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咎祸福成莫逆

 

2024-08-26 18:13:09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高手村内，忽飘白雪。雪如鹅毛，更如一场早已消逝的残梦，不但打在小李脸上，也打入小李心坎中。
　　小李。
　　江湖有无数小李，最名满天下者当数小李飞刀。但在阶月眼中，他也是小李。不管他的权势有多大，在武林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他永远是她的小李。
　　小李多情，可惜红颜仍然一如老人当年的情人，一般无异地薄命。
　　小李固然多情，无相刀魔又怎样？他是个怎样的人？连“毒手神医”张鉴川、“小将军”邱雪夫连手合击，也给他每人各断一手！刀无相，人无相，这老魔的可怕，已达到了匪夷所思地步。
　　但李临风却在这时候出现了。他只是遥遥地望了刀魔一眼，手里仍然抚弄着阶月长长的秀发。
　　他没有走过来，刀魔却走了过去。
　　刀魔看着他手里的一束长发，双眸忽明忽暗：
　　“昔有东鮀岛主水老妖，以人的头发作为练武之用，这法子看似邪异，实则内蕴玄机，不愧是武林一代大宗师见识。但如今照我看，李总舵主手执人发，非但不是为了练功，更是睹物思人……这情况比起玩物丧志还更可叹复可悲，唉！下雪了，李总舵主是否要把自己埋藏在冰雪里，任教天下风云四起，自己却来一个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李临风平静地摇头：
　　“我最悲伤的时候早已过去，我要是一直都伤心地活着，群雄也不会把我视为天下间最可怕人物之一。”
　　刀魔冷笑：“别人怕你，我不怕。张鉴川的一只手已给我废掉，他是权势堂中人，你要不要为他报仇？”
　　李临风道：“张堂主保不住自己的一只手，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会为他做任何事。”
　　刀魔眯起了眼睛，“你没打算和我动手？”
　　李临风道：“我从不喜欢向蠢人动武，更不喜欢杀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人。”
　　刀魔狞笑：“李总舵主，你这两句话，怎么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临风道：“我也知道你的咽喉没有发痒，正因为这样，毒性才更猛烈更可怕。”
　　刀魔蓦地回头，望向张鉴川。
　　张鉴川断了一只手，任何人在这时候的脸色都不会太好看，他也不例外。但在这张惨白的脸庞上，却正在孕育着一种暧味，甚至是痛快的笑意。
　　他是“毒手神医”，论到用毒功夫，在天下间排名绝对不会在五名之外。
　　无相刀魔削掉他一只手，但他是否已在刀魔的身上下了毒？
　　刀魔不相信。他冷冷一笑，对李临风道：“张毒手是个怎样的人，我比李临风总舵主还更清楚。我绝对不会给他有机会下毒！”语气肯定，对自己的判断显得信心十足。
　　但在这时，邱雪夫把剩下来一只手的尾指，轻轻向天一竖。
　　一道轻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黄雾，就在他尾指甲之上散出。刀魔的眼色立刻变了。施毒的人，竟然不是他一直小心提防的“毒手神医”张鉴川，而是在武林中鲜有人知道也是一个用毒大行家的小将军邱雪夫。
　　邱雪夫的喉管，忽然格格有声：“这是云南的『眨眼过』，是用夕照谷无踪瘴湖最歹毒毒虫熬炼出来的毒粉，正当你刻意小心提防张神医之际，也就是我可以及时暗算你一把的时候！”
　　张鉴川笑了，他笑很怪异，他没有施毒，但却比起邱雪夫还更骄傲自豪。因为没有他的“牵制”，邱雪夫的代价还是十分重大的。
　　刀魔伫立不动，道：“邱将军，只要你给我解药，我为你杀了李临风！”
　　邱雪夫居然呵呵一笑，彷佛不是给人砍掉了一只手，而是自己已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无敌猛将。
　　“你这个笑话，非常有趣。莫非李临风是个用纸糊出来的纸人？天下间，又有谁能轻言可以杀得了『北权天君』？”
　　无相刀魔道：“别人不能，我能！快把解药拿来，我杀给你看。”
　　邱雪夫道：“你断我一手，解药岂可轻易双手奉送？再说，我只剩下一只手，这『双手奉送』四字，原来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无相刀魔闷哼一声：“我废了你一只手，马上还给你便是。”刀光一闪，把一只左手用刀砍了下来，血流如注，一张灰脸比平时更是难看几分。
