔，太好了，我从小就喜欢他……在我艺成之后，按着他告诉我的地方找着了孤竹帮，也找着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宣老大……唉，从此我就是这般了……”
　　伍桐缅怀着往昔，深沉地道：“还记得大哥初来‘傲节山’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未及弱冠，长得可是白净英俊，赛比宋玉，尤其一双眼睛又亮又光，看人的时候真能望进人的肚腑，大伙那时都有点看不上大哥，在宣老大召集我们里头弟兄，榻前传谕由大哥接掌孤竹帮龙头的时候，大伙儿俱是极感惊异，口里不敢说话，心中却老大的不服，我们原以为接掌龙头的会是‘青疤毒锥’苟图昌……后来，大哥当着弟兄们的面来了一手‘红月流魂’的剑式，大伙儿在目瞪口呆之下才没有言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都知道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对了，若非大哥领导我们，孤竹帮说什么也挣不到今天的地位……”
　　紫千豪眸中闪亮，他清朗地道：“我不能居首功，大伙儿的同心合力更为重要，尤其是青疤老苟，他非但没有怨恨我夺去他舵把子的大位，更倾尽全部心力助我，我实在心里感激……”
　　伍桐舔舔他的龅牙，道：“这是应该的，孤竹帮里不能稍有异歧之见。”
　　洼坑之外，忽然在这时响起了一阵“刺啦”之声，一个狗熊般的大块头掠身而进，他一脸黑肉往横里生，瞪着一双牛眼，一见紫千豪连忙躬着身、喘着气道：“老大，祁老六的人已经完全沿河潜在玉马堡四周，他已遣人回报，随时可以展开攻扑！”
　　“嗯”了一声，紫千豪道：“白辫子洪超与毛和尚公孙寿的人马都准备好了？”
　　大块头憨里憨气地大笑道：“这两个浑东西早就连屎也憋出来了……”
　　一侧的历桐喝道：“罕膘子，你真是个混虫，说话没大没小的！”
　　紫千豪微微一笑，摆摆手道：“那么，通知弟兄们留神，一炷香后按照原定计策卷袭玉马堡！”
　　叫罕膘子的大块头连连点头，如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伍桐笑骂道：“也没见过这么浑的人，打十八岁跟着宣老大他就是如此，今天已经四十多了还一点也没改！”
　　紫千豪笑道：“这样好，我喜欢这样的人，纯真而豪爽！”
　　伍桐望望天色，轻轻地道：“大哥，我们去吧？”
　　点点头，紫千豪一跃上了坑沿，伍桐跟着上来，十步之外，在一株白杨树下，一名青衣大汉已半屈下膝，双手捧起一柄炫目绚灿的银剑！
　　大步走了过去，紫千豪一把将银剑拿过，光灿闪亮的银色剑鞘上除了镶嵌着一块绚丽多彩的菱形宝玉之外什么花样也没有，紫千豪“铮”地拔出剑身，一片伸缩吞吐的芒尾已仿佛凝聚成形般明亮地炫迷着人眼，剑身较寻常的剑刃来得宽阔，晶莹锋利，宛如一泓秋水般，澄澈中泛着无限的寒酷韵息，紫千豪用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低沉地道：“四眩剑，四眩剑，今夕你饮血，却不可贪婪，要知道残生过分，你主人的血也将被他人饮……”
　　伍桐默默自旁边递过一柄短斧，紫千豪接在手中掂了掂，掖在腰上，二人迅速向大斜坡下走去，到了最前面，紫千豪又朝远处的玉马堡瞥了一眼，冷沉地道：“罕明！”
　　方才那大狗熊似的大汉呼地跳起奔来，手中一柄九角钢锥倒拎着，看他轻飘飘的模样，活像只是提着一根稻秆，来到紫千豪面前，他咧开大嘴道：“大哥，有啥事？”
