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以命搏仁

 

2023-02-03 16:14:49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过了一段在众人感觉上似永恒一般长久——而实际上却是短暂的一刹那之后。
　　全立似撕裂了血淋淋的心肝般叹了一口气，衰弱却又令人感到惊喜的以温和的语声说道：“乖女，来，让爹摸摸你……”
　　全玲玲仿佛受到雷殛般感到一阵寒栗，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哇”的一声痛哭出声，伏向乃父胸前。
　　江青深恐全立存有异心，但苦于此刻正在运气调息之中，身躯无法移动，于是，他急忙向长离一枭以目示意。
　　长离一枭却安详地颔首微笑，表示无妨，在人生的旅途上，在生命的领域里，在阴阳的两个极端却又甚为接近的距离中，长离一枭乃是一个跋涉了大半生的老行家了，他明白全立此刻绝不会再有什么其他意图，因为，在生与死的界线中，任是天下任何一个完人，也不能完全抛弃世界上的一切，尤其是至亲的如海深情，这是天性的自然流露，也是人类的本能啊！一个人就要去了，就要舍失一切空茫地归向永恒之际了，他还会有什么看不透呢？他还会有什么恨不完呢？
　　全玲玲倚在老父怀中，拿起全立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自己带有泪痕的面颊，这动作是如此轻柔，却又是如此凄凉……
　　长离一枭嘴角孕育着微笑，虽然，他这微笑中也含有凄苦的成分。
　　飞索专诸全立尽力提高嗓音，艰辛地道：“乖女，为父……不怪你，爹如此待你，只是……只是为了争……争一口气……唉……这口气……争得……太……太不值了……爹去了……你娘一定……一定痛不欲生，乖女，答……答应在……爹去后……好生……孝顺并……照……拂妹妹……”
　　全玲玲早已哭得回肠七折，哪里还回答得出一句话来？
　　全立又鼓尽了最后之力，嘶哑地道：“江……青何在？”
　　江青迅速而低沉地道：“全庄主，江青在此。”
　　全立双眼又翻了两下，四肢已开始轻微地抖颤，这时，长离一枭面色已逐渐严肃沉穆，鬓角汗渍微现！
　　飞索专诸全立喘息着道：“江青……本庄主……虽然即将归去……但绝不……做死前善言……本庄主输在你手……输得不冤……你未杀我……乃本庄主自……自残心脉……赌试的诺言……亦……早为本庄主心中……之意……还有……卫西……老贼……来世……本庄主……必再寻你……一决生死……”
　　长离一枭沉痛地应道：“是的，那时，本岛主定非尊驾之敌了。”
　　飞索专诸全立扭曲的面孔上竟浮起一丝得意得令人伤心断肠的微笑，他喉头一阵咕噜噜低响，全身猛然收缩了一下，蓦而，他奋力睁开双眼，使世间之人不忍卒闻的嘶哑地叫道：“江青……你……要娶……本庄主之长女为妻……善待于她……呵……呃……双飞先人幽灵……不肖子孙全立来了……”
　　他身躯又剧烈地收缩成一团，痛苦地痉挛着，双手紧紧握住软榻的边缘，瞳孔光芒急速地扩闪、黯淡……终于凝结不动，空瞪着屋顶。有如万丈长虹，骤断散落。
　　于是，这一代霸主的双飞后人，曾经叱江湖五十余年的烟霞山庄庄主，就如此凄凉地去了，如此落寞地去了。银河的群星虽然闪烁，但也有陨落的一天，人们都知道永恒，但永恒又向哪里去追寻呢？
　　全玲玲已哭不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了泪水，她伏在全立渐渐冰冷的身上，双肩抽搐，浑身颤抖，心灵上的血在滴落，无尽无绝的。
　　长离一枭满身大汗，废然退到一旁，注视着业已到达人生终点的敌人，神态中流露着极大的痛惜，长远的惆怅。
　　在一旁，江青缓缓闭上眼睛，借此卷舒在双眶中转动的泪水，是的，你所切齿痛恨的仇人，也往往能给你与痛恨相等的感受，而当你达到目的或得着胜利，你会觉得更空虚，更迷茫。
　　这不大的房间里，漂浮着像似有形的忧伤，这忧伤是如此浓重而又翳闷的与每一个人刻板相衬，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骨缕心的凄楚，在这刹那之间，令人不由兴起一种生来何为、生来何求的感觉？
　　良久——