　　邱雪夫皱眉道：“老人家，好端端的为甚么要把一只手砍下来？我断手，是我自己的事，你就算把两手两足齐齐砍掉又有甚么用？依我看，你老人家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你想要解药，还是索性到酆都城问阎王吧！”
　　刀魔纵横江湖数十年，这一次可算是栽了一个大筋斗，但更要命的事情还在后头。只听见李临风在那边轻轻叹一口气，道。”只不过是一株黄梨树，竟把一个老江湖弄得团团乱转，方寸大乱，甚至可说是自毁长城。如此怪事，若非亲眼所见，又怎能令人相信？”
　　刀魔脸色一寒：“什么黄梨树？……”
　　邱雪夫咳嗽一声，向石牢侧一株大树伸手一指：“这就是黄梨树。本将军在断却一手之后，剧痛攻心，用指甲把树皮抓了几下……”
　　刀魔一怔，半晌怒道：“你在指甲弹射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云南『眨眼过』？”
　　邱雪夫哂然一笑，道：“云南『眨眼过』虽然也是一种略呈黄色的毒粉，但在这黄雾之中，必然暗藏磷火之光，但这只是黄梨树树皮粉屑，只要是有见识之辈，绝不会有冯京作马凉之误。”
　　刀魔中了计，不禁尖啸一声，额上青筋一一暴现。方小宝冷眼旁观，心道：“这老妖魔初现身之际，看来极具高手风范，岂料到了逆境关头，却是变得粗俗不堪，屁也不如。”
　　无相刀魔眼见形势不妙，已萌去意。李临风在这时淡淡的道：“这一战，三大高手人人都折断一手，无论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也该暂且罢休。”语气平淡，眼神还是哀怨地注视着手中一束秀发。
　　无相刀魔眉毛一扬：“这笔帐，大家都不妨好好记住了。”足尖一点，身形向东方急掠，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阻拦得住。
　　除非是李临风出手。
　　但他在雪片飞舞中站立不动。
　　他到徐州，并不是为杀戮而来。他在找一个人，而这人，他已找到，那是一个少女。
　　一个和阶月非常非常酷肖的少女。
　　这件事，“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是完全不晓得的。要是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嘴巴恐怕会有三四天没法子可以合拢起来。
　　因为那少女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


　　李临风，是“北权天君”，是帮众数以万计的权势堂总舵主。
　　方小宝，是“长江第一赌徒”，这个“泥漆招牌”当然只是他自己给予自己的“封号”。可是，在最近，他却以“真材实学”在擂台上击败了小将军邱雪夫，成为徐州武林盟主。
　　饶是如此，方小宝在武林中的份量，仍远远不及李临风。不是差了一点点，而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完全不可以相提并论。
　　但在这一个雪夜，名动天下的“北权天君”李总舵主，神情凝重，非常客气地向方小宝深深鞠躬，郑重地揖礼。
　　他道：“在下李临风，是权势堂的老大。”
　　方小宝从没见过这人。但这人的名字，在他耳中就和玉皇大帝一般相熟。不但名字相熟，更是如雷贯耳。
　　“李总舵主，在下方小宝，外号『长江第一赌徒』，久仰！久仰！”
　　“方少侠是武林瑰宝，只消假以时日，定必能成大器。”
　　“成不成大器，那是不太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逢赌必赢，万事胜意。”方小宝呵呵一笑。
　　李临风道：“听说方少侠在成为徐州武林盟主之前，曾广邀徐州武林同道找寻张娴娴小姐，未知可有其事？”
　　方小宝忙道：“此事千真万确，李总舵主莫非有她的消息？”
　　李临风沉吟半晌，道：“实不相瞒，张小姐将会成为燕子天涯峰的贵宾。”
　　方小宝“咦”一声：“曾听人说过，燕子天涯峰是权势总坛，她怎会从徐州老远跑到那里成为贵堂总坛的贵宾？……嗯！在下在下老子……老子明白了，是你把娴娴掳走，他妈的，这算是甚么英雄好汉？”
　　一怒之下，竟不顾一切公然顶撞“北权天君”李总舵主，就连山姐看了，也不禁为之眉头大皱。
　　但李临风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方少侠所言，本来不无几分道理，只是，张小姐是跟着孙女侠一起到燕子天涯峰的。”
　　“孙女侠？”方小宝又是“啊”的一声大叫：“莫不是『浣花玉女』孙放君？……当然是这位孙女侠了，娘亲既要上山，做女儿的当然也会跟着走……”
