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松风
2024-09-02 22:18:5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就是金泽城的十二月。据说由于此城过于寒冷,已经冻到了连雪花都罕有落下来的地步。“真是座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城池啊。”前田庆次一边为自己点茶【1】一边不住地想道。
  对于在温暖的尾张长大的庆次来说,寒冷的天气实在是一件非常伤脑筋的事情,不但身体会因为僵硬而变得动作迟钝,甚至连心情也会仿如冻僵般忧郁萎靡,怎么也无法豁然开朗。刚才说的喜欢不起来,正指此意。
  庆次的沏茶完全不拘任何章法,一举一动都是自然率性而为,整个过程的做法一言以概之就是将茶搅拌到了恰到好处便一饮而尽。因此连坐姿都是那么的大大咧咧,这一随手沏茶饮之的动作若是由旁人看来,必会令观者联想到这茶品的芳香,从而心境大悦的吧。
  说到庆次的茶,便不能不提他的茶碗,他所用的茶碗,没有一件可称得上是有来历的名器,不外乎是自己亲手烧制或是在所行之处随手购得。虽然如此,在旁观者看来拿在他手中便如同是一等一的名品。当然了,庆次本人是从来都没在乎过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只要手中的茶碗能配得上茶的美味就够了。而他自己也曾烧制过不少茶碗,不过大部分都因为不甚满意而当场毁掉,所剩不多觉得可爱的才成了幸存品。对当时沉湎于茶道的武士们来说,庆次真可谓是一个桀鸯不驯的异类男子。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庆次的妻儿们早已沉沉入眠,全家人还醒着的,唯有他孤身一人。庆次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早早入睡,而在不打仗的平时,往往因为难以抑制内心和身体的双重亢奋躁动,夜不能寐。
  “真不愿在这样的城池度过如此乏味的一生啊。”庆次心中此般激诉。倒不是因为真的畏寒,若真要身处合战,哪怕是再怎样的严寒逼人,他都会因为情绪上的亢奋而无惧寒意。真正讨厌的是那种缩手缩脚施展不开的感觉,而这种想大展身手的欲望,如今正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煎熬着他的心灵。
  庆次这次未被准许参加秀吉的九州远征,而是充当了留守的角色。他曾经当面恳求主公前田利家务必带上自己,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而且利家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一味地告知,暂时得让他留守城内。
  事实上庆次虽是骁勇善战,在前田家中反倒是评价不佳。在战场他往往是表现出旁若无人般的勇气,哪怕是单枪匹马也能毫无惧色地向着敌阵长驱直入,那仿佛拈灯草般轻松地挥舞着皆朱枪【2】令敌方纷纷落马的身姿,简直说是阿修罗的化身都不为过。庆次所到之处,敌阵纷纷退散如波开浪裂。恐怕世上没有比这更壮丽的战斗情景了,正可谓是“倾奇者”才会使用的战法,寻常人如行效仿那真是十死无生。然而庆次每次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不光是他与生俱来的运势所致,更是由于在他单骑冲阵的精彩鼓舞之下,’家中的年轻武士们也忘我地拍马紧跟着冲了上去。然而他们可没有庆次那般的武勇,结果十有八九战死疆场。因此但凡庆次参与过的战斗,身后往往都会堆下年轻人的累累白骨,这成为了前田家中对他恶评有加的重要原因。
  倒也并非庆次不遵守军纪,然则只要一出现白刃战的场面,他就会比任何人都更早更剽焊地跃马杀向敌阵,如此,也实在是没有任何冠冕堂皇可埋怨他的理由,而且有他参加的战斗也都取得了胜利。这是因为敌人往往一下子被庆次那超乎想象的速度和勇猛吓破了胆,阵型化为四分五裂,这时只要前田家森然有序的阵型向前一推进,敌方便立刻溃不成军。这样一来,当然无人能否认庆次的战功第一。然而那些战场身亡年轻武士的父辈老臣们对他自然是暗恨不已。虽说是那些不知天髙地厚模仿庆次倾奇行径的小子们自寻死路,但那些老臣们把失子之痛怪罪到了他的身上也是人之常情吧。简言之,庆次的这种能令人热血沸腾的能力,实在是危险之至。实际上不光是那些年轻小伙子,就连那些已经上了一些年纪的中年人在见到庆次只身一人伏在马背之上冲向敌阵的英姿之时,也不禁胸中热血汹涌,忍不住要拍马向前,因此而不幸丧命的武士也着实不少。如此一看,这些人的家人们憎恨庆次也确实情有可原。
  庆次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只是对于自己不能出战一事颇为不满。九州征伐之后,国内战争将告一段落,对丰臣秀吉来说也好,对前田家来说也好,今后安泰和平的日子已是毋庸置疑。如今只有庆次一人胸怀火热的思绪,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依然是毫无睡意。
  马厩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高昂的嘶鸣,紧接着传来了马厩护板被踢破的声音。
  那正是庆次如伴侣一般珍惜的爱马一名为“松风”的焊马发出的嘶声!
