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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9 14:54:02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马天军布置豪华的私室中,马天军和罗泰两人的“战争”仍然在进行着,听到了罗泰所提出来的条件,马天军陡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听来是如此之洪亮,像是充塞了房间的每一个空间。
  罗泰尽量使自己镇定,因为在马天军的笑声之中,似乎充满了杀气,就像是一堆已经点着了引线的炸药一样,随时可以爆炸。
  马天军的笑声,陡地停止了,接下来,是出奇的静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马天军和罗泰两个人,似乎全是不需要呼吸的怪物,因为根本听不到他们两人所发出的任何声音。
  但是在他们两人而言,他们却各自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虽然在表面上看来,他们两人都出奇地镇定,神色都接近冷酷,但事实上,他们的心跳却如此之剧烈。
  难堪的静寂维持了好一会,马天军才结束了静寂,他道:“罗先生,你好大的胃口,你好像一口就想将整个世界全吞下去!”
  罗泰略想了一想,才道:“你说错了,马先生,我只不过是抓准了你的一个弱点——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有弱点的,任何弱点,都是致命的!”
  马天军的面肉,不能控制地跳了起来,跳动得如此厉害,以致马天军要伸手在脸上按抚着,想制止这种跳动,他的声音提高了,道:“你想错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在乎这件事。”
  罗泰的态度,显然是他走进这间房间之后,最轻松的了,他道:“我一点也没有想错,马先生,你一直不让你的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是为了什么?”
  马天军瞪着罗泰,大声道:“不为什么!”
  罗泰发出了一下冷笑声,道:“不为什么?马先生,是为了你知道自己在犯罪,你在做的勾当,正毒害着成千上万的人,使他们生活在地狱中,你是魔鬼,魔鬼之王,你不敢让美丽知道这些!”
  罗泰的话,显然令马天军无法再忍受,或者说,无法再抵抗下去了。
  马天军发出了一下吼声,陡地向罗泰挥出了一拳,罗泰虽然反应极快,可是他绝未曾想到,一直在顾及自己身份的马天军,面色才略略一变就已然挥出了拳。
  马天军的那一拳,打在罗泰的左颊,在中拳之后的那一剎间,罗泰只感到一下巨大的声响,眼前立时迸出了无数火花,身子晃了一晃,向后连退了几步。
  他不知撞倒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声响。
  罗泰跌倒在地上,他又觉出有一点东西,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便是口中涌上了一阵咸味,然后,才是刺骨的剧痛。
  罗泰慢慢地站起来,当他开始站起来的时候,那一阵足以令他昏过去的疼痛,在他的体内,渐渐变成了一股爆炸的力量。
  这股力量,以自他口中发出的一下呼叫声作为开始,接着,他整个人弹了起来,拳头也已重重地向前,送了出去,他的拳头接触到马天军身体的一剎那,他的每一根指节骨,都痛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然而,他心中那股快意,却也是难以形容的。
  他抹着口角的鲜血,看到马天军的身子,陡地向后倒去,撞倒了一张椅子,又撞倒了一张桌子,被撞倒的椅子和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马天军的身子,最后,重重撞在墙上,急速地喘着气。
  罗泰再发出一下吼叫声,向马天军直冲了过去,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得手,他还未曾挥起拳,马天军一脚已经踢中了他。
  罗泰的身子,也向后倒,直撞在房间的另一面墙上。
  房门突然打开,四个彪形大汉,一起冲了进来,罗泰的视线已望向窗口,他已准备逃走了。
  可是四个大汉才一出现,马天军已陡地叫了起来,道:“出去,全出去!”
  一个大汉有点急促地哑着声,道:“老墙——”
  马天军直冲向那大汉,双手疾伸,抓起那大汉胸前的衣服,将那大汉直提了起来,提得双脚离地。
  直到这时,罗泰才发现马天军的身形,实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大。
  马天军提着那大汉,双臂向前一送,推得那汉子,向外直跌出去,还撞倒了另外一个大汉。
  马天军又厉声吼叫了起来,道:“出去!”
  四个大汉的脸吓得煞白,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也未曾见过马天军发那么大的脾气,也有可能是他们知道马天军发怒的后果,所以他们立时退了出去。
  马天军飞起一脚,将门踢上,立时又转过身来。
  马天军望定了罗泰,狠狠地道:“一个对一个,总算公平了吧!”