　　长离一枭轻轻走到江青身旁，爱惜而关注地拍拍他肩头：“小兄弟，老夫知道你此时的心情，不错，一个英雄的死亡，终究是令人缅怀与难受的，只要那个人是个真正的好汉。”
　　他说到这里，回头望了望仍旧俯伏在全立尸体上的全玲玲，微微轻喟一声，又低沉地道：“小兄弟，你是个性情中人，但是，却也不能失去你大丈夫的气概，现在，你可愿意去安慰一下你的未婚妻么？”
　　江青用力吸了一口气，使心胸的情感尽量趋于平静，然后缓慢地睁开眼睛，于是，离他最近的长离一枭清晰地看出他双目的涩红，以及曾经在目眶中滚动后的泪水残痕。
　　江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丝笑容是如何愁苦，但是，目前到底不是应该哭泣的时候啊。
　　长离一枭指指全玲玲，然后，他低沉地道：“小兄弟，你扶她进去休息一下，在这段时间里，让老夫与所属诸人商量一番，看看如何处理善后。”
　　江青微一颔首，俯下身去轻扳全玲玲的肩头，可是，他的手指始才接触到心上人儿的左肩，全玲玲的身躯已仿佛瘫痪了一样，软软地滑向地上。
　　一阵苍白与惊悸突然浮上江青秀逸的面庞，他急忙双臂一伸，将全玲玲抱在怀中，而全玲玲乌发蓬松垂落，两目紧闭，脸色惨白得吓人，斑斑泪痕，犹凄凉地映印在那毫无血色的面颊上。
　　长离一枭略一注视，平静地道：“没有事，全姑娘只是悲伤过度，暂时昏厥过去而已，小兄弟，你可用度气之法使她清醒。”
　　江青连忙点头，步履显得有些蹒跚地抱着全玲玲纤弱的身躯，一步步行向内室，那间房，正是全玲玲月来所居住的。
　　绝斧客陆海抢上一步，意欲搀扶江青，江青却还给他一个感激而落寞的微笑，轻轻地道：“谢谢你，陆旗主，在下尚可支撑得住。”
　　陆海回头望了望长离一枭，后者向他点点头，于是，这位颌下蓄留着一大把胡辫的东海好汉，默默无言地返到一旁。
　　江青进入室内，轻柔的将全玲玲置放在一张宽大的斑竹床锦垫上，自己坐在旁边，迅速地深吸了一口气，又俯下身去，凑着全玲玲失去血色的双唇，缓缓将气息度入她的口中，室内是一片静寂，没有丝毫声息，除了度气时的吁喘声，只有室外隐约而低沉的交谈声，点缀着这间设置淡雅的小房间。
　　全玲玲苍白如蜡的面靥，在江青的揉按与度气之下，已逐渐恢复正常，肌肤上泛起了一丝病态的红晕。
　　半晌——
　　江青挺直身子坐好，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秀美绝伦的面庞，虽然，那双美丽的眼睛仍然紧闭着，那弯而长的睫毛亦在轻微地颤抖，但是，毋庸置疑，这还是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蛋儿啊……
　　徘徊了一下，江青凝眸望着窗外洁白的雪地及灰沉的天空，那片雪地此刻又恢复了以前的皎洁和静谧，世上的事往往有如一场幻梦，一片烟云，任他发生时是如何壮烈惊人，如何浩荡威猛，到头来终究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儿痕迹。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奔波劳碌又是为了什么呢？名也好，利也好，恩也罢，仇也罢，到头来得到的，除了空虚与惆怅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什么收获了。佛家所云：“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正是形容这大千世界，红尘十丈，原都是虚无缥缈，毫无永恒的啊！
　　低着头，江青深沉地叹息了一声，这一日以来所发生的事给他的感触太深刻了，虽然同样的杀伐，是血腥，但其意义却与往昔大相迥异。
　　空中仍然是静寂的，静寂中尚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一个少女闺房所惯有的气氛，这种气息，原本应该能引起一个男人的遐思的，然而，江青此刻却有着太多的悲戚感觉。
　　这时，一阵如游丝般的微弱语声断续地响起：“青哥……你在……哪里？”
　　江青闻声悚然一震，急步到床前，半伏下身子，蹲在全玲玲枕旁，低柔而爱怜地抚摸着她那头有如缎带似的秀发，轻轻地道：“玲玲，我在这里，玲玲，你现在感到舒适一点了么？”
