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乾坤如画难填恨

 

2024-08-26 18:12:32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徐州高手村，今夜高手云集，显得名副其实起来。
　　天上一轮明月，池中也有一轮明月。
　　明月夜，当年。
　　李临风头上没有一根白发，怀中软玉温香依偎着的是阶月。阶月是北地武林世家名媛，老父是“金璧银堂”萧振琛，母亲更是名动北方武林的“千臂女侠”玉春衫。
　　萧振琛不喜欢李临风，他心目中最佳的东床快婿，是“江北文武袖”路芹泥。
　　论权势，江北武林，无人能及李临风。论才气，却以路芹泥冠绝一时。
　　阶月多情，但她千万情怀，自始至终，一直倾向金貌。
　　李临风，字金貌，其时，自号并非“浮槎生”，是“苍苔生”。
　　当年，当夜，月当头。
　　权势堂总坛，不在平原大地，而是依山筑在陡峭绝壑之间。
　　那是燕子天涯峰，总坛有一堂三殿七轩十二阁。十二阁中，以酒醒阁的位置，最是僻静幽雅。
　　阶月在名惊宇内权势堂总舵主李临风怀中，她愿意在这男子身上生了根，永不分离。
　　在一张檀木长几上，摆放着最醇的酒、最上等的岩茶、还有最锋利的剑。
　　阶月乌亮的秀发，宛如自高崖流泻而下的瀑布。他对她的美丽青丝，最是怜惜。
　　阶月抱琵琶，轻轻挑动，悠悠低唱：
　　“暗香千树，结屋中间住。明月一方流水护，入梨云深处。
　　“清水隔断尘埃，无人踏碎苍苔。一似逋仙归后，吟诗不下山来。”
　　伊人心意，李临风是明白的。他何尝不想执子之手，结屋中间住，清幽之地无人踏碎苍苔最终与子偕老。
　　但李临风是谁？他是北地第一大帮权势堂总舵主。堂内堂外帮众数以万计，连同家眷总数不下三十万人。
　　他放不下阶月。但更放不下权势堂这个千斤重担。倘能与红颜知己逍遥，他又怎不会逍遥地远去？但他不能。
　　他是数万战士的首脑，终其一生，都得为堂中每一个兄弟战士统率雄师，至死方休。
　　月满西楼，已是半醉时候。她轻启朱唇：
　　“晨曦一战，真的无法避免？”
　　李临风自长几上取起长剑。剑锋略呈紫蓝，寒如一泓秋水。这是“灞桥雪”，长三尺九寸二分，他手挽剑诀，一式“天涯羁旅”，脸露倦怀萧索之意。
　　“美都之战，出自令尊安排，要是避战，我一辈子无法在萧家之中抬头。”
　　美都，便是路芹泥。
　　路芹泥，字美都，号“巢成郞”。他面如白玉，星眸剑眉，是江北第一美男子。
　　但在阶月眼中，他是器量狭隘的伪君子。她早已选定，情深只付与苍苔生。
　　——结屋中间住……无人踏碎苍苔……吟诗不下山来……
　　——她是多么渴望能有这种日子？
　　但“巢成郞”不甘心让阶月嫁入权势堂，成为总舵主夫人。以权势力量，路芹泥远远不如李临风，但以剑论剑，路芹泥自信一定不比李临风逊色。
　　月已西沉？玉免东升。路芹泥一身雪白衣衫'以掌中一把“邯郓路；在酒醒阁前二十丈外的征衣轩静候李临风。
　　这是权势堂总坛腹地。路芹泥本事再大，如要硬闯至此，少说也得耗掉八成精力气血。
　　但李总舵主早已下令：“美都是我今早的贵宾，谁都不能稍有阻拦。”
　　惊天动地的一战，就在征衣轩悄悄展开。
　　路芹泥绝对是剑道上的天才高手。他的剑，不但变化万千，更隐然有着雪志冰操般的坚毅，无论遇上任何强敌，一股凛然的气势永不稍有动摇。
　　连剑气激荡的势道，予人的感觉也是沉甸甸的。
　　剑如雪，人却如火。李临风的“动如火烈焰神功”，把原本雪一般的剑映照得暗呈赤红之色，那是剑道中极难练成的“冰火抢”。
　　“抢”字一诀，在北地武学之中，原本甚是平常，但是否“抢”得恰到好处，“抢”得刚柔并济炉火纯青，高手与庸才之间便有云泥之别。
　　李临风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这一“抢”，抢抢妙倒毫巅，强如路芹泥，也在百招之内，给这一着“抢”字诀抢得呼吸窒息，招数濒于散涣边缘。