　　紫千豪望着他一笑，道：“开始卷袭玉马堡！”
　　大块头罕明掉头便跑，走出两步才想起忘了行礼，又慌忙回头抱抱拳，哈哈一笑奔了出去。于是，顷刻之间，第一排的强弓手开始蛇行而下，个个身手矫健，移动迅捷，沿着田野的地形，利用庄稼为掩护，波浪似的包抄向玉马堡，指挥强弓手的，赫然便是那愣小子罕明！
　　紫千豪又点点头，侧旁的伍桐举手一挥，另一拨青衣大汉从大斜坡上的右面潜行而去，紫千豪再点头，伍桐又一挥手，左边，一排青衣大汉亦快步奔去，现在，尚有四排青衣壮士单膝半跪于地，近千只眼睛期待地注视着历桐的手臂，四个长得十分相像的青年人立于每排之首，四个人都生得很俊，一样的隆准方嘴，一样的雄壮魁梧，眉宇嘴角，也一样的洋溢着精悍之气。
　　伍桐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哥，主攻人马可以行动了么？”
　　紫千豪沉默着，目注左右及正前方的弟兄布成一个阔幅极大的半圆，快速地围向玉马堡，他抬头凝望天空，过了好一阵，沉稳地道：“主攻开始！”
　　伍桐粗犷的面孔上掠过一抹血腥的兴奋，他左臂高举，猛然落下——
　　“杀——”震天的杀喊焦雷似的蓦然爆起，五六百名青衣大汉如潮水般冲向斜坡，雪亮的马刀拔鞘而出，远远看去，宛如千百道寒光铺地而起，厉烈而凶狠！
　　紫千豪转头朝伍桐一笑，道：“走吧！”
　　“吧”字出口，如一颗钢珠弹跃，紫千豪与伍桐一阵风似的飞掠而下，几个起落，已跑在大队的前面！
　　于是，杀声遍野而来，人潮汹涌，刀光挥舞成一片，五六百人踏过庄稼地，跃过田埂，直扑玉马堡的青石牌坊！
　　方才在牌坊下面避风聊天的几个老人，早在孤竹帮大队冲下白杨林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地踉跄奔回堡去，堡外的行人也全惊兔似的东奔西逃，灰色石墙后的更楼响起了急剧的锣声，“哐”“哐”“哐”响彻了整个庄院！
　　孤竹帮的人马此刻隔着玉马堡的石桥尚有百丈之遥，他们冲奔的速度并不太快，尽管口中呐喊震天，脚步却迈得极小，伍桐跟在紫千豪身后，担心地道：“大哥，‘六指攀月’韦羌会出来迎战么？他假如堵起庄门死守，我们损伤可就大了！”
　　紫千豪一边奔着，边道：“玉马堡威震黄土西陲，名慑江湖双道，‘六指攀月’韦羌人面广，交情多，且又性烈如火，他做梦也估不到还会有人明着大举卷他老窝，惊怒之下，自然会率人出来迎战，以击溃我们这些胆上生毛的小子们，哈哈哈……”
　　笑声里，证明紫千豪的判断没有错，在一片紧急的锣声中，只不过片刻工夫，玉马堡的青石牌坊下已经冲出来一群全是一式灰色劲装的大汉，为首者，是一个面如锅底，额生虬髯，威武雄浑的老人！
　　伍桐低笑一声，道：“来矣！”
　　紫千豪蓦地停住，左臂在头顶绕了个圈，五六百名奔冲的孤竹帮壮士随即向两侧布开，形成一个巧妙的半弧，锋利的马刀一律微微拄地，青头包巾迎风飞舞，看去精悍勇猛之至！
　　冲出玉马堡门的灰衣汉子几近千人，他们一奔过了石桥亦已散开成一排，单刀、花枪、板斧、长矛、瓜锤、鞭盾等等武器望空挥舞，呐喊声响彻九霄！
　　伍桐撇撇嘴唇，道：“气派却是不小……”
　　紫千豪目光淡淡扫过玉马堡右方的高粱地，方才的强弓手们，此刻早已隐伏于内，连一丁点痕迹也寻不出了。
　　左右一望，紫千豪沉声道：“后退！”
　　伍桐举臂，沙沙的脚步声开始响起，布成半圆之势的孤竹帮弟兄们维持原阵，慢慢朝后退去……
　　对面，那虬髯老人仰天一阵狂笑，声如洪钟大骂：“何方小丑竟敢犯我玉马堡！尔等不知死耶？不知六指公韦羌在此乎？通通跪下受缚，本堡主看在尔等能知悔过分上，除了为首者处斩之外，其余每人割去一耳放生！”