　　全玲玲低应了一声，吃力地半转过面孔，于是，她那疲惫而红肿的双眼，可以清楚地正对着江青的脸孔，她有些儿喘息地道：“青哥……我……我……”
　　江青低沉地道：“玲玲，你有话对我说么？”
　　缓缓的，全玲玲那憔悴的双眸，又淌下了滴滴泪珠，但是，却没有一丝儿啜泣的声音，然而，无声的伤痛，却往往比号啕大哭更来得悲哀！
　　江青没有说话，沉默地凑上嘴，轻轻的一一吻干了那滴滴苦涩的泪珠，在全玲玲冰冷的唇片上揉搓着。
　　“青哥……爹……他老人家……”全玲玲哽咽着吐出了八个字，泪水又沿颊流下，身躯也微微颤抖起来。
　　江青深刻地明白，在昨夜至今晨，全玲玲受到了多少巨大而残酷的刺激，这刺激是心灵上的，这打击是精神上的，精神与心灵所受的折磨，又哪里是肉体的痛楚所能比拟的呢？
　　“哥……我是个天下最坏的女人……也是个最不孝的女儿……为了我……双飞岛幻灭……为了我……害你不知受了多少痛苦……”
　　江青捂住了全玲玲的嘴唇，摇头道：“不，玲玲，你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也是天下最孝顺的女儿，更是我最可爱的小妻子，你所做的一切牺牲与努力，已足可对得起双飞岛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令尊在内，没有人会责备你，你在心头上是应该完全平静的，玲玲，别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令尊已经在临终前谅宥你了——”
　　全玲玲悲哀地道：“但是，我怎能原谅自己？天下之人又怎会个个都原谅我？”
　　江青蓦然凄厉地笑了一声，深沉地道：“玲玲，你要相信我的话，你没有一点错误，假如有，也完全让我来承担吧，若是有人指责你，那么，这人必需要以生命做代价，若是天下人都不能原谅你，玲玲，我便会向天下人挑战！”
　　全玲玲睁着两眼凝注江青，眼眶中泪水莹莹，但是，那双美丽的眸子，却蕴孕着多少如山、如海、如火似的深刻情意啊！
　　半晌，她竭力撑起身躯，倒在江青怀中，双肩抽搐，哽咽地道：“哥，我爱你——我不愿你我再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一丝一点，哥，有了你，我不再奢求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不想，我只祈求上天保佑你……”
　　江青轻吻着怀中人儿的鬓发，呢喃道：“上天更会保佑你，玲玲，因为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女孩子，也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上天有眼，他会看清一切，看透一切。”
　　全玲玲的泪水，已把江青的火云衣湿透了一大片，她仰起脸儿来，摩挲着江青胁下及手掌上的伤痕，虽然伤口上已包扎着一层厚厚的绷布，但在全玲玲的感觉上，那些皮肉翻卷的创伤，却好似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一样。
　　江青有心想将室中带着浓厚忧戚的空气转换一下，他故意把全玲玲又搂紧了一点，悄然道：“玲玲，伤在我身上，痛在你心里，对不？”
　　全玲玲睁着泪痕未干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江青，看得如此深远，如此刻切，良久，她坚定得令人在直觉上都可以感受到出自她内心的诚挚。
　　江青沉吟了一会，道：“近来，我总在考虑一件事情，总在憧憬着那个时间，虽然，我正在想那个时间会在何时到来，却不知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到来……”
　　全玲玲有些迷惑地道：“哥，你是在说哪件事情，哪个时间？”
　　江青笑笑，道：“我是说我们成为夫妻的那件事情，我们正式结心连体的那个时间。”
　　虽然在心中期待着这日子的到来，全玲玲较之江青更为殷切，但是，她却始终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自古以来，就有她的矜持与含蓄，再加以日来心灵上的刺激，全玲玲此刻说不上是甜是苦，忧伤中掺和着甜蜜，欣喜中泛着泪水，她闭上眼睛，喘息急促，脸蛋儿在苍白中泛起一抹嫣红。
