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雄矣颓　壮士无颜

 

2023-01-31 16:26:55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虽然，紫千豪一直注视着手下们与“黑流队”残余混乱的情势，与如今仅剩下的一对拼斗者的房铁孤掠阵，但罕明那边的吵闹他也一样看得明白，等祁老六匆忙奔近，他已皱着眉道：“老六，罕明是怎么回事？”
　　祁老六简单将罕明自责的经过陈述了一遍，紫千豪听后，摇头道：“罕明就是责任心太强，这当然是件好事，但过了分则便成了一种心灵上的莫大负担了！”
　　祁老六低声道：“还请老大回去后多开导他，以免他想不开。”
　　紫千豪颔首道：“我会的。”
　　独目一闪，祁老六道：“老大，这位头大身小的朋友好像还干得蛮起劲嘛，就剩他一个人啦，他倒不服输哩！”
　　望着虽已落在下风，却仍狠斗不屈的窦孙，紫千豪不由叹道：“这人必为‘夺头会’的重要人物无疑，姑不论身手之卓绝，就看他那临危不惧、奋战到底的气概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角色了！”
　　祁老六颇为不值地道：“话虽这么说，但这小子为了一个业已没落的组合拼这种老命，却实在不上算！”
　　摇摇头，紫千豪道：“只怕他不是这么想，彼此的立场不同，说法自也各异，‘夺头会’固已没落，但亦有其显赫时期的声威，就为了维护这一桩，便值得一战……老六，有一天或者我们也没落了，假如有人找到我们头上，我想你们也会不为屈服，拼死抗拒吧？”
　　祁老六昂然道：“这是毫无疑问的！”
　　笑笑，紫千豪道：“不错，这人亦乃如此！”
　　吁了口气，他又道：“总之，此人对于他的组织，他的首领，以及传统的江湖义气，全已不亏了，不论他的努力能有多大的效果——他的确是个忠义之士！”
　　撅起唇，祁老六道：“可惜却将在今天归阴！”
　　紫千豪目注纵击如雷轰电闪的房铁孤，缓缓地道：“我以为，能饶也就饶了吧……”
　　怔了怔，祁老六忙道：“大哥，这可是放虎归山哪，大意不得！”
　　紫千豪低沉地道：“今天，我们业已搭上了不少人命债了……不错，我行前交代过要狠斩狠杀，务求一举将他们击溃，但我这些话主要是对那几个罪魁元凶而发，一干小角色我原意无须赶尽杀绝，只要能以驱散他们也就够了。尤其是，当我们来到这里，我发觉对方竟是如此的力量薄弱，意志消沉，如此的萎颓不振之后，更增加了我的怜悯心理，我本已下了决心要改变策略，尽量宽恕他们，以劝服的方式感化他们，但莫玉却破坏了我的想法，她激使‘黑流队’的残兵失去理性，诱骗他们出来同她陪葬——我阻止不及，唉，这场血腥杀伐仍旧未能避免，一些本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祁老六道：“大哥，你尽了心，凡事，尽了心也就够了……”
　　苦笑着，紫千豪道：“不管怎么说，在我心里，总有一份歉疚之情……”
　　眨眨眼，祁老六目光落在莫玉的尸体上，道：“大哥，这老妖婆——被你解决啦？”
　　紫千豪颔首道：“是的，我临时改变初衷，本来不想取她性命，只废去了她的四肢主脉，令她瘫痪，但她太邪恶，太恶劣，也太阴毒，一再不听我的警告，一再激诱‘黑流队’残兵出来冲杀，我恨极了，才不得不除掉她……这女人，委实可耻！”
　　祁老六笑道：“她也约摸不想活了，一看大势已去，复起无望，加上自个又四肢成残，以这妖婆的性子来说，她怎甘忍受？她原是那种渴求权力与名禄的女人，这一切归于破灭，她当然就不想活了，而不想活之下，自得多拉几个陪死鬼同登黄泉，否则，怎衬得起她的威风？”
　　紫千豪道：“但莫玉作的孽又有多大！”
　　嘿嘿一笑，祁老六道：“大哥，不是我说，这妖婆哪还会有这种天良？就他奶奶的脚一蹬，眼睛一翻，任什么也过去了，啥也不晓得啦，她还管他娘的作孽不作孽？能有全天下的人陪她一道翘辫子，才是她最乐的事哩！”
　　紫千豪已经注意到那窦孙汗如雨下，喘气如牛了，而房铁孤的攻势越发犀利凶猛，步步进逼，显然，胜负之分即将来临！
　　站在附近的，还有苟图昌，蓝扬善业已到那边去为同伴们治伤去了，这时，可以看见“断流刀”伍桐与苏家兄弟三个率领着二十余名手下奔进了“水晶帘”，他们一定进去执行搜索残余的任务去啦。
　　十多名孤竹弟兄，正在贝羽指挥之下来往奔忙，帮着蓝扬善救治伤者，清点死亡，而罕明早已上过了药，包扎妥当，但他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双目凝瞪着天边。
　　于是——
　　紫千豪低声道：“老六，随我来。”
　　他们迅速走到仍然坐在一侧的焦佑身傍，固然焦佑的断臂处已包扎过了，但他的面色仍是一片灰败，一片憔悴。