  罗泰吸了一口气,道:“不错,很公平!”
  马天军稳稳地站着,他的神情,看来比挥出第一拳的时候,镇定了许多,他甚至向罗泰挥着手,道:“来!别只是靠墙站着!”
  罗泰挺了挺身子,慢慢向前走来,马天军也缓缓向前走来。
  两人一面向前走,一面踢开阻在面前的椅子和茶几。
  茶几和椅子被他们踢开,乒乒乓乓地撞在其它的家具上,墙上悬着的两根大象牙,被撞得跌了下来。
  两根大象牙还未曾落地,罗泰和马天军两人,便同时发出了一下吼叫声,一起冲向前,罗泰先挥拳,他又击中了马天军一拳,可是他未能缩回手臂来,手腕已陡地一紧。
  罗泰发出一下本能的呼叫,右脚立时踢出。
  可是,当他踢出一脚之际,抓住罗泰手腕的马天军,已陡地转过身来,罗泰一脚踢空,身子更不稳,马天军手臂挥动,左拳在罗泰的腰际,打了一拳,立时就势一托,大喝一声,罗泰整个人,“呼”地一声,直飞了起来,撞向窗口,撞断了雕刻成美丽图案的窗帘,撞破了玻璃,向外直飞了出去。
  罗泰身子被抛得向外直飞出去之际,他简直就如同在腾云驾雾一样,他双手在空中乱抓着,想抓住一件东西,将翻滚的身形止住。
  他也的确抓到了一件东西,那是玻璃破裂后的窗框,他的掌心,立时被还残留在窗框边缘的碎玻璃,刺了进去,他全然不觉得疼痛。
  不过,他虽然抓住了窗框,那并不能止住他向外跌出的势子,反倒是“哗啦”一声,木制的窗框,被他拉下了一小半来,他人还是向外跌了出去,重重地趺在窗外,石块铺成的地台上。
  那一跌是如此之重,当罗泰的身子,和地台相接触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极其惊人的呼叫声来。
  紧接着,他全身四肢百骸,像是完全要散开来一样,他甚至无法看清眼前的东西。
  要不是马天军的那一下大喝声,他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马天军,但是现在,他看到了,他看到马天军自窗口扑了出来,正自半空之中,向他直压了下来!
  在他看来,奇怪得很,马天军下压的势子,并不是很快,而是很慢,那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整片天,满是乌云的天,正在向下压来一样。
  马天军的神情,是如此之可怖,双眼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洞,张大着在呼叫的口,就像是一座可以埋活人的墓穴,罗泰也叫了起来。
  罗泰在那一剎间,知道那是自己生死俄顷的一剎那,必须要为自己生命挣扎。
  然而,在重重的一摔之下,他也无法为自己的生命做太多的事,他只是一面大叫着,一面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旁滚了一滚,滚开了三尺。
  而就在这一剎间,马天军整个人,已经扑了下来!
  马天军扑在刚才罗泰所躺着的地方,可是罗泰却已经滚开了三尺。
  所以马天军扑了一个空,变得他自己,重重地撞在石板地台上。
  马天军的身子,和地台接触时所发出的声响,是令人心悸的。
  罗泰眼看着马天军的脸,因为极度的痛楚而扭曲,他向马天军的脸,挥出了一拳,但是那一拳,却一点力道也没有,就像是未曾击中马天军一样。
  他们两人,几乎是肩并肩地躺着,罗泰的一边脸,贴在清凉的地台上,正由于他的一只耳朵紧贴在石板上,所以自四面八方奔过来的脚步声,在他听来,也变得格外清楚。
  罗泰勉力抬起头来,喘息着,汗水如浆一样,自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之中冒出来,令得他的视线模糊,叫他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在向他奔过来。
  奔过来的人,在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叫声,全被一下吆喝声盖了过去,那是一下嘶哑的呼喝,马天军的呼喝。
  马天军在叫着:“滚开,全滚开!”