　　江青吻着她，低声道：“玲玲，你心中在想什么？我在令尊等人来此之初，已向他们言明了。”
　　全玲玲尽量使心神平静，小巧的鼻翅儿微微翕动，她轻柔地道：“哥，在你第一次对着师奶与爹爹话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险些叫起来，我那时想，即便是死去也值得了，我实在高兴得发狂……当时，我虽然欣喜，却奇怪地想到一些问题，在那种凶厉的情形下，我却还能想那些问题，真是怪异。”
　　江青托起全玲玲的下颌，亲亲她，道：“小妮子，告诉我，你那时在想些什么？”
　　全玲玲的双眸中，现映出一片梦样的柔光，朦胧似水，衬着她娇红得有些病态的双颊，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幽美极了，也柔和极了。
　　悄细的，她低诉着：“哥，那时，我想……我想你娶我的那天，爹已经原谅了我，亲自来为她女儿主持婚事，那天好热闹啊！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白狐皮裘，镂绣着福字花团的缎子鞋，娘依在爹身旁，左手挽着楚妹妹，却穿着一色绯红的织锦缎，笑得好开心，你呢？也别老是一身惹眼的火云衣，暂时换下来，改穿我亲手为你缝的宝蓝丝袍，你左边是我，右边……”
　　江青听得心头难过极了，因为，像玲玲那样美丽的想法，是永远难以实现了，至少，她的父亲已无法来为她主持婚事，永远无法来了……
　　他没有忘记心上人儿地低诉，绝不能在此时向她编织的梦境中给予打击，于是，江青强笑着问道：“右边是谁啊？”
　　全玲玲扑哧一笑道：“傻子，右边的人，就是你那只云山里的孤雁啊！”
　　江青但觉头上轰然一震，如遭雷殛，全身冷得像冰，双目笔直地瞪视着全玲玲，心里乱得有如一团千头万绪的丝。
　　全玲玲仍旧偎在江青怀中，如梦如幻的低柔地道：“哥，到了那天，你一定很高兴，邪神厉老前辈也会来吧？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一定会来的，我也早想瞻仰他老人家的慈颜，对了，还有长离一枭卫老前辈、杭州的战大哥，他们凑在一起会有多热闹啊！哥，你那位小侄孙女也要带她来，我好想见她，嗯，哥，我们以后在哪里居住比较好呢？不管了，只要你喜欢住在哪里，我们就住哪里，我还要接楚妹妹来同住一些时候……”
　　忽然，她觉得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唇上，全玲玲激灵灵地一凛，刹那间，她已觉出那滴液体是一个人的眼泪！
　　仓皇地抬起头来，江青正抹去盈溢在目眶中的泪痕，他一望见全玲玲那张皇急而可怜的面孔，不由赶忙装出一副笑脸，轻轻吻了下去。
　　全玲玲任由他吻着，悠悠的，她又轻轻离开江青的嘴唇，怯生生地道：“哥，你……你哭了？”
　　江青有些凄苦地一笑：“玲玲，你太好了，我真不知道凭着什么会得到你的爱，你的一切却是如此纯洁真挚，你的心性更是善良温柔得使我爱你爱得心疼，玲玲，和你一比，我真是平凡，平凡得有些卑鄙！”
　　全玲玲仓皇地捂住江青的嘴唇，急道：“不，青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你的妻子，只是一个侍候你的弱女，一个在你爱的温热下生存的人，哥，我的一切都是为你，假如没有你，这世上，再也找不着全玲玲了……”
　　江青疯狂的，不愿自己还有创伤在身，紧紧地拥抱着怀中的人儿，如雨点似的密剧，无休无止地吻向全玲玲的发际、额角、眼睛、鼻尖、樱唇，那吻是如此热烈，如此饥渴，却又如此情意深长。
　　空中，仍是那么静寂，那么安谧，依然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幽香，自然，不可否认的，更有着亘古以来，便在天地间滋长发展的爱，那刻骨镂心的柔柔之情。
　　时间在悄然地溜去，像个小精灵。
　　空间在无限制地扩张，扩张于陷入梦与爱的奇妙领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