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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严霜
 
2019-08-14 21:30: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神猿帮的总坛之上,笼罩着一片杀气。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身形瘦削,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然而他双目极其有神。那是神猿帮帮主,八臂猿项飞。在他身后,站着四名汉子。
  坐在客位上的,一共是四个人,一色紫衣,为首的一个,已在六十开外,白发白眉,髯长及胸,但是满脸皆是诡异之色。那是六盘四妖之首,大妖淳于灵。
  那四人中,年纪最轻的四妖,看来也已有四十出头,六盘四妖,早有二十年前,便是邪派中的有名人物,但自从毁在龙门帮手下之后,便一直无声无息,直到近日,才突然现身。
  而他们一现身,就杀了金掌帮主燕大南,武林中消息传得比人赶路更快,飞鸽传音,互通信息,八臂猿项飞也早已知道了!
  可是,六盘四妖也来得真快,不等项飞在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有什么打算,四人已寻上门来了!
  项飞的神情虽然镇定,但是他心中的焦急,却是难以形容的。
  今日是他自己的生死大关,这一点,他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淳于灵面上一直挂着诡异的神情,“桀桀”地笑着,道:“燕帮主的下场,想必你已然知道了,是不是?”
  项飞冷冷地道:“知道了。”
  淳于灵怪声笑了起来,道:“十余年前,你和燕大南两人率众来攻,我们措手不及,败在你们手下,本来,这件事要找金龙老鬼算账的,但是他已然比你先走一步,自然只好找你交代了!”
  八臂猿项飞的肩头,耸了耸,装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气来,但事实上,他早已在全神戒备,只听得他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们只管出手好了!”
  二妖应声说道:“大哥,那我们也就不必客气了!”
  他一个“了”字才出口,四人的身子便蓦地站了起来,一翻手,晶光闪耀,手上便多了一柄样子极其奇特的尖刀。
  那尖刀银光灿烂,一望便知是上等的缅铁所打成的。
  项飞仍然坐在椅上,冷冷一笑,道:“你们是四人一齐出手么?”
  他讲话的语调,十分缓慢,可是话还未曾讲完,他人突从椅上跳了起来,身在半空,双手齐扬,八柄长只四寸的飞刀,已电射而出!
  那是项飞的绝技,他“八臂猿”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这时,那八柄飞刀,一齐发出,去势如电,六盘四妖发一声喊,身形一齐向外,散了开去。
  项飞发出那八柄飞刀,绝不是想一下子就可以将对方射中,他目的就是要将四人逼散!
  四人的身形,各自散了开来之后,他那八柄飞刀,自然一齐射空,而他身在半空,却突然发出了一下长啸,只见两边门上,立时窜出了数十人来,六个人围一个,已将六盘四妖,分成四处,围了起来。
  六盘四妖齐声怪叫,手中的尖刀展了开来,各自以一敌六,打了起来。
  项飞真气一沉,身形下坠,他只足尚未点地,手挥处,一条软鞭,已如灵蛇也似,“飕”地疾起,足尖点地,身如流星,向淳于灵疾扑而出!
  刚好在他扑到了淳于灵身前之际,围住了淳于灵的六人之中,有两个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声,跌翻了出来,向项飞撞来!
  那两人在跌出之际,胸前鲜血直喷,分明已是性命难保了。
  但是项飞却连看也不向那两人看上一眼,手中软鞭一抖,向淳于灵的左胁疾缠了过去!
  淳于灵身子一翻逃开了这鞭,在他身后、身左,“呼呼”两声,又有两柄刀砍了下来,淳于灵的身子正在后退,看那两刀,是万难逃得过去的。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淳于灵的身子,突然向下一矮,着地便滚!
  他身子动得快疾之极,而且在滚动之际,尖刀发之不已,每一刀,刺向围攻他的人的足踝,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刀光掣动,人影闪摇,另外四个人一齐倒在血泊之中!
  而在此同时,项飞连发四鞭,但是他的鞭势快,淳于灵的滚动之势却更快!
  随着四人的惨叫声,“叭叭叭叭”四下响,那四鞭一齐抽在地上,将地上的大青砖,抽得砖石横飞!