　　毫无疑问，他败了。本来，败在李临风剑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虽败不辱的。
　　但路芹泥不作如是想，不作如是观。
　　他最难忍受的，是阶月向自己投来怜悯的目光。
　　“邯郓路”在路芹泥掌中忽然寸寸碎裂。这是“碎抢诀”，也是最后一诀。
　　剑已尽碎，剑虽不成剑，但却重生！重生的是一撮暗器，在电光石火之间，剑刃化成三十七碎片，每一碎片都是杀人利器。
　　不是“满天花雨”般的暗器手法，而是比“满天花雨”更猛烈百倍的杀人武功。
　　三十六碎片都在短距离间射向李临风。
　　“灞桥雪”剑势有如乱石打竹林，但这不是急乱的招数，而是大有气魄的“乾坤如画”！
　　三十六碎片，最少有一大半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一一嵌入路芹泥的眉心、咽喉、心藏、小腹、甚至是阴囊要害。
　　但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第三十七块碎片，竟自路芹泥嘴唇间激射而出。
　　寒光一闪，李临风已嘶声大叫：“不可！”叫声甫起，人已扑向阶月。
　　他但愿能以自己身体任何致命部位，为阶月挡下这第三十七片可怕的碎片。
　　当他紧紧搂抱住阶月之际，路芹泥已堕下深谷，永远不见踪影。
　　只有阶月仍在。
　　李临风颤着手，摸向她的脸。她的脸是干爽的，但不消片时，渐渐湿濡。
　　第三十七片碎片是剑尖，路芹泥在毁剑的一刹那间，第一步功夫是先把剑尖咬掉下来，含在嘴里。
　　此时，他知道大势已去。
　　李临风毕竟是燕子天涯峰上的王者，只是一套“冰火抢”，已足够把自己抢得万势不复，永不超生。
　　阶月没有看错“巢成郞”，他是器量狭隘的，胸中不能容物。
　　嘴里的剑尖，并不是留待狙杀李临风，而是要毁了阶月。
　　剑尖无毒，但人心却比任何歹毒的暗器更恶毒万倍。
　　“我得不到的女人，谁都不配拥有！”这是路芹泥堕入深谷时自半空传来的嚣叫。
　　剑尖完全射入阶月的天灵盖，这种伤，伤入脑髓，权势堂总坛纵有千百种稀世药材灵丹，也无法把阶月救活。
　　但她吿诉李临风：“能够死在苍苔生怀抱内，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李郞，我的头发是不是染了血？……不要紧，把它剪下来，好好清洗，然后……好好……保存……因为它是你最心爱的……”
　　这时候，李临风想起了陆放翁的“钗头凤”。
　　这也是阶月很喜爱的一首名词。
　　他才想起，阶月已道：“念那词，我要听……红酥手、黄滕酒……”
　　李临风把她染满浓血的长发柔和地拨开，平静地微笑，平静地念着：“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緖，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酒蛟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放翁的妻子，也有一首，但她坚持要念：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名，今非昨，病魂长似千秋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词念毕，气已绝。
　　李临风没有掉泪。
　　他是阶月心中的真英雄，大丈夫。
　　英雄有泪不轻弹。
　　他只是把她的长发剪下，用最清澈的泉水冲洗，然后抱着它，让它在山风轻拂之下静静地吹干。
　　二十年了，这一把长发是否已给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