  剎那之间,脚步声停止了,所有的声响,全停止了。
  罗泰只听到喘息声,他自己的喘息声,和就在身边的马天军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
  汗水流进了眼中,刺得眼睛很痛,罗泰想挥手抹去脸上的汗,可是他却没有那样做。
  对平常来说,挥手抹去脸上的汗,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对这时的罗泰来说,那简直是一种奢侈。
  他必须保留每一分气力,用在挣扎和站起来。
  马天军就在他身边,即使罗泰的视线模糊,他也可以看到,马天军也在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谁先站起身,并不一定决定这场搏斗,就是他胜利,但是先站起来的人,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在势均力敌的搏斗之中,这种胜利的感觉,往往可以成为胜利的事实!
  罗泰双手在地上按着,身子一寸一寸地向上扬起,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在剧痛之中,发挥着巨大的力量,要将身子抬起来。
  罗泰的身子,终于起来了,先是弯着身,接着,腰慢慢地挺直,他站起来了,虽然口角冒着血,脸上的汗,使他看来像是涂着一种泥浆一样,但是,他还是站起来了。
  然而,当他刚来得及抹去脸上的汗,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马天军的那一对眼睛,汗水顺着马天军的浓眉在下流着,乍一看来,好像他的两道眉,长得出奇,马天军也站起来了。
  马天军可能是和罗泰同时站来的,可能比罗泰早,也可能比罗泰迟,但无论是迟是早,都不会相差半秒钟,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
  喘着气,各自都可以感到对方口中喷出来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脸上。
  他们对眼地直视着,然后,马天军脸上的肉,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罗泰的腹际,又中了一拳。
  那一拳,令得罗泰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马天军的身子,向前冲来。
  咬牙切齿的罗泰,还了两拳。
  接下来,罗泰根本不知道自己击中了对方多少拳,也无法知道自己中了人家多少拳,他只知道搏斗,拚命保护自己,攻击对方。
  在这样剧烈的搏斗之中,一切的动作,几乎全是下意识的,出拳,起脚,丝毫也不潇洒、漂亮,那只是为生存而发出的动作,只能顾及自己的生命,而不能顾及“招式”的好看了。
  罗泰在昏过去之前的一剎间,只知道自己是和马天军缠在一起,在地上打着滚,要不是他需要紧咬牙关,使体内残存的最后一分气力,也发挥出来,他真会像狗一样,狠狠地咬住马天军的手。
  罗泰是在接连两下重击之下,昏了过去的!
  观看这场搏斗的,至少有二十人。
  这二十个人,只是站着,谁也没有动过手,甚至于谁也没有出过声,可是他们的身上,一样被汗湿透了。
  他们全是马天军的手下,有的追随马天军,已超过二十年,有的根本是马天军一手培养出来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经过严格的技击训练,可是他们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甚至从来也想不到,两个人的搏斗,是如此之激烈,可以如此之持久。
  他们并不知道罗泰已昏了过去,他们只看到罗泰和马天军缠斗着,一起跌倒,又一起起身,然后,又一起跌倒。
  只不过这一次,罗泰和马天军一起跌倒之后,隔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只看到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站起来的人是马天军。
  所有的人,在那一剎间,迸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欢呼声直持续到马天军的身子站直,望定了罗泰,马天军头上滴下的汗,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罗泰在这时,才缓缓地睁开眼来。
  马天军喘着气道:“起来!起来!”
  罗泰望着马天军模糊的身形,使躺在地上的罗泰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山!
  罗泰并不是不想站起来,可是当他的手又在地上按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棉花一样,所有的气力,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感到一阵昏眩,眼前一阵发黑,重又昏了过去。
  等到罗泰再度有了知觉之际,他首先听到一阵水声,他想叫起来,可是眼前陡地一黑,整个人被浸进了水中,然后,又被拉了出来。
  罗泰在一被拉出水面之际,大声叫了起来,他看到了喷水池中喷出来的水柱,也看到抓住自己足踝的两个大汉,更知道自己是被人将上半身浸在池水中,所以才醒了过来的。
  他一出声,那两个大汉,立时将他拖开了水池,在草地上拖了十几尺,才将他放了下来。
  罗泰抬头看去,仍然看到马天军站着。
  罗泰用尽了气力,挣扎着站了起来。马天军冷冷地望着他,道:“怎么样,是不是还要再动手?”
