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讲和
2024-09-02 23:25:42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京都本阿弥光悦宅内的一所茶室之中,由舍丸找来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侍女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过着安详而又平静的生活。侍女名叫阿京,真实身份是一个女忍者。她和舍丸一样是加贺忍者出身,同样也是出逃在外的忍者。虽然她与舍丸并无私情,但为了躲开加贺忍者的残酷报复投靠于舍丸,从而担任了这份工作。与之前被加贺忍者头领四井主马当做奴隶一般日夜驱使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了。而且阿京也喜欢伽姬,世间居然还有这般率直纯真的女子,实在令人称奇。阿京很自然而然地便萌生出了必须保护她的念头。
  在忍术和富田流小太刀术方面,阿京也远胜于大部分男人。与舍丸一样,她也揸长火术。于伽姬而言真是没有人比这位阿京更能胜任护卫一职了。
  不过伽姬本人完全不知道这些情况,她只将阿京当成虽有些沉默寡言,但不乏精明能干的人物,万事俱可轻松地托付于她。和庆次一起住的时候,还有舍丸和金悟洞二人,有些事情不得不有所顾虑。
  这是师走【1】平静的一日。
  廊下映来一骑巨大人马的影子。伽姬惊讶地抬头看时,正是跨在松风上的庆次。只见庆次微微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庆郎!”
  伽姬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光着脚跳到庭院之中。庆次也翻身下马,将迎面冲来的伽姬那柔软的身体一把抱起,顺势亲了上去。
  伽姬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可是遵守了拉钩的约定哦。”
  松开伽姬的口后,庆次依旧就这么将她抱在空中说道。
  “战争,结束了是吧。”
  “基本如此。接下来就是最后的决一胜负了。”
  关原之战结束之后,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安国寺惠琼被捕,并被处以斩刑。长束正家自杀,宇喜多秀家逃往萨摩下落不明,毛利辉元则被家康保证他领地安全的谎言所骗,尽管是不发一枪一箭地交出了大阪城,却被没收『六国领地,只剩下了防长【2】二国。虽然只剩下萨摩还没有解决,但其他西军方的各路大名都悉数受到了削封乃至改易【3】的处罚。
  只有上杉家直到最后依旧处于战斗状态。十月六日开始,伊达政宗投入二万兵力与上杉家数度进行战斗,皆无所获。伊达家的这一进攻行动一直持续到了翌年庆长六年五月,但最终也未能踏入上杉领地一步。
  这期间,十月二十日上杉家在会津若松召开了大规模的军事会议。
  在战争期间残留在伏见城下、负责捜集京都和大阪方面情报的千坂对马守景亲派遣了中岛玄蕃、舟閃源左卫门两名使者前来会津,禀报目前和谈大有希望,建议停止抗战。
  在诸将之中虽有不少人提出为了上杉的武名应当血战到底,但直江兼续却一力主张和平。
  结果,上杉家决定派遣福岛城的本庄繁长作为使者上洛。繁长本人虽是反对和谈,但一方面兼续亲自上门劝说,另一方面上杉景胜也写来信道:“值此寒天之际,虽长途跋涉多有辛劳,君宜早日动身前往。”
  于是本庄繁长只得老大不情愿地动了身,十二月末,他总算抵达了伏见。
  庆次是与这位繁长同行而来的。等待着他的,将是这次和谈中一件非同小可的重要任务。
  千坂景亲之所以向会津报告和谈有希望,并非是知道了家康的想法,不过是从种种迹象中察觉到东军诸将对上杉家都报有好感而已。因此临到正式进行和谈时的交涉反而是困难重重。
  关原之战后,三河时代以来的德川家谱代家臣团受家康命令审查天下诸武将是非功过的,其中包括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本多正信、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等六人。可说实质上是他们掌握了处置天下所有武将的权力。
  来到伏见的本庄繁长与千坂一行,首要的任务是秘密或公然访问这六人的居所,阐明上杉家的主张。千坂虽是建议私下见面,本庄繁长却坚决主张一定要正式访问。千坂那委婉的賄賂建议也遭到了他的一声大喝。
  “你打算用几个臭钱来赌主公的脑袋吗!”
  据说在繁长那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的气势面前,千坂无言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繁长这般堂堂正正的态度似是贏得了德川谱代众将,特别是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的好感。作为文官的本多正信看上去虽也对上杉家抱以好意,实际上他是比家康更狡猾的老狐狸,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吐露自己的真心。京都的丰光寺承兑也本着一直以来与繁长的约定为上杉家奔走求情。
  然而光这些还不够。赞成饶过上杉家的是六人中的半数三人,而且其中一人意见尚不明朗。僧侣的求情活动也有其力量的极限。
  繁长和千坂都焦急万分。这一和谈交涉绝不能拖得太久,本国至今仍处于战斗之中,时间久了容易激化矛盾。那样一来的话上杉家必然会灭亡。
  一日,繁长将庆次从京都叫来。
  “我等已经倾尽全力,只好求助阁下相助。”
  从会津来伏见的一路之上,繁长严禁庆次擅自行动,这是因为他认为绝不能靠倾奇者那般华丽奇特的做法来进行求情活动,这关系到名门上杉家的面子。正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庆次虽然心底如此暗道,但口中还是说着:“好吧。那就容我拜见阁下的手腕了。”
  说着便退往京都,自此埋头于与和伽姬一起逍遥度日。之所以没有反驳,是因为庆次喜欢本庄繁长这位顽固不化的武将。这期间他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去大阪的前田府邸会见了奥村助右卫门。
  庆次还只字未提,助右卫门便开口道:“我明白了。”
  听闻此言庆次面上浮现出放心的神情,做了个拈棋子的动作只说了一句:“下棋吗?”