  项飞眼见淳于灵的招式,如此之厉害,四鞭落空,狠狠跟了上去,左袖扬出,四柄刀,挟着“飕飕”的劲风射出,右手的长鞭却呼地一圈,击向淳于灵的身侧,不让他滚开逃避。他刀鞭齐施,招式之凌厉,也是难以形容。
  淳于灵的身子,突然缩成了一团。在他缩成一团之后突然整个人向上弹了起来!他一弹起,那四柄刀,竟然射空!但是项飞却不忧反喜,长鞭一抖,“呼”地一声响,反向上卷去!
  淳于灵身在半空,这鞭眼看是避不过去的了!
  可是,就正在那电光石火间,只听得淳于灵一声长笑,随着那一声长笑,项飞隐隐觉得有一股金刃劈空之声,自身后传来!
  而淳于灵的一声长笑,似乎就是为了掩饰那自他身后传来的金刃劈空之声的!
  八臂猿项飞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他顾不得再去鞭击淳于灵,急收鞭回招,同时,左袖后拂,又发出了四柄飞刀。
  然而此际,向他身后攻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之多!
  他发的四柄飞刀,逼退了两人,其中一人的尖刀,仍然在他的肩头之上,削了一下!
  他肩头上立时出现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而下,项飞强忍着,向外抢出了四五步,站定了身子,定睛向前看去。
  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禁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整个大堂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人,那些死的人,全是他的手下,有的是跟了他已然近二十年的,从龙门帮带过来的手下!
  那数十个人什么时候死的,八臂猿项飞竟然毫无所觉!虽然他刚才和淳于灵动手,全神贯注,但自己手下全数遭了毒手,还一点不知道,这个筋斗,也实在是栽得太重了!
  他看到那些倒在地下的尸体,每一个人的面上,都中了七八枚金光闪闪的金针。
  而且,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的姿势,几乎全是相同的,那便是他们的手,都待向脸上摸去,这自然是中了毒针之后第一动作。
  但是,他们的手又都未能伸到自己的脸上,那显然又是金针之上喂有剧毒的毒药之故,是以一中了毒针,连伸手去摸一摸的时间都没有,便自毒发身死了!
  这只怕也是数十人一齐身亡,但是项飞竟然不知道的原因,因为这些人实在死得太快了!
  好一会,项飞的目光,才收了回来。
  他这才看到,二妖、三妖、四妖的手中,各持着一个金光闪闪,长可一尺,粗如儿臂的圆筒,当项飞看到了那金筒之际,六盘四妖,一齐扬声大笑了起来,淳于灵道:“这种金针,乃是苗疆金针圣母所传,项帮主,也算叫你大开眼界了!”
  项飞看了这情形,已然知道自己绝望了!
  既然已经绝望了,项飞又绝不是会向人摇尾乞怜的人,是以只得豁了出去,一声冷笑,道:“一些下三流的东西,也想耀武扬威么?”
  淳于灵“哈哈”大笑,道:“项帮主,只怕你神猿帮上下,没有一人能脱金针之劫,你帮中还有高手没有?快叫他们出来领死!”
  项飞又向地上那四五十具尸体看了一眼,心头沉痛无比,厉声道:“没有了,你们动手吧!”
  项飞这一句话才出口,忽然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还有一个!”
  那四个字,听入人的耳中,令得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极度的寒意,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一时之间,五人一齐回头看去,一看之下,连项飞在内,都是陡地一怔!
  因为项飞也从来未曾见过这样一个像骷髅一样,眼中碧光四射,双手像是鸟爪一样的怪人过!
  但是,那人却自认为是神猿帮中的人,这时出现,分明是准备和六盘四妖为敌的了。项飞忙道:“阁下……”
  可是,他才讲了两个字,忽然听得四妖一声大喝,道:“你是谁?”
  他一面问,一面左手疾扬了起来,也就在他手刚一扬起之际,他左手所握的那只圆筒之中,射出了一蓬金针来,去势极快!
  而且,那蓬金针射出之际,竟是了无声息的!
  他一面发问,一面已然突然射出了金针,去势可以说突兀之极!
  项飞一见这等情形,心头陡地向下一沉,已然暗叫了一声不妙。可是,也就在此际,那骷髅也似的怪人,身子突然向上,拔了起来。
  他疾拔向上之势,十分怪异,看来竟像是冉冉升了上去一样,但实际上,上升之势却是十分快疾,那一蓬数十枚金针,刹那之间,在他的脚下,一齐掠空。
  那骷髅也似的怪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丁天野了。丁天野是刚到神猿帮的总坛的。他虽然才赶到,但是也一眼可以看出,项飞已然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
  这一路前来,丁天野的心中,一直被愤怒之火燃烧着。
  被人出卖,受了二十年非人所能忍受的苦,这已是令他愤怒之极的事情了!