  庆次在战场中单枪匹马纵横无尽,时至今口依然能保得一命,恐怕有一半都要归功于这匹松风。此马蹄速倍于常马,身躯凜凜,战斗力拔群。一旦有敌马靠近,便会使出踢咬撞等诸般招数轻易将对方掀倒在地,若是徒步的敌人,被马蹄一蹴而毙的也是大有人在。松风原是野马出身,极是心高气傲,庆次之外的任何人都驾驭不得。就算是好几个人在一边拼命帮着牵扯、好容易骑上马去,只要护驾的人略为一松手,它就会猛然暴发,将背上的人掀下身来。
  前田利家有次也看上了松风,要求庆次割爱。庆次以上述事由告之以拒,利家不信,便在家中挑选了三位马术高手在自己面前试骑。尝试以悲惨的失败而告终,三人无一例外地被松风瞬时甩了个嘴啃泥,不仅如此,其中一人更是遭到马蹄一击,另一人则被狠狠咬了一口,身负重伤。
  利家和三位骑手都认定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松风既没有戴马嚼也没有拴缰绳,然而庆次不但当着他们面不靠缰绳便轻松地驾驭起马来,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因为约定了不戴马嚼才做了我的坐骑。”
  他并没有说是跟谁做了这样的约定,因此利家等人至今仍顽固地认为,这不过是庆次不愿意把马让出来的一个借口而已。然而庆次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之所以没有提,只是因为他认为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而已。
  没错,这个约定的对象正是坐骑松风。
  天正十年四月,泷川一益受信长之命从甲斐进入上野,占据了厩桥城。当时庆次与父亲益氏也在从军伍中。庆次和松风正是这个时候相遇的,而他一开始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命令,却是追捕松风并用铁炮射杀它。
  这份不同寻常的命令起自马奉行的一份诉状。
  当时作战行动之中马匹非常容易发生事故,需要不断进行补给,而这补给正是马奉行的职责所在。如果是从马商人那里购入的话倒也简单,若是时间上赶不及需要捕捉野马加以驯化的话,那马奉行的工作就一下子忙起来了。首先是寻找野马群并加以捕获,这个倒是不难,难的是抓来以后的调教。野马从来没有驮过人或者货物,更别说是给它戴马嚼和套缰绳了。要将它们驯服到可以军用,那得花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倒是恰恰相反。原本应当是较为容易的野马群搜索与捕捉,却是变得极其困难。捜捕的人们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外面纵马飞驰,都往往难以遇上一群野马。这太奇怪了,要说是附近没有野马吧,马贩们又说当地应该栖息着三群各二十头左右的野马群。然而其中一群的头马据说是特别聪明,每次捕猎人一来,它不但自己带着其他马躲藏起来,甚至还会通知另两群野马。就算是不小心被发现了,它也会以惊人的速度甩开包围,令捕猎人每次都是无功而返,简直就像是一匹魔马。马奉行一开始认为这个说法实在有些夸大其词,再聪明也不过就是马么,只要增加围捕人数,要找到并抓住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结果就是这种小觑之心,差点要了马奉行本人的小命。
  野马是找到了,但问题就出在那匹头马所带领的马群上。骑兵们在指挥下顺利地完成了包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总算大功告成的节骨眼上,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马群聚成密集队形,向包围圈的一角以凌厉之势反扑而来。不巧的是,马奉行正好位处这一角。眼看着这群野马加快了速度迎面冲来,奉行组的坐骑们要么是惊惧而走,要么是被撞倒在地,奉行也被压倒在地,腿骨当场折断,所幸总算没被马蹄踏成肉泥。二十多匹马就这么挟着余势脱走而去,而奉行直属的那些马受此刺激后都落下了后遗症,以后只要见到其他马群就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拉紧缰绳制止的话就会惊恐地立起来将骑手掀落,完全无法再充当军马了。