  于是二人下棋一直下到黄昏时分,庆次这才拍马而归。
  翌日,助右卫门立刻求见了主君利长,请他无论如何都要为上杉家求情。
  “为何必须这样做呢?”
  利长问道。
  “因为上杉家此次是做了前田家的替身。”?
  助右卫门如此说道。利长略想了一下,又道:“但即便如此……”
  助右卫门马上回道:
  “您知道是听了谁的话令堂才甘愿去当人质的吗?”
  这下利长沉默了。要是没有母亲阿松的提议,加贺前田家此时早已家破人亡了。而他从母亲的嘴中也已得知这位提醒她的人物是谁。
  “具体该怎么做呢?”
  利长问道。
  “那就如您所言。”
  庆次的回话毫无踌躇,反而令繁长和千坂警惕起来。特别是千坂,对庆次一直不抱好感。
  “婆娑罗【5】之人能成什么事情。”
  他心底如此作想。或许你能打仗,或许你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勇士,可行伍出身的人大都不适合进行和谈交涉,外交方面几乎个个都是无能之辈,连事先打点这样的做法都不懂。可说千坂内心对庆次抱以轻蔑之情。是以庆次干脆地答应下来之后,他反而心中颇有怒气,话语中明显带着侮蔑说道:“果真有胜算么?前田大人。”
  庆次嘿嘿一笑。
  “可不敢打包票。”
  “那阁下还应承下来?”
  千坂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那是因为我钦佩上杉景胜公与直江山城啊。既然赌上了这两位大人的性命,我也只有去试试了。”
  “阁下认为就凭这点心意就能完成如此艰难的使命吗?”
  “无法无天,金石为开。”
  本来这句俗语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庆次却将前半句换成了“无法无天”,此时他的真意昭然若揭。
  千坂惊得呆了,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对着繁长用激烈的口吻道:“您打算相信这等人物吗?居然会口出如此……”
  “这是主公亲自下的命令。”
  繁长冷淡地说道。
  “原本主公是吩咐一切包在前田大人身上,我只要按其所言去做就行了。是我擅自违背了命令,若说是有错,错的也是我。”
  千坂缩了缩舌头,但立刻又像是火燎一般叫道:“为、为何主公会如此信任此人……”
  “很简单,我要是失败自当以死谢罪,不会像你那样活着抱怨。”
  千坂像是被狠抽了一个耳光般静了下来,对这分明的侮辱他张口结舌。
  “尽一切手段尚不能成事,我自当一死,岂容侮辱。”
  繁长平然言道。
  “失礼地说一句,倾奇者可不喜欢急着去死……”
  庆次张口呵呵大笑,就此退出。到头来他还是没有说出究竟具体该做些什次日卯时(上午六时),庆次出现在伏见城下结城秀康的宅邸门外。
  庆次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甲胄,身披猩红色的阵羽织,颈中挂着金色的数珠,未戴头盔,取而代之的是给松风戴上了金色的兜巾。这身打扮与最上之战时一般无二。
  “开门!”
  对着尚紧闭着的大门,庆次用响亮之极的大声喊道。
  “在下乃是前田庆次,为了完成昔日在京都的约定,特此前来拜访结城秀康大人。开门!”
  睡得迷迷糊糊的门卫出来见得庆次那身夸张的打扮,吓得连忙缩回了门内,一路跑去禀告上司。
  秀康此时已经起床,正在喝茶之际听到了庆次的喊声,从坐席上弹跳了起来,唐突地叫道:“来人!取我的盔甲来!”
  接着他便取了长枪向玄关冲去,几乎和闻声赶来的武士在廊下撞个满怀。
  “主公!是前田……”
  “我又不是聋子!”
  秀康扔下这句话便向前冲去,到得玄关后怒吼道:“快把门打开!还在磨蹭什么!”
  门卫和集合而来武士们面面相觑。
  “再不快开门的话我就亲手砍了你们!”
  家臣们都清楚秀康的莽撞性格。弄得不好说不定他真会拔刀砍来。于是众人慌忙七手八脚地将大门打开。
  庆次悠然纵动胯下的松风走进门来。舍丸与金悟洞跟了上来,站在了门的两侧,此举是为了不让门关上。门要是一关这里就成了结城家的领地,无异于任人宰割。然而这些都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前田大人!”