  他在总坛的门口,略站了一站,心中已然决定,先帮他打发了六盘四妖,然后再来慢慢地和他算这笔旧账!是以他才突然出声的。
  这时,他见六盘四妖竟然手段如此卑鄙,一句话未说完,这样歹毒的喂毒暗器,便已然电射而出,他心中不禁大怒!
  他身在半空,真气运转,内力已贯于衣袖,恰好这时,三妖见四妖一筒针,未曾射中对方,对方身在半空,有机可趁,一扬手,又是一筒金针,电射而出!
  丁天野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叫声,衣袖突然拂出,“轰”地一声响,一股强劲之极的劲风,突然扬起,那一蓬金针,还未曾射到他的身上,便一齐被反激了回来!而且,被反激回来之势,猛烈之极,每一枚针,都带着“嗤嗤”的风声!
  六盘四妖一见这情形,不禁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向后,一齐退了出去。
  项飞见忽然之间,来了这样的一个帮手,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精神为之大振,他一见四人向后跃开,一声大喝,软鞭掠起,“呼呼”有声,向淳于灵没头没脑,砸了下去。
  淳于灵顾不得还手,只是腾挪闪避,同时急叫道:“小心这僵尸向下扑来!”
  他究竟在四人之中,见识最广,已然看出对方在挡回了金针之后,必然仗着身在半空之中,而会居高临下,扑了下来的。
  但是,等他在百忙之中,出言警告之时,丁天野却早已发动!
  只见他双臂一振,身形略斜,已如流星下泻也似,向下直扑了过来,看来,他像是扑向二妖和三妖的,但是当他扑到了一半之际,身子离地,还有五六尺,陡地一转已变得扑向一旁掠出的四妖!
  四妖见对方不扑向自己,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劲风,和着一条人影,已然扑到了近前,四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赶紧身形一沉,手中的兵刃,飕地向前,疾刺了出去!
  他只当这一刀,至少也可以将敌人阻上一阻,等到敌人落下地来,再和他动手,自己的兄弟定然出手,那就可以解得围了。
  却不料丁天野心中最恨四妖不出声就放金针,在一扑扑出之际,早已立意致他的死命,他乃是全力扑出的,内家真气,将他的一身长衣,鼓了起来,尖刀向前刺出,丁天野竟然绝不躲避。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扑”地一声响,尖刀在丁天野的衣服上,刺了一个洞。
  尖刀虽然刺住了丁天野的衣服,但由于丁天野的衣服是鼓了起来的,刀尖还未能刺中丁天野的身子,而且丁天野内家真气外涌,尖刀的去势,也受了阻。
  也就在此际,丁天野的五指,已然向着四妖的头顶,疾抓了下去!
  四妖做梦也未曾料到自己的一刀已然刺中了对方,对方的来势还是如此凌厉,一股劲风压了下来,连躲避的念头也未曾起,便已然被丁天野的五指,将他的脑袋,疾抓了个正着!
  在沧州府的黑牢之中,丁天野心头怀恨,无处可泄,在他内力与日俱进之时,他日日伸手,抓向石壁,到最后两年,已然到了随手一抓,就可以在石壁之上,留下五道深深抓痕的地步,四妖的脑袋,如何比得上石头?丁天野五指一紧间,只听得“叭”地一下响,竟将四妖的脑袋,捏成了粉碎!
  这一下,连丁天野自己,也颇觉意外,四妖的脑壳一碎,他倒染了一手的鲜血,四妖自然连声也未出,便自倒了下去,丁天野一脚飞起,将四妖的身子踢了开去,转过身来。
  这时,大妖淳于灵正在和项飞动手,而二妖和三妖两人,则正待赶过去相助淳于灵,但却料不到就在一招之间,四妖送了性命!
  当他们向四妖的无头尸体望去之际,不由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
  丁天野桀桀地笑着,向他们扬着沾满了骨碎和血的手,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和碧光四射的双眼。项飞在回头一看间,看到了这等情形,他虽然明知来人是帮自己的,可是心头也不禁升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而三妖、二妖两人,更是心惊胆战,竟同声叫道:“大哥!”
  淳于灵也已看到了四妖毙命,心中既惊且怒,一听得两人叫他,便厉声道:“叫什么?快出刀!”