  马奉行找来了当地的长老一问之下,才知道制服野马群的关键就是那匹头马。此马异常狡猾聪明,而且如地狱战马一般勇猛果敢,死在这马蹄下的养马人不计其数,因此当地人都放弃了捕野马的念头。一马之威,竟至于此。长老们又说,若是无论如何都要捕用这批野马的话,唯一的办法只有先将头马杀死。然而若是杀了这恶鬼的化身,又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作祟,因此也没人敢毛遂自荐来下这个手。大伙儿都期盼着,如果是武家大老爷的话,敢情是不怕作祟这样的事情,终能除掉这匹魔马呢。
  一番话听得马奉行胆战心惊,其实这些上过战场的人才更怕恶鬼作祟哩。万般无奈之下马奉行只得向泷川一益请示,一益则推给了益氏,益氏又把这个难缠的事情推到了庆次身上。
  庆次如此这般听了之后,立刻被这匹尚未谋面的马吸引了'。他乃身高六尺三寸(约190厘米)体重二十四贯(90公斤)的凛凛巨汉,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一匹兼具单骑冲刺速度和长时间作战耐力的马匹,以便载着他这昂阔身躯在战场上往来厮杀。无论多健壮的骏马,最多陪他打一场仗的工夫就累趴下了,频频换马的?
  话便无法与战马进行沟通,自如的驾驭自然也无从谈起。
  如果是这匹地狱之马的话,想来或许能够消解我长久以来的烦恼吧。一定要捕获它为我所用。庆次在心中暗暗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在马奉行们看来庆次的行动简直是不可理喻,他先是来到了上次野马群袭击马奉行的地方,然后将来时所骑的马放了回去,广阔的山峡之间只留下了他独自一人。没带铁炮,也没带任何长枪刀剑,可说是徒手空拳,为的是不让马对铁的味道产生警戒之心。他带在身边的只有足够几顿食用的饭团和大得夸张的一葫芦酒。
  庆次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打算找马的迹象,在那里做的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干等。这也不像是要徒步去追赶马的意思,倒像是下了除非马自己来寻他不然就算再久也要等下去的决心。
  第一天的夜幕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降临了。庆次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在青草之上酣醉入梦。
  拂晓之时,不知道是谁在捅他的侧腹,把庆次吵醒了。
  “别吵,让我再睡会儿……”庆次睡意朦胧地用手赶了两下翻了个身,意欲重新进入梦乡。
  这个家伙又不依不休地重重敲了两下背,这次可是相当痛。
  “烦不烦人啊。”被打搅了好梦的庆次有些光火,返回身来睁眼一望,不觉吃厂一惊。一匹从没见过的髙头大马正耸立在身前俯视着他,刚才踢自己背的,正是它的马蹄。
  “一定就是这家伙,准没错!”庆次不紧不慢地爬起身来,盘腿一坐,开始端详这匹巨马。
  真是一匹好马啊,那庞大的身躯看上去相当的膘肥体壮,却又不带半分多余的赘肉,浓密漆黑的马鬃飘扬在脖颈之上。它的躯干也是漆黑一片,四条粗壮的马腿显得是那么强韧有力。
  庆次越看越爱,忍不住出声道:“真是太棒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马。”
  黑马将脖颈伸得笔直,流露出高昂的自豪之感。它的眼睛充满警戒地扫视着四周,而它带领下的二十余头野马则散落在周围悠然自得地吃着青草,看上去就像是把自身的安全都放心地托付给了这匹黑马。
  “看来你真是值得信赖啊。”庆次又赞美了一句。
  马也再次看向他,表情略带困惑之色,仿佛是在说,我还从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奇妙的动物哩。
  仔细看去,马体之上伤痕累累,若更近一步看的话,更能分辨出这些大半是试图制服它的刀枪弓矢铅弹之伤,此外还有着山猫留下的爪痕和其他兽类留下的咬痕。
  “看你这遍体鳞伤的,肯定是非常喜欢战斗的吧。真是跟我有得一比。”
  庆次坐在原地,将上衣扒落下来,露出的上半身同样也是伤痕遍及。马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凑过来看,当看到被铁炮弹丸击穿的伤口时,便缩起鼻子轻哼了几声,貌似非常讨厌的样子。