　　紫千豪和蔼地开口道：“焦佑，相信你已看见这个火拼的结果了？”
　　抬起无神又暗淡的眼睛，焦佑孱弱地点点头，道：“不用现在看见……我早就明白会是这个……结果！”
　　祁老六脱口道：“你既是早就明白，还帮着莫玉她们干什么？拿着人命玩？”
　　寒凄凄地一笑，焦佑惨烈道：“江湖上的道义，故人的情谊，如此而且！”
　　哼了哼，祁老六恨恨地道：“和莫玉、屠松这种人尚有什么鸟的道义和情谊讲？他们是要活活地坑死你！”
　　悲楚又僵木地看了祁老六一眼，焦佑缓缓地道：“纵然是一头狗，相处久了它也会对你十分友善……何况是人？不管他们是何等样人，因为我们所站的地位不一样，看上去感觉也就大不相同……”
　　用眼色阻止了祁老六的激动，紫千豪平静地道：“焦佑，那个与房掌门对敌的人是你的手下么？”
　　焦佑唇角浮一抹苦笑，道：“他是。”
　　紫千豪接着问道：“什么身份？”
　　叹了口气，焦佑道：“我的副手，‘哑天君’窦孙。”
　　惊奇的，紫千豪问道：“哑天君？”
　　点点头，焦佑道：“窦孙是个天生的哑巴，不会说话。”
　　“哦”了一声，紫千豪道：“难怪他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
　　顿了顿，他续道：“很坦白地说，你这位二当家非但功力绝佳，英勇无论，更且对你忠心赤胆，不见危苟免，的确算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
　　安慰地低喟一声，焦佑道：“不错，一十年来，卖孙一向如此，不管我的名声盛衰，威势强弱，他全跟随着我，不离左右……”
　　紫千豪慢慢地道：“那么，你一定十分钟爱他？”
　　焦佑沉沉地道：“当然。”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既是钟爱他，便不会见他将死而不救吧？”
　　愣了愣，焦佑道：“怎么说？”
　　用手向激斗中的那一对指了指，紫千豪静静地道：“你自己看看，窦孙与房掌门之战，哪里尚有幸理？况且，就算出现奇迹。他赢了房掌门，莫非还能逃过我们的攻杀？”
　　双频的肌肉痉挛了一下，焦佑喃喃地道：“可是——”
　　打断了他的话，紫千豪接着道：“可是，只有你能救他，否则，他必将为了尽那‘愚忠’而战死当场。焦佑，我们原不愿似此等忠义之士血溅五步，而你可以阻止他继续这种无益的困兽之斗，否则，我可以断言，他打赢了也是死，打不赢更是死！”
　　加重了语气，紫千豪又道：“再说，你为了江湖的道义，朋友的旧情，折了一只手损了一批人，也够了，犯不上死尽死绝才算对得起人！”
　　焦佑痛苦地道：“我所有的手下，连窦孙算上，一共只有十六个人了……如今，却只剩下了窦孙一个……”
　　紫千豪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当机立断，喝止窦孙，恐怕就连一个也剩不下了！”
　　一边，祁老六惊讶地道：“咦？‘夺头会’可是有百人之众么？怎的只剩这点人了？”
　　横了祁老六一眼，紫千豪道：“设若他们仍有百人之众，其余的如今早冲出来了，岂会等到现在？”
　　长叹一声，焦佑道：“白云苍狗，时过境迁……当初的一百二十名手下，经过这退隐江湖后的漫长十多年岁月，早已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没有几个了……唉，人心如是，趋势附炎，‘夺头会’已不似当年的‘夺头会’了，威名成为过去，声望成为烟云，没有财帛可分，酒色可享，力道可恃，又有谁会留下来呢？就说我自己，也叫十几年前那场复发的‘喘疾’逼离了日正中天的武林道，称不得雄与霸了……好……我就照你说的做吧，至少，我仍能保有一个忠于我的……”
　　紫千豪一边心中暗暗为对方惋惜，边急促地道：“要快了！”
　　于是，焦佑提起中气，哑苍苍，颤巍巍地大叫道：“窦孙，住手，我们认栽了……”
　　同时，紫千豪语出铿锵，道：“房兄请停！”
　　正在做最后狠斗的两个人闻声之下突然一起弹起，各自在空中翻了一个觔斗，分别落到一丈之外！
　　他们站在那里，互助凝视，房铁孤的眉梢额门，已有汗珠沾弹，他的呼吸也急促了很多，而窦孙更是汗透灰袍，喘息吁吁，连手背上也裂开了一条血口子——显然，他已经吃了点亏！
　　胸口起伏了一阵，焦佑又叫道：“把家伙丢下，窦孙。”
　　身子一震，窦孙侧首望了过来，满脸惊惶悲愤之色，双目中透着火焰般的光芒，嘴巴连连翕合……
　　喘着气，焦佑大吼道：“我说丢下家伙，你没听见？”
　　看得出窦孙心中的痛苦是多么剧烈，他唇角抽搐着，全身颤抖，面孔也变成惨白，方才双目中的火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竟是两眶热泪。缓慢的，麻木的，窦孙解开了栓在腕上的细牛皮索，然后，“呛啷”声将他的“大镰铡”弃置地下！