  罗泰抹着脸上的水,喘着气。
  马天军“嘿嘿”地笑了起来,道:“现在,你至少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罗泰仍然喘着气,道:“是的,用森林的法则来说,我输了,不过——我们并不是生活在森林里!而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
  马天军陡地叫了起来,道:“我是生活在森林里!”
  罗泰沉声道:“你不是!”
  马天军厉声道:“我是!我是住在森林里的,我在森林里活下来,一直要在森林里活下去,除了在森林里活,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全世界都不要我们,谁能了解我们在生活里的苦楚?
  “你有见过人活活地被成群蚂蚁咬死?你有没有见过?”
  罗泰喘着气,没有说什么。
  马天军继续在吼叫着,道:“我见过,我们见过,我们见过自己的同伴,战友,亲人,有的被蚂蚁咬死,有的因为饥饿而吞下有毒的果子,全身青紫肿胀死去,有的因为找不到最起码的伤药,伤口烂到爬着成千蛆虫,终于成为蛆虫的食物而死去。
  “这全是森林的法则,是不是?
  “我们是在这种环境中挣扎过来的,你叫我们该怎么样,抛掉森林的法则?”
  罗泰又一次抹去脸上的水,深深地吸一口气。
  罗泰的心向下沉,关于这一群人在原始森林中奋斗的事,他也曾听说过,那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忍受的环境。
  马天军这些人熬过来了,他们在原始森林中求得了生存,但是不是有权在全世界实施森林的法则,弱肉强食呢?罗泰立时给以否定的答案。
  罗泰立时肯定,马天军并没有这个权利。
  这时候,罗泰反倒将自己危险的处境忘记了,他只想到一点:要彻底击败马天军,必须在根本上否定这一点。
  罗泰冷冷地望着马天军,他的神色,甚至是冷峻的,声调也很坚定,他一字一顿地道:“马先生,你是一个军人,一个军人,总有失败的时候的!”
  马天军陡地叫了起来,道:“我没有失败!”
  罗泰直盯着马天军,声音更坚强,也听来更不能反驳,他道:“你失败了,马先生,你被敌对的一方,赶进了原始森林之中!”
  马天军的神情有点骄傲,他已抬起了头,道:“可是他们未能将我歼灭,在原始森林中,我们活了下来,我和我的部下,活得很好!”
  罗泰毫不容情地道:“活得像一头老鼠!”
  马天军双手紧握着拳,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来,在马天军身后的那些人,也全愤怒地瞪着罗泰。
  罗泰并不望向那些人,如果他望向那些人的话,他就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他只是盯着马天军,仗着无比的勇气,陡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令得马天军更加愤怒。
  但罗泰却不顾一切地向下讲去,他道:“要是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要是你的部下,也全是真正的军人,那么,在你们恢复了元气,又有了生存能力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再去打仗,而不是种毒品去害无辜的人!”
  在喷水池的灯光照映之下,马天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惨白。
  马天军的面肉在抽搐着,看来他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却只看到他的口唇在发着抖,而听不到他的口中,有什么声音发出来。
  罗泰在继续说着,他觉得自己,越说越是流畅了,他道:“马天军,我看你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活得像一头老鼠,你不敢见光,你心中知道你自己是如何卑鄙下流的人渣,所以,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认。
  “你只好偷偷摸摸地派人送钱给她,马先生,我替你难过,因为你这种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罗泰陡地住了口,四周围,除了喷水池水柱声响之外,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马天军的面肉,不断抽搐着,口唇也抖得更厉害,可是他还是未能发出声音来。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大汉的一声怒吼,道:“你讲完了没有?”
  罗泰并不转身望去,仍然盯着马天军,可是他却回答了那一声怒吼,道:“讲完了!”
  罗泰才一回答,便感到一股拳风,向他袭来,罗泰想要趋避,但是他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地站着,向旁一闪,立时跌倒在地。
  不过,他这一跌,倒也避开了对方的一拳,那大汉立时抬脚向他踢来,罗泰重重中了一脚,身子向外滚。
  他只看到至少有六七个人,奔跑着,向他靠近来。而也在这时,马天军叫了起来,道:“全都站住!”
  所有奔向罗泰的人,全站定了身子,马天军的脚步很沉重,一直来到了罗泰的身前,才沉着声,道:“站起来!”