　　李临风又微微一笑：“要是方少侠放心不下，不妨到燕子天涯峰盘桓三数天。”
　　方小宝道：“何谓之盘桓？”
　　李临风道：“盘桓，便是……逗留的意思。”
　　方小宝叹道：“李总舵主，既然是逗留，何不干脆一点说逗留三两天？盘桓盘桓，这种文绉绉的字眼，你老人家最好不要在老子面前搬来搬去，以免把老孑噎死。”
　　李临风颔首道：“方少侠说的甚是，在下会记住了。”
　　方小宝回头走到山姐身边，道：“山姐，你的老弟要到燕子天涯峰走一趟，徐州武林的事，只好拜托山姐费神费神啦！”
　　山姐一拍胸脯：“放心好了，老娘在徐州顶天立地，谁敢到此地撒野？你快去燕子天涯峰找张小姐吧！”
　　李临风道：“回到燕子天涯峰，路途遥远，但能与徐州武林盟主『长江第一赌徒』方少侠同行，想定必快慰生平。”
　　方小宝道：“只要早一点见到张娴娴女侠，老子就会说不出的快慰。”
　　李临风牵着方小宝的手，笑道：“方少侠，你内力精湛，轻功定然不弱，且待你我共驰百里，直至天亮方休，你道如何？”
　　方小宝忙道：“本一轮明月的好天气，忽然风雪横飞，此时此地，本来最宜躲在被窝里睡觉。但既然李总舵主兴致极浓，老子……在下陪你比一比脚力便是。”
　　二人相视一笑，敞开大步望北而去。
　　李临风是北地之雄，轻功极佳自不待言。方小宝与他并肩飞奔，竟然不见得怎样逊色。
　　当然，路遥知马力，时候一长，情况怎样又是另当别论。
　　山姐目注着方小宝跟着李临风离去，不禁半忧半喜，忖道：
　　“小宝奇遇迭现，年纪轻轻竟与李临风一起上路比拼轻功，虽然必败无疑，却已可算是武林一大佳话。”
　　在另一边，张鉴川与邱雪夫对峙良久，最后都是长长叹了口气，分道扬镳。在这二人之间，虽有数不尽的纠葛情仇，但在这雪夜之中，两人都各自断掉一只手，如此重创，还是悉心治疗好伤势，然后始能徐图后计。


　　雪夜飞奔，一个是名惊宇内北地第一大帮权势堂的总舵主，另一个是连番迭有奇遇的“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这二人以前素未谋面，但在途中却在侃侃而谈。
　　方小宝首先道：“你……真的是李临风总舵主？”
　　李临风笑道：“怎么？难道我不像是权势堂的老大？”
　　方小宝道：“说句老实话，的确不像。”
　　李临风道：“照方少侠想象中，权势堂总舵主应该是个怎样的人物？”
　　方小宝道：“权势堂乃北地第一大帮，照老子以为，总舵主应该是一个相貌威严的老头。”
　　李临风“哦”的一声：“你认为我不够威严吗？”
　　方小宝道：“不是不够威严，是不够老。”
　　李临风叹道：“谁说我还年轻，快五十岁啦……”
　　方小宝道：“但照老子……在下看来，你只像个三十出头的男人。”
　　李临风淡淡一笑，道：“我在三十岁那一年，你还不曾出世。”
　　方小宝道：“据说你做总舵主已做了很久……这一点，跟我这个劳什子徐州武林盟主大有分别。我成为什么武林盟主，才只是三两天的事，看来，谁也不会把我看在眼内……但不要紧，老子只喜欢做一些痛快的事，最重要的是长胜不败，手风大旺，善哉善哉！”
　　李临风道：“你才十几岁，已是徐州武林盟主，比起在下年轻时候，算是威风多啦。”
　　方小宝道：“做盟主威风再大，也及不上赌骰子撒出个满堂红！”
　　李临风道：“一个人要是赌性太重，这便是一个可怕的祸胎。小赌不妨，要是真的拼命地赌，那是非常危险的玩意。一个弄不好，连性命也会输掉。”
　　方小宝道：“难道你从来不赌？”
　　李临风摇了摇头，叹道：“谁说我不赌？我是权势堂的老大，跟天尊门主『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将帅盟的大小将军，以至是骷髅元帅等江湖枭雄，完全没有两样。我在赌，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赌，而且赌注押得极重。”
　　李临风所说的“赌”，当然并不是赌场中呼庐喝雉的赌博，而是帮会中争权夺利的流血厮杀。
　　方小宝似懂非懂，忽然问：“李总舵主，你的脸色为甚么红得像是……秋天的枫叶？”
　　李临风道：“走得急了，一个人的脸就会红起来。”
　　方小宝道：“我也走得一样急，我的脸是否也红得这么厉害？”
　　李临风苦笑一下：“恐怕不是的。”
　　这时，雪已停，这位权势堂总舵主忽然停了下来，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不住的喘气。
　　方小宝大奇，但他并不是一条笨虫，很快就已明白过来：“李总舵主，你生病啦？”
　　李临风气喘咻咻地，又剧烈地在咳嗽，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不错，我真的病了，但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可否答应，不要向外界透露出去？”