　　焦佑咬咬牙，道：“过来。”
　　垂头丧气的，窦孙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来到焦佑身边。
　　仰望着他，焦佑伤感地道：“不要为了我而贱视了你自己的生命……窦孙，那会令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已经尽了朋友间的道义……窦孙，我们够了……我知道你的悲苦与不甘，但你再打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那并证明不了什么，反而更给我增加心灵上的负累……窦孙，我们就此收手认输，不再继续下去……”
　　凄楚的，窦孙点动着他的大脑袋。在他点头的时候，两颗热泪业已夺眶而出，坠滴在焦佑脸上，以至看上去像是焦佑也在流泪了……
　　不再多耽搁，紫千豪迅速地道：“你们二位多歇会吧。”
　　说着，他一拉祁老六，两人匆匆离开，行向房铁孤与苟图昌这边。
　　房铁孤正在用衣袖擦汗，一见紫千豪等过来，立刻迎上一步，笑道：“少兄，你可真是一片佛心哪！”
　　紫千豪低沉地道：“我只是于心不忍，房兄，他们业已全军覆没了，我们何必非要一一斩尽杀绝？”
　　擦着汗，房铁孤道：“我同意，但方才那小子的本事却好强悍，更气人的是他那种死也不退的打法，若非少兄你叫停，我不劈了他就不是人！”
　　紫千豪笑道：“有劳房兄了，其实我又何尝着不出来这种形势，因而便劝导焦佑喝止他这副手，否则，便宰了他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祁老六插嘴道：“房掌门可谓‘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啦！”
　　豪壮地大笑，房铁孤道：“老六弟，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救人的是你们龙头，可不是我，依我的性子，宰人犹恐不及呢！”
　　苟图昌道：“房掌门的本事，我可是开了眼界了，狠猛不说，惊人的是那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哈哈一笑，房铁孤叫道：“二爷千万别捧我，在‘魔刃鬼剑’之前夸耀我的武功，你们不觉得，我反倒有‘鲁班门前要大斧’的不知自量的感觉呢，惭愧惭愧！”
　　紫千豪笑道：“房兄太谦了。”
　　这时，斜阳下，贝羽和伍桐两人气吁吁地奔了上来，紫千豪没等他们开口便问：“善后都弄妥了么？”
　　伍桐一呲他的大铜牙，急乎乎地道：“大哥，我们弟兄战死十二名，伤了三名，死的已觅地埋了，伤的也包扎妥善，‘黑流队’那批残余除了二十来个受伤，其余的全死净啦，‘夺头会’的十多个人也一个不剩，方才，我们进‘水晶帘’去搜查，除了发现尚有两个卧病中的‘黑流队’遗孽之外，尚发现了一部分粮食及少数金银，可要带走？”
　　紫千豪断然道：“通通留下，一文不取！”
　　呆了一下，伍桐道：“那岂不太赔本！大哥，其实金很细软可以携带，很方便的……”
　　瞪了伍桐一眼，紫千豪怒道：“你没听清楚！一点不带！”
　　连连点头，伍桐不敢再吭声了，紫千豪左右一看，又道：“我们走吧，图昌，你去招呼一下，即时启行！”
　　于是，苟图昌、房铁孤、祁老六与伍桐，贝羽几个人先行下了斜坡，紫千豪来到焦佑面前，抱拳道：“焦佑、窦孙，我们告辞了。”
　　焦佑拾起憔悴又苍白的面孔，涩涩笑道：“多谢你留给我们一点最后的财物，紫千豪……”
　　紫千豪和煦地道：“不足挂齿！”
　　窦孙嘴巴翕动了一下，低下头去，焦佑深长一叹，道：“恕我不送，紫千豪。”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不敢相劳，但愿二位能抛弃此怨，化敌为友，我会欢迎二位随时至‘傲节山’小游，再会了，二位！”
　　焦佑伤感地笑笑，道：“山叠路遥，紫千豪，保……重！”
　　再次抱拳，紫千豪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他的豹皮头巾飞扬，青色大氅飘拂，流星般长掠至他的手下们战候之处！
　　于是，像来时一样，那么肃静，那么迅捷，那么有规律，“孤竹帮”的群豪们离开了这块曾经洒血搏命的险地。
　　在沉沉的天空，雪花又开始缤缤纷纷地飘落，宛如一声声凄幽幽的，无尽无绝的叹息，而多少条生命，便在这些默默的叹息里消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