  “我也很讨厌铁炮噢。”庆次点头感叹道,“使用那样的武器实在是有够卑鄙,不过从今往后就是铁炮的天下喽,连大铁炮和大筒【5】都已经出现啦。”
  “旧时代的武士们在铁炮的面前都纷纷倒了下去,武田家灭亡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说的是在长篠之战中,织田信长设置下木栅阻挡著名的武田骑兵军团的突击,将三千挺铁炮分成三排轮流射击,将其击溃。在这样的弹雨之中,不管是如何刚勇的武士或悍马恐怕都活不过一时半刻的吧。
  “无论是我这样的人还是你这样的马,怕是都命不长久喽。迟早我们都会倒在铅弹之下啊。”
  不知道庆次的这番感叹是否传染给了马,它屹然竖起脖子来眺望着原野,神色凛然。
  “既然难免一死的话,何不同我死在一起呢。”庆次对马展开了语言攻势。
  马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扭开头去。
  然而在庆次看来这个动作却是有戏的表示,于是他提髙了声音进一步热情邀约道:“我和你都是大个子对吧。大个子可不会说谎的哟。这个你懂吧,因为我们都不用做这种卑劣的手段,只要一拳就把对方撂倒了。”说着他举起了自己的大拳头。这不是玩笑,他曾经仅凭拳头就揍死了两个人。
  “请认真听我说,我可是打心眼里迷上你了。”庆次开始叙述自己一直以来没有合适坐骑的经过,说着说着有些疲累了,便索性横倒在地上,用肘撑着头继续喋喋不休。
  “拜托啦,请成为我的坐骑吧。然后一同赴死吧。”最后他重新盘腿坐起身来,双手撑在地上诚恳地俯下头去。
  马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还在犹豫不决啊。不过这也难怪,毕竟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嘛。”虽然完全是庆次在那里一个人自说自话,但他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庆次绝不愿意催促它快下决定,但同时他也实在是想尝试着骑到它身上,用两腿用力夹紧那健硕的马腹试试。
  “不知道它会生气吗?应该会的吧。”恐怕自出生以来还未曾有人骑过它哩。这样的悍马自然是不能忍受如此的屈辱,因此性急不得,只能等跟它混熟了才能尝试。若非如此可能会永远失去这匹马也说不定。然而即使庆次完全明白这些个道理,但还是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念头。
  他站起身来,向后退离开了几步,又重新靠近上来,马用眼睛一直牢牢盯着他。
  “真的不要生气哦,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
  因为本能地感知到危险,马开始骚动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庆次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马的脖子跨上了马背去。
  马也只是惊愕了一刹那,接着突然低下头来,臀部用力向上一跳。庆次抓紧了长长的马鬃,双腿死命夹住马腹,才总算没有落马。紧接着这匹黑马简直像化身为地狱的恶魔一般,用惊人的动作左蹦右跳,想要把他摔下来,丝毫也不见停息,力气真是可怕之极。庆次好不容易才坚持了下来,但激烈的运动仍使得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容不得有半点的思考,只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夹紧着双腿。
  马以雷霆般的速度奔撒开了四蹄,风呼呼地回响在庆次的耳边,就像是松林中的天籁之声一般。
  “松风!你简直就是松风啊!”就在庆次刚涌起这一念头之际,马骤然停步。这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急刹车,庆次飞过马的头顶,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
  “它还会来吗一”庆次在与昨天相同的草地上翻了个身眺望着天空。
  微风吹拂,白云飘散。