　　方小宝奇道：“每个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就算李总舵主生了病，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李临风的额上冒出了汗，直到这时候，他才小心奕奕地从怀内取出一个刺绣着一对鸳鸯的织锦布袋，把那束乌亮的长发收藏好。
　　他的动作很缓慢，而且手指不停地在颤抖。方小宝忍不住道：
　　“你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既然生病，难道连药物也没有带备吗？听说燕子天涯峰有数之不尽的灵丹妙药，只要随便带一些在身上，自然他妈的药到病除！
　　李临风又苦笑一下：“要是一般伤病，你的说话是很对的……但我这种病，其实，也不能算是病，那是……走火入魔……”
　　方小宝又再一次“恍然大悟”，讶异地道：“你是武功冠绝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也会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那么失策吗？”
　　李临风叹一口气，道：“一个人的武功练得越高，走火入魔的机会往往也是越大。我如是，你如是，任何武林中人亦如是。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无论是谁，他的武功练到怎样高不可攀的层次，但总会有某一个人，某一种武功，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克星。”
　　方小宝毫不避忌，问道：“那么，你的克星又是谁？”
　　他这一问，不但可圈可点，也流露出入性最真确的一面。
　　虽然，他自封为“长江第一赌徒”，似乎有着非常丰富的“江湖经验”，但他这一问，却充分流露出一颗赤子之心，那是一个“北权天君”李临风绝对不可能坦白回答的问题。
　　但李临风却微笑着回答了：“我的克星，就在这里面。”说着，把绣着鸳驾的织锦布袋又再拿了出来，在方小宝面前晃了一晃。
　　然后，这位统领着数万帮众的李总舵主，缓缓地在这少年面前，把当年一段美丽的回忆娓娓道来。
　　美丽的回忆，本来是美好的。可惜，它的终结，最后还是为李临风带来一辈子难以淡忘的遗憾。
　　方小宝听了之后，连眼神都呆滞起来。
　　在那呆滞的眼神，更同时泛着泪光。
　　物伤其类。
　　方小宝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市井无赖，但他也是个多情的人。他虽然从没见过阶月，但单凭这一束漂亮的长发，已足以令他感受得到，她活着的时候，是多么标致美丽的大美人。
　　良久，方小宝长叹道：“换上是我，也会为了思念她而走火入魔。”
　　李临风的脸已不再是深秋枫叶那么红，但却又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妖异的颜色。
　　那是淡淡的青，隐隐的蓝。但这种青青蓝蓝，却又令人有着一种灰灰沉沉的感觉。
　　过了不久，更是有点像那个无相刀魔，整张脸庞灰濛濛的，看来甚是可怖。
　　这时候、李临风的身子颤抖得更是厉害。
　　方小宝越看越是担心，忽然叫道：“姓李的，振作一点，你要是再抖下去，说不得老子只好杀了你，一举扬名于世！”李临风一震，但随即轻微地叹了一声：
　　“不错，只要你把我杀了，提着我的脑袋在江湖上走动，不到三天，整个天下的英雄好汉，都会把你奉若神明。”
　　方小宝却嘿嘿一笑：“你究竟是不是权势堂的总舵主？”
　　“当然是。”
　　“好极了，要是老子乘人之危，在这时候『咔嚓』一声，把你老人家的脑袋一刀砍下，天尊门和将帅盟的灰孙子王八，也许人人都会把老子当作是大英雄大豪杰，但权势堂的数万战士又怎样？他妈的，你老人家的好手下，可不像你天天抚摸着情人的头发，人人都会练功练至走火入魔。有一个叫天眼的家伙，在杀人之前定必一剑把敌人的一颗眼睛刺瞎，然后才把敌人宰掉。单是这个老兄，就很不好对付。”
　　李临风道：“当时，你有本领把天眼一掌逼退，这份能耐，已是相当惊人。”
　　方小宝道：“惊人个屁！老子能够在天眼掌下侥幸地捡回一条小命，全凭高人相助……但说句真话，那一掌，当时老子只是被逼而拼之，很是冒险，更是十分无奈。”
　　李临风忽然把“灞桥雪”递给方小宝：“这是我唯一的剑，也是最好的武器，你若要把我的脑袋砍下来，请不要用别的生锈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