  二妖三妖倏地分开,一个自左,一个自右,刀光如电,已向丁天野砍了下来,丁天野仍是两手空空,他一见对方出刀砍到,身子一凝,上身不动,突然右脚一圈,勾向三妖的足踝。
  三妖见自己一刀砍出,对方竟然身形凝立不动,心中正在高兴,可是,他那一刀还未曾砍下去,丁天野的右脚,已然勾中了他的足踝,他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而丁天野的右手,反手一掌,已然拍中了他的肩头,一掌拍中,五指突然箝紧,已深深陷进了二妖的肩头之中,手臂一缩,将他硬拉了过来!
  也就在这时,二妖的那一刀,也已然砍到,丁天野手臂一振,提着三妖的身子,向上伸起了半尺,二妖的那一刀,变得向三妖的顶门疾砍了下来,三妖急得面色青绿,叫道:“二哥,是──”
  可是,他下面一个“我”字还未曾叫出口,二妖那一刀用的力道实在太大,一时之间,哪里收得住,“唰”地一声,已然砍进了二妖的脑中,刀身直没了进去,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三妖中了这一刀,哪里还出得了声,倒是二妖,一见手中的尖刀,砍中了自己人,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怪叫声,刀也不要了,撒手便向后退了出去,丁天野一声冷笑,松开了手。
  那柄尖刀陷进了三妖的脑中,但三妖却还未曾立时死去,丁天野将他松开之后,他身形摇摆,还向后退出了几步,几乎一直退到了二妖的身前。
  二妖道:“三弟,我不是有意的,三弟,我可是收不住势子了”
  三妖的身子,在退出了五六步之后,才“砰”地倒了下来,二妖身形僵直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丁天野“桀”地一声冷笑,道:“在下这几手功夫,可还过得去?”
  二妖伸出双手乱摇,道:“不,不,你别走近来,我甘拜下风,我不是你的敌手!”
  丁天野一声狂笑,道:“认输了么?”
  二妖只当有了一线生机,忙道:“是的,我……认输了!”
  丁天野“哈哈”大笑,道:“那也不行!”
  他倏地伸出手来,一反手,已抓住了二妖的手腕,二妖怪叫一声,连忙向后挣扎,但丁天野左手一翻,“呼”地一掌,拍向二妖的胸口。
  那一掌之力,将二妖的身子,震得向后跌去,可是丁天野同时,却又右手用力一拉,两股力道一配合,竟将二妖的一条右臂,连骨带肉,生生地扯了下来!
  二妖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号叫声,身形向后,退了出去,退出了两步,跌倒在地。
  他还连忙爬了起来,可是退出两步,又跌倒在地。
  这一次,他一直向外,滚了出去,随着他身子的滚动,出现了一条血路,滚到了大堂门口之时,他已然连滚动的气力也没有了!
  丁天野的手中,握着一条断臂,转过身,道:“老贼,只剩下你一个了!”
  淳于灵见三个兄弟,尽皆死于非命,而且,还死得如此之怪,心中的吃惊,实是难以形容,额上的汗珠,如雨而下,虚晃了一刀,向后退了开去!
  他不由自主地喘了口气道:“你是什么人?”
  丁天野“桀桀”怪笑,道:“你立时就要恶贯满盈了,我就算把姓名说与你知,又有何用?”
  淳于灵眼珠乱转,看他的情形,分明是想觅路逃走,然而丁天野双手齐张,十指如钩,同时,发出极难听的怪叫声,已向他直扑了过去!
  淳于灵勉力一剑刺出,但突然之间,他只觉眼前一花,对方人已不见,紧接着,身后劲风突起,双肩之上,一阵剧痛夹着一阵骨碎之声,丁天野的双手抓了下来,已将他的肩骨,一齐捏碎!
  肩骨一被捏得粉碎,淳于灵的头,便向下陷去,自他的口中,血沫子乱喷,丁天野将他的身子向前一推,项飞手起鞭落,“叭”地一鞭,鞭梢正抽在他的天灵盖上,淳于灵绝活不成的了!
  项飞收起了软鞭,一转身,来到了丁天野的面前,屈一膝跪了下来,道:“多谢大侠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项某人听候差遣。”
  这时候,丁天野心中的激动,实在是难以言喻的!
  但是,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他竟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不必客气,项三哥,你我本是自己兄弟,生死与共的。”
  丁天野这句话才一出口,项飞的身子,突然弹了起来,望定了丁天野道:“你,你!你是……”
  他突然身子发起抖来,刹那间,热泪盈眶,激动无比地叫道:“是的!四弟,是你!是你,你是丁四弟,我……你……你是四弟!”