　　伍桐喉中吼着，低骂道：“这老小子是晕了头了……”
　　紫千豪揉揉面颊，道：“伍桐，你回骂！”
　　龇牙一笑，大脑袋伍桐一晃上前，扯起嗓子大吼道：“韦羌老鬼，你是迷了心失了魂啦！在那里红口黑牙胡扯八道，老子们既然来了就没有把你这鸟堡看在眼中，还在那里癞蛤蟆打哈欠，毛起来吐他妈的大口气，有种的就爬过来，让老子们试试你们这一个一个狗头是不是肉做的！”
　　对面的六指攀月韦羌尚未说话，他身旁已闪出来七八个老少迥异的人物，有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愤怒地叫道：“爹，咱们还等什么？就让这些狗贼如此侮辱你老人家，就让这些鼠辈大剌剌地骂我玉马堡山门？”
　　另一个面如重枣，留着三绺柳须的中年文士也冷沉地道：“韦兄，今日苦不杀他们个尸横遍野，他们永不知玉马堡之威风，不斩得他们寸草不留，往后玉马堡只好大开善门，拱手让人！”
　　六指攀月韦羌微微犹豫着瞧向这边，而这边，大脑袋伍桐又大吼道：“别他妈光说不练，老子们懒得斗口把式，喂，那浑小子。你爹不敢来你来哇，装他妈缩头乌龟还算哪门子好汉？”
　　于是，玉马堡方面起了一阵愤怒的哗叫呐喊，又一个灰衣大汉走了出来，激动地叫道：“堡主，多少年来谁敢正眼相顾玉马堡，谁敢稍有一字顶撞你老人家？你看看，你听听，这些混账东西满口放屁，咱们还能忍么？还能耐么？咱们拼了一命也要刀刀斩绝这些狗吠小丑！”
　　伍桐在这厢听得字字清晰，他朝紫千豪扮了个鬼脸，又提起嗓子叫：“那就来哇，站在那里有个鸟用？老子等着你，看他妈谁能斩准的头！”
　　狂吼一声，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手上挥舞着一柄九环大砍刀，迎风呼呼作响！
　　这年轻人一冲下来，六指攀月韦羌可就急了，他暴吼如雷地一跺脚，大叫道：“玉马堡的好汉们，杀过去！”
　　他的吼声立即被一片高昂的喊叫所淹没，逾千名玉马堡的汉子舞动着他们的兵器，疯狂般蜂拥冲来！
　　于是——
　　紫千豪深沉地一笑，轻声道：“再后退。”
　　伍桐手臂倏扬，五六百名青衣壮士又缓缓往后退去，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见状之下振吭大叫：“敌人畏怯了，大家冲啊！”
　　这一声喊叫，更似火上加油，玉马堡方面的人马冲扑得越发急了，他们叫着，喊着，兵器飞舞，呐喊声如一片浪潮，漫天盖地地卷了过来！
　　现在，双方的距离只有十五六丈了，只有十三丈了，只有十余丈了！
　　紫千豪英挺而沉毅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残酷的微笑，他微微点头，伍桐已翻身抖手，一枚缀满了铜铃的铁矢“丁当”急响着飞射过右边青纱帐的上空，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一片低促的“呱”“呱”串响倏起，成千上万的闪亮箭矢有如飞蝗暴雨般从青纱帐内暴射而出，又准又狠！
　　惨号悲嗥之声霎时传出，照面之间已有上百名玉马堡的角色栽倒，在他们尚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又是一片弓弦急响，再度躺下了七八十个活生生的彪形大汉！
　　“不好，有埋伏……”
　　“青纱帐里有贼人的弓箭手啊！”
　　“妈呀，我的腿，我的腿啊……”
　　“不得了，小招弟中箭了……”
　　“小心，敌人还有诈哇……”