  双颊泛着红潮的秀康喊道。
  “实在抱歉,请您稍等片刻。我还没穿盔甲。要是您认为这样也行的话说着他拂去枪鞘摆出了架势。
  “在京都的约定乃是会于战场之上一决雌雄。不穿盔甲如何能称是战场相斗呢?在下乐意相候。”
  “感激不尽。”
  秀康深深鞠了一躬,命人将盔甲抬到玄关处来,也就是打算在庆次的眼前穿戴。
  庆次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似是非常满足地等待着。
  一刻之后,二人在马场相对而视。二人俱身着甲胄,秀康甚至还戴了头盔。二人之间的距离约有一町(约合一百零九米)之远。
  “上吧。”
  庆次一声令下,秀康举起长枪,大喊一声催动坐骑疾驰而来。松风则以更快的速度向他冲去。二人的身影逐渐接近,擦肩而过。秀康连出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庆次的枪拨落马下。
  “再、再来一次。”
  秀康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身来叫道。
  “没问题。”
  庆次笑着催动松风跑到先前秀康所在的地方,如此仅仅是交换了双方的位置,距离依旧不变。
  双方再度拍马相向,在中途一掠而过。这次秀康也迅速地出了枪,但却被轻松地架了开去,他再度吃了庆次枪杆的一拍,翻身落马。
  “最、最后一次。”
  秀康的语气变得如同恳求一般。
  “来多少次都可以。”
  庆次说着,再次走开了一町的距离。然而这次的战法却不同了。一俟松风蹄起,庆次将枪在头上舞动得有如风车一般,口中发着凌厉的长晡,这正是一声令人血液都要为之凝结的杀戮之咆哮。秀康与其坐骑乍闻之下便缩成一团动弹不得,松风倏忽之间便行过一町的距离,一头撞在了秀康坐骑的身上。秀康连人带马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听说你是先把秀康打得体无完肤,再拜托他做中介人来为上杉求情的啊。”
  此处是大阪城西之丸的一室。关原之战结束后家康立刻进驻了这里,本丸中虽然还有着秀赖和淀君,二人却均是默不作声。如今这座城池实质上的主人已是家康。房间的两侧坐着之前提到的那六位德川谱代家臣。
  庆次穿着倾奇服装,远远地坐在家康对面。他的发髻梳得很髙,扎着白色头绳。
  “为何你会认为揍一顿后他就会接受请求呢?”
  “在下并没有那样认为。只觉得若是爽约的话便无法出言相求……”
  “完全没打算让他几分吗?”
  “在下乃是一介武人。”
  庆次意指如果礼让的话可谓先是对战争,其次是对秀康的极度无礼行为。
  “当代的武人会有如此倾奇行为么。真是与我等年轻时大为不同啊。”
  家康温和地讽刺了一句。
  “作为和平的使者就更不适合了。”
  庆次的脸上浮起了喜色。这是因为从家康嘴里吐露出了“和平”的言语。
  “拜借您的廊下一用。”
  庆次行得一礼,缓缓退下坐到廊下。当然,他依旧在家康的视野之中。他首先脱下外衣放在一边,接着又脱去了满是骷髅花纹的小袖,里面还穿『一件纯白的小袖。
  然后他把脱下的小袖放在面前,从肋差柄上取下小刀【5】,首先将发髻一刀割了下来,紧接着又刷刷地剃起了头发。眨眼之间,庆次的满头发丝已是纷然飘落,他一手摩挲着头顶,一手又仔细地把残留的头发剃了个干净,动作看上去是如此地娴熟。
  当剃成个清洁溜溜的大光头后,庆次将头发放入小袖中包了起来,叫来随从请他一并丢弃,之后才重新穿上衣裳回到了家康面前。
  周围这才注意到他反穿了衣裳,如今已是全身上下清一色的雪白,成了一套完美的白色装束【6】。
  庆次这才向家康深施一礼,挺胸说道:“这下便能胜任和平使者之职了吧。”
  家康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就谈谈和议的条件吧,如何?可有人心存异议?”
  说着他看向左右。一直以来对和谈表示反对的井伊直政此番却是第一个点了头,接着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等人也依次点头。本多忠信果然是老奸巨猾之辈,待得眼见其余五人都表示了肯定的意见,他才大声说道:“并无异议。”
  这声音就如同在说,他才是第一个表示赞成的人。
  上杉景胜和直江兼续于庆长六年七月一日自若松城出发,二十四日抵达伏见,八月十六日面见家康,接受了从会津一百二十万石减封为米泽三十万石的处分。当时景胜与兼续表现出的态度可称得上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传为了后世永久的美谈。

  注释:

  【1】师走:十二月的古称。
  【2】防长:周防与长门二国,均位处日本的中国地区。
  【3】改易:没收全部领地。
  【4】婆娑罗:指行事华丽铺张、爱出风头。可看做是倾奇的代称。
  【5】小刀:原文“小柄”,系插在日本刀鞘上的一种便利工具小刀。
  【6】白色装束:一般临死前穿着的打扮,也有用这种装束表明以死请罪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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