  他叫着,跳着,突然,张大了双臂,向丁天野扑来,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将丁天野紧紧抱住,但是不等他扑到,丁天野的内力疾运,项飞的身子突然遇上了一股极大的力道,令得他噔噔后退了两步!
  项飞又陡地一呆,道:“你……你不是我丁四弟?”
  丁天野一声冷笑道:“项三哥,谁说不是?”
  项飞满面喜容,道:“四弟,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在红红大闹沧州府之后,我每年均会派人到沧州去打探你的消息,也曾用重金赠给狱卒,希望得你的一点消息!”
  丁天野的声音,比冰还冷,比刀还利,道:“噢,你和官府结交得倒不错啊!”
  项飞呆了一呆,他已然感到丁天野的神态,十分异常,但是他仍然极之高兴,他又道:“唉,我也曾去探大牢,可是却一无结果,得到的消息,说你在被捉的当晚,就已过世了。”
  丁天野又道:“是以你放心了,是不是?”
  项飞大吃了一惊,道:“你这是何意?”
  丁天野道:“你存心将我害死,得了我的死信,你还不放心么?”
  项飞呆了半晌,丁天野碧森森的目光之下,他满脸皆是疑惑的神色,好一会,他才道:“阁下何人?阁下决计不是我丁四弟。”
  丁天野厉声怪笑,道:“项三爷,我却正是你少年共患难,二十年前共富贵的丁四弟!”
  项飞仍然摇头道:“不,不,你若是我丁四弟,怎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我与丁四弟肝胆相照,我们二人,从小孤苦伶仃,在一起行乞,混江湖,学武艺,他怎会对我讲出这样的话来?他怎会疑心我害他,怎会?”
  项飞面上的神色,激动之极,而且,泪水竟已滚滚而下,显然是在悼念他的丁四弟。
  丁天野冷冷地道:“是么?你对你的丁四弟,如此亲切?嗯?”
  “我对他可以说得上情逾骨肉!”项飞斩钉断铁地回答。
  “那么,燕大南曾跟着红衣龙女去沧州府想救你丁四弟,以致盲了双目,你为什么不去?”
  “我怎么去?我怎么去?我连他出了事的信息,也是在三个多月后,我自西域归来,方始知道,我知道他最爱白玉,是以我在和阗,替他找了一双极佳的玉璧,可是我始终未能将这双玉璧交到他的手上!”项飞语言哽咽,泪水翻滚。
  丁天野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阵心酸,他呆了半晌,道:“你……你不在中原?”
  “我不在中原,那天晚上,商议完毕,他先走,接着,帮主便命陈乌带着铁面无私和欧阳兴旺两人,到长江白莲帮去。”
  “这我已知道了。”
  “而我则被派到西域去送信,帮主有一封信,是给西域番僧,大轮法师的,我一来一回,去了三个多月,等我回来时,红红已走了,丁四弟他已是生死不明,而帮主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唉,若是我知道此行回来,竟然面目全非,那我定然抗命不去!”
  他说着,掀开上衣,取出了一对洁白无瑕的玉璧来,道:“这就是我西域带回来给丁四弟的,却想不到二十年了,一直佩在我的身上!”
  丁天野不由自主,踏前一步,接了起来,只见璧上刻着四个字,乃是“情同手足”,而且,这玉璧一定是不断被人把玩着的,是以光润之极。
  丁天野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湿了起来,叫道:“三哥!”
  项飞一震,道:“你真是我四弟?”
  丁天野叫道:“是的,我是你四弟,我是你四弟!”
  他张开双臂,项飞也张开了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好一会,他们才分了开来,丁天野长叹一声,道:“那么是谁呢?向官府告密的是谁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向我详细说说。”
  丁天野咬牙切齿,将在黄山处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项飞来回踱着步,道:“事情十分奇怪,知道你行踪的人只有这几个,而你走后,和你交情较好的人,都被帮主差走了,莫非……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要害你的是帮主?”
  丁天野一呆,道:“不会的,帮主他老人家要害我,何必去官府告密?只消他出手好了,谁能阻挡,谁又敢去阻挡?”