　　叫喊哗嚷之声顷刻间混杂成一片，玉马堡方面气焰顿挫，阵势大乱，人影狼奔豕突，自己人拥挤着自己人，自己人践踏着自己人，哭着，喊着，而利箭如雨，一阵急似一阵地落下！
　　六指攀月韦羌见状之下不由心头大骇，他一咬牙，狂吼道：“不要跑，冲上前去与他们混在一起！”
　　现着，他自己和那蓄着长须的中年文士已率领身边的两百多名玉马堡所属，猛冲而上！
　　紫千豪微微点头，道：“韦羌果然还是个人物，伍桐，飞斧！”
　　伍桐答应一声，手一挥，五六百名青衣壮士已齐齐半跪下来，五六百双目光熠熠地凝注着迅速冲扑而来的敌人。
　　“杀！”伍桐暴喝如雷，喝声中，他自己的短斧已“呼”地打着转子斩出，一溜精芒猝闪，直劈向对方为首的六指攀月韦羌！
　　韦羌黑脸突然绷紧，身形左右一晃，巨大的右掌微扬猛砍，伍桐的短斧已“喀嚓”一声断折飞坠！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百柄锋利的短斧呼啸着飞旋斩去，只见寒光闪闪，斧彩纷舞，凄怖的哀叫与惨吼已令人毛发悚然地激荡于空气中！
　　两百多名首先冲近的玉马堡大汉，瞬息里已仆倒在了一大半，仅剩的五六十个残余者却并未停顿，每一张脸上有着成形的愤怒与仇恨，嘶哑地呐喊着死命冲来！
　　紫千豪怪异地露齿一笑，伸手扯下颈间的紫红丝巾，抖腕抛了出去，于是，紫红色的丝巾在空中平平地一直飘出五丈，才轻软软的往下降落！
　　红巾的影子在空中一闪，六指攀月韦羌已经瞥见，他像是骤然间被人在心口捣了一拳，惊震得脱口大呼：“搏命巾！”
　　然而，晚了，他这三个字出口，玉马堡的人马已冲进了孤竹帮的阵势中，在伍桐的震天呼叫里，雪亮刺目的马刀已狂风暴雨般劈斩向他们的敌人！
　　尖锐的撞击声即刻响起，有利刃戮肉的声息，有热血迸溅的微响，有人类濒死前的叫喊，有痛楚难忍的呻吟，人影奔掠，冷电精芒挥霍纵横，血淋淋的争斗正式展开，生与死的决断呈现于前！
　　如星光似的眸子轻眨，紫千豪倏弹向空中，“唰”地一个盘折，疾如流矢般扑向刚刚一掌震飞了两名孤竹帮豪士的韦羌而去！
　　劲风骤罩，韦羌已知不妙，他突地一个大旋身，双手连挥十七掌，罡风扫荡中，他的一根“龙鳞鞭”已哗啦啦暴卷上去！
　　空中的紫千豪如鱼在水，那么洒脱地翻了个觔斗，身形一斜，一道匹练似的毫光已惊心动魄地直网对方！
　　虬髯贲张如戟，六指攀月韦羌急步后退，手臂交挥如浪，鞭上龙鳞片片倒竖，狂风骤雨似的迎上敌人的剑招。
　　收剑，仰身，落地，再出剑，这几个动作是同时开始，又在同时结束，一气呵成之下，四眩剑带起溜溜条条的电芒流鸿，自四面八方包卷至韦羌身侧。
　　右手鞭，左手掌，鞭掌互施，劲力呼轰中，韦羌满头大汗地险险退出，他一口气连挥三十一鞭，连出十九掌，大吼道：“紫千豪，本堡主与你何冤何仇，你今日竟来袭我玉马堡？”
　　紫千豪手腕一抖，剑尖急颤中幻成千星万点，有如银河陨石，如此飘忽，又如此急劲地暴泻向敌：“无他，仅在贵堡之金银财帛罢了。”
　　韦羌吃力之极地拼命招架，心浮气躁中又退一步：“你你你，你这卑鄙行为，也不怕江湖侠义同声声讨么？”
　　紫千豪身形翻飞，四眩剑闪戳如电，芒彩纷纷，似流云，似怒涛，似凤旋，似浪排，他淡淡地道：“假如他们有此雅兴，我紫千豪当然奉陪！”
　　二人身影乍分又聚，擦掠而过之间，剑影如山，重重压下，鞭招似瀑，滔滔相迎，铿锵交击声中，眨眼已各各攻拒了十七招二十九式！
　　另一方面——
　　伍桐正在和那中年文士拼死力搏，他的大马刀精娴熟练，力浑招沉，对方却是一双肉掌，别看这人瘦骨嶙峋，掌势却雄浑威猛，千变万化，伍桐手执兵刃，竟然也丝毫讨不了便宜！