  不必等马天军的吩咐,罗泰也正在挣扎着站起来,他终于又站直了身子,就站在马天军的对面。
  马天军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他的神情,看来已镇定了许多,在他的口角,挂着一种十分不服气的笑容。
  那种笑容,可以说,只有一个十分高傲的人,为了掩饰他心灵上所受的创伤而特有的。
  看到了马天军口角上这种笑容,罗泰在那一剎间,对马天军忽然起了一股同情之念。
  可是,罗泰的职业训练,立时将他那一点同情之感,压了下去。
  马天军望着罗泰,缓缓地道:“走,我和你一起去见美丽!”
  罗泰陡地怔了一怔,马天军突然之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罗泰是绝料不到的,马天军要去见美丽,他想表示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呢?
  马天军直视着罗泰,从刚才的神情来看,他已经被彻底打败了。
  可是这时,在他的眼神中,却又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他口角的那种微笑更明显,道:“怎么样,你不敢和我一起去,怕结果是你错了?”
  罗泰吸了一口气,道:“马先生,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是恰恰相反,我是怕你受不起再进一步的打击!”
  马天军陡地笑了起来,伸手在罗泰的肩上,用力拍着。
  看他们的情形,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要不是刚才曾亲眼看到他们将身上的每一分气力都发挥出来用在搏斗上的人,是绝对难以想象,在他们之间,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搏斗。
  马天军拍着罗泰的肩,向前走去,罗泰立时转身,跟在他的后面。
  马天军走出了两步之后,突然转过身来,皱着眉,望着他的手下,神情十分疑惑,道:“章强呢?”
  一个大汉忙踏前一步,道:“报告师长,章强驾着车出去了……”
  马天军疾声道:“什么时候走的?”
  那大汉道:“在你们还没有开始搏斗的时候!”
  马天军的神情,变得十分阴沉,罗泰也有点疑惑,为什么当他和马天军搏斗的时候,最主要的人物之一的章强,竟会没有出现?
  不过,他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章强可能是正好有事出去了。
  可是在马天军的心中,却知道事情极端不寻常,因为这是几乎二十年来,章强第一次未向他请示,而擅自行动!
  马天军也不知道章强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更不愿意自己心头的疑惑被人看出来,所以他立时又转过身,向前大踏步地走出去。
  罗泰却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立时紧紧跟在马天军的身后,他压低了声音,道:“马先生,有麻烦了,是不是?或者我可以帮你!”
  马天军冷笑一声,并不回答,只是又向后挥了一下手,然后,继续向前走着,一直来到了花园的门口,一辆汽车驶了过来。
  马天军向驾车的大汉道:“下车,我自己驾车!”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等章强回来,叫他在这里等我!”
  马天军口中所吐的每一个字,换来的好像永远是一连串的“是”,马天军先上车,罗泰咬着牙,忍着全身的疼痛,也上了车。
  大铁门移开,车子驶了出去,才驶出不远,罗泰就道:“请停一停,我有个朋友在这里,你不介意我叫他一起上车吧?”
  马天军冷笑一声,道:“随便!”
  罗泰吸了一口气,向车外叫道:“曾沙!曾沙!”
  每叫一个字,罗泰就觉得全身的每一处,都迸发一阵难忍的疼痛,在叫了五六声之后,他额上的汗珠,重又沁了出来。
  可是,在路两旁,幽黑浓密的灌木丛中,却一点回答也没有。
  曾沙如果在,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曾沙一定是不在了,他上哪儿去了呢?
  罗泰皱着眉,立时转头向马天军望去,马天军冷冷地道:“你有什么麻烦么?或许我可以帮你的忙!”
  罗泰扬了扬头,道:“没有什么,我们走吧!”