  昨日落马的后果就是这会儿全身上下还在隐隐作痛,然而他却完全不以为意。
  “真是好大的力气啊。”他可说是越发迷上这匹马了,无论如何都想占为己有。骑上它纵横沙场该是何等的快意啊。
  “拜托了,一定要出现哦。”庆次随手拔起一根草凑到唇边,不消片刻便响起了美妙的音色。他从孩提时代起就长于吹草笛,并不是别人所教,而是自然而然就会吹。吹真正的笛子也是如此。所吹的曲子也向来是饱含着自己的心情即兴而作,悲伤的时候就会是悲伤的曲调,而如今,这曲调分明就是融入了思慕之情。
  没过多久,庆次虽然还没有回头,但已经感觉到那匹马没有发出半点蹄音地悄然出现了。他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埋头继续吹着口中的草笛。
  这时巨大的马蹄突如其来地从背后疾踢而来。吃这一下猛击的话弄不好就要一命呜呼,庆次就地轻巧地一滚,躲了过去,口中的草笛依旧没有停止。
  第二踢紧跟着又来了,依旧是凌厉无比,他早有思想准备,再度一滚避开。
  “它会踢多少脚呢?”庆次心中暗想,这很重要,因为这些举动都反映着马的心情。
  两脚之后并没来第三脚,马也像是为两次攻击均落空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停下来望了望庆次的脸,一口咬了过来。
  庆次这次没有躲。被咬的是他的左腕,虽然很痛,但也并不会因此而毙命。
  “昨天真是抱歉,我实在是没能忍住啊。”
  马摇晃了两三下头,松开了口。于是庆次知道它已经原谅了自己。
  “我真的喜欢你哦。”庆次又重复了一句,结果轻轻挨了一脚。马仿佛对他说,别给你点好脸色就登鼻子上脸。
  这一天庆次又尝试了跳上马背,结果还是被甩了下来,接下来的两天尝试也均以失败而告终,然而能骑在马背上的时间已经变得越来越长。这是因为他已经摸清了马的动作规律,能做到提前预备。然而马的力气似乎从没有衰竭的迹象,反倒是庆次已是全身乌青,第五天侍从送酒菜来的时候,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跌得面目全非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庆次眼中流露出的却满是开心的笑意。
  到了第十天,庆次终于不再落马。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他的掌握之中,现在轮到马因为疲累而不得不消停了下来。它吐着粗气扭过脖子,用像是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庆次。
  庆次温柔地敲了敲它的脖子:“来吧,偶尔也听听我的话吧。”
  双腿用力一夹,马条件反射般地疾冲了出去。不多久马再次来了个骤停,可这次却没能把庆次甩下身来。
  “不许再恶作剧了哦,松风。”庆次只说了这么一句,马便不再闹别扭,自此之后变得温驯起来。
  次日,庆次大声唤它的名字,松风便不知从何处疾驰而至。庆次给它舔盐块?
  补充盐分,自己也同甘共苦地尝’了尝。
  “马鞍可是不得不放的哦。”
  庆次不无歉意地对它说。因为双手使枪的时候,脚必须要紧踩住马镫才能保持平衡,所以没有马镫的话就无法战斗。
  “作为交换条件,那就不给你戴马嚼吧。因为缰绳我们是不需要的。约定了哦。”
  这就是庆次和松风之间的契约。
  庆次拿起三尺二寸五分的长刀走到庭院之中。
  从马廐处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和惨叫声,肯定是有人被松风的马蹄招呼上了。
  庆次闻声坏坏地笑了一下。
  虽然他把松风安置在马厩中,但那只是为了御寒,并没有系上缰绳,门也简简单单一脚就能踢开。换言之,这间马厩完全没有限制松风的来去自由。
  如果有可疑之人闯入,松风当然就会溜出来,要是谁敢动手的话它必然会大发雷霆。
  “对方是武士。”如果不是厉害的对手^松风理应不会出蹄。出蹄对它来说就好比是人的长剑出鞘。
  “莫非这些盗贼是主公的安排?”一定是利家被庆次拒绝之后,哪怕是通过盗马的手段也想得到松风。
  “别以为占为己有就算胜利!”想到此处庆次心底怒气陡生,这难道还配称得上是一国之主的所作所为吗?
  钝音和悲鸣又起,这是第二个人挨踢了。正在他惊讶到底来了多少人之时,响起了令他愕然的声音。
  “混账,杀!杀掉它!”