　　孤竹帮的人马以压倒性的优势，瞬息之间已砍倒了那些先行冲来的敌人大多半，但是，就在仅剩下二十来个敌人的硬撑下，后面的玉马堡所属已经接连而上，这一拨也约摸有四百多人，他们一冲来，情况已立即改观，双方已自一面倒的形态变成了混战，血肉横飞的混战！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在一个斑顶大汉的协助下，领着两百多个玉马堡角色扑向右侧的青纱帐，还没扑到，又折损了四十多个，全是箭箭透心，但现在，他们已呼喊着冲了进去……
　　在混战中，孤竹帮那四名面貌酷肖的年轻人，正与对方三个五旬左右的老者杀在一处，这三个老人两瘦一肥，两个瘦的各执一对短杆烂银钩镰枪，胖的那个却单使一把纯钢斧，孤竹帮这边以四对三，堪堪敌住，情势不见太强。
　　紫千豪一面与韦羌交手，一边注视着四周战况的演变，他在连出九剑中，笑吟吟地道：“韦大堡主，若是你肯交出黄金一万两，白面三千袋，丝帛一千匹，紫千豪便立即收兵，嗯？”
　　黑锅似的大脸紧绷着，攻拒依旧：“你不要做梦，姓紫的，本堡主宁可头断也不能志屈，你就看看玉马堡是否如你想像中那般好欺！”
　　浓眉倏竖，双目似在流扬着血波，紫千豪大喝道：“搏命巾出，便知道你不会善了，韦羌，阴冥路上你先行！”
　　吆喝声里，四眩剑突然急颤如波，“嗤”“嗤”“嗖”“嗖”“呼”“呼”的怪异响声交织成为一片生死的罗网，而闪光层层重重，回旋飞舞，剑尖颤抖成千星万芒，上下浮沉，这威烈，这狠辣，几已不似一柄操在“人”手中的剑所能施出，宛如有千百魔神隐于暗处，在冥冥中同时出剑相助！
　　是的，这正是号称“魔刃鬼剑”紫千豪的绝技之一：“轮回十八式”！
　　六指攀月韦羌顿觉满目精芒紫电，有如雪花缤纷，又似烈阳映眼，他愤怒之下将心一横，龙鳞鞭倏换左手抖成圆圆圈圈，空中霎时但见月弧充斥，飞泻罩套，劲力呼起盘旋。同时，他生着六个手指的巨型右掌已一沉猛出，宛如六丁之神的铁拳，那么来去无影的呼而劈上！
　　光弧交映，鞭剑互撞，紫千豪的语声暴叱：“好一手‘攀月斩桂’！”
　　叫声里，人影急会倏分，紫千豪“咧咧”地泻出三丈，四眩剑往空中一挥，借着挥剑之力，他脚步微浮地抢出两步站住，这边，六指攀月韦羌却浑身是血，一张黑脸已成淡金之色，但是，他却紧握手中龙鳞鞭不放，一双眼睛宛若铜铃死盯着对方，他身上，老天，有七处伤口正在冒出溜溜鲜血！
　　一声惊骇的大叫蓦地出自一个发现了这等情景的玉马堡大汉口中：“不好了，老堡主受伤了哇……”
　　这声呼号悠长而凄厉，包含了无限的恐惧与凄惶，于是，玉马堡方面颊时起了一阵大乱，须臾之间已往后溃退了一大截！
　　三名玉马堡的角色拼命奔往他们的堡主这边，意欲护救，三丈外的紫千豪冷冷一哼，倏然掠进，四眩剑翻飞闪击，在一连串的“噗噗”斩戮声里，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号嗥，这三名体形魁梧的大汉已在同一个时间里倒翻于地！
　　六指攀月“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噔”地坐向地下，他全身抽搐着，用颤抖的手指向紫千豪：“你……你……你如此……残……酷……你……还有没有……一点……人……人性！”
　　紫千豪傲然一笑，冷厉地道：“两国交兵，血刃相向，韦大堡主，岂能再谈人性？”
　　六指攀月气得狂吼一声，伤口霎时一阵抽心挫骨的剧痛，他面色骤变，黄豆大的汗珠沿额淌下，紫千豪冷然道：“大堡主，且看孤竹帮席卷玉马堡！”
　　他刚刚说完了话，后面，已忽地响起一阵急骤的衣袂带风之声，一个尖锐悲愤的嗓音跟着传来：“爹啊，女儿要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