  和刚才马天军的情形一样,罗泰也知道,曾沙不在外面原来的地方等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曾沙和罗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相互之间的了解,几乎已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步,曾沙是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的,除非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
  车子在笔直通向前的公路上,向前疾驶。
  罗泰沉着脸,一直在想:曾沙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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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沙看着章强走进了美丽居住的那幢建筑物,心头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能有条有理的迅速分析眼前发生的事,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那种人。
  如果他心中不是对美丽有着那份深厚的感情,他或许还能直截地想到,眼前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
  可是现在,他却想得十分复杂,他首先想到罗泰曾经说过,章强和美丽半夜在神庙中会面的事,又想到美丽和金三角集团之间的神秘关系,想到罗泰的推断,他竟无法决定是不是应该立时跟上去。
  他更害怕,美丽根本就是金三角集团中的一员,那么,要是他跟了上去……曾沙双手紧握着拳,不敢再向下想。
  在曾沙犹疑不决之际,章强早已上了二楼,美丽住所的门外,门是新换过的,原来的门,被罗泰第一次来的时候弄坏了。
  但是那对章强来说,却没有什么分别,这世上,大概还没有章强弄不开的门。
  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和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就已经将门慢慢推了开来。
  他立时闪身进门去,里面很幽暗,他向前踏出了两步。
  章强的神情,这时看来冷静得出奇,自从他成为第一号杀手以来,每次杀人之前,他总是那样的镇定,何况这时,他只不过是要杀一个歌女。
  在他看来,他要杀的人是毫无抵抗能力的,他所要做的事,只不过和捏死一只才钻出蛋壳来的小鸭那样简单。
  他必须杀死美丽,虽然他以前的每一次行动,都是接受了命令才做的,可是这一次,却完全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一定要杀死美丽,那是他在门外,听到了马天军和罗泰的对话之后决定的。
  他第一次发现,他最崇拜的人,天神一样的马师长,原来也有弱点,而且,这个弱点已经被敌人紧紧握住,握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章强无法忍受这一点,多少年来,马天军就是他心目中的神,是他心目中的完人。
  他感到,现在是他反过来,塑造并维持这个崇拜的偶像不变形的时候了,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美丽。
  美丽一死,罗泰就掌握不到什么,就再也不能要挟什么了。
  那么,马师长仍然是完人,仍然是值得崇仰的,不败的天神,仍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章强慢慢向前走着,脚步很轻,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当他在向前走着的时候,已经打量了整间屋子的情形。
  同时,他也听到了屏风后面,细微的鼾声,使他知道,他要杀的人,正在屏风后的床上睡着。
  章强一直来到屏风之前,动作都是极其轻柔,几乎一点声响也未曾发出来的,可是,当他略站了一站之后,在他的喉际,却发出了一股同野兽一般的低沉的咆哮声来,美丽显然立时被这阵咆哮声惊醒了,因为屏风之后,立时传来了她的喝问声:什么人?
  章强一挥手,整个屏风,立时倒了下来,美丽甚至还未曾看到向她袭击的是什么,她只看到一只魔爪一样的手,向她的颈际,疾抓了过来。
  美丽立时尖叫了起来,可是她的尖叫声,几乎是才发出来,便立时没有了声息,因为章强的手,已经紧紧捏住了她的脖子。
  美丽立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在剎那之间,好像全身的血,一起冲了上来,可是冲到脖子上就被铁箍一样的手阻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知觉维持了多久,只是听到了一下吼叫声,吼叫声是迅速自下而上传了上来的,而且还十分熟悉。
  吼叫声是曾沙发出来的,美丽的那一下尖叫声虽然短促,但是曾沙却还是听到了,在听到了美丽的尖叫声之后,曾沙整个人,几乎是弹了起来般,一面发出吼叫声,一面向上直冲了上来。
  他整个人撞在门上,和身扑了进来,他甚至未曾看清眼前的情形,脚便已踏在被推倒的屏风上,同时,双掌互握,向章强的背后,用力击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章强捏住美丽脖子的手,立时松开,他转过身来,一拳击在曾沙的腹际。
  曾沙连挥出两拳,打得章强的身子,翻过了床,直跌到了床的另一边。
  曾沙立时伏了下来,抓住了美丽的手臂,摇着,叫着,他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使渐渐睁开眼来的美丽,吓了一大跳。
  一看到美丽睁开眼来,曾沙立时笑了起来,他刚才的绝望,和这时的笑容,完全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可是曾沙的笑容,并没有获得完全展开的机会,章强跃起,一脚已经踢中了他的面门中心。
  曾沙的身子向后跌,仰跌在地上,章强整个人都扑了过来,先是重重地在曾沙身上,踹了一脚,然后,再弹跳了起来。
  曾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也立时站了起来。
  美丽睁大了眼,仍然躺在床上,因为眼前的情形,实在太骇人了,令得她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曾沙和章强之间,其实还没有开始激斗,只是两个人对峙着,互相瞪视着对方。
  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形,在美丽看来,也已经够可怕的了。
  这两个对峙的人,一个是她所熟悉的,另一个她只见过一次,然而不论是熟悉的也好,是陌生的也好,在她看来,这时都同样地陌生。
  那种陌生,并不是普通的陌生,而是一种极度的陌生。
  在美丽看来,这两个对峙着的人,简直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人类,而是两只奇形怪状的野兽!