  项飞道:“这倒也是……”
  他突然面色一变道:“对了,我回来后不久,侍奉红红的一个侍女,曾来找过我。那时红红已经走了,帮主终日呆若木鸡,失神落魄。那侍女说,在红红走前,他们父女两人曾吵闹得十分剧烈!”
  “是的,帮主还曾提剑要杀红红!”
  “那侍女说她听得小姐不住地说着一句话。”
  “什么话?”
  “红红说的是:你害了他也就是害了我!四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他’可就是你么?”
  丁天野呆了半晌,他等于坠入了一层迷雾之中一样,好半晌才道:“听说红红在衡山出云峰铁心庵中,我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她才知道了!”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是在天色将明时分,攀上了出云峰,来到了铁心庵前的。铁心庵全是大石砌成,在严寒的天气下,石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霜,看来倒和沧州府的大牢差不多。
  两人直来到了铁心庵前,由于惧于铁心神尼的威名,他们也不敢迳进庵中去,只是小心地敲着门。敲门声在寒晨之中,听来格外清脆。
  过了好久,才听得里面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近来,然后,便是一个干涩无比的声音道:“谁?”
  项飞忙道:“我是龙门帮的旧人,来找昔年龙门帮帮主,金龙神君之女红衣龙女的。”
  那干涩的声音道:“两位施主,一定找错地方了,寒庵并无其人。”
  丁天野忙道:“大师,你去告诉她,二十年前失陷沧州府大牢中的丁天野来找她了,只求见她一面,问她一句话,她一定肯见我的。”
  丁天野说话之间,门内突然传来了“啪”地一下异样的声响,倒像是门内那人忽然站不稳,是以伸手在门上按了一下,以稳住身子一样。
  过了半晌,才听得那声音道:“二十年前,倒有一名女子投入本庵,待我去问问她看。”
  接着,他听得脚步声传了开去,脚步声时轻时重,那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过了一盏茶时分,那种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丁天野忙道:“怎么了?”
  那干涩的声音道:“两位施主来得不巧,无根师太在日前坐化了。”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在她坐化之前,却遗下一件东西,倒是指明一个姓丁名天野的人看的。”
  “那……那是什么?”
  “啪”地一声,一面金光闪闪的龙形令牌,自墙头之上,抛了出来,那干涩的声音又道:“就是这个!”
  项飞和丁天野两人一看到那面金牌,便陡地一呆,那是金龙神君的“龙杀令”。龙杀令一出,龙门帮高手,必然有人丧生,金龙神君治帮极严,龙杀令就是专治帮内有违帮规的高手的,在龙杀命的正面,一定有两个人的名字。下面的名字是该死之人,而上面一个名字,则是被派去杀那人的人。
  这时,龙杀令跌在地上,是背对着正面的。
  丁天野和项飞两人一齐俯下身去,当他们的手指快要碰到龙杀令之际,都呆了一呆,然后,将龙杀令翻了过来。
  这面龙杀令,颁下至少有二十年了,但是两个名字,却还十分清楚。
  应该被杀的,是丁天野。
  被派去杀丁天野的,是俞红红。
  二十年前,金龙神君曾命他的女儿红衣龙女去杀丁天野!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秘事!
  他们两人全都呆住了,但是,他们也渐渐地明白了。
  他很明白,在燕大南求亲之后,金龙神君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女儿来,当然也发现了女儿和丁天野之间的来往。
  欧阳兴旺转述燕大南碰钉子之后金龙神君所说的话,似乎又在丁天野的耳际响了起来!
  我只有一个女儿,谁也别想在我身边,抢走我的女儿!
  丁天野甚至可以想像金龙神君当时须发猬张的情形。
  于是,他下了龙杀令!
  而可怜的红红,怎知道是为什么呢?
  她不敢违令,金龙神君可以派别人去杀丁天野的。她又不敢向丁天野私通消息,那样,他们两人都会没命。
  于是,她想到了最好的方法。她连夜赶到沧州府,去通知了黄山。
  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到了大牢之中,金龙神君暂时便难以杀害丁天野了,那么她便可以打听,丁天野究竟犯了什么事,有无求情的可能,至少也可以和几个副帮主商议着办事。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黄山一上来就穿了丁天野的琵琶骨,而且在投进了大牢后,音信全无!
  他们没有看到红衣龙女,但是那句话的意思也明白了:你害了他,也害了我!
  太阳已然升起来了,但是一点生气也没有,那厚厚的霜花,也一点没有溶解之意。
  实在太冷了啊!

  (倪匡《杀气严霜》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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