  “居然敢下毒手!”要是盗马贼倒也罢了,杀马算是哪门子的小偷!怎能让松风遭此毒手!庆次怒火中烧,飞身扑去。
  那间小小的马厩位于后院,围着松风的有六条身影,无一例外地身着暗褐色的装束,蒙面打扮,另外还有两人倒在地上。一望可知,这正是加贺忍者。
  加贺忍者曾在石动山合战等战场上活跃一时,如今由四井主马率领,是利家直属的秘密军团,专门负责承办主君那些见不得光的隐蔽任务。从这些人跟松风相斗一事上足可判明,指使这一事件的幕后黑手正是利家。
  庆次看见,有一名加贺忍者投出了棒手里剑。如名所示,这种手里剑的造型类似一根两端削尖的铁棒,比通常的手里剑要长要沉重得多。就算是尖头没有刺上,只要能够命中,这一击的力量也足够毙命。
  松风漂亮地扭过身体躲开.了这一击。
  此时另外一人也举起了棒手里剑。就算松风有多么敏捷,作为攻击目标来说毕竟太大了一些,明摆着迟早要吃亏。
  庆次一眼之下便觉察了松风的危机。
  于是他拔出肋差【4】投了出去。
  棒手里剑应声落地,此人仰面而倒,肋差的刀身几乎有一半已没入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庆次那把三尺二寸五分厚重有加的大刀已经掠过另一人的脖颈,首级带着高溅的鲜血冲天而起。
  “尔等也配当盗贼吗!”庆次口中吼动,以袈裟斩【5】的招数一刀砍倒一人,“窃无所得便痛下杀手,真是令人忍无可忍!”反手之际已是再将一人开膛破肚,立毙刀下。
  只剩下两人了。
  余下的这两人被庆次那凄厉的剑法惊呆了。
  庆次没有跟任何人学过剑法。当时虽然已有所谓剑法家的存在,但庆次的剑法并非是学自什么流派,而是完全从战场上习得,可谓是斩杀盔甲护体敌人的至刚之剑。在战场上花哨的招数不但无用,反而可说是有害,决定胜负的是刀势的速度和刀上的力量,哪怕因为有盔甲阻隔而无法当场斩杀,在这样一刀的冲击之下也会陷人重伤。那些剑法家将之轻蔑地称为介错【6】剑法。当然,在道场中何优何劣姑且不论,但在实战方面绝对是这样的剑法占了上风。
  虽然庆次日后将他的剑法起名为“谷藏院一刀流”,这不过是他的自嘲罢了。既没有什么固定持刀的架势,平时又从不做任何练习,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流派。
  “老虎和犲狼难道平日里也会锻炼吗?”他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不用刻意去练习,强者也依旧是强者。有锻炼刀枪的空闲,倒不如用来做些其他开心的事情。”这样的大话只怕是无论哪个剑法家听了都要恨得牙根痒痒。不过在战场上倒确实没哪个剑法家能胜他分毫,只能任凭他歪理当道。事实上天赋和实战经验的丰富才是他剑法的真正基础,用猛兽之剑来形容他的剑法,真是再为贴切不过。
  面对这样的剑法,连护身软甲都没有穿的忍者们自然是不堪一击。
  因此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逃命了,敏捷的身手才是他们的强项。
  余下的两人在本能的驱使之下逃散而去。然而他们忘了有松风的存在,在速度方面又有什么人能及得上松风呢。
  好不容易逃到围墙下正打算翻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怒涛一般的马蹄之声。下意识地回头之际,映入两人眼帘之中的,是高高跳过他们头顶的松风那美丽的身影。只见马上的庆次手中长刀一闪,二人同时头顶中刀,死尸跌落在围墙之外。
  前田庆次宅门之外并列着的八具尸体令加贺藩士【7】们震惊不已。其中六人一刀毙命,另两人则明显是被马蹄踢毙的。
  “盗马人一族是也”
  一张龙飞凤舞写着这样几个大字的纸片,就这样用一把忍者那独特的短短的直刀插在尸体上方的墙头。这幅情景无论落在谁的眼中,这八个忍者的身份都毋庸置疑。
  目付【8】火速赶到了现场,当然庆次不存在任何过错,只要看到马厩柱子上刺着的棒手里剑,一切就不言而喻。况且死者全部都是覆面忍者打扮,怎么看都不是一场私斗。换言之就是没有任何法令可以处罚庆次。
  “庆次并无过失。”最终目付只得如此裁断道。
  由于没有人来认领尸体,这些忍者被埋在了无名墓地之中。
  当然,事情才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此了结。

  注释:

  【1】点茶:茶道中的一道程序,用茶刷在茶碗中将倒入热水后的茶粉挽拌均匀。
  【2】皆朱枪:柄部漆成红色的长枪,受领者多为战功赫赫的武士。
  【3】大铁炮、大筒:两种口径大于火枪,小于火炮的火器。
  【4】肋差:当时武士常用的一种短刀,平时多插于肋下,故此得名。
  【5】袈裟斩:剑道用语,从肩头或者颈动脉处斜劈下来的招数。
  【6】介错:切腹时在旁边负责断首之人。
  【7】藩士:严格来说“藩”这个字眼仅用于称呼江户时代一万石以上大名的领地,安土桃山时代并未如此称呼,此处应系作者为方便读者理解而使用。后文出现某某藩、藩主之类的称谓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8】目付:监察职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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