  两个人的面肉,同样扭曲,额上都冒着汗,眼中睁着,射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什么种类的野兽,美丽自然说不上来。
  但是她心底深处,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不是人,人不是这种样子的!
  曾沙和章强两人,显然不知道旁观者对他们的想法怎样,他们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对方,全身已作好了准备:如何进攻对方,以及如何防御对方的进攻。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的,拳头挥出去,身子和身子靠近,然后,充满骨骼的拳头,击在对方身体的柔软部分,自己身体的柔软部分,也接受对方铁一样硬的拳头的撞击。
  他们不断攻击着对方,拳头不断挥出,血自他们的口角流出来,曾沙渐渐占了上风,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拳王,更懂得如何承接对方拳脚的力量,也更懂得如何使对方受到更大的创伤。
  曾沙不断挥着拳,汗自他的额上流下来,使他的视线模糊,但是当章强在节节后退之际,他发出的拳,却更加有力。
  章强的身子在曾沙的拳头下,向后疾退,发出蓬然巨响,撞在墙上。
  他脸上的伤痕,已经胀成了深紫色,使得他看来,甚至已不像是野兽,而只像魔鬼了。
  曾沙立时吼叫着,追了上去,可是他却陡地停止,因为他看到了章强挥着手,手指上的皮套被挥去,闪亮的,锋利的钢铁寒光,令得他止步。
  但是,他还是迟了一步,他本来是向前疾冲着的,他已经想停止,立即停止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子,还在向前冲去,和闪亮的刀锋迅速接近!
  曾沙发出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呼叫声,他的拳向前击出,陷进了章强的腹际,而同时,他的肋间,也觉得一阵冰凉——那真正只是一阵冰凉的感觉,而不是痛!
  激烈的动作,在那一剎间凝止!
  曾沙低头看去,可以看到自己的拳头,深陷在对方的腹际,而章强的两只“手指”也不见了,完全插进了他的胸口。
  曾沙忍着气,拳头用力向前推,曾沙的拳头,陷进章强的肚子更深,章强现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干呕了起来,而直到这时候,曾沙才感到了疼痛!
  疼痛是突如其来的,也突然消失,痛得就像是电流通过一样,剎那之间,痛苦消失了,所有的痛苦全消失了,他脸上的肌肉,立时松弛,紧抵在章强肚子上的拳头,也软垂了下来。
  章强用力推开曾沙,曾沙的身子,被推出了几步,压在一张跌倒了的椅子上,将椅子压碎,血自他的左胸口流出来,而他已一动也不动了。
  曾沙死了,章强手上的两柄锋利的小刀,直插进了他的心脏,从他感到疼痛到死亡,只不过一秒钟。死亡之后,是不会再有任何痛苦的了!
  至少,这时,曾沙看来,比还活着的章强安详得多!
  章强在将曾沙推开之后,身子向前冲出了一步,弯下了腰,然后又后退,再靠在墙上,借着背部有了依靠的力量,慢慢站直了身子。
  站直了身子之后,他才能吁出一口气来。
  美丽已经完全吓呆了,章强的身子摇晃着,向她一步步的迫近,美丽想叫,但是叫不出来。
  章强每迫近一步,手便扬起一些,他手上的那柄利刀,闪着寒光,滴着血,美丽的视线,就定在这柄刀上,她实在不想看这两柄可怕的刀,可是她的视线,却无论如何,移不开去。
  章强终于来到了床边,手也扬得更高,两柄尖刀,对准了美丽的咽喉,他面肉颤动着,发出了一下嘶吼声,手已向下,直压了下去。
  但也就在这时,一下厉喝声传来,叫的是他的名字:章强!
  章强陡地停了手,两柄小刀,离美丽的咽喉,只不过三寸。
  马天军也在这时,陡地向前扑了过去,章强转过身来,马天军发出了一下嘶吼声,双手用力抓住了章强的衣服,将章强陡地扯了开来。
  章强的脸上,现出了完全不可理解的神情来,他先是毫不反抗,由得马天军将他拉了开来,接着,他大叫一声,叫道:“师长!”
  没有人知道章强接着还想说什么,因为马天军已再度发出嘶吼声,一拳已然挥出,那一拳,正击在章强的脸颊上。
  当拳头和章强的面颊相撞时,所发出的那股骨头碎裂之声,是令人心惊肉跳的。
  但是这下骨裂之声,并没有令美丽或是罗泰,更增加几分惊恐,美丽已经因为害怕而整个人都呆住了,而在曾沙尸体前的罗泰,则因为心中悲恸而麻木了。
  罗泰甚至不知道接着,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直到美丽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他才陡地一怔,转过身来。
  而当他转过身来之际,章强和马天军之间的事,看来已经完结了!
  马天军的双手,紧紧地掐住章强的脖子,将章强的身子按在胸前,章强的脸,可怕地扭曲着,眼珠突得极出,他的眼珠已和死鱼眼珠一样,一点光彩也没有了,就算一个对死亡毫无经验的人,也可以看得出,章强已经死了。
  但是马天军却还是不放手,还是紧紧掐着他的脖子!
  罗泰走了过去,他抓住了马天军的手,他要用很大的气力,才能将马天军掐在章强脖子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扳了开来!
  而当他在扳开马天军的手指之际,马天军的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来。
  罗泰终于扳开了马天军的手指,章强立时倒了下来,章强一倒,马天军向后退去,在马天军的胸前,两股鲜血,才汩汩地涌了出来。
  罗泰并没有看到这一点,因为刚才,章强和马天军两人的身体,几乎靠在一起,罗泰并没有机会看到章强手上的那两柄利刀,深深地插进了马天军的心口之中。
  马天军后退了两步,身子一个旋转,向后倒去,背部重重地靠在墙上,他这时,才开始喘息了起来。
  而随着他的喘息和胸口起伏,他心口处的那股血,涌得更快,更多,很快就顺着他的身子,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
  罗泰也未曾想到过,一个人竟会流那么多血,马天军显然还没有死,罗泰想去打电话,但电话线已被拉断了。
  罗泰抓住了美丽的手臂,扶着美丽,站了起来,疾声道:“快去找警察,叫救护车来!”
  美丽点着头,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向外冲去。
  罗泰以为,当美丽经过马天军身边的时候,马天军会叫住她,说些什么的,可是马天军却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睁大着眼睛,望着美丽,他这时的神情,是如此可怖,美丽根本不敢多望他一眼,就冲了出去。
  罗泰转过身,来到马天军的身前,疾声道:“告诉我,将你们组织的情形,全告诉我!”
  马天军喘着气,摇着头,道:“不,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从这件事看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我死了之后,会有更合适的人来领导!”
  罗泰怒道:“这个组织不需要什么合格的领袖,这个组织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马天军陡地笑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呛咳着,血沫子随着呛咳,自他的口中喷了出来,他挣扎着道:“或许是,但我们要生存,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罗泰愤怒地望着马天军,马天军忽然又道:“我——求你一件事——”
  罗泰几乎想再挥拳击向马天军,但是他却没有那么做,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拳,马天军断断续续地道:“求求你,别——告诉美丽,什么也——别让她知道!”
  罗泰望着马天军,一时之间,他有点不明白,马天军临死前的这个要求,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却在马天军的眼光中,看出了他是如何需要自己的答应,才能死得瞑目,罗泰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警车的响号声,迅速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也就在警车的响号声传到最近时,马天军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身子倒了下去。
  罗泰遵守着他的允诺,什么也没有对美丽说,他也知道,马天军临死还作这样的要求,实在是由于他心中极度的内疚。
  这种内疚感,什么时候传遍了这个大黑帮之中,这个黑帮,或许就会解体了。
  而直到现在,不幸得很,还没有。

  (全书结束,感谢古龙武侠论坛“半剑飘东半剑西”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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